兩張“二戰(zhàn)”時期的歷史照片:一張是十六個全身赤裸的婦女,一個跟著一個地列隊站在一道淺淺的溝壑里。其中兩位懷抱著嬰兒,一個嬰兒的頭倚著母親的脖子,母親用手護著嬰兒的后腦勺。在這隊婦女的一側,是兩名執(zhí)行押解任務的看守。另一張是這些婦女和孩子的尸體與另外一些受害者的尸體倒在地上,一名執(zhí)行看守正在給尚未斷氣的受難者頭上補槍。戈德哈根(Daniel Goldhagen)的《希特勒的自愿劊子手》一書中的這連續(xù)兩張照片視覺化地凸現(xiàn)了該書的基本主題,那就是,為希特勒極權統(tǒng)治殺害六百萬猶太人的劊子手中,絕大部分執(zhí)行屠殺任務的都是像照片中那兩位執(zhí)行看守一樣的普通德國人。是他們直接動手殺害婦女和嬰兒,是他們自覺自愿地充當了為希特勒作惡的劊子手。
自從“二戰(zhàn)”結束以來,歷史學家們一直想解答一個問題,德國這個為世界文明做出過巨大貢獻的民族,怎么會做出屠殺六百萬猶太人這樣的離奇大惡。戈德哈根認為,迄今為止,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都不能令人滿意。他的書就是要改寫對這個問題現(xiàn)有的答案:“改寫要求我們承認,學院的和非學院的解釋者這么長時期以來一直在否認或模糊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德國人的反猶主義信念是大屠殺的根本原因?!备甑鹿碌慕Y論是:“驅使普通德國人成千上萬地、有計劃地、殘忍地屠殺猶太男子、婦女和兒童,不是經(jīng)濟困境,不是極權國家的脅迫,不是社會心理壓力,不是常人的心理特征,而是德國人都有的對猶太人的看法?!?/p>
戈德哈根解釋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采用的是一種“國民性”或“國民文化”分析模式。德國的國民性是由特定的民族文化(“反猶主義”)形成的,既然德國國民性是所有德國人的國民性,那么某些德國人因國民性犯下的罪過便成為所有德國人的集體罪過。為了突出“國民性”的絕對重要作用,戈德哈根明確排斥其他能影響人們行為的因素:經(jīng)濟處境、國家制度、人的一般社會聯(lián)系和心理特征等等?!断L乩盏淖栽竸W邮帧芬l(fā)的爭議成為西方九十年代后期的一個文化事件。
文化決定論是怎樣一種“新思路”?
《希特勒的自愿劊子手》在一九九六年剛出版的時候,受到不少評論者的贊揚,被譽為“提供了一種新思路”。這種“新”思路是相對于在此之前五十年間的另一些“舊”思路而言的。戈德哈根所否定的“舊”思路是強調(diào)極權官僚制度統(tǒng)治內(nèi)在邏輯的分析方法,其中最有代表性、影響最為深遠的有希爾伯格(Raul Hilberg)的“無個人責任”論和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的“平庸的邪惡”論。
希爾伯格在《歐洲猶太人的毀滅》一書中指出,要實現(xiàn)屠殺幾百萬猶太人,納粹領導人必須解決執(zhí)行人員、資源、技術和倫理等等許多問題。這個被稱作為“最終解決”的屠殺計劃之所以進行得如此成功,起關鍵作用的是納粹極權組織完善的官僚制度和機構。在這部暴力和殘害的機器中,每個人都能發(fā)揮一顆專用螺絲釘?shù)母咝ё饔?。在這部機器中,每個人都不過是普通的“工作人員”,無論是就心理、身體,還是道德而言,都與他的工作所帶來的血腥后果隔離開來。阿倫特在《艾克曼在耶路撒冷》中觀察和分析的艾克曼正是這樣一個納粹暴力機器中的“工作人員”,他只不過是在執(zhí)行來自上峰的命令,再把命令傳達給下屬而已。他既不需要對猶太人有個人的深仇大恨,也不需要有變態(tài)的虐殺欲念就可以執(zhí)行消滅幾十萬猶太人的屠殺計劃。他甚至還是對道德哲學并不陌生的文明紳士。他按照自己所理解的對國家的責任,在工作中盡忠職守。
制度論解釋的出發(fā)點是,若沒有制度幫助普通德國人消除個人作惡的罪孽感,他們的道德感原本會與這種作惡行為有所抵觸,因此也就會有不執(zhí)行命令或反抗的可能。戈德哈根認為,這個前提根本就虛惘不實,因為道德感是在文化中形成的,而德國文化中具有一種特別仇恨猶太人的道德感,他稱之為“認知和價值結構”。這種根深蒂固的偏見和仇恨塑造了德國人的特殊道德感和行為意識,因此才有受這種道德感驅使的屠猶惡行。
把納粹的仇猶和屠猶相聯(lián)系,幾乎已經(jīng)成為老生常談。納粹屠猶當然是出于反猶。如果納粹不是極端反猶,又何必想方設法殺盡一切猶太人?戈德哈根思路之所以“新”,是因為他不僅把反猶當做納粹的特征,而且還把反猶當做所有德國人(無論什么階級、宗教或教育程度)的共同“認知方式”。因此,屠猶便不再是希特勒納粹集團的邪惡政策,而成為一項德國人的共同事業(yè)。
按照戈德哈根的新思路,納粹之所以能夠有機會屠殺六百萬猶太人,其根本條件既不是希特勒的瘋狂意志,也不是德軍控制大片歐洲領土的能力,更不是納粹極權用暴力和恐怖控制了德國社會。大規(guī)模屠猶的真正根本條件是德國人的普遍文化信念,這種文化信念在出現(xiàn)納粹之前就已經(jīng)深入人心,成為特別的德國思想方式。這種文化決定了德國人的反猶必然采取趕盡殺絕的“消滅主義”。
為了支持這一論點,戈德哈根的歷史研究所選擇的具體對象不是作為“死亡工廠”的死亡集中營,而是在“最后方案”實施初期,普通警察部隊的屠殺和殘害行為。相比之下,后一種屠殺體現(xiàn)的更是普通德國人的個人直接殘暴行為。阿倫特在《極權主義之源》中把死亡集中營認定為最能體現(xiàn)納粹極權邪惡本質(zhì)的指標性特征制度,它體現(xiàn)的不只是人對人的肉體消滅,而且是制度對人的價值消滅,即阿倫特所討論的極權暴力的三步殺人法。戈德哈根的著眼點與阿倫特的完全不同,他更注重的是直接動手的殺人者和殺人行為。那些直接動手殺死婦女、兒童甚至嬰兒的劊子手就是普通的德國人。他們既不是極端狂熱的黨衛(wèi)軍和秘密警察,也不是在戰(zhàn)場上殺紅了眼的士兵,他們是有家有室的正常人,他們是比納粹制度更具體、更有人的面孔的殺人機器。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像三十八個警察營的一萬九千名成員那樣必須直接為幾百萬猶太人死亡負責的普通的德國人。
不同尋常的“自愿”
《希特勒的自愿劊子手》一書涉及了屠猶的三個特別方面:一是警察營的暴虐,二是以虐殺而非生產(chǎn)為目的的“勞動營”,三是納粹即將滅亡時對猶太人進行最后殺戮和殘害的“死亡跋涉”。其中以警察營最能證明“普通德國人和屠殺猶太人”的關系(此書副題)。戈德哈根旁征博引了警察營日志、實地行動報告、訪談、照片和其他資料,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這些在戰(zhàn)前擔任普通民警的人們,他們積極從事屠殺和殘害猶太人,并非是由于受到了脅迫而不得已為之。恰恰相反,他們是出于對猶太人的仇恨而自覺自愿地樂意為之。
在納粹時期的德國,“警察營”是“秩序警察”(Ordnungspolizei)的一部分,成員是因大齡或其他原因不符合正規(guī)軍服役標準的人員。警察營是一種等級很低的編制,與納粹黨套得上關系的人不會樂意在這種編制中服役。戈德哈根的直接研究對象是第一○一警察營。和別的警察營一樣,一○一營的任務是搜捕、押解并有時直接殺害波蘭的猶太人。戈德哈根從一○一營的文書證明和通訊記錄中發(fā)現(xiàn),警察營成員可以自己決定是否加入屠殺平民的行動,選擇不加入并不會給本人帶來不良后果(選擇不參加的,有的甚至還被提升了)。他們進行的往往是超出屠殺命令的,不必要的殘害,譬如虐待行刑前的猶太人。對殘害和屠殺平民的行動,他們完全不感到良心和道德的不安,就像是從事普通的日常工作一樣。他們實際上并非過著極端環(huán)境下的軍事生活,有的人還帶著妻子參加屠殺任務,屠殺期間還回家度假等等。他們不是沒有同情心,他們只是本能地把猶太人當做一種不配人類同情的異類。有一次,德國警察為懲罰一個游擊隊的暗殺行為,屠殺了一個村落全體二百名波蘭人,這一決定令許多警察隊員感到傷心、遺憾和震動,然而第二天他們就前往刑場,屠殺上千上萬的猶太人。
納粹的勞動營政策同樣也把猶太人和其他人種完全區(qū)別對待。納粹特別針對猶太人,進行嚴厲的勞動折磨和殘害。對關押的非猶太人犯,德國人總是盡量榨取最佳經(jīng)濟效益的勞動。為此,德國人總還能為犯人提供起碼的生存環(huán)境和食品供應,保證他們的有效勞動狀態(tài)。但是,在對待猶太人犯時,納粹采取了經(jīng)濟上非理性的策略。猶太人遭受到連奴隸都不如的待遇,常常被看守驅趕,從營地的一端到另一端來回搬運石塊。他們被毒打,被狗咬,被餓飯。納粹看管把勞動單純用作折磨和殘殺猶太人的手段。就在第三帝國最需要勞動力,不得不依靠七百多萬外國奴工生產(chǎn)戰(zhàn)爭物資的時期,納粹仍然強迫猶太人犯進行沒有經(jīng)濟意義的勞動。為什么會這樣呢?戈德哈根認為,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德國人對猶太人非理性的仇恨。
德國人對猶太人最喪心病狂的殘害形式是在覆滅前夕(從一九四四年冬到一九四五年春)強迫猶太人進行的“死亡跋涉”。當時,猶太人在集中營里已經(jīng)與非猶太人區(qū)隔開來。隨著盟軍越來越逼近德國國境,納粹把猶太犯人不斷從一個集中營轉移到另一個集中營。從地圖上來看,他們的行軍路線沒有意義,沒有目的,只是來回返折。戈德哈根特別詳細地描述了其中的一次轉移,從Franconia的Helmbrechts集中營越過捷克邊境到一個大約一百二十英里外的地方,一百二十英里竟走了二十天。跋涉從頭至尾充滿了恐怖,令人驚心動魄。已經(jīng)極其衰弱的猶太犯人挨餓受凍、遭毒打、被殘殺,而這一切竟然是發(fā)生在警察首腦希姆萊(出于他自己的目的)下達了停止殺害猶太人命令之后??垂塥q太犯人的人員并不服從口頭傳達的命令,繼續(xù)肆意殘害猶太犯人,而居然以女性看管尤為殘酷。戈德哈根強調(diào)的是,“一直到最后,從事屠猶的普通德國人都在自愿地、忠誠地、熱情地殺害猶太人,有時候甚至是冒著自己被(盟軍)捕獲的危險”。
警察營、無效勞動和死亡跋涉成為普通德國人對猶太人作惡的具有代表特征的方式。用戈德哈根自己的話來說,警察營“讓我們看到反猶主義對德國社會的感染是多么廣泛,以致普通人都能變成劊子手?!劳霭仙孀屛覀兛吹?,作惡者屠猶的欲念在德國人的內(nèi)心埋得有多么深。他們做這件事多么用心,以致沒有命令也能把屠猶進行到最后一刻(勞動營的)。勞役讓我們看到反猶主義是多么頑固,以致德國人甚至不惜以經(jīng)濟自我傷害的方式(來對待猶太勞工)”。
人性和文化:從“普通人”到“普通德國人”
戈德哈根并不是第一個觀察和分析一○一警察營的歷史學家。一九九二年,歷史學家布朗寧(Christopher R.Browning)出版了《普通人:后備警察一○一營和在波蘭的最終解決》一書。此書詳細分析了該營五百名成員的情況,包括他們的家庭和職業(yè)背景、惡行和在波蘭進行屠殺猶太人的細節(jié)。書里提到,營指揮官允許他們在屠殺母親和嬰兒時不參與行動,不作懲戒。但是絕大多數(shù)的警察營成員都自愿參加了行動。
戈德哈根和布朗寧雖然研究的是同一個對象,但他卻完全否定了布朗寧對警營成員惡行動因的分析。布朗寧很重視納粹反猶宣傳對一般德國人的洗腦和蠱惑作用,同時也考慮到其他影響他們行為的因素,這些其他的因素存在于任何社會、任何人群之中,因此可以稱之為普通的人性因素。這里所說的人性不是抽象的人性,而是人在群體生活中都會具有的社會行為和心理特征。布朗寧稱這些因素為“環(huán)境因素”(situational factors)。這些因素包括人在同伴壓力下隨波逐流,害怕因出頭而倒霉,做壞事一次難、二次易,以妖魔化受害者來克服加害羞愧心,甚至還包括為邀功請賞而爭表現(xiàn)或損人利己。戈德哈根認為,普通德國人屠殺和殘害猶太人,根本不需要這些額外的動機,單單仇恨猶太人就足以讓他們堅信,他們的屠殺是一種正義行為。
戈德哈根單憑一些德國人積極、熱情地殺害猶太人,就證明所有德國人都相信“消滅猶太人是正義行為”,這個結論不能令人信服。不能否認,的確有德國人像戈德哈根所說的那樣看待屠猶。但是很難設想,也很難證明所有當劊子手的普通德國人都把自己當做正義衛(wèi)士。要設想所有的德國人都把屠猶當做一個來自內(nèi)心的道德命令,就必須把德國人設想成一種與其他人類有別的異類。這正是戈德哈根所要證明的。但這卻與事實不符。就在戈德哈根對“德國人”做國家性分析的時候,他也不得不在納粹時期的普通德國人和戰(zhàn)后的普通德國人之間作一個區(qū)分。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明確表示,他認為戰(zhàn)后德國建立了民主制度,所以現(xiàn)在的普通德國人就和“我們(美國人)一樣”。正如威斯特里奇(Robert S.Wistrich)指出的,戈德哈根的這種說法恰恰暴露了文化決定論的“國民性”或“國民文化”其實是一個神話,更不要說納粹宣傳就是用這種文化決定論來證明所有猶太人都是劣等人種的了。
在思考像猶太人大屠殺這樣的人道災難時,人們會本能地提出這樣的問題:人對人怎么能這么狠,這么惡?人怎么可能做出這么離奇的大惡?這樣的問題可能導致兩種不同的人性解讀。第一種解讀是,這樣的惡是“非人性”或“反人性”的,并不是人性所致。因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作這樣的惡。第二種解讀是,這樣的惡是人性所致,因為它就是人類所作之惡。第一種解讀的邏輯是,人性本不惡或“本善”,惡是作惡環(huán)境壓力和條件的產(chǎn)物,環(huán)境是逼迫人性變異的力量。第二種解讀的邏輯則是,人性本不善或“本惡”,只是在一般情況下,人性的惡傾向受到約束(約束力就是“文明”),而當外在的約束力瓦解時,人便可能無限作惡。
用文化決定論來解釋人的作惡,文化便成為環(huán)境對人的決定性變異力量。看起來它是否定一般人性,其實對它來說,一般人性反倒變得格外重要。因為唯有知道了一般人性為何,才能知道什么是不同于它的變異。對“人怎么能做出屠殺六百萬猶太人的大惡”這個問題,戈德哈根的回答是:因為他們是德國人。德國人因為極端、乖張的仇恨而變成了另一種人,所以只有他們才能干出一般人類干不出來的惡事。這里就有了“普通人”和“普通德國人”的區(qū)別。布朗寧在一○一營看到的是“普通人”。布朗寧的“普通人”和我們自己很相似,因為我們在相似的“處境”中也會做出同樣或類似的惡事來。但是,戈德哈根讓我們看到的卻不是“普通人”,而是“普通德國人”。德國人在種族信念上的乖戾和偏執(zhí)使得他們成為與我們不同的異類。我們無法單單靠以己推人來理解他們的想法。要理解他們,我們必須像人類學家那樣,以一種超然眼光孤立對待德國人,把他們充分陌生化為一種特別異類。
個人作惡和制度之惡
戈德哈根要揭示的是“個人作惡”的可怕情景,他要強調(diào),是那些“惡的個人”做出了惡的行為。但是,問題是,惡人并不就是惡的解釋。為了解釋人為什么會是惡人,解釋者還是不得不到“惡人”之外去尋找原因,例如心理的失常、精神錯亂、狂熱盲信、思想走火入魔等等。戈德哈根提供的“國民性”解釋也不例外?!皭喝恕敝獾脑蚓褪浅皙q思想的極端偏執(zhí)和走火入魔。
但是,仇猶思想在歷史上和在別的國家都存在,為什么屠殺六百萬猶太人的大惡單單發(fā)生在納粹的德國呢?戈德哈根無法對此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維斯(John Weiss)在《死亡的意識形態(tài)》一書中對十九世紀初到第三帝國的德國和奧地利社會做了研究。他的研究發(fā)現(xiàn),反猶的種族主義文化確實在希特勒上臺之前就已經(jīng)在德國社會中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偏見和仇恨,這是后來猶太人大屠殺能夠發(fā)生的根本原因之一。但是,維斯所觀察的反猶主義卻并不限于德國,它也包括了德國的鄰國奧地利,而這恰恰是戈德哈根有意無意避免涉及的。
在希特勒上臺之前,奧地利的反猶情緒遠比德國高漲。自一八九七年到一九一四年,在奧地利執(zhí)政的是基督教社會黨,黨魁卡爾·魯伊格(Karl Lueger)很受民眾擁戴,是青年希特勒崇拜效仿的對象。魯伊格讓希特勒看到,在群眾中蠱惑反猶仇猶可以形成一股巨大的政治力量。一九一一年奧地利國會選舉時,三分之二的奧地利人把票投給了將反猶納入競選綱領的政黨。這樣的反猶浪潮在當時還是王國的德意志卻并不存在。
可以說,納粹式的反猶,其發(fā)源地是奧地利。反猶仇猶并不是德國文化,至少不是德國文化才有的特征。希特勒那種混合了反猶主義、社會達爾文主義和不斷種族戰(zhàn)爭的納粹思想是他在奧地利時期形成的,在“一戰(zhàn)”戰(zhàn)敗后的德國找到了扎根成長的社會環(huán)境。在二十世紀初的德國,最強大的群眾政黨是社會民主黨,當時的許多普通德國人并沒有完全受反猶意識形態(tài)左右。一直到“一戰(zhàn)”,反猶的政黨在德國都是處于弱勢狀態(tài),它們在國會里的代表從來沒有超過百分之二。德國也一直是一個法制社會。威廉(Kaiser Wilhelm)二世本人是一個極端反猶主義者,但他卻不同意剝奪猶太人的公民權或者驅逐猶太人。這當然不是說,反猶主義在德國不是一種有影響的思想。但是,在一九一四年以前,遠比德國反猶情緒強烈的除了奧地利,還有歐洲其他國家。直到德國于一八七○年統(tǒng)一的時候,德國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法國德萊弗斯(Dreyfus)事件那樣的反猶浪潮。當時嚴重迫害猶太人的事件還發(fā)生在羅馬尼亞和沙俄。
許多歷史學研究都指出,比起納粹的反猶綱領,德國在“一戰(zhàn)”中的慘敗和戰(zhàn)后的社會惡質(zhì)因素是納粹在德國崛起的更重要原因。這些惡質(zhì)因素包括經(jīng)濟蕭條、政治動蕩、對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恐懼,再加上德國一直強勢的民族主義和政治自由意識的相對孱弱。戈德哈根把反猶當做納粹之所以能掌握政權、控制民心的唯一原因,把一個本來十分復雜的問題簡單化了。如果反猶仇猶真的是德國文化和德國社會的根本特征,那就無法解釋為什么猶太人在德國的經(jīng)濟和文化中能夠有極高的成就,為什么這么多的猶太人在文化上和國族上認同德國,為什么一八七○年以后猶太人在德國享有公民權,為什么全世界的猶太人都把當時的德國視為一個值得向往的文明國家。
從人性惡論來看,納粹屠猶只是“人類殘忍”的又一次發(fā)生,與歷史上的其他人對人的虐殺和殘害相比,它的規(guī)模雖然空前,性質(zhì)卻并沒有什么不同。從文化決定論來看,納粹屠殺只不過是德國人因為共同的錯誤信念,不可避免要犯下的罪行,納粹上臺只不過為這個罪行的發(fā)生提供了方便的機會而已。這兩種關于惡的觀念有一個共同點,它們都認為,離奇之惡(大惡)必須有離奇的行惡者(邪惡者)。
華勒(James E.Waller)稱這種思維方式為直覺性的“個人起源”模式。這一思維模式的邏輯是,普通人不可能做出離奇的惡事來,只有特殊的人才能作特殊的惡。于是希特勒成了人性論中的“惡魔”,德國人成了文化決定論中的“瘋狂”民族。華勒解釋道:“我們之所以對作惡有這種簡單化的想法,是因為它讓我們相信,這個世界畢竟還是公正的,還是可以預測的?!屛覀冏约哼€敢走進這個世界,也讓我們還敢把自己的孩子帶進這個世界?!绻谝粋€世界里,連普通人都能做出離奇的惡來,那在心理上就太讓人不能忍受?!比A勒指出,制度解釋對惡的直覺個人起源觀提出了質(zhì)疑。制度解釋強調(diào):“普通人可以做出離奇的惡來,……在這個世界上,大多數(shù)離奇之惡都是在環(huán)境和組織的社會力量影響下(由普通人)做出的。”這也正是對惡的制度解釋不同于人性論和文化決定論的地方。
納粹之惡歸根到底是一種制度之惡。納粹的極權制度使人心安理得地作惡,納粹的極權環(huán)境使人不得不作惡。在極權的特定環(huán)境下,整個社會的道德意識被扭曲,正義行為規(guī)范被破壞。國家社會中充斥著暴力和謊言,成為一個無惡不可作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里,單靠人性不能抵御作惡的誘惑或壓力,因此任何普通人都有可能離奇作惡,作離奇大惡。這種惡又加強并放大極權統(tǒng)治的制度之惡。在極權統(tǒng)治下,制度之惡不是個人之惡的簡單相加。極權的制度之惡史無前例地擴充了惡,加深了惡,使它成為任何歷史先例都無法解釋的、一個隨時在變化的黑暗陌生世界。對這樣一個相對陌生的惡的世界,人們往往不確當?shù)卦噲D用以往的思維去理解,這些思維就包括單純?nèi)诵院臀幕耐緩?。如果我們讓自己只是局限在這樣的思維之中,我們也就會低估極權之惡的可怕,也就會沒有辦法為認識和抵抗這種制度之惡做好準備。
(Daniel Goldhagen,Hitler’sWilling Executioners:Ordinary Germans and the Holocaust.New Yrok:Knopf,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