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問他:“你要什么?”
他回答我:“我要上天堂?!?/p>
不可能,這人怎可以上天堂呢。但我是牧師,不習(xí)慣直接說這種話,于是詰問一連串問題,希望打消他這個天真的念頭。
“你知道天堂是怎樣的嗎?你會喜歡那種生活嗎?你不怕付代價嗎?”一說起付代價,連雄心壯志的教友也會低頭無語,最偉大的計劃會取消,最迫切的要求也會放棄。
但他不加思索就說:“可以呀,我不怕付代價,死也可以?!碑?dāng)然要死去,死了才可以上天堂,這不是代價,而是必須經(jīng)過的一關(guān)。我們談到死亡,總會有點不安,但他臉上沒有一絲畏懼。我不認(rèn)為這是勇敢的表現(xiàn),他這種人的生命怎能跟人類比較呢?生產(chǎn)成本極低,消失了也不是一大損失。
他忽然捉住我的手,要我保證他死后可以上天堂。我開始不耐煩了,真不應(yīng)該多費唇舌,復(fù)制人根本不會明白我說的理由,信仰畢竟是深奧的,我們自然人也不能完全掌握呢。
我瞄一眼墻上的鐘,然后想起這日還沒完成的工作,唉,一想起就頭痛了。黃昏之前,我原本要探訪三家人,給一個剛失戀的教友做輔導(dǎo),還要預(yù)備明天晚上布道會的講章。但現(xiàn)在是五點半了,我得快快送走這位客人,希望還有點時間構(gòu)思布道會的題目。
“上帝沒有給你靈魂,所以不可能上天堂,就是這么簡單。”因為要急于結(jié)束談話,而他又不過是復(fù)制人,我才如此坦率。
他馬上露出失望神情,把雙手平放在大腿上,低頭望著自己的手。他抬頭看我時,雙眼有點濕潤,過了一會兒就激動地說:“你怎知道?為什么上帝沒有給我靈魂?”
我怎會不知道!哼,他的問題令我反感。如果復(fù)制人也有靈魂,人豈不是取代了上帝能創(chuàng)造生命?不可能的,如果人成了上帝,世界就亂七八糟。最近電視節(jié)目經(jīng)常討論復(fù)制人是否企圖叛變,謠言滿天飛,令城中人心惶惶。
我不想跟他糾纏下去,站起身擺出送客的姿勢。
這個復(fù)制人憂憂愁愁地走了。
他走了后,我就可以做自己的工作。但攪盡腦汁,也想不出布道會的題目,更令我心煩的是,有一句話不斷在腦中回響:“所以不可能上天堂?!蔽沂巧系蹎??竟然站在天堂大門口,判斷誰可以上天堂。但我又告訴自己,不用怪責(zé)自己啊,他又不是自然人??墒切睦镞€是有點莫名的哀傷,但不知是為誰。
這個復(fù)制人叫亞羅。今天中午,我在教堂門口遇見他。當(dāng)時他像虔誠的慕道者,站在教堂大門前,凝視著外墻上亮麗的十字架。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很不錯,這種虔誠的態(tài)度我倒不常見。本來應(yīng)當(dāng)很高興,但看見他額上印有一個內(nèi)有三角形的紅色圓圈,就失望極了。那是復(fù)制人的記號。復(fù)制人與上帝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們的存在不是上帝的意思。
他知道我是教堂的牧師,就迫不及待追問有關(guān)上天堂的事。啊,天堂,這是我最感興趣的話題,難得有人向我請教,管他是不是自然人,只要有人肯聽,我都會暢所欲言。我請他到我的辦公室,講了一個鐘頭;然后解釋他不能上天堂的原因,又講了一個鐘頭。
亞羅告訴我,他在雜技團工作,看家本領(lǐng)是玩火。他把火炬拋上拋下,腳一伸,落在腳面的火炬給踢上半空,然后頭一頂,火炬又落在手掌里。除了團主外,雜技團的成員全是復(fù)制人,自然人不會干這行,太危險了。團主專門收買頂級運動員的細(xì)胞,來復(fù)制雜技人,這種交易在其它行業(yè)都很普遍,尤其是傷亡率高的工作。一個復(fù)制人的身亡比打破一個酒杯稍微嚴(yán)重一點。
有關(guān)天堂的事,是亞羅在團主父親的安息禮拜里聽到的。團主為了向創(chuàng)立雜技團的老父致最后的敬意,安排在墓地上表現(xiàn)一場雜耍,亞羅是其中一個表演者。他的父親是自然人,一位牧師才勉為其難主持安息禮拜。牧師宣讀的圣經(jīng)提及了天堂,本想安慰死者的家人,卻意外地觸動了亞羅的心。亞羅從沒想到,神為人們創(chuàng)造了天堂。
二
電話聲響起,我按下通話按鈕,是林執(zhí)事。
“布道會的題目,你想出來了嗎?”這是他第七八次問這件事。明天晚上就是布道會了,但我到現(xiàn)在還沒決定好。主題是什么呢?誰能告訴我?
“明天再決定吧!”我可以想象到這樣的答復(fù)會如何令他暴跳如雷。
“太遲吧,隨便選一個好了,就說快樂人生,會吸引很多人。”我感覺到他盡量壓抑內(nèi)心的怒氣。我不怪他,事實上我真的有點過分,對題目竟是遲疑不決。最后我說今晚會有決定,明天早上一定給他電話,然后關(guān)閉了電話按鈕。
快樂人生?這個題目我講了不少于一百次,難道不可以有改變嗎,但怎也想不出更好的題目??鞓啡耍鞓肥澜?,快樂天堂……天堂,上天堂,天堂的奧秘……哈,這個題目必定令人發(fā)笑。
六點鐘了,回家再想吧,也許太太會有好主意。
這時窗外的太陽正西下,當(dāng)然是在西方下山啦,太陽很服從上帝的命令,不會跟他作對跑到東方去。但假如人類有控制太陽的能力,或許會策動太陽東下的叛變計劃,即使對我們沒什么益處。
我走出辦公室,經(jīng)過大堂時,聽見一群年輕人的喧嘩聲。我走進去看看,是青年團契的人在布置場地,又是為了明天的布道會。他們從老遠(yuǎn)的一邊看見我,就揮手大聲打招呼,我也微微點頭,擠出牧師的笑容。
他們正拆掉兒童主日學(xué)畢業(yè)禮的裝飾,把畫上天使、彩虹、白云的木板摞好,堆放在地上。
小芳剛在我身旁經(jīng)過,打過招呼,又掉頭跟我說:“牧師,我覺得太浪費了,花了這么多錢,現(xiàn)在要送去垃圾場?!?/p>
“可不可以保留下來?”我隨便問問,不期望有解決方法。
“有什么用途?”
“其它聚會可以用吧。明天的布道會……”
“那是大人的布道會,怎可以有天使?”她大笑起來。美琴也來了,問我們談起什么有趣的事。
小芳答她:“牧師提議明天的布道會用那些天使布置講臺?!?/p>
“有創(chuàng)意啊,好主意。這里變成了天堂,兒童的天堂?!泵狼僬f完,小芳笑得更大聲。
“好,題目就定為我們的天堂?!蔽掖蛉さ卣f。
“別人會以為我們播放卡通電影,只有兒童才對天堂感興趣?!毙》际栈匦β暎槐菊?jīng)地說。
“錯了,兒童也不會,天堂是他們的童話世界?!蔽乙惨槐菊?jīng)地說話,然后勉強笑一笑,就走了。
我的教會和家都在天堂區(qū)內(nèi),這是干凈和寧靜的高尚小區(qū)。沿大道走,兩旁有蒼翠茂綠的杉樹,原不是本土生的,是從老遠(yuǎn)的寒冷高原移植過來,再經(jīng)過基因改造,才適應(yīng)這里亞熱帶的氣候。城市的溫度是靠街燈的日光調(diào)節(jié)的,每季都經(jīng)過全民投票來選定什么氣候,但喜歡亞熱帶氣候的總是占大多數(shù)。
每走一段路,就會經(jīng)過古羅馬式噴泉,總有三、四個老人坐在長長的石椅上緬懷過去,有時在半睡半醒之間,就有一群坐在電子獅子上的孩童在空中沖過來,把他們吵醒。我走在路上,不怕遇見賊人,不怕吸入污濁空氣,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
但今天我的心情不太好,亞羅的面容不斷在腦里回旋,心里很不安。我怎能那樣武斷呢,那些想法根本沒有神學(xué)的支持,我得向亞羅表示歉意。但向一個復(fù)制人道歉,別人會說我是傻瓜。但我不管了,誰才是傻瓜?我可能是,但亞羅不是,渴望上天堂的人怎會是傻瓜。
三
現(xiàn)在六點半,八點鐘才吃晚飯,我可以趁這空當(dāng)兒去找亞羅。好吧,我掉頭向地下城走去,加速了步伐,我知道中央公園西門那邊再往遠(yuǎn)走,會找到通向地下城的閘門。我小時候,父母叮囑我別去那種地方,我也禁止自己的兒女去。那不是地獄,但相差不遠(yuǎn),我們自然人把壞了的復(fù)制人送進去,而一些自然人也會躲在里面,有逃犯、失業(yè)漢,還有尋花問柳的好色之徒,他們聽說那里的復(fù)制人妓女價廉物美。亞羅的雜技團也在那里,因為捧場客都是那類自然人,他們極度苦悶,又沉迷刺激感官的表演節(jié)目。我們的社會早已禁止雜技表演,雜技有危險性,而危險在我們的年代是一種犯罪。
經(jīng)過一道厚實的鋼鐵閘門,穿越一道濕氣很重的黑暗隧道,到達另一個世界。外面的強光令眼睛都睜不開了。我待眼睛適應(yīng)了光線,才微微張開眼。嘩,眼前出現(xiàn)血紅的太陽,快要墜下水平線了。我還以為這是地底下的城巿──封閉,與大自然隔絕,可是這里的太陽竟然更美,更真實,我找不到描述的字句。
但這里的市容卻很可怕,街道上到處堆積臭氣沖天的垃圾,老鼠肆無忌憚在滿布蛆蟲的肉塊中跑來跑去。有個中年男人抱著酒桶睡在地上,頭顱比普通人大一倍,左腳比右腳長一尺。年輕人三五成群踩著腳踏車,互相撞向?qū)Ψ剑械氖菃伪鄣?,有的是單腿的,有的是單眼的,沒有一個擁有完整的身軀。
我問了好幾個路人,才找到雜技團所在之處。在那里,第一個遇上的是團主。他知道我是牧師,立時緊張起來,好像有貴賓從遠(yuǎn)方來似的。我反而有點不自然,不知怎樣應(yīng)對才好。
“沒什么招待你呀,這里連一張像樣的沙發(fā)也沒有,要咖啡嗎?但我們的咖啡貨色不好,還是喝茶吧。茶,什么茶?不好意思,我們只有清茶,還是要檸檬汽水,好嗎?”他拿不定主意,我說什么都可以。
他帶我找亞羅時,途中告訴我,他在地下城出生,爸爸是窮光蛋,娶了復(fù)制人,生下他這種混血兒。因為是混血兒,就不能有公民身份,所以他一輩子都會待在這里。
我問他為什么這個地方叫地下城。他回答:“不知道,這地名是你們給的,我們叫這里不樂城?!?/p>
四
我看見亞羅時,他正在修補破鞋。我叫他一聲亞羅,他抬頭看見我,表現(xiàn)得又驚又喜,只叫了一聲牧師,就說不出話來。我道明了來意,但他表現(xiàn)得比我更有歉意,怎能叫一個牧師從天堂區(qū)跑來見他一面呢?
他招呼我到他的宿舍坐,那是一百平方尺的木房子,有兩張木床,以及簡陋的家具。我看見灰灰黑黑的墻上掛著一張男孩的照片,他很瘦削,臉色蒼白,令我想起在醫(yī)院臨終病房里探望過的孩子。
“是誰?”我心里猜想定是他的兒子,猜對了,但不敢問他現(xiàn)在在哪兒。亞羅從褲袋里掏出一塊手帕抹一抹照片,靜默了一回,才告訴我他的兒子在前年過世了。
“是我送他去毀滅中心的?!彼聛恚咽峙琳郫B起來,然后說,“基因突變令他非常衰弱,有時身體痛得大喊大叫,好像身體給撕裂一樣。我沒有辦法了,有一天我決定帶他去毀滅中心。他跟在我身后一直走,很聽話,像平日一樣。他突然問我們?nèi)ナ裁吹胤??我跟他說,我們?nèi)ヌ焯?,那是沒有眼淚和疾病的世界。他就握住我的手,走得比往??臁_@個孩子就在路上掉下這塊手帕,他去的是天堂嘛,沒有眼淚,哪會用得著手帕呢?!?/p>
亞羅平淡地說了他的故事,然后轉(zhuǎn)變話題,問了我很多有關(guān)信仰的問題,例如,上帝準(zhǔn)許抽煙嗎?上帝為什么不懲罰惡人?我滔滔不絕地說道理,喉嚨也干了,停下來想一想,他真的是復(fù)制人嗎?只有人類才會關(guān)心善惡的事。他有上天堂的愿望,是誰放了這種渴望在他心里呢?
我記起小時候看過的舊電影,常有這樣的故事情節(jié),糊涂護士把醫(yī)院里剛出生的嬰兒調(diào)換了,兩家人養(yǎng)了別人的兒女,待他們長大成人后,才弄清真相。亞羅的情況會不會是這樣呢?他可能是自然人,卻被人調(diào)換了身份。我不能輕率。好吧,我決定明天帶他去復(fù)制人事務(wù)管理局查明真相。
亞羅的房子里沒有鐘,我看一看手表,快到八點了,我得趕快回家。
其實,我不知道的事情實在如海灣的沙那么多。我跟亞羅道別時,對他說:“根據(jù)圣經(jīng),我可以說,只要信,就必得著。”
他立時用力捉住我兩臂,興奮得大叫起來,又走到街上手舞足蹈,拋下大衣,奔向雜技團的帳棚,要把這個大好消息告訴所有復(fù)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