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7年元月6日,我站在費城的羅丹雕塑館門前,面對羅丹的作品《地獄之門》,高五米四,寬三米九,厚一米,重七噸。那是羅丹在1880年至1917年間創(chuàng)作的銅雕。柔弱的靈魂很少愿意主動想到地獄死亡,我承認(rèn)自己柔弱,面對重量級的《地獄之門》,靈動的眼睛本能地閉上。
五歲半時,我的父親被迫害致死。姐姐看見了父親臨終的形象,家人因我小沒有讓我看見死亡之景象。人們只說我的父親死了,小小的我開始想“死”是什么意思,當(dāng)然想不明白,那時也沒有人可以去問。
1991年11月,我當(dāng)過班主任的一個女大學(xué)生自殺,我沒有去參加她的追悼會。那個陰冷的早上,我坐在書桌前,面對插著白色菊花的透明玻璃瓶,想念著她,心疼著她,對她的靈魂說話,寫下長長的懷念文字。這是我的追悼方式,或者是潛意識中對直面死亡的回避。
在云南麗江古城旅游時,我在一些僻靜巷子的木門上,接二連三地看見如今大城市里難得看見的悼聯(lián)。毛筆字黑白分明地寫著兒孫守孝一年三年五年的對聯(lián),死者靈魂是否就在這些門框上方游蕩?蕭條,孤零零,已經(jīng)褪色的紙張和墨跡,飄浮著,轉(zhuǎn)瞬即逝,沒有構(gòu)成對我靈魂的撞擊。農(nóng)家祭祀祖先的粗陋儀式,意義含混模糊,也沒能令我生發(fā)形而上的聯(lián)想,對死亡與靈魂有更多的認(rèn)知。
遠(yuǎn)古中國,夏商周青銅器上普遍銘刻著饕餮,神秘的眼睛圓圓瞪著獻(xiàn)祭人以及祭祀場面。據(jù)說饕餮與守候地獄之門的責(zé)任有關(guān)??鬃诱f,未知生焉知死?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會鼓勵人們思考死亡,就像中國的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課堂上老師不喜歡學(xué)生提問,也不給學(xué)生提問的機會。慢慢地,中國人思考的習(xí)慣被抑制而萎縮,然后僵化了。饕餮怪獸神獸把守在墳?zāi)归T前,試圖把活人恐嚇在門外邊。除了盜墓者,誰也不想進(jìn)入墓門里邊。
二
與用饕餮來攔阻人思考死亡相反,羅丹用地獄之門,刺激觀者的感官,逼觀者思考,并追問觀者,這樣的門,你是否愿意進(jìn)入?
因我剛剛?cè)ミ^了紐約世貿(mào)大廈遺址,當(dāng)我定睛看地獄之門時,自然聯(lián)想到“9.11”廢墟。羅丹當(dāng)然沒有親歷“9.11”,但他好像先知先覺,穿透時間空間,抵達(dá)2000年9月11日,以及今天和明天。銅雕中,那些嘗試翻越死海的人們,努力翻越的肢體被釘在門面四處,與從世貿(mào)大樓上紛紛躍出窗口、直線墜落的一個一個黑點,呼應(yīng)著,演奏了一曲立體交響喪葬曲。
地獄之門的門楣正中是著名的思想者雕像,他被中國大陸某手機廣告借用,并處理成了商業(yè)形象。電視屏幕上的思想者到底思想什么?曖昧而空洞,仿佛成了這個時代的表征。而地獄之門門框上方的沉思,則像一個永恒的詰問,直指永生與永死,深奧而耐人尋味。
唯獨思想者保持著靜態(tài)坐姿,其它的形象全部掙扎、翻騰、交疊在他的上下左右。眩暈!思想者的大靜與眾多形象的大動形成鮮明的對比。撲著,抓著,擠著,向上伸著手;跪著,側(cè)著,翻轉(zhuǎn)著,找不到平衡點。堆積摞疊在門面中間和左右門框上的肢體啊,沒有一個是無意義的,都是今世人生的象征符號。
該怎樣去翻譯這些肢體語言?又該如何來面對這些凝固的呼喊?心靈深處涌上來的呼應(yīng),使你驚悸?流淚?還是慌亂逃避?
對羅丹來說,地獄并不是時間和空間的問題,而是人的靈魂狀態(tài)。地獄、天堂,兩道大門,置身何處,全在于此刻你正和誰發(fā)生永恒的關(guān)系。
一個人的生與死之間有一道界線,但在天堂里生與死是連體的。每個個體死后都如生前一樣,還是能被同伴辨別出,所以情人還在試圖親吻他的那個她而不得,嬰兒哭喊聲永恒地刺耳,嬰兒的母親永恒地在為擁抱不到那屬于她的嬰兒而撕心裂肺。
三
很多年前看了電影《阿甘正傳》,阿甘在母親臨終床前問:“媽媽,死是什么?”阿甘媽媽平和地說:“孩子,死是生命的另一個開始?!碑?dāng)時雖不太明白,卻喜歡阿甘媽媽的回答,所以記住了。
2006年9月初,一個新版《阿甘媽媽》在美國重新播放?,斞排?,95歲去世,我和我的房東一起去參加她的追思禮拜。去之前,我曾問我的房東:“我該穿什么顏色的衣服去參加追悼?” 房東說:“瑪雅喜歡看見人們都打扮得很漂亮。”
那天,我穿著花連衣裙去了。在陽光能曬得透靈魂的草地上,來者都穿著亮麗的衣服,人們放松而隨意地散落在大片草地上,在碧波蕩漾的游泳池旁。有音樂,有歌聲,來賓津津有味地享受著豐盛到讓眼睛和胃口都消受不了的各樣美食。那種紀(jì)念死者的方式讓我興奮,為什么這里的人們?nèi)绱思o(jì)念死者?
羅丹的地獄之景象,沒有陽光,所以沒有色彩,沒有花香鳥語;人們赤裸,沒有遮掩身體的彩衣。地獄里沒有甜美安息的睡眠,沒有笑聲,在悔恨交加中,在欲望的折磨中掙扎,苦海無邊。死者在永恒的折磨中翻騰糾纏,跳著各種死之舞。死人不死,還在為從前的各種不滿足而焦渴難耐。
四
說實話,我不喜歡那個思想者。他顯得冰冷,對四周痛苦的靈魂沒有憐憫,讓我心寒。羅丹真能硬下心,花長長的歲月塑造這么多哭號的靈魂,這大約也是男性藝術(shù)家的理性力量所在吧。轉(zhuǎn)念又想,羅丹想象之景象比真實的地獄之景象實在是溫柔了百倍,單薄了萬倍呢!
藝術(shù)有限性就在這里,我不崇拜這作品,但為羅丹用心良苦而感動。假如觀者注視了地獄之門之后,而向往天堂之門呢?
真想到天堂之門來透透氣。可惜,天堂之門,羅丹沒有雕塑出來。天堂之門隱形。但就在此刻,每個靈魂都正以真實血肉,雕塑著自己的地獄或天堂之門。
那無形無像之門的塑造,已經(jīng)在過程中。我在其中,你也在其中,無人能置身旁觀。
中國古代傳說孟母三遷,是為了找到好環(huán)境,如今至少有50多萬大陸人搬到了海外,也是為了選擇好的居住環(huán)境,選擇好鄰居、好學(xué)校、好醫(yī)院、好超市,這都合情合理。然而,人間的天堂是相對的,只供肉身暫住。知道為肉身的舒適住所謀劃的聰明人啊,為靈魂永恒之家,選址何處呢?
人生客旅生涯的終點遲早會臨到,最后一次的肉身搬家,你選擇從哪個門進(jìn)入?你和誰做鄰居?和誰有永遠(yuǎn)的關(guān)系?默想羅丹的雕塑《地獄之門》,嘗試翻譯那位思想者的腦電圖,遙望靈魂的天堂之門,至少算是一次開靈竅的機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