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王夫人是最正統(tǒng)嚴謹?shù)?。連賈老太太，在王熙鳳和賈璉為鮑二家的大鬧時都能笑道：“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哪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那邢夫人更不用說，直接能幫丈夫“拉皮條”。惟獨王夫人，掃黃工作一向抓得緊。最大的一出掃黃行動——抄檢大觀園的直接后果，就是死了一個晴雯，并埋下了賈家敗落的伏筆。

如此自尊自重的王夫人，卻與趙姨娘這樣的賤女人共擁一夫，實在太讓她難堪！按照王夫人的預(yù)期，老爺對趙姨娘應(yīng)該白眼都不屑相加才對，可老爺偏偏不這么著。在王夫人看來，老爺不排斥趙姨娘這樣的女人就是不高潔，連帶著自己都給降低了。無奈趙姨娘再怎么賤，也是一個女人，也有讓男人稀罕的地方呀——王夫人實在無話可說。但那和諧社會，恐怕是很難創(chuàng)建了。王夫人掃黃的目標，本應(yīng)數(shù)丈夫身邊的趙姨娘首當其沖?？哨w姨娘的黃，卻是天經(jīng)地義的，因為她黃的對象既是王夫人的老爺，也是自己的老爺，這黃是官的，不是私的。而且，老爺雖然在王夫人面前一本正經(jīng)，卻并不見得反對趙姨娘在他面前的黃。如此一來，王夫人無計可施，便只好向別處去轉(zhuǎn)移自己受挫的掃黃力比多了。我懷疑王夫人的掃黃熱情，是在三角關(guān)系中難言的失落感的移情?？蓱z晴雯，雖已死去兩百多年，卻迄今不知自己乃受了那為人不齒的趙姨娘之連累。

賈政和王夫人及趙姨娘的三角關(guān)系，頗有些怪哉。且不說王夫人抵觸趙姨娘，就是那政老爺，身為賈府里最為嚴肅的當家男人，如何能容得趙姨娘這樣一個下賤女人近身呢？那豈不是玷污了自己的尊嚴，間接使自己淪于不堪嗎？如果說賈政真乃所謂假正經(jīng)的話，最有力的體現(xiàn)我想就在這里。設(shè)若賈寶玉更有反抗精神的話，完全可以在賈政教訓(xùn)得正酣時大聲抗辯：“你不是也有一個趙姨娘嗎？何苦來說我！”換了現(xiàn)在的新人類，斷然要采取這樣的“弒父”行動。朱文的《我愛美元》里，就讓父子作為動物意義上的男人并排站在一起，非常自然且輕而易舉地卸下了“父親”的冠冕。在賈寶玉的沒正型面前，賈政一派儼然，可是，趙姨娘的存在，本身就在提示著賈政的不儼然。寶玉對賈政的敬畏，是站在封建父子各自的位置上。只要寶玉的忤逆再往前一步，越過父子的既定軌位，賈政的儼然便蕩然無存。如果說賈政在別人面前的儼然是猴子臉的話，那不得體的趙姨娘，就是猴子的屁股，只要稍微不小心一轉(zhuǎn)身，就會赫然暴露出來，令前面那張臉一現(xiàn)赧顏。與趙姨娘一同在人前現(xiàn)身的賈政，是最局促最難堪的賈政。

趙姨娘不要說高貴的體統(tǒng)，就是連基本的體面，都遠遠達不到，賈政為什么還能待見她呢？當然，在人前，他會現(xiàn)出很丟人的樣子來訓(xùn)斥她，以顯示自己并不與她同流合污。——這是很有必要的?？墒牵遣⒉环恋K他仍時時宿到她房里去?！@才最說明問題。趙姨娘這么不堪的一個女人，賈政為什么會收在房里且時時光顧？有人道出個中隱情：趙姨娘下體可采。

賈政這樣的男人，實在是社會化得太厲害了，每天端著架子活，肯定累壞了。他需要一個放松的地方，因此，他找到了趙姨娘的房以及床。人都有動物性的一面，賈政也一樣，只是他的動物性不得不經(jīng)常被掩藏起來而已。只有在趙姨娘面前，他得到了最徹底的動物性的放松和快樂。首先他不必擔心趙姨娘瞧不起他，趙姨娘是沒有分寸、得體這一類概念的人；其次，趙姨娘舍得下賤，善于伺候。往往越是賈政這種儼然的男人，越喜歡追逐動物性的快樂，在特定的時候，他只希望看到一個純粹的雌性動物，可令他全身心放松地占有，可令他將男女之事僅僅當作動物性行為，可令他肆意享受剝掉人皮后的快感——這樣的快感，因為低級而純粹。人越高級，離動物性的放松和快樂就越遠，王夫人的失落就在這里。這與黛安娜雖傾國傾城，查爾斯卻偏偏喜歡“老母狗”卡米拉差不多的情形。

按照封建時代的體統(tǒng)，像王夫人這樣尊貴的女人，當然是非常自重非常講究分寸的。寶玉挨打時，首先趕去相勸的是王夫人，抱住板子哭道：“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自重。”可見，王夫人是把自重擺在首位的。自重，雙重的含義，一是要賈政保重身體，二是要賈政保重身份。暗示這種事情由他親自來做，不大合適。事實上一開始的確是由小廝們來打的，賈政嫌打得不到位，才自己奪過了板子。勸阻無效，王夫人哭道：“老爺雖然應(yīng)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將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fā)要他死，豈不是有意絕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繩子來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敢含怨，到底在陰司里得個依靠。”到這個時候，說話仍然非常注意分寸——“我也不敢深勸”。而抬出夫妻情分，以及自己的年老來打動賈政，實屬無奈——這苦肉計用得酸楚而愧怍。因為，苦苦相勸無效，賈政仍報以冷笑，顯然是不給面子。而且，“王夫人一進房來，賈政更如火上澆油一般，那板子越發(fā)下去得有狠又快?！边@板子顯然也是打給王夫人的。如果平時是“母憑子貴”，這時候便是“母因子賤”了。平日王夫人罵賈環(huán)，也是首先把趙姨娘罵在頭里的，此時賈政不給她面子，當然包含著“你養(yǎng)的好兒子，還好意思勸”之意——這一不言而喻的責備，是最讓王夫人無地自容的。

像王夫人這么自重這么講究分寸的尊貴之人，在男人面前，難免是放不開的。而趙姨娘是沒有什么身份可喪失的人，當然施展得開。無產(chǎn)階級喪失的只有鎖鏈，得到的卻是全世界。趙姨娘喪失的只有女性的拘謹，得到的卻是男人的待見。當然，這是另外一種待見，在體統(tǒng)之外和表面之下的。

從另一個角度看，在封建時代，女性追求情與性的滿足是一種恥辱，夫妻在人前要形同陌路，非但不能有親昵之舉，而且還要格外避嫌，所謂床上是夫妻，床下是君子。在同志式的關(guān)系中，惟一能夠證明他們有兩性生活的，就是孩子。這就叫檢點，知禮達禮的大家閨秀，唯此才能受人尊重?！陡∩洝分校|娘就是因為跟丈夫相親相愛而被封建大家庭認為不夠尊重，以至雙雙遭逐，下場凄慘。因此，王夫人在床上想必也是略嫌正經(jīng)而不肯放下身段的吧？而趙姨娘的好處就是能夠放下身段。在某些特定的時刻，往往是女人一下賤，男人就喜歡，無奈王夫人卻是堅決不肯下賤且想賤也賤不了的。男人希望女人在床上像蕩婦，在客廳里像貴婦，可是，像王夫人這樣的女人，在床上可能也是有貴婦之嫌的，于是就把機會白白送給了趙姨娘。大家正統(tǒng)的高貴對于男人到底有點形而上，不那么貼皮貼骨地受用，在床上尤其是不養(yǎng)人的，比較實惠的還是趙姨娘這種女人。另外，王夫人老了，趙姨娘尚年輕，在男女方面孰優(yōu)孰劣也是一目了然的。既然封建道統(tǒng)已經(jīng)把女性無欲當作貞潔的涵義暗示給女人，王夫人的清心寡欲吃齋念佛，就可能被當作一種高貴的證明來實施了。另外，也不排除以此來滅絕自身欲望的可能——賈政除卻她還有趙姨娘，她除卻賈政卻是再無男人了，于是只好用佛來充當滅草劑，以達到清心寡欲的目的。

王夫人是可敬，但不可親；趙姨娘是不可敬，但可親狎。王夫人與趙姨娘既然互補，在賈政那里便各有千秋了。當然這一切都是不能拿到桌面上來說的。從動物性的一面來講，趙姨娘也許更像一個女人，更能滿足賈政的需要。只有在趙姨娘這里，賈政可以還原為一個動物性的人，他給別人看的始終是高度社會化的一面，另一面只能給趙姨娘去看了。打破賈政之儼然的，也只有趙姨娘。不過那只是片刻之間，不儼然過后，依然是儼然，所以不必擔心趙姨娘因此而在賈政面前放肆起來。

在外人面前的賈政，是社會的、功利的賈政，在趙姨娘面前的賈政，是自然的、私情的賈政，總之，在趙姨娘面前的賈政最真實。賈政是賈府的中流砥柱，一旦陷入趙姨娘女性的峽谷，似乎也無話可說。趙姨娘是一個頗具顛覆和消解意義的尷尬的文化符號。一無是處的趙姨娘，在與王夫人的宮闈之爭中，原來也是暗有盈余的。因為趙姨娘懂得欲望化敘事，能以暗門功夫壓倒王夫人。當下時代，就是一個趙姨娘時代，趙姨娘大紅燈籠高高掛，而那王夫人，卻只能去木魚青燈了?，F(xiàn)在，有哪一個姨娘比夫人不濟的呢？現(xiàn)在的女性，恐怕都是寧做趙姨娘不做王夫人的吧？只是不能似趙姨娘這般沒水準，更不能生個賈環(huán)這般沒水準的兒子，讓好強的女兒那么恨鐵不成鋼。電視劇《紅樓夢》中的賈環(huán)一出來我就想笑，小奸小壞得滑稽，演員選得有點損，但損得好玩兒。

賈政是到趙姨娘這里來領(lǐng)略女人的風(fēng)騷與艷情的，這如何能使王夫人不嫉恨？女人在這方面的嫉恨，是最刻毒的。呂后對戚夫人，西太后對麗妃，都是很好的證明，男人對女人，恐怕還下不了這般狠手。但王夫人卻無法釋放內(nèi)心的毒，充其量在賈環(huán)燙了寶玉時，不顧貴夫人的體統(tǒng)夾槍帶棒地惡罵趙姨娘一頓。

趙姨娘就意味著黃，黃就意味著趙姨娘，這如何能讓王夫人不仇視一切黃與疑似黃的東西呢？在大舉掃黃之前，已經(jīng)死過一個金釧了。金釧跟寶玉的調(diào)笑，實由寶玉而起，可是王夫人卻不責怪自己兒子，而是逮住金釧從肉體到精神好一通侮辱——“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可恨這寶玉，竟毫無擔當，“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去了?！笨梢娝麑τ谂⒆拥膼圩o，多半還是在理論上的。封建時代，在這種事上總是要追究女人的全責，而傾向于男人無罪的。違反男女授受不親之條例者，授者無罪，受者有罪。這跟張大戶的老婆對待潘金蓮差不多，明明是張大戶占有潘金蓮，大戶之妻卻無力忤逆大戶，于是便拿金蓮作法，硬生生把她嫁個“三寸丁谷樹皮”武大郎。這大戶之妻真夠混帳的，用七十七回寶玉的話來說就是：“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不過寶玉這話有些冤枉了男人，女人的混帳原是無需借男人之力的，女人在混帳方面也不乏天才。

王夫人對于金釧和晴雯的斷語，都體現(xiàn)出“女人是禍水”的定見。男人本來個個是好的，只是給妖蛾子們帶壞了，因此，正經(jīng)女人必須以扼殺妖蛾子為己任，并以此來證明自己的正經(jīng)。王夫人的接班人就是寶釵和襲人，一百一十八回寫道：寶釵說：“這一番悔悟回來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和女孩兒們打起交道來，也是不好?！币u人道：“奶奶說的也是。二爺自從信了和尚，才把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爺原不大理會，紫鵑去了，如今只他們四個，這里頭就是五兒有些個狐媚子，聽見說他媽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說要討出去給人家兒呢。但是這兩天到底在這里呢。麝月秋紋雖沒別的，只是二爺那幾年也都有些頑頑皮皮的。如今算來只有鶯兒二爺?shù)共淮罄頃?，況且鶯兒也穩(wěn)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鶯兒帶著小丫頭們伏侍就夠了，不知奶奶心里怎么樣。”寶釵道：“我也慮的是這些，你說的倒也罷了?！睆拇吮闩生L兒帶著小丫頭伏侍。

襲人先把“我想奶奶和我二爺原不大理會”說在頭里，可見其聰明，也可見其本分，絕無成為趙姨娘之危險。妻妾聯(lián)手，洪水猛獸一樣地防著，這就保證了寶玉身邊既沒有狐媚子，也沒有趙姨娘，堅壁清野得非常徹底。此為后話，且回頭來說。金釧跳井死了，王夫人的無名業(yè)火發(fā)得連自己都過意不去。王夫人何至于此呢？王夫人一向講究的是夫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相敬如賓的背后，自然也就是敬而遠之了，所以那王夫人跟自己的男人之間，怎得隨便調(diào)笑，自己一輩子都沒跟賈政荒唐過半次，如今卻見金釧跟寶玉如此調(diào)笑，怎不怒火中燒！實在太受刺激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七十四回，邢夫人把繡春囊擺到王夫人面前，王夫人又擺到熙鳳面前，又哭又嘆說道：“你反問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們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們，要這個何用？再女孩子們是從那里得來？自然是那璉兒不長進下流種子那里弄來。你們又和氣，當作一件頑意兒，年輕人兒女閨房私意是有的，你還和我賴！幸而園內(nèi)上下人還不解事，尚未揀得。倘或丫頭們揀著，你姊妹看見，這還了得。不然有那小丫頭們揀著，出去說是園內(nèi)揀著的，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面要也不要！”王熙鳳本來未必看得這么嚴重，王夫人的過激反應(yīng)，才使她明白茲事體大，嚇得撲通跪倒，涕淚交流，賭咒發(fā)誓，拼命剖白。王夫人年輕時便保守，如今已這把年紀了，又常常吃素念佛，如何見得這等葷艷的東西？這刺激簡直跟挑戰(zhàn)和侮辱差不多了。

這一刺激，王夫人便勾起了心頭恨，對鳳姐說：“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后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坎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了?！倍疫€說道：“寶玉房里常見我的只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若有這個，他自不敢來見我的。我一生最嫌這樣人，況且又出來這個事。好好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p>

在王夫人眼中，世界上的女人只有兩類：騷的和不騷的。所有的騷女人，都是她的敵人。所有的非騷女人，都是她的姐妹。所有的騷女人，都是趙姨娘。所有的非騷女人，都是她自己。所有的騷女人，都是準備勾引男人的。所有的非騷女人，都是準備吃齋念佛的。而晴雯，就是王夫人眼里的前者，就是王夫人“一生最嫌”的狐貍精。

在繡春囊那一刺激的基礎(chǔ)上，王夫人再見晴雯，眼睛里自然要噴出萬丈怒火了。七十四回寫道，“素日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妝艷飾語薄言輕者，故晴雯不敢出頭。今因連日不自在，并沒十分妝飾，自為無礙。及到了鳳姐房中，王夫人一見他釵鬢松，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fēng)，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覺勾起方才的火來?！蓖醴蛉吮憷湫Φ溃骸昂脗€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著你，自然明兒揭你的皮！……”晴雯抬出老太太來自衛(wèi)，王夫人說：“阿彌陀佛！你不近寶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勞你費心。既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你?！币蛳蛲跎票＜业牡溃骸澳銈冞M去，好生防他幾日，不許他在寶玉房里睡覺。等我回過老太太，再處治他?！比缓螅嚷暋叭ィ≌驹谶@里，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樣花紅柳綠的妝扮！”發(fā)作完了，王夫人向鳳姐等自怨道：“這幾年我越發(fā)精神短了，照顧不到。這樣妖精似的東西竟沒看見。只怕這樣的還有，明日倒得查查?！?/p>

如果要選什么大觀園小姐的話，按現(xiàn)代人的眼光，勝出者必定乃晴雯無疑?，F(xiàn)代人欣賞的就是這種“輕狂樣”、“浪樣”，追捧的就是這種“妖精似的東西”，到了T型臺上，若秀不出這“輕狂樣”、“浪樣”，若成不了這“妖精似的東西”，還要慘遭淘汰呢。這就叫魅惑，這就叫風(fēng)情，用賈母的話說，就是“狐媚魘道”。王夫人自身風(fēng)情一向欠佳，對于晴雯這樣的“妖精”，自然格外排斥，這排斥近似于生理上的排異反應(yīng)。而今，王夫人自言“如今已將五十歲的人”，想必已到更年期，當然更是按捺不住了：自己失去的資本，便見不得在別人那里有。

這王夫人，也忒混帳，忒主觀了，僅憑晴雯的樣兒，就把勾引的罪名加上去了。曹雪芹在此還為王夫人辯護，說什么“王夫人原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飾詞掩意之人?！边@哪是什么天真爛漫！天真爛漫的含義果真如此的話，那就連天真爛漫這詞都討厭了。王夫人自然有她的道理：即便尚未勾引，將來也必定會勾引，這樣做是防患于未然。純粹是混帳邏輯。王夫人最混帳的邏輯，還不是這，而是：“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貍精了！”混帳得好笑，若給今日女歌星聽見，還不唾死她！不過，今日女歌星也許正喜歡聽這個話呢，時代不同了。對襲人這已行勾引的，王夫人視而不見，倒在無辜的晴雯身上顯示自己的先見之明。不過，就算王夫人知道襲人與寶玉有一腿，也未必會如何怪罪于她，因為，如果兒子必定要成人的話，她可能情愿由襲人這樣的女人來完成他的成人禮。原因很簡單，就是安全，襲人這樣的女人，即便做了，也比晴雯那沒做的安全，因為她長了一副安全的樣兒。而晴雯的罪過，就在于她長了一副王夫人認為會勾引男人的模樣。勾引不勾引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經(jīng)長了一副這樣的模樣。這樣的模樣對于家里所有的男人——除了寶玉，還包括政老爺——都是一個不安全因素，當然要列為嚴防的對象。良家婦女的道德義憤，往往都是出于潛在的安全考慮。那政老爺連趙姨娘這樣的賤貨都會要，又怎么能保證不被晴雯所勾引呢？那赦老爺不是垂涎鴛鴦了嗎？

王夫人如此見不得女人的狐媚風(fēng)情，以至于一見晴雯，便全不顧自己素日吃齋念佛的修行，也不管那晴雯是從老太太那邊撥過來的了，反應(yīng)實在過激。這過激就是因為失落和嫉妒，是失落和嫉妒心態(tài)的轉(zhuǎn)嫁和反彈，是曲折而幽微的遷怒行徑。可以想象，王夫人罵晴雯時如果趙姨娘恰好從旁經(jīng)過，她一定會罵得更兇。在晴雯的問題上發(fā)作完畢，王夫人自怨：“精神短了”。其實，不是精神短了，是春光短了。此時的王夫人，一面有些發(fā)泄后的舒解感，一面也更加意識到自己老了，所以，輕松之中略有些頹唐。但是，以王夫人這樣高貴的身份體統(tǒng)，當然不能承認自己的失落和嫉妒，她只能將狐媚風(fēng)情斥為下賤，既掩飾了自己的嫉妒之心，又凸顯了自己的高貴。

這一次掃黃行動的主謀是王夫人，但其中表現(xiàn)最活躍的，當屬那王善保家的了。掃黃先鋒王善保家的，寶玉在文化屬性上是將其定義為男性的。因為她已經(jīng)“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混帳起來”了，“比男人更可殺了”。其實，王夫人何嘗不在此列？但寶玉和曹雪芹出于偏私保護了她。當然，那王善保家的也的確不可與王夫人同日而語，能要她的男人，恐怕都可以搞同性戀了。王善保家的這樣的女人，一上年紀，便不把自己當女人待了，喪失了女性的自尊，甚至連身體的尊嚴都喪失了，所謂“金奶”變成了“狗奶”——這是為女性主義所竭力反對的。女性到了老年，如果已經(jīng)失去從前的女性感，而又不能及時地生發(fā)出祖母的慈祥，以至于夕陽中的美感全無，那就只能像王善保家的這樣，變成一個老干鍋一樣的男人婆了。于是，再也得不到男人的體恤，也得不到自我的體恤，只剩下仇視女性青春的份兒。王善保家的在掃黃行動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革命激情與沖動，讓人想起《水滸傳》中的李逵們，一百多個壯年男人憋在梁山上，只有食而沒有色，人之大欲缺掉了一半，于是，一旦說打，那李逵們便如猛虎下山，砍砍殺殺，酣暢淋漓，實乃被壓抑的力比多的轉(zhuǎn)移。邢夫人、王夫人、王善保家的，這些辣手摧花的主兒，都是上了年紀的，既可理解為一種更年期現(xiàn)象，也可證明寶玉的論斷——文化屬性改變了，充其量只能算是準女人。王夫人拿著繡香囊去找熙鳳興師問罪時，曾經(jīng)說過“余者老婆子們，要這個何用”，這個“老婆子”，說得何等輕蔑！而拋開地位不談，就女性的本質(zhì)而言，她也不過是一個干干寡寡的“老婆子”了，其失落可想而知。同時她還說，“年輕人兒女閨房私意是有的”，這就解釋了為什么以熙鳳之兇狠，對于晴雯居然還有心加以保護——雖然并沒使上勁。因為她跟王夫人不同，她畢竟還保持著完整的女人性，且尚未走下坡路，仍擁有著潤澤的女性生活。

王夫人興起捉妖，原本是宮闈之爭思維的泛化，所以，絕難手軟。那晴雯再無辜再凄慘，也不可能得到王夫人的半點憐惜，誰讓她在王夫人眼里是靠近趙姨娘那一路的呢？階級斗爭一旦擴大化，當然首先要殃及她。

不錯，壓迫女性的是男權(quán)制文化。但長期以來，一直存在著一種錯覺：男權(quán)制就等于男性制。由此又產(chǎn)生另一種錯覺：壓迫女性的就是男性。因此，有必要澄清一下：壓迫女性的是男權(quán)制文化，但男權(quán)制文化并不等于男性制文化，男權(quán)制文化的主體不惟男性，還包括女性，比如，《紅樓夢》中的王夫人，就是一個男權(quán)制文化的主體。最能辣手摧花的，往往不是男性，而是女性，特別當與私情有關(guān)時。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