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下雪了。我坐在房間里,房間里很暖和,但是沒有太陽,我覺得有點涼。從窗口望出去,外面就是干枯的樹枝,上面有雪,這些樹枝高過屋頂,在早上,會有很多鳥嘰咋嘰咋叫,現(xiàn)在一只也沒有。窗臺上站著一個拉小提琴的孔老夫子,有點雪落在他的瓜皮帽和馬褂上,我想過要把它拿進來,但開窗太麻煩。我坐在電腦前面,電腦不太好了,風(fēng)扇嗡嗡響。我的眼睛有點疼。房間里沒有人,隔壁的房間也沒有人,他們出去了。我把電視打開,電視在放阿寶唱歌。電視機機殼上有層灰。桌面上也有。我用手指按按眼睛,想到手指可能臟,到衛(wèi)生間洗了洗。水很冷,很冷的手指貼在眼皮上很好受,我披上一件衣服,拿了個熱水瓶的蓋子和一塊瓷片下樓。
地上的雪已經(jīng)積了一層,我到花壇里刮土,先刮起一層雪,雪下的浮土是濕的,也是松的,我刮上一層,接著刮底下的,凍得太嚴(yán)實了,但還能刮下。我聽到一個男孩子的聲音問:媽媽,這個人在干什么?我轉(zhuǎn)頭,看見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他們都穿得很腫。媽媽斜著看了我?guī)籽?,沒有回答他,拉著他走,孩子一直轉(zhuǎn)頭看我。我也看著他,如果我能隱身就可以跟到他們家,看看他們是怎么生活的。蓋子快盛滿了,我把瓷片蓋在土上,這些土就是土的顏色,因為還有雪,有些地方是白的。我上樓,走過廚房的時候,想要不要拿只碗下去,盛碗雪上來。
我把蓋子放在桌子上,鉆到桌子底下把其他的碎瓷片和那株花拿上來,花挺小的,我把雪和土撥開,再把它種上,在它的周圍,我再插上其他的碎瓷片,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干,早上起來看見蓋子的時候,我挺高興的,我用剪刀在它底部鉆了個洞,剛開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后來想到我曾看到過有些花盆盆底中央就是有一個洞。我把蓋子放在原來放花盆的地方。
我的指尖凍紅了,還有點木,粘著泥土,我到衛(wèi)生間洗了洗。水把泥土沖掉的感覺很舒服,可能也有雪,但早就融掉了。我坐回電腦前面,阿寶已經(jīng)唱完了,一個女的在唱,電腦黑了,我動了動鼠標(biāo),它又亮起來,有幾回它一直沒亮起來,我就到網(wǎng)吧去上網(wǎng)。有一次我把電源線拔掉再重新插上,它又亮了。我打字有點慢,我的拼音不行,就像我的發(fā)音,但打了這么多年之后,情況有點好轉(zhuǎn)。我在跟一個叫小西瓜的人聊天,我不知道是怎么聊上的,可能是她找上我的,小西瓜說,她是女的。她問我是在北京嗎?我說是的,現(xiàn)在下雪了。這發(fā)生在十天之前,十天前,北京也下雪了?,F(xiàn)在她在問我,經(jīng)常去電影院嗎?我說,我很少去。她說,為什么呢?我說,我也不知道。她說,她倒挺喜歡到電影院去的,不過她家附近沒有電影院。我說,哦,那你應(yīng)該去電影院多一點的城市。
我的眼睛又疼起來,我設(shè)置了自動留言,躺在床上休息眼睛,過了會兒,我起來把電視關(guān)了,也把電腦關(guān)了。房間里很安靜,很安靜的話又會聽到聲音,被子有點涼,被子發(fā)出了一點聲音,我的衣服也發(fā)出了一點聲音,還有床,我試了試,如果故意出點粗氣,鼻孔也會發(fā)出聲音。我聽到有個人走過去,鞋底踩著雪的聲音,應(yīng)該是雙底很厚的鞋?,F(xiàn)在大概是下午兩到三點,不應(yīng)該這么安靜。我在想滌非在干什么呢?我只想了一下,滌非是個很好的名字,因為這個名字,我對滌非的爸爸頗有好感。我猜滌非現(xiàn)在在辦公室,在看文件或者在聽電話或者在接待客人,他的Q黑著,他只能在中午十二點到一點上網(wǎng)。我想給他發(fā)條短信。我坐起來,找了一下,手機在桌子上。我拿起看了看,我的手機太舊了,我把它放回桌子上。
桌子上還放著很多書,我抽出一本看,這是一本很安靜的書,講一條麻袋在下水道不斷地被水沖刷,講一只蒼蠅在下午飛來飛去。我看著,覺得太暗了,站起來走到床頭把燈打開,其實這花不了幾步路,但我挺懶得走過去的。我接著看,一直把它看完。我坐著休息了會兒,打開電視,換了幾個臺,看到一段很奇怪的畫面,信天翁浮在水面上揮舞著大翅,一條鯊魚張著大嘴去咬它,我一直認(rèn)為鯊魚的嘴位置長得不太好,它幾次三番都沒有咬下信天翁,信天翁在試圖啄它的眼,終于,在很多個慢鏡頭之后,鯊魚咬住了信天翁的翅膀把它拖下水。放完這個,就放別的鳥了,我不想看了,換到一個唱歌的頻道,好像是一個地方性的選秀節(jié)目。
我聽到門一聲響,他們回來了,可能是其中一個人,我聽出來了,是那個男的回來了,他叫易凱,他女朋友叫什么,大概就是張紅之類的名字。他好像哼著歌什么的,但聽上去一點也不輕松,感覺如果他不知道我在家,可能不會哼,但他也不必哼給我聽。我聽到他在客廳和廚房里轉(zhuǎn)了一下,然后進自己的房間了,過了會兒,他敲了敲我的門。我開門,他含糊不清地說,我去交水費了,總共38元,你出十八我出二十好了,怎么樣。我說,不用,該多少就多少。他給我水費單,我去找錢。他說,不不不,你就十八,我出二十。我說,隨便。我給了他二十,開著門。過了會兒,他又過來了,給了我三個五毛硬幣和五個一毛硬幣。我說,呵呵。他說,不好意思啊,沒零錢了,我找了好多地方才找出來的,你看電視吧看電視吧,電也快沒了,馬上要去買了。
我接著看電視,天色越來越暗,本來外面是鉛灰色的,到這個節(jié)目結(jié)束,我把電視關(guān)了,打開電腦,上不去網(wǎng),我知道可能上不去網(wǎng),易凱可能把他的路由器關(guān)了,他認(rèn)為一天24小時開著不好。我把電腦關(guān)了,換上鞋,穿上衣服,在關(guān)上門時,我看了放在桌子上的小花一眼,這個熱水瓶蓋做的蓋子花盆挺好的,怕滲水,再在底下墊一個盤子。外面確實太冷了,我把衣服一直拉到下巴下面,雪已經(jīng)停了,路燈亮著,雪把燈光映得紅彤彤的。我一直往東走,穿過馬路到成都小吃要了碗酸菜米線吃。之后,一直往北,走到環(huán)路上再往西兩百米有一家網(wǎng)吧,鞋踩在雪上嘎嘎的,腳底有點涼,鞋漏了。我感到很奇怪,因為我知道鞋底還很厚,我到一個路燈下翻起腳看,左腳鞋底中央裂了一道口子。繼續(xù)往前走,這回我準(zhǔn)確地感受到腳心發(fā)涼。
我走進網(wǎng)吧,里面沒多少人,可能是下雪。我覺得在這個天氣上網(wǎng)感覺太好了,這是個半地下室,從窗口望出去就是鋪著雪的路面,我希望再上一壺燙過的黃酒。我打開一臺電腦等它啟動,一個網(wǎng)管走過來問我是會員嗎?我說是啊。他說得先到吧臺登記一下身份證,現(xiàn)在會員也要登記。我說,我沒帶身份證。他說,那能不能回家拿一下。我說,回家太遠了,外面這么冷。他說,那要不你用臨時卡上一下,就貴一點。我就到吧臺登記臨時卡。那小姐沒抬頭,說,臨時卡也要身份證。我說,我是會員,你查一下我的身份證號碼不就完了。她說,沒用,就你聰明。我說,那怎么辦。她說,拿身份證來。我說,什么狗屁規(guī)定。她說,你罵也沒用,公安局規(guī)定的。我就沒說什么,出來了,外面很冷,我回到家拿了身份證,找附近的其他網(wǎng)吧。
我印象中在哪里看到過一塊黃色的牌子,上面寫著網(wǎng)吧。我往西走,走了一個街區(qū),沒看到,問了一個修車的中年人和一個洗頭小妹,他們說,這附近沒有網(wǎng)吧。他們的語氣太肯定,讓我?guī)缀跞滩蛔∫嬖V他們這附近是有網(wǎng)吧的。我站在一盞路燈下提醒自己,好好回憶回憶別瞎找了。接著我往北走了一個街區(qū)再往東拐過來,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我印象中的那塊黃色的牌子,我往南走了一個街區(qū),又回到剛才走的第一條街,我覺得最大可能性還是在這條街上,我一直往西走了兩個路口還是沒找到。我看到有輛公交車開過來,我想只能到那里去了,離這里大概三四站地,那里有七八間網(wǎng)吧。我走到馬路對面看站牌,這里只有一趟車到,下車后我還得走三分之一的路程。我很不愿意,但還是等著,冷得我一直意識到自己只有個鼻尖。等了五到六分鐘的時候,我很想趕回家打一頓易凱,如果在那一瞬間biu的一聲到家,肯定得好好打他一頓。接著車來了,車上滿滿的,我都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時候有這么多人,他們都去上網(wǎng)嗎?車到站下車,我正在過馬路,冷不丁看見對面墻上掛著塊黃色牌子,在路燈下看得明明白白,正是寫著網(wǎng)吧兩字。我很高興很高興,故意轉(zhuǎn)開眼不看它,又馬上看它一眼,我提醒自己過馬路小心點車,別高興過頭了。
這家網(wǎng)吧仍舊問我要身份證,我知道,我很平靜地給了她。她在登記的時候,我看了他們的價目表,我問她如果會員的話下次要不要帶身份證,她說,不需要,帶卡。我馬上說,辦會員。這里分普通區(qū)和VIP區(qū),我到VIP區(qū),這個區(qū)的座位由隔板隔開,像網(wǎng)絡(luò)公司的工作格子。我很舒服地坐在皮椅子上,把鞋子襪子脫掉,左腳已經(jīng)凍木了,鞋里濕了大半,如果能拆下一只風(fēng)扇吹吹就好了。
我先看了會電影,然后暫停,上QQ,小西瓜在,她的頭像就是一只西瓜,我覺得這不太好。我繼續(xù)看電影,吳京的一部電影,我猜有一天他會變成功夫片1哥。這個片子不怎么好看。小西瓜問我在干什么。我說在看電影。她問我什么電影。我說黑拳。她說,哦。接著她問我喜歡看什么樣的電影。我說動作片。她說能給她推薦幾部嗎?我說《槍火》什么的。她說,哦,我百度下。過了會兒,我說,其實這些不能說是動作片,是黑幫片。她問,噢,有什么區(qū)別嗎。我說,說不好,你看了就知道了。她說,嗯,你經(jīng)??措娪皢??我把電影關(guān)了,跟她聊天,一邊聊一邊想,我要不要別聊了,看電影吧。我去買了瓶水,一邊聊一邊喝水一邊聽歌,過了會兒,我開始下象棋。這樣我變得很忙,大概過了兩個小時,我覺得很累,摘掉耳機,這樣舒服了一點。網(wǎng)吧里有一種巨大的嗡嗡聲,在里面時聽不到,只有剛進去、從廁所里出來或者剛摘掉耳機時,才會聽到。很多人在大聲說話,大部分是在打游戲,有幾個是語聊,幸好我這里離他們有點遠,不是太吵。我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窗戶外面,空氣看不見,但我確實看到空氣是灰黑色的,后面是亮著窗戶只能看見一截的樓群。我把象棋也關(guān)了,單和小西瓜聊天,現(xiàn)在我們在談大學(xué)里的事情,她說她曾經(jīng)暗戀過一個別系的一個同學(xué),他們經(jīng)常在同一層上課,有時她就看見那個男生靠在天井的欄桿上抽煙,她喜歡男的抽煙的樣子,她應(yīng)該還喜歡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道,是的,歌里就是這么唱的,她說,但她不喜歡一個男的抽太多煙。她站在這邊的走廊,中間隔著十幾米寬的天井,她覺得那男生也在看她,但這可能是錯覺。
我說,嗯,很有可能。
她說,呵,為什么?
我說,不知道。
她說,我也想不到,有一天有個人突然到我們教室門口喊,誰誰誰喜歡我。
我說,那個誰誰誰就是他嗎?
她說,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說,呵。
她說,后來他天天給我打電話,他是個很成熟的人,我們好了兩年。
我說,嗯。
她說,……
我說,怎么不好了?
她說,畢業(yè)后他就不見了。
我說,???
她說,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突然消失了,有人說他去香港當(dāng)演員。
我說,嗯,說不定你以后在電影里會看到他。
她說,呵呵。那感覺一定很奇怪吧。
我說,就像電影。
我等了會兒,她沒再回過來。我繼續(xù)看電影,吳京肯定不會是他吧,我笑了笑。過了會兒,她跟我說,剛才接了個電話,是我同學(xué)打來的,他叫我明天去玩。
我說,嗯。
她說,怎么?
我說,沒什么。
她說,你是有點不高興嗎?
我說,哈哈,怎么會。
她說,那就好,我今天跟你說的不能跟別人說。
我說,嗯。
她說,你是在網(wǎng)吧里吧。
我說,嗯。
她說,你猜我怎么知道的。
我說,怎么知道的?
她復(fù)制了一句話過來,上面有我現(xiàn)在用的這臺電腦的詳細(xì)地址。我說:厲害。
她說,哈哈,QQ上會顯示的,不早了,你該回去了。
我說,看完就回去。
她接著又跟我說了會兒,下了。我把電影剩下的十幾分鐘看完,又找了部施瓦辛格的電影看,這個人當(dāng)州長了,以前我認(rèn)為這件事有點荒謬。電影的犯人戴著項圈,當(dāng)他跑過警戒區(qū)之外,項圈就會爆炸,那《大逃殺》可能就是學(xué)這里的。那個時候,我也是從網(wǎng)吧里出來,剛看完電影,我看到有個人在樓梯拐角臭得要死的廁所里手淫,每次想起《大逃殺》我都會想起這個人來。
看完施瓦辛格,十二點多了,我結(jié)賬下機,外面更冷了,當(dāng)我剛走出來時,我很想回到網(wǎng)吧通宵,但早上也是這樣冷的,還可能更冷,我抱著自己的身體往前走,雪反光,路很亮,但是街上特別安靜,如果沒有雪,它不應(yīng)該這么安靜,就算是這個時候。我走過兩個十字路口,大概已經(jīng)走了二十分鐘,有個小區(qū)的門口保安室亮著很亮的燈,有個保安穿著大衣在里面睡覺,我很想看看砸碎玻璃他驚跳起來的樣子。
我又走了二十來分鐘,到家,身上很暖和,但腳和面孔很冷,家里沒有熱水,我看到桌子上的那盆花,如果早上化了一碗雪水,它也是冷的,現(xiàn)在也不能喝。我開了電視,再開電腦,在等它啟動的時候,我坐在床上看電視。電視在放一部動畫片,想不到電影頻道會放這么好的動畫片。我把花放到柜子上?,F(xiàn)在可以上網(wǎng),我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又可以上了,大概易凱他們就在上,剛才我聽到他女朋友說話的聲音。我看了一下自己的博客,點了幾個鏈接看他們有沒有更新,我想過要不要再上QQ,接著覺得真的沒什么事情可以做了,我關(guān)了電腦,看電視,等那個影片出來片名。
第二天晚上,我和滌非在飯店里喝酒。飯店在滌非的小區(qū),人不多,別人都在躲雪嗎?我和滌非慢慢地喝兩瓶啤酒,喝完后又要了兩瓶,接著吃了碗飯。我到滌非家看了會電視。他家里有一個書架,放著他高中時買來的書和他從小學(xué)開始寫的二十多本練筆,有些是日記。我拿了幾本回來看,剛出來時外面就是這么冷,我把手罩在鼻子和嘴巴前面,小區(qū)里很安靜,雪化了很多,可能是撒了融雪劑,雪變成灰灰的雪粉,我現(xiàn)在穿的這雙鞋不漏,但鞋底太薄了,感覺雪水會滲進來。
我回到家打開電腦,聽到易凱和他女朋友說話的聲音,他女朋友在發(fā)嗲。小西瓜在,我和她一直聊到凌晨兩點,這次我們聊到了童年。就是這樣的,先是問名字,哪里人,什么學(xué)校畢業(yè)的,接著是戀愛史童年什么的,再接著可能會聊到做過的夢、理想,接著一起打游戲、打電話,見面等。
第二天醒來,我看看窗外,外面沒有下雪,樹枝上幾乎沒有雪,天還是鉛灰色的,或者是一種還沒定義的顏色,比較接近鉛灰。大概是早上十點,我的頭有點昏,嘴巴很苦。我去衛(wèi)生間,門虛掩著,我一推,馬桶上居然坐著一個黑色的人,我尖叫了一聲,接著清醒過來,是易凱的女友在上廁所。我喊:對不起。幾乎在同時她在里面說,這門插不上。是的,廁所的門確實很難插上了,每次我都要使勁推,甚至拿身體撞上,女的是不會這么做的。
我回到房間等她出去,過了好長的時間,我才聽到她開門關(guān)門、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我看了一眼她關(guān)上的房間門,把廁所門撞上,我用冷水潑了潑臉,感覺很清醒。我回到房間打開電腦,跑到樓下超市買了瓶水和餅干,小西瓜不在,我寫了點東西。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寫東西,不過一寫東西時間過去得挺快。到了下午,我去“成都小吃”吃了碗酸菜米線,接著去網(wǎng)吧看電影,晚上我回到家看書看電視,我買了本凡·高的書信集,凡·高寫給他哥哥或者弟弟的,我挺喜歡看那干凈的語言。躺在床上還沒睡著的時候,我收到一條短信,問我今天干嘛了。我想這可能是小西瓜,我問:你是小西瓜嗎。她說,嘻嘻。接著她說,今天她去同學(xué)家玩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我們一直在聊,一般都聊上好幾個小時,第六天晚上,她給我打了個電話,她的聲音很輕快,我的手機沒電了,我等在路邊的電話亭等她打回來,電話響起的時候,我還是覺得一陣恍惚:我在接一個公用電話亭的電話。旁邊是一家飯店,正在往外搬泔水,很臭。我的腳站在雪地里也很冷,這個電話一直打到早上三四點鐘吧,我不知道在說什么,很多時候是很長的沉默,我要掛掉時她就說你要回去了嗎?我說是啊。她說,哦,你累了噢。我說,還好。跟著我們又接著往下說,那輛巡邏的警車兩次緩緩地從邊上經(jīng)過,里面有個穿得棉棉的警察戴著帽子,眼睛很亮地看著我。我回家時,天已經(jīng)快亮起來了,我的腳幾乎完全凍木了,只有兩邊耳朵很熱,但是我沒有聽到鳥叫聲,是太冷了嗎?
我還在睡覺,易凱來敲我的門,我迷迷糊糊地開了門,他說,你這里能上網(wǎng)嗎?我說,怎么了?不能上網(wǎng)了嗎?他說,呵呵,我到你這邊上會網(wǎng),我老婆不讓我上網(wǎng)聊天。他的神情真委瑣。我想起他女朋友坐在馬桶上的樣子,我說那你上吧,他開了電腦,我繼續(xù)睡覺,他好像抽了很多的煙,接著壓著嗓門在跟一個女的打電話。下午起來,他已經(jīng)走了,桌子上一堆煙頭,我開了窗,到洗手間沖臉,我看了會鏡子里的樣子。
我回到房間里在床上坐了會兒,傻傻地看了會兒房間里的柜子,柜子上的花,電視機,電腦。我穿好衣服,背了個包,包里放了本書,我到小區(qū)門口的售票點買了張火車票,坐地鐵到了火車站,我在火車站吃了碗方便面等火車來。大概坐八個小時的車可以到目的地,在火車上,我給小西瓜發(fā)消息:你早飯喜歡吃什么?她說:包子和粥。我說:說不定明天我可以請你吃早飯。她說:呵呵怎么請啊。我說:我過來請啊。她過了一會兒才回復(fù):你不會真的過來了吧!過了會兒她又發(fā)來一條:我這邊在下雨。
我在火車上睡著了,中間醒來幾次又迷迷糊糊睡過去。半夜有一次醒來,我給滌非發(fā)短消息:這兩天我不在,不要找我吃飯。他居然回過來了,問我去哪里。我說,等我回來再告訴你。
到那個城市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一會兒,這里比北京似乎暖和一點,但濕漉漉的。我站在車站廣場上給她發(fā)消息:你們單位怎么走?我在想她可能還在睡覺吧,等下給她打個電話。但她馬上回過來了,她說,暈!你真的來了,你打車,告訴司機到XX雜志社。我說,怎么知道哪個是你。她說,我穿紫色的褲子和黑色上衣。我說,好。我想怎么會有人穿紫色的褲子。
我在車上看到了她的樣子,她確實穿著紫色的褲子和黑色的上衣,站在街邊左右張望。我望見似乎是一張很漂亮的臉,但她的身體太胖了,可能是我在現(xiàn)實中見過的最胖的身體,這么胖的身體長著一張美麗的臉,很詭異。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讓司機一直往前開,車已經(jīng)停在她面前,她彎下腰看車?yán)?,臉上布滿疑問的神情。她在等我下車。我很難過,我下車問她是小西瓜嗎?她高興地點頭說,是啊是啊,真是你啊,你真的過來了啊。
她帶我去旁邊的一家小吃店,她說,你真的請我吃包子粥啊。我說,是的。我們點了兩籠包子兩碗粥,她只吃了兩個饅頭和半碗粥。我說,你吃這么少。她說,我飯量很小很小,就這么一點點。她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下,笑得很開心。嗯,她像一頭大象,但吃得像憂郁的麻雀一樣少。她問我等下去干嘛。我說我也不知道。她說,我?guī)戕D(zhuǎn)轉(zhuǎn)吧,有條特色街很好玩。
路上,經(jīng)過一個公園,她說先進去轉(zhuǎn)轉(zhuǎn)吧。公園里幾乎沒有人,有幾個老頭在晨練,在這么冷的天,睡在家里對身體沒有好處嗎。這個公園像大部分公園一樣,一圈水泥路,中間圍著一個湖,我們圍著湖很快走了一圈,雖然很冷,但我們大概都覺得就這樣出去了有點不對,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堤伸到湖里,看上去比繞湖一圈的路還要多,我們就順著堤走,湖在冒著寒氣。她說好冷啊。我說是啊。過了會兒她又說好冷啊,我說是啊。我又說,我們走得快一點,這樣會暖和一點。我打著一二一的拍子,我們走得更快一點了,過了會兒她說累了。我說你會唱歌嗎?她說會啊,當(dāng)然會。我說那你唱個歌吧。她遲疑了一下說,那到前面的亭子里再唱吧。我看到亭子里坐著一個人,我想我們再去那里唱歌會不會不太好,但我沒說。
我們走到亭子里坐下來,那個人穿著很厚的軍大衣,旁邊放著一根魚桿。他在釣魚。我湊到她的耳邊說,他在釣魚。她說是啊,現(xiàn)在有魚嗎?我說不知道,這個人可能是當(dāng)代姜子牙。她說呵呵。我們離他坐得遠一點。我說你唱什么歌?她說,你想聽什么歌?我說,你會唱什么歌吧?她說,我會唱的多了。我說,那你隨便唱。她說,你突然讓我唱我又想不起來了。我說,唱紀(jì)如璟的歌。她說,哪首?我說,隨便。
我只聽說過這個人的名字,不知道她唱過什么歌。她唱了一首,聽上去很好聽,原來這些我平時一點不感興趣的歌,有時還會挺好聽的,比如在歌房里聽朋友唱,坐公車時聽收音機放。她又唱了蔡健雅的歌,還有女生基本上都會唱的王菲和莫文蔚。我覺得她們的歌真是很難聽,流行樂里最俗的東西,王菲嗓子好又有什么用呢,用來唱這么俗的歌。
她唱完,問我怎么不唱,我說我不會唱,只喜歡聽。她說,你倒真享受。我說,哪里哪里。接著,我們沒有說話,我想可能大家都在想接下來去干什么。我說,我們走吧,我們一直往前走,走遠了回過頭看,那個釣魚的人還坐在那里。我們走出公園,在馬路上走,她說前面有個小吃店,里面的煲很好吃。我說,現(xiàn)在就去吃嗎?她說,是啊,吃了會暖和?,F(xiàn)在太陽已經(jīng)升起好久,天空很亮,有霧氣散去的感覺。我們大概走了兩個十字路口,她一直在看兩邊的店,在第三個路口遙遙在望時她驚叫聲:啊,到了,在這里,我印象中沒這么遠。
這家店很小,兩三張很臟的桌子,有兩三個人在吃,我們坐下來,沒人理我們。她說這里就是吃煲,分大煲和小煲,大煲五塊錢,小煲三塊錢。我說,這個煲是什么東西?她說這是那種煲啊,很好吃。我到柜臺去點了兩個,一個大一個小。過來會兒端了上來,原來是類似砂鍋米線的東西,放了些青菜、鴨脖和鵪鶉蛋。是挺鮮的,但太便宜了,我懷疑那鴨脖和鵪鶉蛋不好,這東西太熱了,我們呼呼吹著氣大概吃了半小時再才吃完,走出店,我感覺快中午了。
我問她特色街到了嗎?她說,你累了嗎,就在前面。
我們又往前走了好遠,我問她沒有公交車嗎?她說,沒有。我說,那我們打的去吧。她說,哎呀不要打的了,我們走著去,順便逛逛嘛。
我沒覺得有什么好逛的,樓群遠處有一座小山,我倒挺想去爬爬的,但太遠了,其他的沒什么吸引力,我覺得這樣走下去,快走到火車站了。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廣場,站著很多人,好像有個什么活動,有些人在賣手機。我說我們?nèi)タ纯窗伞?/p>
我們走到廣場邊緣,那里有兩個秋千,秋千前面有一排石椅,她去坐在那里,我去買了兩瓶飲料過來。飲料很涼。我們坐在那里看廣場上的人,旁邊坐著一對母女,她們在吃糕點,那媽媽的手上長著凍瘡。她在說她單位同事,有個男同事吃飯吧嘰嘴,還有一個文藝青年,天天想搞行為藝術(shù)。我說,什么樣的行為藝術(shù)?她說,嘻嘻,裸體跟蹤婦女。我說,那要被抓起來。她說,誰說不是。我說,你聽說一個故事嗎?她說,什么故事。我說,沒什么,不好講。
她沒再問,轉(zhuǎn)問我單位同事怎么樣,有沒有怪人可以拿來說一說的。我說,我沒有同事了,以前的同事都挺正常的。她說,不可能吧,總有東西可以講講的。我說,真的沒有,真要有的話,說不定他們在講我。她說,不會吧?我說,會的。她說,說你什么?我說,我也不知道。她說,哦。
她說,我們還去特色街嗎?我說,特色街上有什么好玩?她說,沒什么好玩,就是一些古建筑,賣東西的。我說,還不如這里坐坐吧。我們坐了會兒,我說去那里蕩秋千吧。她說好呀。我們到秋千那里,她坐上去,我猜應(yīng)該很涼。我在后面使勁推她厚實的背,終于使她蕩起來了,周圍有些人在看我們,有些人在笑。她笑得很開心,我也笑了,我很希望一點也不拘束地笑,但基本上做不到。蕩了會兒,她說想停下來,我費了很大勁讓秋千停下來,她的臉笑得發(fā)紅,她說,你坐上去吧,我推你。我說,我不坐。她說,你坐上去呀坐上去。我說,不坐,我們走吧。
我們往前走,我說,哪里有麥當(dāng)勞肯德基嗎,我睏了,想去坐坐。她說,沒有麥當(dāng)勞肯德基,你悃了啊,怎么辦?我說,找個可以坐下來的地方吧。我突然想到了,高興地說,我們?nèi)ル娪霸喊?。她說,好呀。我們打車去,車經(jīng)過了一座橋,到江對面房子看上去更新的地方去。司機在車上告訴我們,電影院可能正在整修。我說,沒事,先去看看吧。車在一幢罩著綠紗罩的房子前停了下來。我問她,還有別的電影院嗎?她搖搖頭。我問司機還有別的電影院,司機說,沒有,要么錄像廳。我說,那也行。車子繼續(xù)前行,轉(zhuǎn)過一個路口時,她讓司機停車,路邊有個蛋糕房。她說,不去錄像廳了,去這里坐坐吧。
她點了兩個甜點,這個蛋糕房靠玻璃墻的那排座位做成了秋千的樣子,我們又去坐秋千,她吃東西,我趴在桌子上睡覺。
我大概睡了很久,醒來時,一抬頭就看見她正看著我,她笑盈盈地說,你真會睡呀。我到洗手間洗了洗臉,在鏡子前恍惚了一下,我看了下時間,已經(jīng)下午二點多了,我大概睡了一到兩個小時。我回到座位上坐在她對面,她問我要吃點什么嗎?我說,不要什么,坐會兒。她的手放在桌子上,我就看著她的手,我覺得她的手跟她的臉一樣,也不難看。她笑著說,看什么呢?我說,沒什么,我們?nèi)セ疖囌景?,買票。她的臉凝固了一下,說,還早點吧。我說,先買下票再看吧。
我們走到火車站,買到六點多的票,離開車時間還有二個多小時。我們坐在候車室,候車室里很多人,空氣很差,噪音很大,我們要說很大聲,才能聽見對方在說什么。我說去找個茶室吧。她點點頭。我們走到車站外面,看到一家旅館的玻璃窗上寫著茶室、錄像廳、鐘點房。我們進去問,茶室已經(jīng)關(guān)了,去的人太少。我們開了兩小時的鐘點房。
房間里有股難聞的氣味,我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可以看見下面熱鬧的車站廣場,和候車室巨大的屋頂。我們各自坐在一張床上看電視,電視在放一個頒獎晚會,周迅在說感謝大家什么的。
她問我覺得周迅漂不漂亮?我說還行吧。她說我覺得你應(yīng)該喜歡這個類型的。我說為什么?她說,感覺。我說,你以前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她說,干什么?我說,說不定能在電視上看到他啊,在領(lǐng)獎什么的。她說,我已經(jīng)忘掉他了。我說,嗯,不好意思。她說,沒關(guān)系。
我們把這個節(jié)目一直看完,我把電視關(guān)了,房間里特別安靜。
我看了看她,她低垂著眼,我走過去拉她的手。她沒有躲開。后來我提前離開房間,她還在房間里,我走過車站廣場的時候,回頭望望窗戶,她真的站在窗簾后面。我在候車大廳想,她不會再跑下來找我吧。等上了車,我終于松了口氣,我從包里拿出書看,火車啟動了,我坐在兩個人中間,左邊是個中年婦女,右邊是個穿著皮衣的三十來歲的男人,他一直在瞄我手里拿著的書,過了大概半個小時,他忍不住嘆口氣說,現(xiàn)在這個年頭看詩的人可太少了。我說,是啊。他說,我年輕時那時詩歌吃香,寫詩的人跟現(xiàn)在的歌星似的。我說,是嗎?他說,真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那時我還寫詩呢!我說,是嗎?他說,寫得還不少,現(xiàn)在是不行了,現(xiàn)在詩歌這個東西根本沒用,現(xiàn)在是要有錢有權(quán)。我說,嗯。他看了看我,慢慢收斂起說話的神情,從身邊拿出一個黑包,掏出一個筆記本開始上網(wǎng)。我看他上網(wǎng),中間還請他幫我登陸一下郵箱,我突然很想看看有沒有約稿什么的。
十一二點時,我收到小西瓜短信,她說,你睡著了嗎?
我說,我還在車上。
她說,我知道,我沒睡著。
我說,怎么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說,我哭了。
我說,怎么了?
她說,你會做我的男朋友嗎?你會嗎?
過了一會兒我回她,會的。
她沒有回我,我把書收進包里,慢慢睡著了,中間又是忽睡忽醒的好幾次,天亮的時候,我回到了北京,我給滌非發(fā)了條短信,我回到北京了,隨時喝酒。
我打車到家,在小區(qū)花壇的矮垣上捋了把雪捏成小球,在上樓時,雪球已經(jīng)融下很多水,我快速地開門,把雪球放在蓋子花盆里,小花還活得挺好,令我煩心的是,我一進門就看到桌子上一堆煙頭,就是前天易凱在我房間里上網(wǎng)抽煙留下的。我坐在床上看了會兒這堆煙頭,現(xiàn)在他和他女朋友應(yīng)該就好好地睡在隔壁床上,我打開電視看電視,看到有些睏了就躺下睡覺,一直睡到下午兩三點醒來,肚子餓得不行,我下樓去成都小吃吃飯,我看了看郵箱,看看有沒有寄給我的郵件。外面的雪化得差不多了,陽光很好,路面濕漉漉的,屋頂上的雪化作水留下來滴在窗棚上跟下雨似的。
我想起了小西瓜。一個多月后,我收到了小西瓜的一條短信,她說,你還記得我嗎?我說,沒有忘記。她說,這段時間你過得還好嗎?我現(xiàn)在天天在游泳爬山,說不定哪天我會來北京看你呢。我說,好啊,哪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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