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書房,其實只是樓下客廳后面一間堆著無處擱的老家具的雜物房,臨窗擺一張書桌,墻面裝幾排書架,談不上書香雅韻,根本是雜亂無章,我卻樂在其中悠悠然然地爬我的格子。
房間朝西,窗口對著后巷,視線所觸,碰鼻頭就是一截布滿斑斑駁駁青苔水印的紅磚殘墻。這面墻垣起碼應(yīng)有八九十年歷史,以前墻后是一大片紅磚石庫門弄堂,現(xiàn)在原地已矗起一片摩天高樓,這段殘墻似已被遺忘了。唯我,每日都可從中讀出許多故事。
這就是為什么我如此鐘愛這間朝西的小書房。
殘墻前有一段墻面曾被石灰水刷過,看得出經(jīng)過精心打磨,墻下的地皮也特別光滑平整,約有五六平方米一片地面,留有用深淺兩色咖啡塑料木條、仿嵌花打蠟地板樣拼出的地面殘痕。那是一個外地小木匠當年滿懷希望,精心砌出的他的上海夢的藍圖。
十來年前,這個外來小木匠就在后巷,借著這道堅固厚實的紅磚墻,用邊“料”,搭出一個像模像樣的家。內(nèi)里水、電俱全,撿來的家具置得妥妥貼貼。夜來不時有個同鄉(xiāng)小姐妹來造訪,小屋里傳來鄧麗君的音樂,兩雙風(fēng)塵仆仆、穿得已走形的鞋子,靜靜地躺在門外,猶如安逸地泊入港灣的小舢板!
多年的上海生活,令小木匠很斯文很禮貌,進進出出都與鄰里打招呼,鄰里有啥木工以外的活如打地板蠟、揩窗抹燈搬搬抬抬的,他都樂意幫忙。賺外快是小事,在他,深明搞好鄰里關(guān)系,直接關(guān)系他能否常駐后巷。而這里,是他踏進上海的第一步!
后來要拆違章建筑,小木匠走了,只留下那一小片他精心砌成的已被風(fēng)雨侵蝕得殘缺不全的地面。
后巷,其實是全條弄堂最具戰(zhàn)略方位的空間。
舊時男女傭人打情罵俏,白俄磨刀匠吃年輕娘姨豆腐,都在后巷;還有女保姆鄉(xiāng)下老公來上海,有心等老婆空閑點可多聊幾句私房話,便在后巷一支接一支抽煙耐心等著;那些收買爛銅吊壞燭臺的舊貨佬,后巷更是他們做買賣的風(fēng)水寶地……
一直以來,后巷的戰(zhàn)略地位依然固若金湯:后巷的陌生臉孔特別引人注意;熱戀中夜歸的男女青年,在這里依依惜別,情濃愛深之時,弄堂的后巷就是他們的溫柔之鄉(xiāng);同鄉(xiāng)小保姆來了家信照片,總喜歡聚在后巷一起分享……
今日盡管弄堂已被包圍在一片高樓之中猶如孤島,但其濃郁的上海風(fēng)情,依然道道都成風(fēng)景。
一早,掃弄堂的已開始與去買菜的保姆們寒暄,然后是弄堂口擺修拉鏈攤的阿姨,推著她的“吃飯家什”開工了,再是三三兩兩的互相打著招呼上班上學(xué)的鄰居,他們互相抱怨著惡老板,感嘆著現(xiàn)今小孩子的花費大、讀書難、車子擠……下午時分,是一般女保姆和主婦最閑適的時候,收廢品的外地人不失時機搖著鈴進來,一下子圍上一堆女人,半惱半嗔地與他討價還價,好不熱鬧。
最有意思的是,午休吃飯時分,不少外來務(wù)工者,如小保姆小伙計,喜歡靠在我的西窗下邊曬太陽邊談心事,滿以為這里靜悄悄夠隱蔽卻不料隔墻有耳。盡管今日酒吧茶座開得成行成市,但對一眾營營役役的小市民,后巷仍是人生旅途中的一個首選歇腳點。
忽然發(fā)覺,今日上海的后巷,正在消失。
今日上海的民居,很規(guī)范,很現(xiàn)代,很衛(wèi)生卻又很冷峻,逐漸消失街坊親切感——有困難寧可打素未謀面的求助熱線,也不肯去敲面熟陌生的鄰居的門,缺乏一份市井的相熟和守望相助的情懷。或者說,市井文化,正在游離我們。市井不等于庸俗,她是城市生活浮世繪中很重要的一筆色彩,市井是歷史的積淀而成。
舊時弄堂,不僅承擔著住宅功能,還代表著一種城市符號,而且是醞釀城市本土文化的土壤。上海弄堂藏龍臥虎,特別上海的石庫門,可謂上海近代城市文化的圖騰,是解不清、摸不透的海派繁榮的密碼庫。現(xiàn)今,沒有弄堂只有小區(qū),它們的功能是單一的,僅作為住宅!
真擔心上海在漸漸失卻自己。
我們向往未來,但也不能失卻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