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省三每次走到二十八棟那兩個垃圾筒跟前,都要先停下來,盯住路邊的那輛奧迪看上一會兒。
那是一輛黑色轎車,不知為啥放在那里,半年多了沒有人動過它。車頂上落著一層超過一塊錢硬幣厚的塵土,塵土上面有幾片干枯的樹葉。從車窗玻璃基本上看不見里面的情形,后邊的車門上,不知誰家的孩子用手指劃出了一個卡通人的頭像,兩只夸張的大眼睛,搞怪似的瞪著路上走過的每一個人。
一只鳥從槐樹枝葉間飛落下來,在車頂上東張西望,踩出一溜小腳印兒。之后,黑色的長尾聳動幾下,就又迅速地飛上了樹枝,翅膀碰落幾片黃色花瓣。趙省三認出來,那是一只鵲鎢,老家的田野里很多。沒準兒,它就是老家田野上的,跟著我一路飛來了。兩條腿的人都往城里跑,何況長著翅膀的鳥。趙省三心里這樣想,就仿佛看見了老家濕漉漉的田野。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可吸進肺里的,卻不是那種芳香,而是濃重的汽車尾氣夾雜著附近那條排污河里飄來的臭味。鼻子一陣刺癢,他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趙省三搞不清這輛車是不是城里人當垃圾扔在這里的。他想,要真是當垃圾扔的,我就把它拆分了,一天搬走一件。媽的城里人,真能糟蹋東西!趙省三心里罵了一句,然后打開垃圾筒的蓋子,一股熟悉的氣味撲鼻而來,幾只蒼蠅嗡地一聲飛去了,好像趙省三打擾了它們。
翻了半天,只找到三個飲料瓶,兩只易拉罐。他將飲料瓶裝進隨手的編織袋子里,將鋁制易拉罐扔在地上。他要用腳將它們踩扁后才裝進袋子里,就不占地方了。他非常熟練地一腳一個。第三只踩完,他彎腰拾起來,剛要往袋子里扔,突然發(fā)現(xiàn)了情況。前邊隔一棟樓是第三十棟,只見一個看不出年齡的男人,肩上背著一個麻袋,正伏身在那樓前的垃圾筒里翻撿著。趙省三心里一沉。這個人不認識,而且,當這個人直起身往這邊走來時,身子一跛一跛,顯然,他是個瘸子。
這可是我的地盤!趙省三在心里喊了一聲。定定地站在那里,甚至忘了將剛剛踩扁的易拉罐扔進袋子里。媽的,這是我的地盤!他又在心里喊了一句。好像自己的錢被人搶了一樣難過,又好像自己的女人被人睡了一樣憤怒。
那個人不急不慌地又走到二十九棟樓前,伏身在垃圾筒里翻撿著。好像收獲不少,當他重新將麻袋掄上肩膀時,顯然麻袋比先前大了許多。趙省三也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個人掄麻袋的動作很輕松,走路也十分有力。一個有力氣的瘸子。趙省三迅速地給這個越走越近的敵人作出了一個初步的判斷。
那人一跛一跛地,將平展的水泥路走得坑坑洼洼。他走過那輛臟兮兮的奧迪,看也沒看一眼。走過眼睛冒著兇光的趙省三,也沒看上一眼。好像凡是拿不走的東西,比如樓房、汽車、樹,還有人,他都是不看的,這些跟他,或者說跟他的生計沒有任何關系。所以,他沒看汽車,也沒看趙省三,他眼睛里只有垃圾筒。他一跛一跛地走過去,掀開蓋子。當然這次一無所獲。那是趙省三翻過了的。經過趙省三翻撿過的垃圾,才算是真正的垃圾,一錢不值的垃圾。
這個如入無人之境的跛子,失望地將垃圾筒蓋子合上。在他還沒起身時,心思已經到了下一個垃圾筒跟前,所以,垃圾筒的蓋子還沒落下時,他已經走出去兩步遠了,蓋子合上的聲音是從他身后發(fā)出來的。
趙省三非常敵意地咳嗽一聲。跛子大概過于專注,沒聽見,繼續(xù)往前走,目標是二十七棟樓前的垃圾筒,背上的麻袋里發(fā)出易拉罐之類的金屬相碰撞的聲響。
“站住?!壁w省三的聲調并沒有流露出霸道、憤怒或不滿,倒像是要提醒對方落下了什么東西。趙省三對自己的聲音感到很奇怪,很不滿意,好像不是自己發(fā)出來的。
跛子站住。他回頭望著趙省三,一臉困惑,好像剛剛發(fā)現(xiàn)面前還站著一個人似的。
跛子站在那里,倒看不出腿上的毛病了。他有四十五六歲的樣子,滿臉胡楂和他亂糟糟的頭發(fā)一樣又粗又硬。人很瘦,但骨架卻很大,所以看上去還是有些規(guī)模,還是有點威脅性。這也許就是趙省三聲音走樣沒到位的原因。
趙省三盯著他,不知該說什么。目光和表情走沒走樣,他自己看不到,肯定沒達到威嚴或震懾的程度,要不然跛子不會那么坦然地站在那里。
跛子也看著趙省三,茫然和困惑地看,心思很不集中,可能還在想著要趕緊去二十七棟樓前的垃圾筒里找東西。背上的麻袋仿佛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晃也不晃一下,抓著麻袋口的手,骨節(jié)粗大,又糙又黑,還很臟。
又有一只鵲鸰落到滿是塵土的奧迪上,不知是不是先前那只。它跳動幾下,長尾好像一只手一樣,有意似的翹擺著,沖兩個面對面站著不說話的男人清脆地叫喚,有點煽風點火的意思。
我早晚要把這車給搬走。趙省三想了一下,低身將地上已經踩扁的那只易拉罐撿起來,抓在手上,一下一下地捏出挑戰(zhàn)似的響聲。
“你是誰?”這次趙省三的聲音還行,只是因為憤怒而有些沙啞。
跛子沒回答趙省三的問話。很明顯,趙省三的憤怒并沒引起他的注意或重視。
頓了一會兒,跛子終于將目光移到了趙省三手中已經不成形狀卻正在發(fā)出聲響的易拉罐上。他眉毛跳了一下,平靜地回了一句:“你翻過了?!?/p>
趙省三覺得,易拉罐作為道具已經完成了任務。他動作夸張地將它扔進袋子里,
“你知道這是誰的地盤?”
“地盤?什么地盤?”
趙省三覺得跛子是在裝糊涂。剛才那一句“你翻過了”,好像他是這里的主人,而且他十分寬厚地原諒了趙省三。旺燃的炭火上被澆了一口水,呲啦一聲爆開了,還冒起一股藍煙。趙省三都懶得講話了,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麻袋放下,趕緊走。聽著沒有?”
跛子感到問題嚴重了。但他沒放下麻袋,而是將抓著麻袋口的手抓得更緊了。 “放……放下麻袋?你說啥?” “我是說,”趙省三拿出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樣子,“我的意思是,原諒你啦。明天,不,是從今往后,不許你來臥龍苑撿垃圾了!”
臥龍苑是這個居民小區(qū)的名字,有三十二棟十二層高的樓房,還有六棟七層高的多層小樓。一共有八十四個垃圾筒,分布在各棟樓門前、廣場、幼兒園、晨練區(qū)及綜合服務區(qū)大樓周圍。趙省三像熟悉自己的手指頭一樣熟悉它們。
跛子的臉上青光一閃,立刻冷了下來??赡苡X得要費點時間,所以一閃肩膀,將麻袋放下,讓它立在腳邊,一只手還是牢牢地抓著麻袋口,渾身筋骨因為警惕而繃得比麻袋還緊。
“憑啥?”
“就憑規(guī)矩。還要我給你上課嗎?”
“……我不懂,”跛子搖搖頭,“你也是撿垃圾的。”
趙省三聽出了跛子話里的意思:你既不是門口站崗的保安,也不是在這些高樓里有自己房產、衣著光鮮、掙工資的城里人。跟我一樣,你也是一個在垃圾箱里找活路的外鄉(xiāng)佬,少跟我耍威風!
“看來你不明白什么是江湖?!?/p>
跛子笑了笑,搖搖頭。這次,趙省三卻沒看出跛子那笑的含義。他往前走了一步,離跛子也就更近了一步。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規(guī)矩。”趙省三盡力做出江湖前輩的樣子,“臥龍苑這地盤是我從盛老板手里買下的,三年期限。你知道我一年要向盛老板交多少錢?”
跛子不語。趙省三又像剛才那樣擺了擺手。
“行了行了,我也沒必要告訴你。放下麻袋,你趕緊走,不知者無罪?!?/p>
“你是說,這里的垃圾都是你家的?”
“我沒那樣說,不過也差不多。少廢話,再不走,我就叫保安來趕你?!?/p>
“保安也是你家的?”
趙省三差點被這句話氣個倒仰,他噎住了。
“……我沒那樣說!”趙省三提高了聲音,“但這院里的保安我都熟,都是我兄弟。你信嗎?”
跛子粗糙的眉宇間現(xiàn)出一絲嘲諷的神情,說:“我不信?!?/p>
“好。你等著?!壁w省三說完這句話,其實心里也不大氣壯。他突然想起,這幾天臥龍苑原來的物業(yè)管理公司簽約到期了,要退出,新物業(yè)管理公司正和他們辦理交接,兩不管的時候,有點亂套。新來的保安他還不大認識,正在聯(lián)絡感情階段。只不過他天天在小區(qū)里晃,臉熟而已。
他曾經和盛老板要求過,讓他給新來的保安隊長打個招呼。盛老板說,“不忙不忙,啊,等交接完了再說,有啥情況你給我電話就行,我正忙著,啊?!碑敃r盛老板正要開他那輛白色本田出去。其實,盛老板就是個垃圾大王,也是撿垃圾出身。他來得早,心眼兒活,不知通過什么關系和手段,把這個城市幾個重要小區(qū)的垃圾給壟斷了。誰想進這些小區(qū)撿垃圾,都要經過他的同意,根據不同情況,交不同等級的承包年金。沒幾年,他真就富了,像模像樣地開了一家公司,還在老家蓋了樓,讓老婆在家守著,自己在城里花里胡哨、土洋結合地過上了類似城里人的生活。當盛老板說“我正忙著,啊”的時候,他旁邊就坐著他包養(yǎng)的一個女大學生,叫蘭蘭。蘭蘭懷里抱著她為垃圾大王生的白白胖胖的兒子,剛六個月。
“作孽!”趙省三望著本田冒煙的屁股,心里罵了一句。
保安也惹不起。別小看那些半生不熟的小伙子,有時像吃了槍藥似的,還真拿那身不灰不黃的衣服當軍裝了。趙省三想,瘸子肯定是趁亂混進來的。這是政府機關工作人員居住的小區(qū),聽說還有一個副市長、兩個區(qū)長住在這里,處長科長就更多了。所以,平時,大門管理是很嚴的,找誰家,要七拐八拐的接通對講機,確認了才許進。城里人誰都不信,活得累。每次趙省三在門口遇見這種情況都這樣感嘆。還是老家好,門是不鎖的,院子像田野一樣是敞開的,就是母雞把蛋下在了別人家的窩里,也不用擔心會丟了。
趙省三用手指著跛子,盡量做出兇惡的樣子,說:“你等著,一會兒讓你躺著出去!”
我要讓你知道知道什么是江湖規(guī)矩。趙省三心里念叨著,往遠處的大門口走去。
半年前,趙省三因為拖欠了七天的當月承包金,盛老板帶上一個人找上門去。他嘴上叼著一根煙,站在趙省三的住處門口,呲著一口焦黃的牙齒,就是這樣說的:“這是江湖規(guī)矩,啊,誰不守規(guī)矩,我就讓他躺著出去!啊?!?/p>
那個月,趙省三七十二歲的老娘去世,他聽到消息趕回老家奔喪。一個哥哥兩個姐姐,還有親姨親舅,誰都不肯掏錢,大家都把眼光指向他,因為他是在城里工作的,他有錢。大家認為他有錢。那時屋里的氣氛就像幾十年前隊上選先進一樣,誰都不肯吱聲,因為誰先說話,就意味著自己將要落選,只要有一個人說:“我看就選某某吧,他這一年干得好?!眲e人也就齊聲應和了。
正當屋里的空氣緊張得差點讓躺在門板上的老娘重新活過來的時候,蹲在屋角的親舅咳了一聲,像是代表大家似的,眼睛也不看趙省三,說:“外甥你先花著,辦完事咱再商量,大家均攤就是了?!边@次,趙省三的心可沒像當了先進那樣舒服地跳躍,而是像掉進黑洞洞的井里,咯噔一下。
沒辦法,趙省三想,不能看著老娘穿著一身又舊又臟的破衣服躺在冰涼的門板上。全村的人都看著。先花自己的吧,辦完事再說。
就這樣,辦完老娘的喪事,花光了趙省三在城里撿垃圾掙下的錢。親戚加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好幾十口,喝完最后一頓酒,趙省三醉了。第二天早上醒來,親姨親舅、哥哥姐姐們都各自回家了,沒人提起均攤喪葬費用的事,好像都忘記了。老娘的陰魂好像還在屋里游蕩,說:“兒啊,別跟他們計較。我死了,他們還都是你的親人,他們窮,沒出息。你有,就先花你的,娘知道我兒孝心。錢是人掙的,明年,你就又有了,將來娶個好媳婦,娘在陰間護著你?!?/p>
趙省三沒起炕,用潮乎乎的被子將頭蒙上,長嚎了幾聲。
那是九月份,光禿禿的田野都上霜了。趙省三臨走時望著那間老屋,想,我這一輩子也不回來了!兩天半的路程,趙省三又回到城里。正是十月初,那個月的承包金交不上了。第七天頭上,也就是國慶長假后上班的第一天,盛老板帶著人到他的住處說了那些話,像釘子鉆進墻里,那些話也深深釘進了趙省三心里。
往小區(qū)北門去的路上,趙省三越走勁頭越小。新來的保安不熟悉,能幫我把瘸子趕走嗎?盛老板還沒打過招呼,弄不好,正趕上那個保安情緒不好,把我和瘸子一起趕出去。趙省三打怵了。離北門崗亭還有二三十米遠,他站下不走了。趙省三猶豫片刻,想,還是自己解決吧。要不然就打電話給盛老板,這里他說了算,是他包給我的,他應該管這件事兒。想通了,好像堵住的氣血又流動起來,趙省三的心氣兒也上來了。他轉身調頭往回走,路上還拿眼睛四處找尋,想碰到半塊磚頭,或一截鐵棍木棒之類的物件,防備著,要是真動起手來,說不定能用上,至少能嚇唬嚇唬那個不懂江湖規(guī)矩的瘸子??墒?,他失望得很,小區(qū)各處收拾得相當干凈,除了草坪就是水泥地,連塵土都見不著。媽的,這是啥鬼地方!趙省三心里罵著,一抬頭,已經走到了二十八棟樓跟前。
跛子和他的麻袋已經不在了。自己的那個編織袋還在,頹喪地趴在地上,好像做了錯事的看家狗。當然,那輛奧迪也在,而且,車玻璃上卡通人的表情似乎也變了,正嘲弄、挖苦地看著他。
我早晚要把你搬走。趙省三又想了一下。
愣了一會兒,趙省三抓起地上的編織袋,七上八下的心空得像倒干凈的垃圾筒。走出臥龍苑時,他想:這樣解決也好,真要是打起來,自己未必是跛子的對手。他一定是怕了,怕自己叫來保安收拾他,就溜了。如果是這樣,那他明天肯定不會再來了。
媽的,便宜了你!趙省三罵了一句,狠狠地向路邊一棵樹下吐了口唾沫,好像跛子是被他打跑的,眼前還出現(xiàn)了跛子倉皇逃去的幻影。
折騰得口渴。趙省三破例掏出零錢,在十字路口的報刊亭買了一罐可口可樂?!耙?zhèn)的。”他有點豪邁地說。他要嘉獎自己的勝利。還沒等紅燈變綠燈,幾口便喝下去了。之后,打了兩個響嗝,覺著心情不錯,這才隨著人流向對面走去。
在這個城市,所有靠撿垃圾為生的人都知道,臥龍苑是一塊肥肉。好比大家都在一座山上采金子,也只有幾個點位是出金子最多的,其他地方只能刨出幾粒含量不高的金沙而已。那個出金子最多的點位叫礦帶。臥龍苑就是礦帶,是“兵家”必爭之地。因為那里居住的人層次高,是政府公務人員。生活水平高,垃圾的質量也高。吃豬肉和吃白菜拉出來的屎肯定是不一樣的。據說,連收廢舊報紙的都發(fā)了財。
說到報紙,三年前,本城發(fā)行量最大的一份報紙曾經發(fā)表過一篇報道,說是一個在臥龍苑小區(qū)里撿垃圾的老人,在中秋節(jié)過后的某天,從垃圾筒里撿到兩盒沒開封的月餅。老人樂壞了,剩下的垃圾筒也顧不上去翻了,做了賊一樣,匆匆跑回家里,把老婆孩子叫到一起,叫他們時,連聲音都變了。那兩盒月餅是他們從沒吃過的、連想也不敢想的高檔月餅!他要和全家人一起分享。這些年,月餅質量提沒提高不知道,外表包裝可是提高得飛快。相應的,價格也就高得離譜。反正百姓是越來越吃不起了,尤其是像撿垃圾的這位老人。可以想象他當時的激動甚至狂喜。
在一家人八只眼睛的注視下,老人雙手有點發(fā)顫地打開了第一個盒子。里邊有四塊月餅,鑲嵌在紫紅色絲絨的凹槽里,旁邊的一個塑料袋里還裝著精致的金屬刀叉。
一人分一塊,也沒用上刀和叉,抓在手里,很快就吃掉了。爸爸問孩子:“啥滋味?”孩子們互相看看,說:“沒吃出啥滋味。”
他又問老婆:“你說啥滋味?他們白吃了。”
老婆還有最后一口在嘴里,眼睛望著丈夫,咂摸幾下,說:“我也說不上啥滋味,反正,好吃。”
老人搖搖頭,像是說夢,“好是好,就是不像小時候吃的那個,又硬又香,一咬一個牙印兒?!?/p>
兩個孩子提議:把那一盒也打開。媽媽首先反對,“好東西不能一下子吃完,吃完就沒了?!卑职忠舱f:“看你們,把饞蟲都勾出來了,沒出息?!?/p>
兩個孩子說:“打開不一定就吃,先看看嘛?!?/p>
爸爸一想,也對,就先看看。于是,把第二盒也打開了。可這一次,那八只眼睛卻都像被施了魔法一樣,直勾勾地,傻了。他們沒看到跟先前一樣或不一樣的月餅。里面整整齊齊地放著五捆嶄新的一百元人民幣。
那篇報道當然沒有這些細節(jié),但也搞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有的說,那一家人嚇得好幾天不敢出門,最后悄悄回了老家;有的說,那一家人將錢送到報社,說,不清不楚的錢不要,要了就睡不著覺。他們不為出名,只是在五萬元錢和睡安穩(wěn)覺之間,一家人選擇了后者。他們認為,睡覺安穩(wěn)比五萬元錢更重要。
就是這件事鬧的,臥龍苑一時成了新聞熱點,報紙上的話題還上升到反腐敗的高度。當然,也成了撿垃圾行業(yè)的人們躍躍欲試和無限神往的所在。有那么幾天,臥龍苑就像出事了,鬧鬼了,撿垃圾的人蜂擁而至,趕都趕不走,凡盒子狀的垃圾,都是搶手貨,還出現(xiàn)過兩三個人為爭搶一個舊鞋盒子打到流鼻血的鬧劇,驚動了派出所。
消息在撿垃圾界越傳越神,沒幾天工夫,五萬元已經變成了一百萬元!
事情鬧到后來,最大的受益者是盛老板。以往,臥龍苑的垃圾被承包一年,費用是八千元,后來被炒到了三萬元。趙省三就是在這個時候沖上去的。只不過,和盛老板交涉幾個來回之后,他答應趙省三,三萬元可以分月付,半年后還是虧本的話,可以再商量??匆娳w省三還是有點猶豫,盛老板呲著那口黃牙,滿懷豪情地說:“要想在這個城里出人頭地,啊,就得拿出膽量,啊。像我,啊,寧可在富人區(qū)里……啊,當乞丐,也不在窮人堆里做首領……啊,老家讓我回去當鄉(xiāng)長,啊,我就是不答應。啊,啊?!?/p>
灌了半斤紅星二鍋頭進肚子里,趙省三咬咬牙,跺跺腳,就把合同簽了。
兩年過去了。雖然沒碰上那個撿到五萬元的傳奇,趙省三也沒虧。臥龍苑的垃圾確實值錢。每個月,光是各種酒瓶、飲料瓶,變賣后就能交上給盛老板的錢,其余都是趙省三賺的。
城市就是有一種說不清的魔力。很多人在這里掙扎、沉淪,就是要飯吃也不肯離開。也有的人,就像一個猛子扎進深不見底的河里,多少年都不見上來。當然,他可能一頭扎進了水下埋伏的泥里。有泥埋伏的水面上,陽光下蕩開的波紋,就像好看的女人夜里不懷好意的笑,你撲上去,就要付出代價。
還有三個月,趙省三和盛老板今年的合同就到期了。趙省三正盤算著,明年要續(xù)簽,還要招一個幫手。一個人有時做不過來,尤其是那幾個重大節(jié)日,比如五一節(jié)、國慶、中秋、春節(jié),臥龍苑的垃圾眼看著一天比一天值錢了。
跛子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臥龍苑的。
第二天,趙省三走進臥龍苑北門的時候,下意識地摸了摸編織袋里藏著的武器。那是一截生銹的自來水管,一米來長,是在他住的出租屋附近找到的。今天要是再和跛子遭遇,趙省三想,不如先下手為強。
但跛子并沒在臥龍苑出現(xiàn)。一天很快就過去了。趙省三懷著既不想看見跛子但又想當面做個了斷的復雜心情,結束了這一天的工作。
這一天,趙省三過得不是很安穩(wěn)。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危機感,隱隱約約地不時在腦海里出現(xiàn)。就像光聽見遠處沉悶的雷聲,但并沒見著烏云翻滾,也沒有雨點落下來,不知道那雨將有多大,也不知它下還是不下,讓人焦慮不安。
那輛奧迪還停在原地。趙省三想,這輛車可能真是城里人扔的垃圾,大垃圾。既然五萬元都能當垃圾扔出去,也完全有可能扔一輛轎車。他娘的,不能拆了它一件一件地往外拿,那就來不及了,哪天,我干脆租個拖車,把它拖出去。
下午他還看見了那只鹡鸰。他喜歡鳥,在老家時就喜歡。他也不知不覺地喜歡臥龍苑了,因為臥龍苑有鹡鸰和其他好幾種鳥。小區(qū)里的樹很多,槐樹、榕樹、香樟、霸王椰,品種比老家還多。路也干凈,下多大雨都不會有泥沾在鞋上。這些他都喜歡,就是不喜歡臥龍苑里住的人,還有巨大的會飛的蟑螂。臥龍苑里住的人都覺得自己是大干部,眼睛是朝上的,面孔是冷冰冰的。趙省三總覺著他們的眼睛里少點什么,又多了點什么,尤其是看他的時候。兩年多,沒人跟他說過話,或者點點頭。無所謂,反正他誰都不認識,也不想和任何人有啥瓜葛。至于蟑螂,只要他看見,尤其是當他工作的時候突然在垃圾當中出現(xiàn),嚇了他一跳,他一定會將其踩成肉餅。
第二天跛子也沒有出現(xiàn)。
第三天,他剛要出門時,小賣部老板娘的小女兒跑過來,讓他去接盛老板的電話。盛老板說,有空讓他過去一趟,有事情安排。說了不到一分鐘的話,盛老板“啊”了七八聲。
放下電話,趙省三想:盛老板說話“啊”的越來越多了,像有啥虧心事似的。就晚上去吧,白天還要干活。
走出不遠,趙省三想起,忘記帶那根當作武器的半截鐵管了。猶豫一下,覺得跛子可能不會來了,就沒回去取。這時,他聽到西邊高樓后面?zhèn)鱽韼紫虏缓茼懥恋睦茁?,像馬車轱轆在鄉(xiāng)路上輾過。趙省三看看天,跟往常一樣,灰蒙蒙的,像一塊洗不干凈的布,毫無生氣地掛在樓群后面。下吧,趙省三想,下一場透雨,天空還能干凈些,心情也能透亮些。
趙省三的習慣是每天從北門進臥龍苑,穿過超市廣場,再繞過幼兒園,從第一棟樓開始做起。可今天他覺得情況有些反常。他在第一棟和第二棟樓的垃圾筒里都沒有任何收獲,筒里裝垃圾的塑料袋都是打開的,有些還扔在垃圾筒外的草坪上。這是被翻找過的跡象,而且,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至少是一個極不專業(yè)的人翻找過的。趙省三絕不會將垃圾亂扔在草坪上。起初,他以為是夜里找食的野貓或老鼠干的。走到第五棟樓時,他意識到不對,是人干的。他立刻想到是跛子干的。
他怒火沖天地四處尋找跛子的身影。
小區(qū)里有些人進出。有一輛送家具的車停在七棟樓口。有兩個老太太坐在路邊長椅上聊天。正當趙省三要往西門方向找去時,跛子卻從第五棟樓側面的小路一歪一歪地走了出來。
背著麻袋的跛子,鐵青著臉,沒有任何表情。他沒沿著鋪好的碎石路走,那要繞一個彎,而是踩著綠油油的草坪,徑直來到趙省三面前。
趙省三后悔,不該忘記帶那截鐵管子?,F(xiàn)在,他手里什么都沒有,連編織袋子都是空的。
不知道跛子是不是有備而來。
跛子站到趙省三面前。這時趙省三才注意到,跛子左手上夾著一根抽了半截的煙。他一聳肩,放下麻袋。本來是想讓它站著,可它倒了。跛子也沒管它。
跛子吸了口煙,說:“我一直坐那邊等你。”
“是你干的?”趙省三指了指旁邊的垃圾筒。
“不知你啥時會來。我習慣起早,天剛亮就來了?!?/p>
“我說過,這是我的地盤,你忘了?”
“我坐那邊等你,都抽了好幾根煙了?!?/p>
這時候,如果有那根鐵管在手里,趙省三就掄過去了。
趙省三盡力忍住怒火。“等我干啥?道歉?還是叫聲爹?”
跛子的臉陰了一下,夾著煙卷的手剛舉到嘴邊就停住了。
“你這是咋說話?”跛子本想扔掉那小半截煙,沒舍得,胳膊甩了一半,又僵硬地收回來?!拔液眯暮靡獾饶惆胩炝恕!?/p>
趙省三想,這人真是有毛病。翻來覆去就一句話,你說你的,他說他的。偷了別人的東西,還非要等著和被偷的人見上一面。
“說吧,等我干啥?”
“盛老板沒……沒跟你說起我?我姓房,房屋的房。”
“盛老板,你認識盛老板?”
趙省三糊涂了,不知他搬出盛老板是什么意思,禁不住又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起跛子。
趙省三猶疑的片刻,跛子又吸了一口煙,用又臟又黑的大拇指和食指捏著快要燒到手指的煙頭,還是不肯丟掉。他說:“論起來,盛老板還得叫我………”
“等等,等等。你說啥?”
“……論起來,盛老板還得叫我一聲表舅?!?/p>
趙省三更糊涂了。這是什么不著三不著兩的話。
“你聽著,”趙省三指著跛子的鼻尖,“你就是盛老板的祖宗,跟我也沒啥關系,跟臥龍苑的垃圾也沒啥關系?!?/p>
“你這人……”
跛子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搖搖頭,好像趙省三是個聽不懂話、不可理喻的人。
“這是江湖規(guī)矩!懂不懂?”
“啥江湖不江湖的,不就是垃圾么?”
“你說啥?你說江湖是垃圾?”
“我不懂。我等半天了,就想告訴你,盛老板把臥龍苑又租給我了?!?/p>
跛子終于將煙屁股扔在地上,用腳踩了一下。
“啥?”趙省三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再說一遍!”
“盛老板把臥龍苑又租給我了。我說我是他表舅你還不信?!?/p>
趙省三明白過來的時候,跛子已經不在了。小區(qū)里異常安靜。只記得跛子扔下一句話:“你不懂人話,不跟你說了,不信你問盛老板去?!?/p>
趙省三在小區(qū)北門口電話亭給盛老板打電話,打幾次都是關機。一腔的火氣快要從嗓子里竄出來了。
他氣急敗壞地將電話聽筒摔在電話亭的玻璃上。聲音很響,外邊等著打電話的一個城里女孩嚇得吐了一下舌頭。趙省三離開后,她走進去,拾起吊在空中搖擺的聽筒,試了試,還能用,才將硬幣塞進投幣孔里。
趙省三再一次感到了茫然無措。這一次,比他剛來到這個城市的第一天所感到的更強烈。好像突然被誰拋棄了。是這個城市嗎?是盛老板嗎?是臥龍苑嗎?還是江湖……他也說不清?;氐阶√帲裙具斯具撕攘艘淮蟊瓫鲩_水,然后一頭栽倒在亂糟糟的床上。那股熟悉的自己的汗味漸漸籠罩上來,像是來安慰他的。他環(huán)顧屋子里幾乎都是從垃圾筒里撿回來的東西:水杯、鏡子、電飯鍋、菜板、桌子……
“媽的,我不信!”趙省三心里吼了一句,騰地站起來,沖出屋子。他要去小賣部給盛老板打電話。
想不到,這次卻意外地接通了。
“啊,誰呀?”盛老板在那邊裝腔作勢地問。
一聽到他的聲音,尤其是那句“啊”,趙省三剛剛壓下去的火就又燃起來。
“我是趙省三?!庇捎谇榫w激動,趙省三聲音有些高。他沒說剛才打電話打不通,盛老板關機的事,而是直奔主題,“臥龍苑是咋回事?”
盛老板在那邊停頓了半晌沒答腔。
“一個瘸子想占我的地盤?!?/p>
“啊,”盛大老板好像突然想起了似的,“你見著我表舅了?”
“你給我說說,這是咋回事?!”
“啊,啊,是這事。我早起打電話給你,讓你來一趟,就想和你說這事。啊,你還是過來,咱們見面說,啊?!?/p>
趙省三瞥了一眼小賣部老板娘,“就現(xiàn)在說?!?/p>
“你看你,啊,別急火嘛,啊。”
小賣部老板娘在旁邊凳子上坐著無事,見趙省三進來,一句話不說就抓起電話,神情和以往不同,略有些擔心地看著他。趙省三感覺到了女人的關注。雖然,平時趙省三來小賣部買的最多的也就是方便面、香煙、打火機、二鍋頭、肥皂之類的東西,跟老板娘一家也沒什么來往,但這份關注莫名其妙地增加了幾分膽氣,剛才的話就好像是說給女人聽的。
盛老板咳嗽一聲,說話有些氣短。
“老趙,啊,你看,這個情況有點特殊,啊。這個……這個人確實是蘭蘭的表舅,啊,是蘭蘭的表舅,也就是我的表舅,對不對?他打老家來找蘭蘭,找蘭蘭就是找我,對不對?啊,他也是拖家?guī)Э冢灰?,啊。那天他說要包臥龍苑,開始我不同意,我說我和老趙有合同,還有三個月才到期,啊,咱們做事就得照規(guī)矩,對不對?江湖嘛,一個人是江湖,兩個人也是江湖,三個人就更是,對不對?不講規(guī)矩就不叫江湖了,啊。都是出來混飯吃,啊??墒翘m蘭跟我哭,蘭蘭一哭,我兒子就哭,啊,蘭蘭說,這都啥年代啦,啥江湖不江湖,規(guī)矩不規(guī)矩,要是講規(guī)矩,我就不該跟你,也不該給你生兒子,你要是講規(guī)矩,就不該找我這個大學生做二奶!蘭蘭這話聽著難聽,可我不怪她,啊??刹痪褪锹铮@年頭,掙的是錢,啊,誰給錢就租給誰,啊,誰給錢多就租給誰,啊。我這點丑事,啊,你也都知道,不怕你恥笑,啊。我一想,啊。蘭蘭跟了我也不容易,對不對?她表舅愿出三萬五,啊,啊,你說,我也不能因為他是表舅就照顧他是不是,啊……”
趙省三聽得糊里糊涂,也不知道他都說了些什么。他從沒聽過這樣混亂、這樣混賬的話,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江湖規(guī)矩可是你定的。你就不怕斷子絕孫?”
“老趙,可不能胡說,啊。蘭蘭說了,啥江湖嘛,還不就是垃圾。啊,啊。”
“好,姓盛的,你就這樣定了,是不是?”
“看在往日情分上,啊,老趙,你晚上來,我請你喝一盅,再把三個月的錢退還你,啊。”
趙省三冷笑了一聲,“我謝謝你,盛老板?!?/p>
“不敢這么說,啊。咱們是朋友,啊。你要是不來,我就派人給你送過去,啊。還有,我告訴你,啊,你可不能跟我表舅動手,啊,別看他腿腳有毛病,啊,他可是練過武功的人。蘭蘭說,他的腿,是跟人家打冤家落下的,斷了腿他還撂倒三個人,啊,啊……”
“咱們走著瞧?!壁w省三不陰不陽地回了一句,叭地一聲放下電話。
臨走,趙省三買了一包煙,付了電話費。老板娘本想問問出了啥事情,但趙省三鐵青的臉把她的話擋了回去。
趙省三回到屋里,又一頭扎到床上,一下午沒動地方。午飯沒吃。晚飯也沒吃。又整晚沒合眼。整晚沒合眼的結果是想通了一個問題:他面前的敵人不是跛子一個人,而是三個人——跛子、盛老板和蘭蘭,甚至還可以加上蘭蘭為盛老板生的兒子,那就是四個人了。但蘭蘭和盛老板的兒子才六個月,能不能算上一個人,趙省三猶豫了一會兒,最后,覺得還是要算。跛子來找蘭蘭,蘭蘭是盛老板的二奶,蘭蘭跟盛老板說臥龍苑的事,他們的兒子恰好在這個時候哭了。兒子的哭顯然影響了盛老板的決策,這兔崽子的哭,說不準就是在發(fā)表意見。會發(fā)表意見,也就該算個人了,也就是我趙省三的敵人。
是敵人就該消滅掉。
趙省三覺得,一個人要是有了敵人,就不能和他一起活在這世上。敵人就是仇人。仇人就是欺負過你、侮辱過你、侵犯過你、坑害過你的人。敵人要是還活著,而且就在你身邊,那心里該有多別扭呵。吃不香,睡不安生,他們會像蚊子一樣天天在你眼前嗡嗡,一不留神就被他們咬一口肉,吸一口血,咬完吸完,還躲在墻角落燈火照不著的地方暗笑。趙省三從不容忍這樣的事情。晚上睡覺時,如果發(fā)現(xiàn)屋子里有蚊子,哪怕是一只,他也是不能躺下的,一定要翻江倒海地把它找出來,親手拍死在手掌上。沒有血,就算了,有血,他要多拍幾下,還要罵上幾聲才解氣。
四個敵人,趙省三想,先解決哪個還真是個問題。跛子不來這個城市,就不會有今天。本來,自己再干上個三年五載,就可以在這個城市買一套房子,找一個女人,成個家。本來,這個夢想已經離他不遠了,但跛子一來,夢想就真成了夢想了。連那輛車也來不及處理了。好像已經有人跟他說過:那輛車不要了,是垃圾,歸你了。對,跛子是禍因,跛子應該排在第一個。再往下,跛子是蘭蘭的表舅,誰知道是不是,就算真是蘭蘭的表舅,蘭蘭要是通情理,和表舅說,這不行,干啥都得講究先來后到,盛老板很講規(guī)矩,江湖兩個字總是掛在嘴上,臥龍苑包給趙省三了,表舅你可以另找個地方嘛。可是蘭蘭你他娘的沒這么說,你向著你表舅,還哭天抹淚地給盛老板施加壓力。等我找媳婦,決不要你這樣不通事理的女人。白念了幾年大學,父母白給你花了錢。就是貪圖享受,也該找一個差不多的人來依靠,他盛老板是個什么東西!賤!蘭蘭就是第二個。剩下兩個就好安排了。盛老板你他娘的張口江湖,閉口規(guī)矩,結果破壞規(guī)矩的人卻是你自己。你把蘭蘭的表舅當成自己的表舅,不是自己的親舅,卻叫得比親舅還親,真是丟人現(xiàn)眼,真是下三爛!蘭蘭一哭,你就亂了方寸,孩子一哭,你就忘了江湖。你他媽不是個男人!蘭蘭后面就是你,讓她到另一個世界做不成你的二奶,讓你找不到這么年輕的女人!……最后,就是小兔崽子。你他娘的不愧是盛老板和蘭蘭的種,丁點大就會發(fā)表意見了,說不出來就用哭,你知道哭比說還管用是不是?等你沒了爹娘,再用哭發(fā)表意見也沒人聽了,即使你爹他聽,也跟我沒關系了,你們去了另一個世界,再也回不來了。
消滅了敵人,趙省三想,臥龍苑這個江湖上就剩我趙省三一個人了。從今往后,江湖規(guī)矩由我定,我說了算。一個人的江湖也是江湖,決不能像盛老板那樣亂搞。
趙省三動了動僵直的身子,算是徹夜思考和詛咒的結束。
之后,他瞌睡了一下。短暫的瞌睡當中,他做了一個夢:他像往常一樣走進臥龍苑,卻發(fā)現(xiàn),垃圾筒一個都不見了。他想找個人問問,可是小區(qū)里不見有一個人走動,像是一座空城,或是死城。終于,他看見那輛塵土滿身的黑色奧迪還在,孤零零地停在路邊,像是在等他。他松了一口氣,急奔過去,可兩條腿卻像綁了千斤墜一樣沉重,還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往后拉他,怎么也走不到車的跟前。正著急時,見一輛警車和一輛拖車開過來,從警車上下來幾個警察,每個人手里都拿著槍,如臨大敵的架勢。他們快速地拉開車門。好像車門從來就沒有鎖過。頓時,一股難聞的臭味從車里面沖出來,差點兒把那幾個警察給薰倒在地上。趙省三老遠看見那股臭氣像蛇一樣地扭動著,從警察頭上飛向高空,轉眼就不見了蹤影。然后,警察們在車里抬出一具尸體,分不清是男是女,只覺著非常蒼白,像紙一樣,白得刺眼。趙省三自言自語著:不像跛子,也不像盛老板,更不像蘭蘭。之后,只見其中一個警察招了招手,拖車便開過來,輕輕松松地將那輛奧迪拖走了。趙省三想喊,但喉嚨里塞著痰,身上軟得沒有一絲力氣,怎么也喊不出來。這時,聽見身后砰的一聲悶響。他醒了。
是那根一米來長的鐵管,原來一直在門邊的墻角落里靠墻立著,不知為何倒下去了。是它發(fā)出了砰的一聲響。趙省三在灰色的晨光里望著它,血直往腦袋上涌。
天已經亮了。屋外有人在說話和走動。
趙省三想,他娘的跛子,已經在臥龍苑開始干活了。
這時,肚子咕嚕咕嚕叫喚幾聲。他忽然覺得自己非常的餓,是一輩子都沒吃過東西的那種餓。
李松璋,作家,現(xiàn)居廣東深圳。主要著作有散文詩集《寓言的核心》、《憤怒的蝴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