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08年5月12日以來。我大部分精力都花在關注四川大地震上,思維也幾乎停止了運轉(zhuǎn),一直無法找到平時沉穩(wěn)地思考的感覺。我在為大地震所開啟的社會的、心理的、生命的場域之中,哀傷、感動、敬佩,止不住地流淚、不時萌生的無力之感,不斷地在內(nèi)心激蕩。當災難事件漸漸地平穩(wěn),整個社會也開始逐漸地回復到常態(tài),我的思考也開始慢慢生長,我一點點地思考生命的脆弱與可貴,思索愛的力量,體會民族精神的激發(fā),這些問題都是多么的重要,但我又朦朧中感覺僅僅是思及這些方面,似乎并不夠,,因為史上大大小小的災難總會在不同層面激發(fā)大家對生命的思考、愛的實踐與民族認同的強化。那么,我們應該真正思及的問題在哪里,或者說這次大地震真正構成我們精神生長點的關鍵因素在哪里?直到5月25日,我在網(wǎng)上讀到四川安縣桑棗中學葉志平校長的事跡,我的眼前突然一亮,他才是這次地震帶給我們的真正的精神亮點——至少是亮點之一。
理性地承負公民責任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桑棗中學實驗教學樓建設時,學校沒有找正規(guī)的建筑公司,斷斷續(xù)續(xù)地蓋了兩年多。到后來,沒有人敢為這棟樓驗收。新的實驗教學樓蓋好了,老師和學生誰也不愿意搬進去,哪個都知道沒有人敢驗收的樓,建筑質(zhì)量是什么樣的成色。當時,他還是普通教師,是學校為數(shù)不多的黨員之一,別人不敢搬,他只好帶頭搬。搬進新樓時,新樓的樓梯欄桿都是搖搖晃晃的。燈泡各式各樣,參差不齊,教室本應雪白的墻上,只有底灰,什么都沒有。后來,他當領導了,下決心一定要修這棟樓。
葉校長在這里表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清醒的責任意識,即對個人與公共事務之間的責任的理性的認同。盡管現(xiàn)有樓房的好壞與葉校長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在這一點上,他盡可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他看到的不僅是他與樓房建設之間的責任關系,他看到的是住在樓房里的學生和老師,他必須對他們的生命負責,他不能因為前面的樓房質(zhì)量而推脫自己的責任。當別人急于推脫自己的責任的時候,葉校長給出的答案是,主動承擔起自己的責任。
理性地擔當責任,無疑是公民行動的起點,它所顯明的乃是公民進入公共空間一種責任的意向與姿態(tài)。公民不僅僅是一種法律所規(guī)定的身份,更是一種關系的實踐,是作為社會的個人與公共事務之間的真實關涉,公民意味著對公共事務的理性承擔。
默默地、持續(xù)地行動
僅僅認識到自我身上的責任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行動。行動意味著不斷地行動,意味著持久地對抗加在個責任之上的各種阻力。
1997年,他把與這棟新樓相連的一棟廁所樓拆除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廁所樓的建筑質(zhì)量很差,污水銹蝕了鋼筋。他怕建筑質(zhì)量不高的廁所樓牽連同樣質(zhì)量可疑的新樓,要求施工隊重新在一樓的安全處搭建了廁所。1998年,他發(fā)現(xiàn)新樓的樓板縫中填的不是水泥,而是水泥紙袋。他很生氣,找來正規(guī)建筑公司,重新在板縫中老老實實地灌注了混凝土。1999年,他又花錢將不太新的樓上華而不實卻又很沉重的磚欄桿拆掉,換上輕巧美觀結實的鋼管欄桿。接著,他又對這棟樓動了大手術,將整棟樓的二十二根承重柱子,按正規(guī)的要求,從三十七厘米直徑的三七柱,重新灌水泥,加粗為五十厘米以上的五零柱,他動手測量,每根柱子直徑加粗了十五厘米。這棟實驗教學樓,建筑時才花了十七萬元,光加固就花了四十多萬元。學校沒有錢,他一點點向教育局要,領導支持,他修樓的錢就這樣左一個五萬元、右一個五萬元的化緣而來。教學樓時刻要用,他就與施工單位協(xié)調(diào),利用寒暑假和周末,螞蟻啃骨頭般,一點點將這棟有十六個教室的樓修好。
一時的行動并不難,難的是堅持。這是公民行動的時間性,也就是魯迅先生所說的“韌性的戰(zhàn)斗”,默默地、持久地行動,這種韌性首先是與加之于個人職責身上的阻力相抗衡,其次——甚至更重要地——是與個人自我在行動遭遇阻隔的過程中不斷內(nèi)生的惰性與阻滯力相抗衡。公民責任:向空間的延伸
公民行動不僅在時間中,而且在空間中。成熟的公民實踐不僅僅是時間中的浮光掠影,更是空間中的緊抓不放。這在葉志平校長對新建樓房的要求上表現(xiàn)突出。
樓外立面貼的大理石面,只貼一下不行,他不放心,怕掉下來砸到學生,他讓施工者每塊大理石板都打四個孔,然后用四個金屬釘掛在外墻上,再粘好。建筑外檐裝修的術語講,這叫“干掛”。因此,即使是如前些天的大地震,教學樓的大理石面,沒有一塊掉下來。時下,當我們漸漸地陷于豪華現(xiàn)代、信息化的漩渦中,高大時尚的校門、信息化的教學裝備,等等,這些時尚的事物最容易為校長贏得美譽,恰恰葉校長抓住的是學校事務中最基本的,是從師生生命安危出發(fā)的大問題。
我們今天的人們更習慣于錦上添花,不習慣雪中送炭,導致責任的本末倒置。只有當我們能夠長時期地守住根本性的責任,我們才可能為教育,也為社會,守住一道最厚重的基石。當社會變化日新月異,見異思遷可以說成了現(xiàn)代生存的本質(zhì)。對新異事物的追逐,使我們更多地迷失在新事物的?;笾?。只有那些成熟的公民能夠抓住事情的要害與關鍵,默默地把作為公民的責任向著深度空間擴展,堅守自己最根本的責任,而不是流于一些花哨與浮躁之中。
面向未來的理性籌劃
公民行動不僅需要我們面向過去,查漏補缺;面向當下,緊抓不放;還需要我們面向未來,不是面向空洞的未來,而是面向從現(xiàn)實出發(fā)、通向未來的可能性。
葉志平校長從2005年開始,每學期都要在全校組織一次緊急疏散的演習。教室里面一般是九列八行,前四行從前門撤離,后四行從后門撤離,每列走哪條通道,孩子們早已被事先教育好。他們事先還被告知,在二樓、三樓教室里的學生要跑得快些,以免堵塞逃生通道;在四樓、五樓的學生要跑得慢些,否則會在樓道中造成人流積壓。學校緊急疏散時,他讓人計時,不比速度,只講評各班級存在的問題。由于平時的多次演習,地震發(fā)生后,全校二千二百多名學生,上百名老師,從不同的教學樓和不同的教室中,全部沖到操場;以班級為組織站好,用時一分三十六秒。那天,連懷孕的老師都按照平時的學校要求行事。地震強烈得使挺著大肚子的女老師站不住,抓緊黑板跪在講臺上,但也沒有先于學生逃走。唯一不合學校要求的是,幾個男生護送著懷孕的老師同時下了樓。
當葉校長一次次地訓練有序逃生時,他就是在實踐作為公民面向未來的、個人想象中展開的責任。大多數(shù)人不習慣于思考,缺乏深度的思考,往往要經(jīng)歷之后才能明白,不能把握掩藏在時間深處的內(nèi)在責任。唯有像葉校長這樣的人,他們理性的目光遠遠系住了未來發(fā)展的可能性,他們的行動敞開了通向未來的健全的通道。面向未來的理性籌劃,把公民的責任向著時間的深處延伸。
社會正義與個人正義的實現(xiàn)
地震發(fā)生時,葉校長正在綿陽開會。他從綿陽瘋了似的沖回來,沖進學校,看到的是這樣的情景:八棟教學樓部分坍塌,全部成為危樓。他的學生,十一歲到十五歲的娃娃們,都挨得緊緊地站在操場上,老師們站在最外圈,四周是教學樓。他最為擔心的那棟他主持修理了多年的實驗教學樓沒有塌。那座樓上的教室里,地震時坐著七百多名學生和他們的老師。老師們迎著他報告:學生沒事,老師們都沒事。那一刻,他渾身都軟了。五十五歲的他,哭了。通信恢復后,老師們接到家長的電話,都會大聲地、驕傲地告訴家長:我們學校,學生無一傷亡,老師無一傷亡——說話時眼中噙著淚。這一刻,正是社會正義和個人正義最充分的實現(xiàn)。
亞里士多德說“人是政治的動物”,在他看來,政治性乃是人之為人的根本屬性。人之為人的卓越正在于個人在城邦中的合理位序的實現(xiàn),離開了城邦,人就不復為人,而只是會說話的工具,城邦乃是人顯現(xiàn)為人的存在的空間。阿倫特試圖承續(xù)亞里士多德的古典政治傳統(tǒng),以個人置身社會中的行動,超越于個體生存層面的勞動和工作,來彰顯個體存在的卓越。公民身份是個體存在基本的社會身份,是我們走向政治民族的基礎。政治即對正義的追求,或者說求得正義。這種正義乃是雙重的,既指向民族國家,這對社會正義的追求;同時又指向個人,即對個人在公共生活中的合理位序的認同與實踐,也就是個人正義的實現(xiàn)。正義意味著理性地認識自我在公共生活中的合理位置,承負自我作為公民的責任。
正是基于個人對社會正義的追求,以及對個人置身社會中的合理位序的認同與實踐,葉志平校長實現(xiàn)了古典政治的理念,也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公民的責任。當我們憑借對社會正義與個人正義的追求而成為政治的動物,也就是成為實實在在的國家的公民,我們就是在走向政治民族。身雖卑微的葉校長,乃是在進行著一場高貴的個人福祉與公共福祉相統(tǒng)一的公民實踐。
以人性之光彌補制度的缺失
從二十世紀初開始,中國社會就在努力謀求現(xiàn)代轉(zhuǎn)向與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建立。社會現(xiàn)代化最重要的兩個方面無疑是人與制度,魯迅改造國民性和胡適再造文明、謀求現(xiàn)代民主政治的嘗試乃是兩者之間不同選擇的典型代表。直到今天,現(xiàn)代化訴求依然是我們社會內(nèi)在的基本精神祈向。我們經(jīng)常生活在抱怨之中,抱怨制度的不健全帶來的諸多問題,我們更多地冀望于社會制度的完善。但制度的完善是一個過程,現(xiàn)代化也絕不是一勞永逸地行動,那么,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是被動等待、消極抱怨,抑或空洞吶喊,還是積極地行動?顯然,抱怨或者吶喊,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其積極的意義,但更重要的,在我們的社會公共空間中最缺少的,就是行動,是建立在個人優(yōu)良人性之上的行動。
制度不是一切,一是任何制度下個人都有作為的空間,一是制度的改良依賴于優(yōu)良的人性,優(yōu)良制度本身就是優(yōu)良人性實踐的結晶。制度的改良和人性的卓越是互為表里、互動發(fā)展的過程,我們不可能一夜之間達到制度的改良,在口號之上,我們更需要實實在在的改良行動。葉志平校長的意義正在于其默默而持久的行動所折射出來的公民品質(zhì)的可貴。
事前,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的責任卻之不顧,即使是事故之后,他也滿可以理直氣壯地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凈,并轉(zhuǎn)而把責任歸于以前的或者上面的主事者,但他根本性的在意點并不是誰來擔當事故的責任,而是實實在在地對學生負責,對每個真實的生命負責,對社會負責,而不是給自己的不作為尋找借口。平凡的葉志平校長以他的不平凡提示我們:以自我人性的力量來彌補制度的缺失,并以個人的行動,為制度的完善提供可能的路徑,這才是真正的行動。
以樸實的行動實踐對公共空間的啟明
人之為人,就在于實現(xiàn)人之本性,實現(xiàn)人作為理性的存在,實現(xiàn)人作為政治動物的存在,并以此來實現(xiàn)個體人性的卓越。人是憑借對正義的追求而成為正義的人,人在求得社會正義的同時實現(xiàn)個人正義,公共福祉和個人福祉就在行動之中達到統(tǒng)一,行動的根本意義就在于此。我們太習慣于說,領導趾高氣揚地說如何如何重要,專家趾高氣揚地說應該如何如何,憤青趾高氣揚地說為什么不如何如何;問題沒有顯現(xiàn)出來時,大家高談闊論;問題一旦出來,彼此又忙于推諉。正如葉公好龍,許多時候其實我們好的是假龍。只有他,是在真做。一個普通的中學校長告訴我們,作為負責任的公民,最重要的是行動。葉志平校長的實踐深刻地闡釋了公民的要義:理性、責任、行動和韌性的堅持。他是在舉個人之力來對抗我們軟弱的時代,言不由衷的時代,只說不做的時代,平庸與墮落的時代。 一個人的高貴與否,與他的職業(yè)、地位、身份,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在我看來,葉老師是在我們今天的社會中十分少見的真正高貴的人。葉老師以他持久而智慧的努力,成就了學校七百多個生命的安全,也成就了個人的卓越與靈魂的高貴。葉校長的價值之所以要遠遠大于洪戰(zhàn)輝等道德人物的價值,乃是因為他們的價值僅僅是基于個人自我的,而葉老師則是堅定地、持久地走向社會,走向未來,他的價值是基于社會正義的。
也許,在很多人看來,葉志平校長就其身份、事跡、成就而言,都微不足道,但在我看來,葉志平校長的價值正在于其以一個普通公民的身份和行動,構成對當下中國社會公共空間的真正的啟明。公民實踐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行動,葉志平校長是在傾個人卑微之力,理性地擔負個人在公共生活中的責任,憑借理性、責任和踏實、穩(wěn)健的行動,自覺地抵抗個人之上的周遭世界的不義,他是在進行一種真正的公民實踐。他的實踐深刻觸及了當下中國社會民族國家的建立最重要的基礎,也就是公民人格的基礎,對于當下中國社會根本性的、建設性的價值所在。可以不無夸張的說,他代表著中華民族在當代精神發(fā)展的方向,優(yōu)良的心智,理性的擔當,持久而深度的努力,積極面向未來的態(tài)度,敞開我們社會通往理想未來的根本性路徑。
劉鐵芳,學者,現(xiàn)居長沙。主要著作有《生命與教化》、《走向生活的教育哲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