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招待女作家瓊瑤做過一道菜叫楊花蘿卜燉干貝，把瓊瑤阿姨吃得眉開眼笑，當(dāng)時她肯定一不留心說出她的口頭禪：好好喝哎?；蛘呤牵汉渺n好靚的湯哎?？上С衾贤鉀]人聽到，汪師母聽到也不會吃醋，她不會想到這個團(tuán)臉短發(fā)的家庭婦女寫起《情深深雨蒙蒙》來會把全中國的女孩子弄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

楊花蘿卜燉干貝這道菜我倒是克隆過一回。那年春天，楊花飄飛如雪的時候，我去南京郊外訪她，把所有的廢話都說完后，我說給你露一手吧。我在市場上找到一種小紅蘿卜，紅得像糖葫蘆，像愛臉紅的小姑娘，菜販說叫洋蘿卜，中間少了一個花字，我想就是楊花蘿卜吧。將蘿卜切片在鍋里干炒，炒到微微發(fā)焦，干貝找不到，河蚌倒正上市，就用它代替，放在沙鍋里燉，沒一會兒就濃腥撲鼻，黃酒和姜塊壓不住陣腳，三只大頭蒼蠅聞腥而至翩翩起舞。我慌了，還是她機(jī)智，切半碗咸肉投入，果然腥氣全無，絲絲幽香彌漫開來。我一下午就守著砂鍋，它一直在咕嘟咕嘟地自言自語，仿佛有一肚子牢騷。我不理它，埋頭看完了汪曾祺的《大淖紀(jì)事》，又隨手翻翻瓊瑤的舊作。最后打開蓋子看一看，楊花蘿卜燉河蚌差不多了，濃香軟爛，清腴嫩滑，是一種獨(dú)特少有的美味，和汪曾祺的小說散文一樣風(fēng)味獨(dú)特。我一連喝掉三杯花雕，覺得自己就是汪曾祺了；醉眼矇眬中，權(quán)當(dāng)她是瓊瑤吧，她還老大不情愿，做戲似的跟我開玩笑說，寧愿做亦舒。

沈從文在故宮研究古代服飾時，有一天他表侄黃永玉來找他，他做了一道慈菇炒肉片。黃永玉吃后贊不絕口，認(rèn)為比土豆炒肉片高一格。格，我猜可能就是檔次吧。這道菜從前我經(jīng)常做。我們老家在江南水鄉(xiāng)，慈菇多得很。在上海小菜場里，也經(jīng)?？吹酱裙?，比我們老家的大，長長一個芽嘴，像腦袋上長了一個辮子，沈從文就稱它為“清朝人”。慈菇炒肉片我做過幾次，都是在心情好的時候。做法與土豆炒肉片沒什么兩樣，只是土豆炒肉片太平常。市井小菜，吃過也就吃過，記不住。慈菇苦，苦是它的特點，苦過之后有點回味，仿佛苦盡甘來的意思，用它炒肉片，不用放芡粉，口味很特別，沈從文愛上了它，就像愛他筆下的三三、瀟瀟和翠翠一樣。這種美是一種另類的美，美得很特別。

慈菇炒肉片也好，楊花蘿卜燉干貝也罷，只是傳統(tǒng)文化人用來營造心境的一種手段。在春雨中或秋月里，慢悠悠地做著菜招待遠(yuǎn)道而來的文朋詩友，對他們來說，就如同伏案寫詩作畫一樣，是審美體驗，也是一種行為藝術(shù)。

一碗清粥

劉心武回憶去世不久的蘇州作家陸文夫時，有一個細(xì)節(jié)讓人難忘：有一年秋天，劉心武和陸文夫坐車前往蘇北采風(fēng)，途中車堵在一處鄉(xiāng)村路口，剛剛下過一場雨，路旁一片泥濘。陸文夫從容走下車，來到一個簡易的粥棚，提了提褲腳，然后踩著泥濘在傷痕累累的農(nóng)家大板凳上坐下來。他要了一碗清粥，慢慢悠悠地喝。喝了幾口，沖不遠(yuǎn)處坐在車上的劉心武豎起大拇指微笑——那一幕讓來自京都的劉心武難以忘懷。多年以后，劉心武著文說：在那一碗鄉(xiāng)村農(nóng)家清薄寡淡的米粥里，我看見了陸文夫淡泊的品性和清潔的風(fēng)骨。

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喝粥，只知道粥不太好喝，那時候米很金貴，不舍得吃干飯，就熬清粥，粥盛在粗瓷碗里，碗沿上橫架一根蘿卜干，端起碗走幾步，碗中粥晃蕩晃蕩，就像“洪湖水浪打浪”。喝幾口粥，咬一段蘿卜干，喝得肚子漲得好大，老是要跑廁所——能端坐在一片泥濘中不慌不忙氣定神閑地喝粥，這位先生肯定是道中高人，平心靜氣地端碗喝粥，就像坐在蒲團(tuán)上合掌打坐一樣，是一種精神境界，平淡、沖和、寧靜、悠遠(yuǎn)。

沈宏非先生說，粥是窮人的主食，也是失敗者的符號，窮人食粥為求生，富人食粥為養(yǎng)生。沈大胖子在人間煙火中浸淫日久，出語警醒，深得人生之味?？墒菍Φ吹膫鹘y(tǒng)文人來說，喝粥更多的卻并非出于經(jīng)濟(jì)而在于精神——上海作家程乃姍是名門閨秀，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定居香港，她也愛煲粥喝，常喝的是皮蛋瘦肉粥和排骨蔥花粥，排骨要在砂鍋中熬煮五小時，湯厚粥稠，端起來糯香撲鼻。一碗皮蛋瘦肉粥做起來特別費(fèi)工夫，先要熬好骨頭湯，再加入米熬煮，最后添加切碎的蛋皮、皮蛋、青菜心、腰眉肉——這樣的粥當(dāng)然好喝，可程乃姍只是偶爾喝一次，如果連喝幾餐，她會倒胃口。而一碗清粥她則百喝不厭，她認(rèn)定最理想最有境界的飯食就是一碗清粥，配一碟豆腐乳或酸乳瓜，清、薄、寡、淡，是飲食中的妙品，是散文的至高境界，也是人生的至高境界。

我想，一個人年輕時不會喝清粥，他只喜愛糖醋和麻辣，那時候他目光遠(yuǎn)大，以為他能心想事成戰(zhàn)勝一切；一個人當(dāng)紅時不會喝清粥，他只喜愛紅燒和煎炸，那時候他目空一切，以為他能主宰世界無所不能。一個人只有到了晚年，他經(jīng)歷過大起大落的人生之后，他才會慢慢愛上這一碗清粥，一碗清粥讓他品嘗到人生的滋味。這有點像曹雪芹，出生于深宮豪門的曹雪芹一生吃過多少美酒佳肴山珍海味呀，只有到了繩床瓦灶家破人亡、舉家食粥酒水常賒時，他才寫出了洞察人世、名垂千古的力作《紅樓夢》。

養(yǎng)豬種菜

文人雅士喜歡梅蘭竹菊，好像也喜歡養(yǎng)豬種菜，別看鄭板橋種竹子陶淵明栽菊花，可他們一旦養(yǎng)起豬種起菜來，也是行家里手，一點不輸郊區(qū)菜農(nóng)，這從板橋詩中就看出來，“一庭春雨瓢兒菜，滿架秋風(fēng)扁豆花”，瞧瞧，這菜長得還真不賴。陶淵明也有類似的詩文，“種豆南山下，草盛苗豆稀”，看來，陶淵明的菜不如鄭板橋的長得好。

養(yǎng)豬種菜是農(nóng)民的副業(yè)，也是文人雅士的副業(yè)。最早在西南聯(lián)大，窮教授工資常拖欠，一拖一兩年是常事，比現(xiàn)在農(nóng)民工好不了多少。窮教授沒辦法，只好去養(yǎng)豬種菜，好在當(dāng)年昆明郊外荒山多的是，隨你種。據(jù)說外面出大太陽，理科教授就急得慌，直念叨說太陽要把他的蘿卜苗曬死了。有許多教授種不好菜，就跑到街上擺地攤，反正沒有聯(lián)防隊員來驅(qū)趕罰款。其實，這種養(yǎng)豬種菜的傳統(tǒng)國外老早就有，梭羅從哈佛畢業(yè)，那是多好的學(xué)校啊，他讀出來卻不去找工作，跑到人煙罕至的瓦爾登湖去種豆，豆籽種下去，總被老鼠偷吃掉，害得他種了一遍又一遍，梭羅那個氣啊，詩也不寫了，日日夜夜追打老鼠，到秋天總算有了收獲，他都記了賬，賣豆收入二十三塊四毛四，除去買豆種買鋤頭花的一十四塊七毛二，賺了八塊七毛錢。

錢鐘書的太太楊絳女士1973年也在河南息縣“五七”干校里養(yǎng)豬種菜。她想讓錢鐘書到菜園班來幫她種蘿卜，可是組織不批準(zhǔn)，讓錢鐘書做司爐工。錢鐘書本事比較大，他一次次跳槽，先后做過保管員、郵遞員、通訊員，他就是想離楊絳近一點，可以到她菜園里坐坐。每次錢鐘書來，楊絳就拔一個蘿卜給他吃，不免東張西望偷偷摸摸，怕被人揭發(fā)假公濟(jì)私。不過錢鐘書后來也放心讓楊絳在這里養(yǎng)豬種菜，因為那些菜農(nóng)一個個都是了不得的人物：戈寶權(quán)、卞之琳、蔡儀、李健吾、俞平伯——大家嫌俞平伯手腳慢，就讓他專給籬笆搓草繩，結(jié)果俞平伯搓草繩功夫不比研究《紅樓夢》差，一個禮拜下來搓了一大堆草繩，有人量了一下，一共一千六百三十六尺，在場的人目瞪口呆。只有楊絳不高興，她種的紅薯讓人偷掉不少，去問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沒人承認(rèn)，還編出順口溜：穿得好吃得好，一人一塊大手表——意思是你們過得這么好，偷你幾個紅薯算什么？

楊絳當(dāng)年一心只想著養(yǎng)豬種菜，沈從文就比他有心機(jī)。沈從文當(dāng)時在湖北咸寧養(yǎng)豬種菜，他一天也沒有放棄過對民族服飾的研究，可能是見多了菜苗豆花豬食盆豬食缽，他后來就把在菜園豬圈里寫的一本書取名為《壇壇罐罐花花草草》。

能安心養(yǎng)豬種菜的人，都是能安貧樂道不同流合污的好人。海瑞也喜歡養(yǎng)豬種菜，他是官場上的一個異數(shù)，從來不收紅包，據(jù)說他一個縣太爺?shù)脑滦綋Q算成人民幣只有1130元，雖說他不需要還按揭，又不要供兒子自費(fèi)出國，可這點錢要贍養(yǎng)父母供養(yǎng)妻小肯定不行，那怎么辦？海瑞就在衙門里種蘿卜白菜。據(jù)說到了春天，縣衙前菜花金黃一片，老百姓有冤，就直接跑到油菜田里找他，這樣的縣太爺，你說老百姓怎么可能不喜歡？

拿手好菜

云林鵝是倪云林的拿手好菜，好吃，用蜂蜜做調(diào)料，上蒸籠蒸熟，滋味好得沒話說，才子袁枚嘗到后大聲叫好，把它記入《隨園食單》。除了燒鵝，倪云林還會做酒煮蟹，風(fēng)味也獨(dú)特。如此品位的丹青高手，難怪經(jīng)手設(shè)計的獅子林居于蘇州園林之首了，獅子林的園林藝術(shù)，也應(yīng)算是他的一道拿手好菜吧。

倪云林是畫壇怪才，長期居于蘇州，有潔癖，因為嫌臟，他甚至從來不近女色。有次好不容易看上一位金陵歌妓，古箏把他骨頭都彈酥了，晚上帶回來先讓她洗澡，洗了一次又一次，結(jié)果澡沒洗好，天亮了，一樁好事沒做成。倪云林的拿手菜是燒鵝。許多舊式文化人都能做幾道拿手菜，而且這些菜總隨著書畫詩文留傳下來，像東坡肉、云林鵝之類。東坡肉名氣大，得益于蘇東坡。云林鵝呢，知道的人不多，吃的人更少，可能快要失傳了。

梁實秋有一道拿手菜是煮羊頭?？箲?zhàn)八年他呆在重慶，想張家口的羊頭肉想瘋了。后了回到北京，自己來不及做，當(dāng)天晚上到外面買回一大包，放在枕頭上一口氣吃個精光。重慶人傳說他最會做豆腐，愛吃豆腐的男人沒大出息，弄點美食美女美文之類還算內(nèi)行。梁實秋的豆腐菜現(xiàn)在重慶老店里還有，就叫梁公豆腐，我沒吃過，不知道是不是他書中提到過的雞刨豆腐。梁實秋是世家子弟，有錢，品位高，家里廚子常常換，南北風(fēng)味都了如指掌，吃點東西左講究右講究，胃口刁，廚子可能沒法伺候，只好他自己操刀上陣。后來到了臺灣，沒法弄到湖南豆醬四川辣料，張家口的羊陽澄湖的蟹想都不敢想，拿手好菜一樣做不成。那時候他最想金華火腿，有人送了一條，拿到手里還沒聞就說是假的。好像是1968年春天，隔壁一老頭問他借刀砍火腿。他過去一看，是正宗的金華火腿，藏了多少年硬得像石頭，還是冬天腌制的冬腿，饞得他口水流到下巴殼，跟人家討了一塊碎骨頭回來熬湯。熬了一整天，再放點蝦米豆腐皮子，不舍得喝，捧起來聞聞，再聞聞，說，真是好東西啊。

在我記憶里，汪曾祺的拿手菜最多，一道楊花蘿卜燉干貝把瓊瑤大嬸吃得眉開眼笑。聶華苓來北京，王蒙請她去全聚德吃烤鴨都不肯，點名要吃汪曾祺的煮干絲，她只在汪老的書中看過，饞得不得了，吃飽了還要打包帶一些，不知汪老滿足了她沒有。舊式文化人拿手的多是鄉(xiāng)土美食。汪曾祺的一大愛好就是拎著小竹籃逛菜場，而且專買野菜。后來大棚出的野菜他嫌沒味，就拿把小刀在北京城里到處挑，有次低頭挑薺菜竟然挑到中南海的圍墻邊上，讓衛(wèi)兵好一陣緊張，疑為壞人搞破壞?！拔母铩睍r期呀，天曉得，要是被當(dāng)成特務(wù)抓起來，你縱然渾身是嘴說得清嗎？

文如其人一點不錯，從這些文化人的拿手好菜里，我們應(yīng)該能品嘗到他們作品里的一份篤定與淡泊。

責(zé)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