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鐘,手機響起,他輕輕地“喂”了一聲。
“我到了!”手機聽筒里傳來母親略帶驚慌的聲音,干響蒼老,炸得他耳根子生疼。他捂了一下話筒,下意識地看了看正在逗弄孩子的妻子和岳母,皺了皺眉頭,壓低了聲音:“不是說好過段時間再來嗎,怎么今天來了?……”
母親的聲音更加慌亂,也更加響亮:“你大哥今天不忙,我把你二哥孩子放他家了……”
妻子看著他掛斷電話,也皺了一下眉頭:“你媽打來的?”
“嗯?!彼麗灪吡艘宦?。
“說不讓來,非得來,真是!”妻子說。
岳母接過話頭,語調(diào)明顯不快:“既然來了,就去接吧!”
他心情煩亂無比。結(jié)婚后,房子是妻子買的,工作是身為市財政局局長的岳父安排的,是岳父一家讓他脫離了農(nóng)村,他對岳父一家,始終心懷感恩。在他看來,妻子的皺眉,岳母的不快,都是他那個執(zhí)拗的母親引起的。
換上皮鞋,打開防盜門,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地板,暗紅色柚木散發(fā)著幽靜的蠟色。
母親電話中說,她在小區(qū)門口便利店的電話旁等。她的記性可真好。五年前他結(jié)婚時來過一次,現(xiàn)在竟然能從遠郊汽車站找過來!她要步行三四公里山路到鎮(zhèn)上車站,然后乘兩個多小時汽車到遠郊,再從遠郊汽車站到市中心小區(qū)門口。進屋要換拖鞋。母親一定穿著那種高幫黃膠鞋,腳上的味道一定很重。
電梯從二十五樓靜靜下滑。走出電梯,清澈的秋陽,讓他有些眩暈。正值周末,小區(qū)花園涼亭下,幾個衣著得體的老頭兒在喝茶下棋;旁邊空地上,幾個老年人在玩陀螺;更遠處的紫藤長廊下,十幾個中老年戲迷,自伴自演唱京劇,脆響的竹板兒,婉轉(zhuǎn)的京胡,在干凈明澈的小區(qū)公園泠泠動人。他心緒忽然明朗起來,面帶微笑地從公園人群中穿過,表情和善地和這個對對眼神,和那個點點頭。
然而這種愉悅的情緒稍縱即逝。一對拎著月餅盒的年輕夫婦迎面而來,撩起了他的心事——明天就是中秋節(jié),他還沒有為岳父岳母準備中秋禮物呢!他埋怨母親來得真不是時候。要不,這個空兒,他就可以去超市逛一下!
走出小區(qū),正對門口的新漆斑馬線,刺鼻味道讓他干嘔。透過熙熙攘攘的人流車流,他看見母親守在斑馬線對面的便利店旁,腳下放著一個鼓囊囊的蛇皮袋,不停地東張西望。
他知道,母親看不見他。六十多歲的她,已經(jīng)老眼昏花。父親去世時,他三歲,妹妹五個月,二哥五歲,大哥六歲。母親一個人拉扯他們兄妹四人,供他上完小學上初中,上完初中念高中,高中畢業(yè)讀大學。一個婦道人家,能有多大斤兩?沒日沒夜干活苦熬,身子枯瘦,腰背彎曲,眼睛半瞎,耳朵半聾。只有那干響的嗓門,表明她的生命狀態(tài)——雖然受盡悲苦,但在城里工作定居的兒子,給她帶來了希望和榮耀,她還要努力活下去。
新漆白亮的斑馬線上,快速通行的車輛來來往往,他竟然無法找出間隙走過去。他看著斑馬線對面的母親,那樣陌生,那樣遙遠。唯一熟悉的,是母親那身經(jīng)年不變的衣裳。他忽然想到大學畢業(yè)后,沒回過幾次家,上次回家還是在兒子出生后不久。想著想著,他眼睛有些濕潤。
但是他不愿意讓這種淚濕的感情恣意下去,他開始竭力為自己開脫:妹妹嫁得不遠,兩個哥哥嫂子都在家。他每個月寄去二百元生活費——要知道,像她這樣的農(nóng)村老太太,一年還花不了二百塊錢呢!這樣看來,她并不孤苦呢!
想到這里,他有些釋然。這時,岳父打來電話,說給孩子過生日的地點定在金帆大酒店,告訴他十一點半準時過來——四歲小孩兒,過什么生日!還不是岳父大人的金面!
接完電話,他又望了望斑馬線對面的母親。
母親或許等得久了,她怕兒子看不見她,離開便利店走到街邊顯眼的地方。她似乎很困很累,總想坐下又不敢坐下。在她看來,兒子一定沒有看見她,在著急尋她,她不能坐下,坐下,兒子或許就看不見她了。
他心里又犯難了:兒子生日,岳父單位的同事要來,小姨子和她男友要來,妻子那個在市政府工作的姑姑也要來。單位人一桌,家里人一桌。母親坐哪一桌?
母親坐哪一桌呢?她那積滿黑垢的寬厚指甲,不知道剪過沒有;牙一定不刷,吃飯的聲音,一定還是“吧嗒吧嗒”山響!
母親坐哪一桌呢?
要不先給母親找一家小店歇腳,客人散了再接過來?可是,午宴結(jié)束后,下午三點,單位舉行中秋聯(lián)歡,他這個辦公室主任不參加也不合適。
他猶豫不決,心情愈加煩躁。馬路對面的母親,還在等待,還在張望,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強烈希望眼前發(fā)生劇變,這種劇變,最好能合情合理地讓母親回心轉(zhuǎn)意,自愿返回。
可是這種劇變始終沒有發(fā)生,馬路對面的母親,還在等待,還在張望。母親的這種執(zhí)著,激怒了他。他搞不清楚,這個農(nóng)村老太太,為什么非得今天來找他。他看見母親顫顫地走到電話旁,將手里一直攥著的紙條遞給店員,說著什么。店員接過紙條開始撥電話。他手機響起,店員把話筒遞給母親。他來不及細想,脫口而出:“娘,我今天在單位加班,原本過去接您,臨時過不去了……要不,您先回去……”
他眼看著母親遲鈍地放下電話,愣怔怔幾秒鐘。然后掀起衣襟,從褲子口袋掏出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從折疊整齊的紙幣中,找出幾枚硬幣,和店員大聲說著什么。他知道,母親一定在和店員就電話費討價還價。
她來得急,肯定沒吃早飯,到了市里,更舍不得墊補墊補,寧愿一直餓到中午,他想。
母親付完話費,彎腰扛起腳邊的蛇皮袋。蛇皮袋重壓在肩上,她的身體,更顯枯瘦。她將頭深深勾在胸前,艱難地左右張望,要到馬路對面,乘坐返程公交車。
他眼看著母親一步一挪走到斑馬線中央。一聲尖利的剎車聲。母親被疾馳而來的汽車撞飛,“砰”的一聲悶響,翻滾在馬路中間。從蛇皮袋迸射出來的花生,撒滿地面。
他奔撲過去抱起母親,母親大口大口喘著氣。母親手里,依然緊攥著那個紙條——他四年前寫給母親的,他的電話,他的住址,他兒子的生日,妻子的姓名。母親渾濁的目光,愛憐地看著他;粗糙的大手,輕輕摩挲他的頭發(fā),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我那個從來沒見過面的孫子,和那個從來沒喊過我娘的兒媳……
他緊緊抱著母親,向附近醫(yī)院跑去,就像幼年時,母親抱著他在大雨中奔跑一樣……母親的手,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紙條落在地下,隨風翻滾……他下意識停住了腳步,望著母親合緊的眼睛,不知所措。他恍惚看見,母親又站在斑馬線對面了,隔著這條僅寬十幾米的斑馬線,就像天涯般遙遠。他冥冥中感到,使他們母子橫亙斑馬線兩端的,有一種比生死更難逾越、更加可怕的東西……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