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已十多年了。每至清明節(jié),當我到父親的墳前掃墓祭祀時,便會憶起父親生前喝大碗茶的一幕幕情景。
上世紀五十年代,我家貧困得連買鹽錢都是摳算著花,父親喝茶便成為一種奢望。但饞茶的父親還是想著法子喝茶。那時離我家三里多遠的馬頭鎮(zhèn),有一家“馬家茶館”,收拾得潔凈,茶價也低廉,很討父親的喜愛。緣此,我也常常跟父親去那里買茶喝。父親進去后,便高聲說:“來兩碗熱茶!”一個小伙計便應聲:“到了!”瞬間,兩碗冒著苦香味兒的熱茶就放在父親的面前。父親喝茶很少坐著喝,他總是一只腳蹬在長條凳子上,左手撩著上衣,右手端起一碗茶,咕咕咚咚就下肚了。第二碗茶父親喝得慢一點兒,似乎在嘴里品品味道,不住地咂舌頭,顯得很開心。喝完后,父親從身上摸出二分錢,放在桌子上,就帶我揚長而去。再后來去馬家茶館,父親就拿不出現(xiàn)錢結賬了,便把茶錢記在馬老板柜臺旁的一塊小黑板上,父親名字的后邊,記的“正”字(每個正字代表5分錢)越來越多了。有一年的冬天,天上飄著雪花,父親的茶癮又上來了,便拉著我冒雪去馬家茶館喝茶。那次進了茶館后,馬老板有點兒不熱情,當著父親的面指指那小黑板上記的賬,父親不屑地說:“能喝得起茶,就不會賴賬,上兩碗香茶!”那個小伙計應了一聲,從老虎灶上掂了一個茶壺,準備給父親沖茶。父親一看便說:“慢著,這壺水不開,能沖茶?”那小伙計一楞,父親便伸手奪過那只鐵茶壺,把壺里的水向地上猛澆幾下,地上沒有進出“噗!噗!”的響聲。馬老板見狀,趕忙賠著笑臉說:“快給趙先生換水,您大人別跟小孩兒計較。”父親把臉一拉說:“今兒的茶不喝了?!闭f著父親從內(nèi)衣口袋里摸出一塊黃澄澄的東西,往柜臺上一放,對馬老板說:“這塊洋貨,夠抵我的茶錢了吧?”馬老板愕然間,父親就拉著我昂首而去。
1958年,農(nóng)村要實現(xiàn)公社化,馬家茶館也結束了它的使命。父親后來喝茶,只好在自家燒火煮茶喝了。那年月農(nóng)村天天大躍進,干活兒不分晝夜連軸轉。通常是晚上十點多,父親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里。是時,母親便趕快把事先煮好的一罐熱茶給父親端上去。父親倒出兩大碗趁熱喝下去,便舒展開了眉頭。父親告訴我說:“那次去馬家茶館喝茶,馬老板怕我欠他的錢多了還不起,故意用不開的水來冷待我,我能受他的氣嗎?我給他的那東西是我在火車上當司爐工時,買的一只意大利懷表,那塊表能值他半個茶館的家業(yè)呢!”怪不得后來馬老板又專程來我家,給父親道了歉,還送了一大包粗茶,父親享用了兩年有余。
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父親喝的大碗茶基本上都是自制的土茶了。冬春時,我母親早早就準備好了干柿蒂、枸杞子和山楂片,晚上摻合在一個黑瓷罐里,用煮沸的開水,高高沖進去,悶在罐里泡上大約半個小時,再倒進碗里。父親喝得渾身發(fā)微汗,就上床睡去,一晚上睡得香甜暖和。早上起床前,母親就把煨在灶火旁的茶罐,續(xù)上一碗水加熱一下,父親喝下去就勁頭十足地下地干活了。若是到了夏秋季節(jié),父親的大碗茶就又換了內(nèi)容,以金銀花、菊花、薄荷為茶料,以利于清熱解毒,消渴祛火,明目益神。這些茶父親講究現(xiàn)泡即喝,從不喝隔夜茶和過晌茶。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父親已上了年紀,但他喝大碗茶的習慣卻一點兒也沒有改變。興許是喝茶滋養(yǎng)了他的身體,激活了他的精神,他幾乎走到哪里就喝到哪里。那時他喝的茶,是家住在信陽的一位親戚給他送的等外信陽毛尖。雖是等外品,父親卻喝得津津有味。有一次在午后的打麥場上,父親頂著烈日在放磙,一旁的樹陰下,放著父親剛沖上二遍水的大壺茶。這時,正好隊長過來了。隊長對父親說,隊里剛剛煮了一鍋白糖綠豆花,要父親把他罐里的茶倒掉,去灌綠豆花喝。父親連忙擺手說:“情愿舍頭牛,不舍‘二貨頭’,我那罐里的茶可是金不換啊!”原來父親說的二貨頭,就是他剛續(xù)上二次水的茶,那茶味正醇正濃,父親能舍農(nóng)家的一頭牛,他也舍不得那二貨頭的老粗茶啊!
一生喝著大碗茶的父親,有滋有味地走過了90個春秋,才與茶香一塊兒縹緲而去。但父親生前暢飲大碗茶的情景,卻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