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本文通過對現(xiàn)存敦煌文獻中王梵志詩的研讀,認為王梵志詩作的獨特意義之一,在其對底層生活經(jīng)驗的深刻揭示。細讀今存全部王梵志詩作,可以發(fā)現(xiàn),構(gòu)成這種經(jīng)驗的,除了人們略有了解的經(jīng)濟生活的貧困,還有社會負擔的沉重、社會公正的匱乏,以及生命意義的模糊。
關(guān)鍵詞:王梵志詩;底層;生活經(jīng)驗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08)02-0097-05
一
王梵志是一位出身社會下層并一直生活在社會下層的詩人。關(guān)于他的身世,曾有一個頗富神奇色彩的傳說。據(jù)馮翊《桂苑叢談》及《太平廣記》卷82記載:
王梵志,衛(wèi)州黎陽(今河南省浚縣)人也。黎陽城東十五里有王德祖者,當隋之時,家有林擒樹,生癭大如斗。經(jīng)三年,其癭朽爛。德祖見之,乃撤其皮,遂見一孩兒抱胎而出,因收養(yǎng)之。至七歲能語,問曰:“誰人育我?”及問姓名。德祖具以實告:“因林木而生,曰梵天(后改曰志)。我家長育,可姓王也?!弊髟娭S人,甚有義旨。蓋菩薩示化也。
對此,許多著名學者,從胡適、入矢義高、戴密微、潘重規(guī),到張錫厚、朱鳳玉、項楚、陳允吉等,均曾有所解說。這些研究除確認王梵志生于“當隋之時”并主要生活在唐初這一問題之外,還從不同角度探討了它的文化來源及其神話學意蘊,對于人們進一步認識王梵志及其詩作,提供了一些十分有意思的參考內(nèi)容。在我看來,其中以潘重規(guī)先生的解釋最為平實,也最為可信——根據(jù)他的解釋,這個故事的真實意義,或許不過是記述了一個棄兒被收養(yǎng)的經(jīng)過而已。據(jù)此,則其他所有神話性的解釋,都可以看作是在它的基礎(chǔ)上的種種附會而已。揭開傳說撲朔迷離的神話外衣,不難發(fā)現(xiàn),王梵志的一生,其實就是一個由棄兒成長為佛徒的一生。這為我們深入了解王梵志生平及其思想、藝術(shù)傾向的來源,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出發(fā)點。
王梵志的一生,始終生活在社會的底層,并且始終也沒有真正擺脫生活的貧困。這不僅從上面的傳說,而且也可以從今存王梵志詩中一些反映了作者身世的作品中清楚地看出。他的詩集中給人印象深刻的大都是那些表達貧困體驗的作品,其中一些從中可以明顯看出作者生活的影子,如:
草屋足風塵,床無破氈臥。客來且喚入,地鋪藁薦坐。家里元無炭,柳麻且吹火。白酒瓦缽盛,鐺子兩腳破。鹿脯三四條,石鹽五六課??纯椭粚庈?,從你痛笑我。
家貧無好衣,造得一襖子。中心禳破氈,還將布作里。清貧常使樂,不用濁富貴。白日串項行,夜眠還作被。近逢窮業(yè)至,緣身無一物。披繩兼帶索,行時須杖扶。四海交游絕,眷屬永還疏。東西無濟著,到處即女居。
上引第一首詩用一種自嘲的口吻,寫作者家居生活的貧困;第二首寫自己的一件衣物;第三首寫貧寒而且孤獨。沒有長期的、真實的貧困生活體驗,是絕難寫出這樣的詩來的。由于缺少紀年的線索,我們不可能知道這些詩各自寫于什么時候,但從詩里描寫的景象及作者的口吻看,至少后一首應(yīng)該做于他的晚年。從“四海交游絕,眷屬永還疏。東西無濟著,到處即女居”這樣的詩句,不難想見,晚年的王梵志不但仍然一貧如洗,而且極度孤凄。正是這樣一種生活處境,為他的詩作如實反映底層生活中的問題,奠定了可靠的根基。
王梵志一生是否也曾有過一段較好的時光,由于缺乏充足的證據(jù),我們很難斷言。盡管學者間對今存三百余首王梵志詩是否均屬一人之作,還存在著不同的看法,但就王梵志詩整體所反映的生活畫面和社會意識來看,他對富裕的生活似乎從來都沒有多少真切的體驗。雖然他的詩中間或也有“吾富有錢時”、“吾家多有田”之類的語句,看上去好像透露了一點作者曾經(jīng)“有錢”的信息。然而,從整篇所用的口氣看,我們也很難斷定其中所反映的即是作者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一種對于世態(tài)的虛擬描寫。而更能說明這一點的是,他的詩中即使真的寫到有錢人的生活,也仍然透著一股小家子氣,很難見出他真有多少有錢人的心胸和意氣。這一點從常常為人引述的《富饒?zhí)锷醿骸芬辉娋涂梢悦黠@地看出:
富饒?zhí)锷醿?,論情實好事。廣種如屯田,宅舍青煙起。槽上飼肥馬,仍更買奴婢。牛羊共成群,滿圈豢豚子。窖內(nèi)多埋谷,尋常愿米貴。里正追役來,坐著南廳里。廣設(shè)好飲食,多酒勸且醉。追車即與車,須馬即與使。須錢便與錢,和市亦不避。索面驢馱送,續(xù)后更有雉。官人應(yīng)須物,當家皆具備??h官與恩澤,曹司一家事??v有重差役,有錢不怕你。
這首詩極力表現(xiàn)富裕生活帶給人的許多好處,然而,除了炫耀地產(chǎn)、宅舍、馬匹、奴婢、牛羊、積谷這些可見的事物,整首詩表現(xiàn)出的不過是一種土財主式的志得意滿和躊躇滿志,告訴人們的也只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這一極為尋常的人生道理。其對富家生活的描寫視角,顯而易見是自外而內(nèi)的,因而篇中所寫雖是富戶,但其胸襟、口吻,仍然不脫貧寒階層的那樣一種氣度、眼界。因而,在他的詩集中,這類詩作的精神體驗的深度,也遠不及那些描寫貧窮生活的詩作。
二
王梵志詩底層生活體驗的第一方面,是經(jīng)濟的貧困。孤寒的身世,決定了他在表現(xiàn)底層生活,理解底層社會上的尋常難以企及的深刻之處。他的詩作最動人之處,往往都在于其對底層民間社會赤貧狀況的那一種體貼描寫。以論者每每稱引的《貧窮田舍漢》一首為例,該詩開篇即云:“貧窮田舍漢,庵子極孤凄?!钡谝痪潼c明主人公的社會身份,第二句便寫他屋舍的空虛。接下說“兩窮前生種,今世作夫妻”,看似平淡,卻于宿命的想象中表達了一種極度的哀痛和無奈感覺。接著又寫“婦即客舂搗,夫即客扶犁。黃昏到家里,無米復(fù)無柴。男女空餓肚,狀似一食齋。”夫妻雙雙為人勞作了一天,黃昏回到家里,而對卻仍是“無米復(fù)無柴”的窘境。再下去是“里正追庸調(diào)”的一幕:“里正追庸調(diào),村頭共相催。幞頭巾子露,衫破肚皮開。體上無裈褲,足下復(fù)無鞋。丑婦來怒罵,啾唧搦頭灰(盔)。里正被腳蹴,村頭被拳搓。驅(qū)將見明府,打脊趁回來?!备F到這地步,還有里正、村頭來催逼庸調(diào);但窮到這地步,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一場巾露衫破的廝打后,吃虧的仿佛還是追逼者。主人公雖被捉進了官府,然而除了打一頓板子又能將他怎么樣呢?事件的最后結(jié)果,是“租調(diào)無處出,還須里正陪(賠)”。這一段描寫看上去頗富喜劇色彩,但隱藏其后的,卻是對主人公從物質(zhì)到精神的極度貧困的深刻揭示。
作為一個佛教徒,王梵志詩中常常寫到出家人的生活。就是在這些描寫和尚、尼姑們的作品里,除了宣揚佛教的義理,王梵志也仍然脫不去對有關(guān)衣食問題的關(guān)心?!兜朗款^側(cè)方》“同宗佛道教,凡俗送衣裳。糧食逢醫(yī)藥,垂死續(xù)命湯”一類的詩句?!队^里有婦人》后半云:“貧無巡門乞,得谷共相飡。常住無貯積,鐺釜當房安。眷屬王役苦,衣食遠求難。出無夫婿見,病困絕人看。乞就生緣活,交即免饑寒?!薄端聝?nèi)數(shù)個尼》一首云:“本是俗人女,出家掛佛衣……佛殿元不識,損壞法家衣。常住無貯積,家人受寒饑。眾廚空安灶,粗飯當房炊。只求多財寶,余事且隨宜?!笨梢?,衣食問題始終都是決定他人生思考的基本出發(fā)點。
通讀今存全部王梵志詩作,不難發(fā)現(xiàn),構(gòu)成王梵志詩歌藝術(shù)表現(xiàn)底色的,始終是一種由衣食之虞構(gòu)成的貧寒體驗。這種對饑餓的深切體驗和恐懼,甚至也深深滲入到他對于死后世界的想象里。在他筆下,人在現(xiàn)世活著常常還不如死去——“你道生時樂,吾道死時好”,而做鬼的最大方便,仿佛只是可以免除衣食之虞,可以方便地得到食物。同樣的想象,也見于《四時八節(jié)日》一詩:“四時八節(jié)日,家家總哭聲。侍養(yǎng)不孝子,酒食祭先靈。總被外鬼吃,家親本無名。一群巡門鬼,噇盡碗鳴聲?!边@首詩從四時八節(jié)民間的祭祖寫起,但筆致的最終所及,仍是對食物的爭奪。針對這首詩,高國藩說:“饑餓找食物,是中國鬼的一大特征”,可謂指出了一個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是什么樣的社會現(xiàn)實,提供了這種想象得以滋生的社會基礎(chǔ),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然而更值得深思的是,王梵志詩在對待這樣一種始終不脫貧窮體驗的生活時所表現(xiàn)出的那一種獨特的態(tài)度。而這也深深影響到他的宗教意識?!赌愕郎鷷r樂》一首云:“你道生時樂,吾道死時好。死即長夜眠,生即緣長道。生時愁衣食,死鬼無釜灶。愿作掣拔鬼,人家偷吃飽?!痹娨詤捝鷺匪篱_首,從“生時愁衣食,死鬼無釜灶”出發(fā),表達出一種生不如死的厭世觀點,但到最后卻仍以“愿作掣拔鬼,人家偷吃飽”結(jié)尾,仿佛就是到了死后,人也不擺脫那種對于饑餓的深刻恐懼??梢钥闯觯鄲乐⒄勰ブ?、甚而決定著他的人生態(tài)度的,始終都是極其“形而下”的東西,是尋常的饑餓感和“無衣無食”的煩惱。
自《詩經(jīng)》以來的中國文學,一向有勇于揭露民間疾苦的傳統(tǒng),從《國風》、漢樂府中的一些篇章,到杜甫、白居易的“詩史”、“新樂府”,以同情人民生活為主調(diào)的現(xiàn)實主義詩歌,在中國文學史上曾經(jīng)形成過一個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比之杜甫等文人,王梵志更站在底層民眾的立場之上,用的是一種平視的眼光,看待生活的苦難。這或許使他失去了人道主義的高度,但同時也獲得了表達的沉痛和深切。鄭振鐸先生在《中國俗文學史》里曾將王梵志與顧況作比較,指出顧況“也偶有梵志式的詩”,但像顧況《田家》、《囝》“那樣的社會詩,便是梵志們所未曾夢見的了。”然而,顧況也罷,比顧況更杰出的杜甫也罷,寫到民間社會的貧窮、苦難,雖然都極盡沉痛,極盡人道主義的悲憫,但說到底還是從旁觀者的角度寫的。由于有著長期的、徹頭徹尾的赤貧生活體驗,王梵志詩作寫到這一切,自有一種文人詩作難以企及的深切?!段椅粑瓷鷷r》一首說:“我昔未生時,冥冥無所知。天公強生我,生我復(fù)何為?無衣使我寒,無食使我饑。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边@種發(fā)自深心、滲入骨髓的絕望,大約也是像杜甫、顧況這樣的詩人不易想象的。
三
王梵志詩底層生活體驗的第二方面,是社會負擔的沉重?!锻蹊笾驹娂颉氛f他“且言時事,不浪虛談”。王梵志的時代,正是隋末唐初中國社會從動亂走向安定的一個過渡時期,沉重的賦稅和兵役負擔,給人民生活帶來了堪稱無窮無盡的苦難。這一點,在尋常的文人詩歌中并不多見。但從王梵志的詩集中,我們隨處都可看到這種對于賦稅和兵役帶給人民生活苦難的揭示?!队跁r未與死》一詩談及生養(yǎng)兒女的得失,云:“男女有亦好,無時亦最精。兒在愁他役,又恐點著征。一則無租調(diào),二則絕兵名。”可見,租調(diào)和征役已構(gòu)成了王梵志時代底層人民最主要的生活煩惱。
對其生活時代賦稅的繁多,王梵志詩中有不少直接的揭示。《當鄉(xiāng)何物貴》一詩談及地方官吏的職事,即云“差科取高戶,賦役數(shù)千般”。正是這“數(shù)千般”的賦役,造成了一幕幕日常生活悲喜劇?!陡火?zhí)锷釢h》、《貧窮田舍漢》兩詩都寫到了追繳賦稅的情節(jié)。前一首的末尾,雖然說到“縱有重差役,有錢不怕你”,但實際透露的仍是賦稅差役的沉重給農(nóng)民生活造成的壓力。從后一首看,這種沉重的賦稅,不但給貧窮的農(nóng)民造成了難以承受的負擔,就是對那些負責收繳賦稅的“里正”、“村頭”,也造成了很大的壓力。類似的例子還有《村頭語戶主》一詩:
村頭語戶主,鄉(xiāng)頭無處得。在縣用錢多,從吾相便貸。我命自貧窮,獨辦不可得。合村看我面,此度必須得。候衙空手去,定是搦你勒。
這首詩以一種求告的口吻,模擬催繳賦稅的“村頭”訴苦,央求“合村看我面,此度必須得”,其聲情語氣,堪稱惟妙惟肖。收稅收到這種地步,不難想見其負擔之沉重已到了怎樣的地步。
王梵志詩中的相當一部分作品,反映了長期的戰(zhàn)事與兵役帶給底層民間生活的痛苦,而就這類詩貼近民眾生活實際的程度而言,往往是通常的文人詩歌難以達到的。《天下惡官職》一詩云:
天下惡官職,不過是府兵。四面有賊動,當日即須行。有緣重相見,業(yè)薄即隔生。逢賊被打殺,五品無人諍?!赌愕郎鷦偎馈芬皇自疲?/p>
你道生勝死,我道死勝生。生即苦戰(zhàn)死,死即無人征。十六作夫役,二十充府兵。磧里向西走,衣甲困須擎。白日趁食地,每夜悉知更。鐵缽淹乾飯,同火共分爭。長頭饑欲死,肚似破窮坑。遣兒我受苦,慈母不須生。
王梵志詩中反映出的底層民間對于戰(zhàn)爭和兵役的態(tài)度,既有特定時代的內(nèi)容,也有更普遍的意義。對于王梵志詩中一再寫到兵役問題,許多研究者從唐初的戰(zhàn)事和西魏以來府兵制的流弊著眼,每每將其看作對府兵制的“譴責與反抗”,這固然有其道理,但仍不完全切合王梵志詩的實際。將王梵志詩歌中對于兵役問題的表現(xiàn),全都歸之于隋唐之際的社會情勢也不是完全準確的。王梵志對兵役問題的反映和批判,雖然有時也指向某一特定的戰(zhàn)事,但仔細分辨,仍可發(fā)現(xiàn),對于戰(zhàn)爭本身的正義與否,必要與否,王梵志是并不介意的,他的作品中有關(guān)兵役問題的描寫,最為注意者只是繁重的兵役所造成的民不堪命、民不聊生這一社會后果。中國文學中有關(guān)兵役問題的表現(xiàn),同樣可以追溯到《詩經(jīng)》和漢樂府的傳統(tǒng),從《詩經(jīng)》里的《君子于役》、《采薇》等篇,漢魏樂府中的《飲馬長城窟行》、《戰(zhàn)城南》、《十五從軍征》,到唐詩中高適《燕歌行》、杜甫《兵車行》一類的杰作,表現(xiàn)戰(zhàn)爭和兵役帶給人民生活帶來的痛苦的詩篇,代有所作。與上述作品一樣,王梵志的詩常常也會寫到身處戰(zhàn)事中戰(zhàn)士們的苦難生活,從他的詩中我們時或也可讀到諸如“兒大作兵伕,西征吐蕃賊。行后渾家死,回來覓不得。兒身面向南,死者頭向北,父子相分擘,不及元不識”,“血流遍荒野,白骨在邊庭”一類的詩句;但與之不同的是,王梵志的詩通常并不追問戰(zhàn)事本身的是非,而是徑直揭露兵役本身造成的社會悲劇。作為一位更能代表底層社會意識的詩人,王梵志詩這一方面顯示出的特點,同樣是值得我們?nèi)ド钏嫉摹?/p>
四
王梵志詩底層生活體驗的第三個方面,是社會公正的匱乏。在這方面,王梵志詩也自有其獨到的深刻。王梵志詩對于那些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的官吏,上至代表天子的御史,下至職分五里的基層村官小吏,皆有所諷刺:
天下惡官職,未過于御史。好眉張眼福,何須弄獅子。傍看甚可畏,自家困求死。脫卻面頭皮,還共人相似。
當鄉(xiāng)何物貴?不過五里官。縣扃南衙點,食并眾廚飡。文簿鄉(xiāng)頭執(zhí),余者配雜看。差科取高戶,賦役數(shù)千般。處分須平等,餅檑出時難。職事無祿料,專仰筆頭鉆。管戶無五百,雷同一般看。愚者守直坐,黠者馺馺看。
比之這樣的諷刺和揭露,值得注意的或許更是體現(xiàn)在王梵志此類詩歌中的社會意識。在王梵志看來,一切大小官吏的權(quán)力均來自天子的賜予,而為官者的職責,就是要為人民主持正義,但現(xiàn)實中的一切卻恰好相反?!短熳优c你官》一首云:
天子與你官,俸祿由他授。飲食不知足,貪錢得動手。每懷劫賊心,恒張餓狼口。枷鎖忽然至,飯蓋遭毒手。
《百姓被欺屈》一首云:
百姓被欺屈,三官須為申。朝朝團坐入,漸漸曲精新。斷榆翻作柳,判鬼卻為人。天子抱冤屈,他揚陌上塵。
這兩首詩,對那些身受天子俸祿,卻“飲食不知足,貪錢得動手。每懷劫賊心,恒張餓狼口”之人的揭露;對“斷榆翻作柳,判鬼卻為人”的司法不公現(xiàn)象的批判;以及對那些貪贓枉法者必然走向自取滅亡的下場的揭示(“枷鎖忽然至,飯蓋遭毒手”。張錫厚注:“飯蓋:世俗對人頭的輕稱?!?,直到今天都有現(xiàn)實的警示意義。而《天理為百姓》一詩對傳統(tǒng)社會人治大于法治現(xiàn)象的揭示,則更具有引人深思的社會認識價值:
天理為百姓,格戒亦須遵。官喜律即喜,官嗔律即嗔??傆晒贁喾?,何須法斷人。一時截卻頭,有理若為申?
這首詩以一種樸素的語言,展示了存在于天理、格戒(律)、官、民之間的那一種微妙的張力關(guān)系,像《天子與你官》一樣,在王梵志看來,為官者的天職,就是要為百姓主持公道,所不同的是,在這里這種天職的最終根據(jù)更由一種權(quán)力的授予上升為一種天理秩序,同時,他又認為作為這種天理秩序的一種體現(xiàn),“格戒(律)”也應(yīng)是需要為人普遍遵從的。然而,現(xiàn)實中更為普遍的情況卻是,權(quán)大于法,人大于理,“官喜律即喜,官嗔律即嗔??傆晒贁喾?,何須法斷人”幾句,看似尋常,卻揭示出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一個久醫(yī)難愈的痼疾,其思想深度很值人們長久地去回味。
五
王梵志詩底層生活體驗的第四方面,是生命意義的模糊。王梵志詩的相當一部分,都觸及了貧富懸殊的社會現(xiàn)象。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從這種鮮明的對照中他所要表達的,與其說是對社會兩極分化的憤懣,不如說是佛教徒式的對世態(tài)人心的嘲諷。從對生活現(xiàn)象的觀察出發(fā),王梵志詩對造成底層生活貧困的原因也有著自己的思考,并且其中頗有一些值得回味的東西,如《世間慵懶人》、《家中漸漸貧》、《夜眠須在后》等篇對懶惰、不勤生計者的批評,可以說從一特定的角度指出了部分家庭貧窮現(xiàn)象的原因。尤有意味的是,在一些篇章中,他還將筆觸伸向了人們尋常不大關(guān)注的人口和生育問題?!陡粌荷倌信芬皇自疲?/p>
富兒少男女,窮漢生一群。身上無衣掛,長頭草里蹲。到大耶沒忽,直似飽糠豚。長大充兵役,未解起家門。積代不得富,號曰窮漢村。
這首詩有關(guān)“窮漢村”的描寫,仍然從貧富對照落筆,但其揭示出的卻是另一個社會問題。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人丁興旺、多子多福一向被看做是家道興盛的代名詞。但在王梵志筆下,窮人的多子帶來的卻是更多的生活苦難,是貧困生活的循環(huán)和延續(xù)。這里描寫的雖是千年前的歷史,但其所揭示的越窮越生,越生越窮的現(xiàn)象,到現(xiàn)、當代中國都仍然是一個復(fù)雜的社會問題。在魯迅的小說《故鄉(xiāng)》中,敘事者嘆息閏土生活的苦痛,首列其端的便是他的多子。讀著“身上無衣掛,長頭草里蹲。到大耶沒忽,直似飽糠豚”;“積代不得富,號日窮漢村”這類讓人倍感辛酸的詩句,不禁使我們想到,即使在現(xiàn)在,這也常常被認為是制約著一些地區(qū)農(nóng)村生活脫貧的重要因素。然而,這首詩最令人深思的,卻還是它有關(guān)窮人生命意義的那樣一種認識。如果貧苦艱難的生活換得不過是“長在充兵役,未解起家門”這樣一個人生后果,那么窮人生命的真正意義又在哪里?
王梵志不可能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階級意識,更不會想到用階級壓迫、階級斗爭之類的思想去解釋生活中的一切。作為一個佛教徒,他的大部分人生思考,都離不開宗教性的東西;他的詩集中最多的,也是那些富于宗教勸諭性的內(nèi)容。這些詩作所宣揚的看上去只是佛教義理,但其中確也蘊含了作者的底層生活體驗和底層生命意識。譬如前舉《貧窮田舍漢》一詩用一種嘲謔的口吻談?wù)f“兩窮前生種,今世作夫妻”之類,就是頗具代表性的一例。這樣的例子,在今存王梵志詩中幾乎俯拾皆是,限于篇幅,本文就不一一列舉了。
(責任編輯 蕭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