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煤球的老人
深陷而渾濁的眼睛,在呼嘯的北風里等待。暗淡的皺紋,忽閃的火焰。被寒冷吹著,在霄花上泛白。
他喘著粗氣,嘮叨著踏上六樓。一間出租尾,住著我和一個漂泊的冬天。
我觸摸煤的黑。他說,莫弄臟了你的手。
一句來自土地深處的關切,擊中我。
轉瞬他不見了,地面上。濡濕一片。
修下水管的師傅
高而清癯的中年人。他跟我說,以前是干電工的。生意太清淡。他胡子拉碴,頭發(fā)蓬亂。一雙手修長如樹枝。
他鋸著堵塞的下水管,兩只眼睛鼓得像燈泡。他在狹窄的衛(wèi)生間,彎著頭,頂著天花板。他不太好朋力,一片鋼片喘著。
污水一點點流瀉出來,潑灑在臉、農服上,他晃動一下,緊抿著嘴。
終于鋸斷,他松口氣,用手臂擦把臉,指給我看:管里的積物。他一邊娓娓訴說有關的生活常識;一邊嫻熟地裝著管子。
他無暇看一眼,身上那件污跡斑斑的襯衫。
事件:剮傷
凝注的目光和窗外飛揚的雪花。姓李的木匠,來自百里之外的村莊,黑瘦的臉,擠著一絲笑容:結滿繭的手,皸裂。
凝注的心靈,為別人打造精制的木器。
切割機像一只鳴叫的蜜蜂,幾枚雪花濺在頭上,融化。而鮮血如注,鑿子似的手被剮破,他兩眼一黑,全然不知血淋濕衣裳。
左手掐住右手。血流著,他癱坐下來,耷拉著頭,布滿灰塵和木屑的身子顫栗。
四十二歲的漢子,沉默如木頭的人,驚恐、懊惱坐在陌生的門檻上。
一滴滴血,洇濕了地面。一種更大的痛使他抬不起頭,那是:一個樸實的村莊的疼痛。
這個受傷的冬天。一個痛徹肺腑的鄉(xiāng)下木匠,一步步走在城市的風雪里。
中午,路過工地
陽光的火里,光著脊背,穿著褲衩,黑得像土地,粗獷如巖石。
揮著大錘,掄著刀,馱著水泥,在腳手架上蠕動,爬越,躬著腰,咬著牙,額上青筋凸起。
火烤著這些沉默的雕塑,烤著這些卑微的人群。一頭亂發(fā)裹滿泥漿、灰塵,一雙手被磚烙滿溝壑。
來不及擦拭汗珠,河流在身體淌流。斑斑鹽跡,刺得眼睛紅腫、脹痛。
他們站在城市的高處,站在太陽里。陽光的火炙烤著青銅,炙烤著這些樸素而剛毅的靈魂。
偌大的工地,像火光熠熠的爐子。
蹬三輪的楊師傅
四十八歲的下崗工人,臉上長一顆碩大的黑痣。妻子在城南市場賣蔬菜,兒子讀高中。
每天五點,他為妻子,到十里外的地方,批發(fā)露水和曙光。在街上跑了三年,了如指掌的是道路上的坑坑洼洼,和忽冷忽熱的風。
是破舊的車子,鏈條老是吱吱Ⅱ向著,斷了。接好;斷了。再接好。
在大街的某一個陡坡。他累了,用濕透的汗衫扇風,凝神。
怕辣椒,又喜歡蹲在街邊,在辛辣的盒飯里大張著嘴,哈著氣。
說起倒閉的工廠,是一種無法抑止的疼痛。聽說廠子也賣了,兩鬢有些斑白的漢子,生活并未改變他的憤怒。
他罵道:媽的,咋能這樣!
養(yǎng)花的妻子
她培土、澆水、施肥;她俯著身姿,凝視。陽光照亮額上的汗珠。
她目光灼灼;她呼喚一串動人的名字:月季、玫瑰、美人蕉……她驚嘆:一株小小的植物,何能開出如此神奇的花。
這個三十五歲突然養(yǎng)花的女人,濃眉大眼,矮矮的個子。平淡的生活,蕩漾美麗的紅暈。
她驚喜,跳躍,舞著一雙滿是泥巴的手,
她撫摸,深情吮吸。她的身姿,被花朵遮蓋。
她忘記了前年猝然暈倒,而我記住了,她握住我的手,喃喃說,怕是不行了,其實我是深愛你的。
這個有些嘮叨的女人,因為花。她變得嫵媚多姿。她的身上,沾滿花朵的芬芳。她說,陽臺是花的天空。
她臉上多年的黑斑,不見了。
睡在車上的漢子
在春園路的一角。專修屋頂漏水的漢子。一股濃煙和夜色嗆得不住咳嗽。
就是這個漢子,白天在頂層一千就是五、六個小時。
他煮著一鍋的蘿卜、白菜,煮著飄泊的夢幻與心事。車子就是他的家,有爐子、鍋,有被褥、帳篷。
一個浮著月亮的家,這個來自安徽的農民,每夜抱著月亮酣睡,月亮是他的女人。
在夢中,他念叨,麥子該開鐮了。
有時,突然而至的雨水,或胃疼,會在深夜叫醒他。他會坐著,等待帆布里的曙光。
而第二天,他站在城市的屋頂上,他忘記一切,在陽光里甩開膀子,汗流如注。
一干就是五、六個小時,不歇氣。
開診所的女醫(yī)生
一個四十歲的女人,離婚,卻成天給人開著處方。
優(yōu)雅嫵媚,滔滔不絕。把脈、尋問,她給變化無常的天氣開藥,給高燒的靈魂開藥。
無法給夜晚開一劑良藥。她在舞姿里暈眩,在男人的臂膀上恍惚。
睡不著覺時。她在安乃定里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