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海拔
川西高原,命定的魂,注定向上。
沿途的荊棘,光的使者,叩問穹窿。叩問那抹透亮的陽光。
白的山峰,亙古的雪。寺宇、金殿,一束圣潔的光。照耀過多少朝代。如今,還是那么鮮艷。如初來的使者,交接神的告辭。
王在上面,細數(shù)季節(jié)的寶典。劍鞘、馬鞍……古舊的貴族,閃爍原始的光芒。
鷹在遠航,搜遍地面萬物。山脈縱橫,如勇武壯士屹立不倒。
牛羊奔馳,銀狐也在追趕,綿延不絕……
頻頻逼近的秋風,此刻已是颯颯有聲。那片秋葉,已落在妹妹的頭上。
是前行還是卻步?側(cè)身的信徒還在朝拜。向著西藏,把虔誠敬獻。銀白的哈達,香甜的青稞,溫馨的酥油,豐滿的糧倉,狂放、奔忙。
馬匹也在尋找,那依附的皮毛,也漸趨厚實。遠方。還有一二聲鳥叫。
桃坪羌寨
秋已深入,來不及的想象,已無法阻擋的事物。再也不能粉飾這座千年古寨。
一個民族的印記,從清冷的風中透出。依稀可聞的戰(zhàn)事,還見刀光劍影。
歷史從塵土中躍起,從一陣風中掠過,就成了一片泛黃的葉子。沒有人相信,石塊和泥土壘起的寨子。竟有千多年。
空空青山,兀自搖動。一地水網(wǎng),濕了半壁山河。潤了幾代兒女。
奉若神靈的羊呵。恩情于羌民族的血骨。后繼的燈火跳將下來,躑躅整個大野。
從秋的翅膀起飛,我不能將這些還原于大野。大野之上,更多的風將寒冷和冰雪抖落。
那些粗獷豪邁的漢子呢?那些賢惠美麗的女子呢?在灰白的霧靄中如浴出水,如一幅美極的圖畫砰然落下。
此刻,萬物悠遠,看似在邃古的隙縫中徘徊,實則在鮮嫩的現(xiàn)實中前行。
我只好橫身抽出一把古劍,品嘗一個民族額外的滋味。我也只好低垂頭顱,再次叩拜。再次領(lǐng)略一個民族巨大的詩篇。
雜谷腦河的黃昏
夕暉,幾塊黃金的碎片,沉如穹門,墜入四面幽藍的峽谷。山坡上,幾抹倉皇的余光迅速掠過。然后就是吵鬧的靜寂。
河水將毛發(fā)張開,將太古的雪意張開,將熱情和想象張開。在這一幅落照里,將更大的詩篇推遠。
四野蒼茫,河流一派沸騰,一派雜色飛揚。蟲子還在爬行,還在光與影中嗆咳著溫馨,嗆咳著秋天的序曲。草還在長。還在把內(nèi)心的痛向下插入,直到山川蕭瑟。
而人多么輝煌,面如桃花站立在塵土之上,看酒望色,舞之蹈之,將內(nèi)心的欲望一網(wǎng)打盡。
落日又在重復最后的一次滑翔。幾抹剩余的金子伸長手臂,欲想抓住行程或歸途。
河邊,古寨、雕樓,核桃、蘋果,車流、人聲,還有爛漫的蕎麥花。從散開的高山漸次收攏。
我在行程中佇立,看村寨的炊煙撒開薄幕。將夜色拉緊。我多想用雜谷腦河水洗個澡,然后開始我自己的睡眠,直到落日再次滑翔。
刷經(jīng)寺的早晨
靜啊,展示蒼山飛翔的背景。血色陽光,探出神的旨意,我感到圣經(jīng)的力量,被巨大的熱情印刷。
記憶,不可或缺的部分,殘留著的事物,被朝陽洗涮。
太古的光芒,已余不多,幾粒陳舊的種子干癟地立在風中,如萬類沉浮。
秋色蒼茫,關(guān)不住的心緒,嗆出許多血絲。在刷經(jīng)寺四周,通往哈拉瑪草原的途中,靈感爆發(fā)隨時成為可能,隨時成為酥油和奶子的味道。
寺廟殿堂,光澤如昨,如過去的昌盛與繁華,青青地矗立在鷓鴣山旁,把草原的觸角指向遠方。
還是靜啊,靜得一口氣都不敢出。葉子在風中歌唱,野鳥在林間跳躍。那些水呵,也一路清洗著跑道。
那藏袍裹身的女人呢。躬身跪地,在牛羊的胯下擠奶子。那專注的神情,美麗如秋之爛漫,如散布在坡上的太陽花。
還有多遠,才能走進佛的內(nèi)心?我看見英雄臉譜、佛圖銅龍,縱姿奔騰。
靜啊靜,什么力量都可以聽到也聽不到。
哈拉瑪草原的正午
秋陽直立,把云的影子撒在草地。牦牛把夜晚的枯草吞進去,跟上一個時代的步伐。
碧透藍天,間或有幾只大鷹闖入,把粗獷與闊大推向遠方。
明媚河流,挾沸騰與豪邁,藏雄渾與悲壯,彎曲地向前。
藍色草原。藍色光芒。一萬年的靈魂鑿空,也比不上此刻的野語。
野花爛漫。野花搖曳。野花在細風中掠去。悄行的步履漸近金黃,漸近歷史的遺痕。
還有冷風。悲撫枯草,向著斃亡的軀體長呼,長呼原野的生命和草根,長呼心源的火。
縱馳的馬匹,有王的背景,有青銅之思,有馬鞭響過的痕跡,叩在草原的深處。
采奶子的女人呢?已從帳篷裸現(xiàn),鮮艷,窈窕,長發(fā)披肩。當陽光和秋天融為一體,融為草原另一幅彩圖。
我看見,一萬頭牦牛一齊踏來,黑壓壓蓋過了思想的圓顱,而紅塵落地,草原深處還有一萬頭牦牛,縱馳在天的盡頭。
查針梁子
查針梁子,黃河與長江分水的地方。記憶的游牧。在歲月中尋找,那探視的腳步濕了一大片水草。
撥開歷史的凄風苦雨,求解命運的怪異。我望到眾多花的手指,叩響原野的回聲。
遍地的牦牛,睜大虛空的眼睛,張望一個接一個的陌生的面孔。而我的沉吟、祝福。以及后來的相思,都隨秋風去了。
這源頭的草、半坡的鳥道、地下的陰河、黑絨般的泥土……一層層剝開。也剝不去黃金的碎片。
秋已漸深,還有蟲鳴在馬蹄邊,在水草旁。在土縫中,在石洞里……把最后的歌詞收起。
遠古的太陽,如今還是那么一如既往。依然動蕩的光芒,閃射著遍地的金屑。依然光芒的源頭,留下了我們的根。
我們在大地上行走,走得再遠也離不開娘的奶水。
查針梁子,黃河與長江分水的地方。一支粗獷的歌,從古漂浮至今,像是吉祥的征兆,把我們送到魚米的地方。
向北折去,我還聽到歷史的錚鳴。從遠方傳來。
蟲草的回聲
海拔3500米以上,冬為蟲,夏為草,把生死變幻成一種力量。
雪的呼喚,移動的白。凍傷了運動的結(jié)構(gòu),
一則垂立的身影,獨享了高山的壯烈。高迥沉寂的山岳,命定的空曠恒大,這渺小的蟲兒、無聲的變幻、無聲的崩毀,怎么是一苗青翠的草兒?
聚雪的冷暖,凝冰的鋼火,鍛造出的身軀,療治了許多虛弱的體魄。在民間。一計湯藥。人們也會虛張聲勢,也會在精神中活出歡樂。
蟲把青草戴在頭上,把自己的死亡之軀裝飾起來。墓穴就此以美麗掩飾頑劣的毒性。而新的生命洞開,在雪嶺冰岳輕拈花辦,把熱愛與夢想放在枕邊。
更多包孕在雪線上的生命,歷時間之手,經(jīng)冰雪之氣,過聲光雷電,將花容顛覆,將一地響動踏成沉靜的碎片。構(gòu)筑巨大的藥力。
這秘密,沿著欲望不斷摸開的旋轉(zhuǎn)顱腦。比黃金還貴。
我見過。在川西之麓,翠柏綠松之上,茫茫的雪之巔,蟲的爬行力透紙背又淅瀝不盡;我也見過,蟲猝斃在春陽之下,關(guān)閉的眼睛比什么都平常。
聽到馬叫
洪鐘驚現(xiàn),如舊日嘶鳴,把我的靈魂拍擊。
草的盡頭,拱動的太陽花也掩藏不住這璀璨的蹄子踏將過來,四野不再靜謐。我的馬鞭,也丟在了歷史的深巷。
追趕,繞了一大圈之后。又回到了哈拉瑪草原。我努力地剝離自己。而馬的嘶鳴照亮了更多的記憶。
王的天空,熱鬧的血,還有我的刀劍、我的呼喚、我的吶喊……一觸即發(fā)。猛烈的殺戮,一節(jié)節(jié)挺進。一次次出擊,都快頂進骨頭里去了。
英雄和酒。美女和琴,空蕩的影子,黑壓壓一片,倒地急促。
壓過。馬匹壓過,燈盞壓過,刀刃壓過,村寨壓過,血酒壓過,草色壓過……尸骨壓過,復又成群結(jié)隊,相濡以沫。
擊掌交接,到天上去。萬頃藍天,白云鑲嵌。我望到的景色在麗日中升起,在草色碧透的原野推開拓遠。
搖動的光芒。寂冷如將來的雪。這是秋天,一場思想紛飛而逝。曠古嘶鳴,石破天驚,打開了誰的門?
歲月在上,我望不到更多的人。更多的人,深入洞房,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光芒飛翔
壓境而來,不只是肆虐的風雪,還有光芒變幻著飛翔。
陽光逼進,云壓著云,壓著那些舒緩的光的腳步,沉重如新鑿的磨,要把河山碾碎。
滾動的光芒,有如金邊的銅鑼,挫傷了一個季節(jié)。
草地上,古寺鎦金,如蛇之獨舞、龍之圖騰,錯落其間。層層吉祥的飾物,在風中把虔誠和信仰述說。
白色塔尖,持久獨立,把大地的空間填滿。
草在沿途披著秋天的款幅。那金色扶搖直上,充滿了誘惑和情意,像是美女的衣襟,散發(fā)出奶香。
拂動的經(jīng)幡,如同那首神的梵文,告慰遠去的亡魂。風中顫抖的草葉。沒人去搭救。它們痛楚地望著溫暖的羊。
自由的大鷹,什么時候也闖了進來。它的唳叫帶來了危機。兔驚慌而走,蛇蜷縮而行,緊張的氣氛誰能知曉?
坡地上,剩余的草,扶住牛羊。白色的骸骨銘記挽歌,那撕裂,牽痛了誰的心胸?
兵刃、古劍,歷史的證物,也翻了出來。那涌來的翅膀,閃爍、輝煌,紛紛俱下。貯滿了柔潤豐滿的天空。
命運就如詩行一樣
我始終無法揮去腦海中殘存的山脈、白雪……以及一望無垠的草地。而命運無法選擇,再次把我擲入川西高原的懷抱。去年夏秋我先后兩次深入川西,橫穿高山峽谷、雪域草甸,觀羌寨藏堡,品民族風情,這些單純、原始、樸素、具體,構(gòu)成了我散文詩的基本美學,
我常常在閑暇之余。品味這些深含靈魂的東西,徘徊并思考著如何在自由的暢想中去完成它們,贖回血液中接通自然與思想的關(guān)節(jié),以便使自己的血脈能夠得到延伸。我也時常在想,一個人的道路為什么是這樣而不是那樣?也許多數(shù)人跟我一樣,離開故鄉(xiāng)就義無反顧,就沒有回去的日子,就只有在路上流浪、散步,觀望陽光、藍天、飛鳥、樹木和花草……
1986年從戎至今,我的腳步穿行在青藏高原、河西大漠、黃土高坡、川中丘陵、雪域荒嶺……就像命中注定要經(jīng)過這些。在那些帳篷、寺院、窯洞、黃泥小屋里,我不覺得孤單,我品嘗著酥油、糌粑、馬茶、小米、鍋魁、羊肉泡饃、開鍋牛肉……觀看民族歌舞、篝火飛騰……和不同民族的兄弟姐妹促膝談心,我的骨頭被這些民族風情浸泡,我的血液被這些黃銅茶炊沸騰。我覺得深入了民族的本質(zhì),活得如此充實、如此豐富。這些過往的生活碎片,在我以往的作品中已有再現(xiàn),它們還將隨我的激情和生活浪漫再出。
然而,宿命無法改變,就像一節(jié)詩行無法隱去,它必須跟隨筆觸和節(jié)奏全額破出,定格在一個恰當?shù)目臻g。面對紛至沓來的字符,就像命運選擇了我,我選擇了命運。而一個詩人,必須選擇責任。只有責任在肩,才能發(fā)出來自民間的聲音,來自歷史與現(xiàn)實的聲音。
我深信,對于一個詩人來說,沒有什么東西能夠這樣毫不留情地戰(zhàn)勝自己了。我?guī)е卸鞯男乃伎贾@些,完全是一個異鄉(xiāng)人走在新路上,乞求命運給我一點時間一些空間,讓我足夠說出感動和恩賜……說出那一點點屬于自己的東西。
這些年來,最感動的還是命運。是命運給了我從戎的光榮,是命運給了我寫作的夢想,是命運給了我成就的希望。
感恩命運,像詩行一樣把我運載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