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肖邦和《暴風雨》簡介
美國女作家凱特·肖邦(1851-1904)出生于美國圣路易斯。她以刻畫女性性意識的復蘇和獨立精神著稱于世,曾因一部《覺醒》飽受批評家和讀者詬病,抑郁而終;她又因同一部作品在六十年代被重新發(fā)現(xiàn),最終躋身經(jīng)典作家的行列。其實,她的許多短篇小說也不容忽視,它們從主題和藝術形式上都對她的長篇小說起到了鋪墊和補充的作用,在某些方面甚至有所超越。肖邦擅長在作品中特別是短篇小說中運用反諷和象征手法表達主題??胺Q凱特短篇代表作之一的《暴風雨》①就是典型的例子,小說中反諷和象征的運用恰當?shù)乇磉_了主題,揭示出存在于人的潛意識中的本能——對激情的渴望和追求及由此產生的悲劇。
《暴風雨》(The Storm)寫于1898年,但是一直沒有發(fā)表,很多年以后才被發(fā)現(xiàn)。它講的是一個有夫之婦與前來屋檐下避雨的舊日戀人激情碰撞的故事。乍看起來它頗似1995年拍攝的電影《廊橋遺夢》(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的壓縮版,電影講述的也是長年陷于平淡的婚姻生活、埋身于瑣碎的家務之中的有夫之婦在丈夫和孩子外出時與一位攝影師的短暫相遇。這兩個故事的結局也大致相同:家庭的完整表面上沒有受到什么影響。所不同的是,《廊橋遺夢》里的男女主人公以前不認識,在四天內彼此間產生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離異的男主人公曾想邀女方遠走他鄉(xiāng),但最終由于女方的家庭責任感占了上風未能成行。而《暴風雨》中的男女主人公曾是戀人,從再次相遇到上演激情則不過幾個小時,雙方從未想過要遠走高飛、拋棄家庭。相反,激情之后他們重新回到各自的社會角色,雙方的家庭都顯得十分幸福。顯然,《暴風雨》講述的不是人們因不滿自己的婚姻生活而追求真愛的老故事,也不是那些勸導已婚者拒絕誘惑、回歸家庭為主題的故事的翻版。
二、《暴風雨》中的象征
《暴風雨》故事雖短,卻蘊含著作者對人性的深刻理解。象征是作者表達思想的重要藝術手段之一,該短篇從題目到結構再到細節(jié)都充滿了象征。作品在主題和結構上特點突出,值得細細品味。題目中的“暴風雨”具有雙重含義,既表示一場外界有形的暴風雨,又象征著女主人公卡莉絲特和男主人公艾爾西內心世界無形的暴風雨——洶涌澎湃的激情及其釋放和滿足。如同自然界的暴風雨一樣,內心世界的暴風雨飽含沖突、躁動和不安,是一觸即發(fā)、來勢兇猛、無法阻擋、任意肆虐的力量,兼具破壞性和建設性。另外,代表性需求和激情(sexuality and passion②)的內心的“暴風雨”也會像自然界的暴風雨一樣,自然而然地再次發(fā)作。從結構上看,故事共分五個部分:第一部分是故事的開端,篇幅很小,約190字;第二部分是故事的發(fā)展和高潮,所占篇幅相對較多,約1180字;第三、四、五部分是文章的尾聲,占一定篇幅,約520字。作者將自然界的暴風雨和男女主人公內心的暴風雨并置起來,形成時間上的對應,兩者由表面的平靜開始,迅速發(fā)展并達到高潮,然后進入尾聲,一切重歸于表面的平靜。作者以自然界的暴風雨為背景,用主要篇幅描寫男女主人公內心席卷一切的激情和情欲的暴風雨,外在環(huán)境描寫是手段,內在心理描寫是目的,借助自然界中暴風雨的整個發(fā)展過程有力地渲染了氣氛,襯托了主題。此外,細節(jié)上的象征也意味深長,比如,在故事的第二部分的開頭,卡莉絲特埋頭做著針線活,并未意識到暴風雨的到來。這里的針線活實際上象征著社會和婚姻等種種力量對婦女的定位、約束和要求,那就是婦女必須操持家務、相夫教子。接下來,她去收在門外晾曬的丈夫禮拜天去教堂時穿的衣服,這顯然是社會力量的又一象征——教堂對人特別是婦女的約束,提醒著她要時刻遵守婦道。然而,在這些約束力量的背后隱藏著卡莉絲特被壓抑的性渴求和四溢的激情。就在她履行賢妻良母的責任、做針線、收衣服的時候,從前的戀人艾爾西騎馬來到門口,要求在她檐下避雨。然后,艾爾西為了防止大風刮走衣服,“一把抓過”她丈夫和孩子的褲子和夾克,這一動作象征性地顛覆了約束卡莉絲特的社會和婚姻的力量。當然,卡莉絲特的丈夫和孩子也是社會和婚姻約束的重要象征,是弗洛伊德所說的“自我”③(ego)。而他們因在外避雨造成的缺場,意味著“本我”暫時脫離了“自我”的監(jiān)督和控制,得以盡情釋放積壓已久的能量??ɡ蚪z特那間幽暗而神秘的(dim and mysterious)臥室毫無疑問象征著“本我”,同時它也是女性性特征的暗示。卡莉絲特由于恐懼而一步步退向臥室的行動表示她逐漸遠離監(jiān)督和約束她的社會道德即“自我”走向“本我”的歷程。
三、反諷的運用
反諷就是說的話與真實意圖間存在反差,或預期的事情與真實發(fā)生的事實之間存在反差。反諷有很多種,《暴風雨》主要運用了言語反諷(verbal irony)、情境反諷(situational irony)、結構反諷(structural irony)和戲劇反諷④(dramatic irony)等等。通過反諷的絕妙運用來反映主題是《暴風雨》藝術上成功的主要因素之一。
言語反諷是使用詞語來表示與它們通常意思相反的含義。《暴風雨》中的言語反諷比較特別。肖邦利用讀者傳統(tǒng)觀念和作品實際含義之間的反差來揭示她對于男女主人公激情相遇這一事件的理解。換言之,故事中男女主人公的行為本身與敘述者的肯定性敘述以及實際效果構成了反諷。文中最大的言語反諷實際上并沒有落實到某個具體的字眼上,而是隱藏在傳統(tǒng)讀者的心中。如果根據(jù)傳統(tǒng)的觀點來評價女主人公卡莉絲特和男主人公艾爾西的行為,絕大多數(shù)人恐怕都會使用“通奸”等類似字眼來描述。而實際上,他們的行為與通奸的定義(通奸是指已婚人士自愿與配偶以外的異性發(fā)生性行為)也完全相符。根據(jù)作者當時所在社會的道德標準,卡莉絲特和艾爾西的行為簡直就是十惡不赦、千夫所指。但是,通篇看來,作者有關他們從相遇到進入臥室再到發(fā)生關系的描寫并沒有流露出半點的譴責。相反,作者的遣詞造句倒是充滿了詩意,把這一傳統(tǒng)觀點中飽受詬病的行為寫得很美。比如下面這段描寫就是眾多例證之一:“她激情四溢,像一團白色的火焰穿透了他,使他的內心深處也燃燒起來,這對他真是全新的感受!”⑤通過“通奸”在傳統(tǒng)概念中的否定含義和作者實際描寫中肯定語氣的反差,作者把自己對傳統(tǒng)觀念的挑戰(zhàn)表達了出來。她并沒有糾纏在“通奸”的是與非、對與錯的爭論之中,而是從人性出發(fā),透過“令人不安的真相”(unpleasant truth),揭示出人的潛意識中對激情的渴望和激情滿足之后的酣暢幸福的感覺,從而徹底顛覆人們對“通奸”的定義和譴責。正是這種對人性的真實描寫引起了讀者的共鳴,喚起了他們心中沉睡的激情——傳統(tǒng)的讀者也不例外。她的這種大膽的顛覆對當時的“維多利亞晚期”社會而言,不啻洪水猛獸。另外,作品中還有一些言語反諷,比如,在故事的第三部分第四段,卡莉絲特對丈夫說:“哎喲,鮑比諾,你們總算回來了!天呀,我都快擔心死了?!钡菙⑹稣咴诘诙糠珠_頭寫道:“她一點都不擔心他們?!痹俾?lián)系她在他們避雨期間的行為,卡莉絲特這句話的反諷意味就更濃了。與此具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艾爾西寫給他正在度假的妻子和孩子們的信。信中說:他過得很好;雖然他很想念她和孩子們,但他最關心他們的健康和快樂,所以如果他們樂意可以在外多逗留幾天,他則愿意多忍受幾天分離之苦。在這里肖邦沒有使用直接引語而是使用間接引語,以第三人稱敘述人的平靜語調轉述信的內容,從而拉開了讀者與寫信人艾爾西之間的距離,這樣讀者就會進行更多的思考,而不至于因為距離太近陷入對艾爾西的行為大加譴責的誤區(qū)。故事的結尾句也十分耐人尋味:暴風雨過去了,每個人都很幸福。果真如此么?真正幸福快樂的是孩子們,大人們的情況則不那么簡單??ɡ蚪z特和艾爾西享受著性渴望和激情滿足后的歡愉;艾爾西的妻子好不容易有機會脫離婚姻的牢籠外出度假,心情自然也不錯;木然坐在一家商店門口避雨的鮑比諾,雨停之后提心吊膽回到家中,深怕妻子卡莉絲特責備,沒想到妻子表示對他的歸來十分滿意,所以他的心情自然也很高興。但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們的高興和幸福感不是婚姻的甜蜜帶來的,恰恰相反,是暫時脫離婚姻的羈絆和牢籠而產生的。這里作者似乎是在暗示,婚姻作為文明進步的成果之一實際上也束縛壓抑了人性或者說人性的一部分,婚外情或者“通奸”則是婚姻的調節(jié)器,是超越道德的合理而必要的存在。
情境反諷是指一個動作或情況的結果與人們預料的極其不同。文中的情境反諷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卡莉絲特的身份和行為之間出現(xiàn)了背離。在暴風雨即將爆發(fā)之時仍專心致志做針線活的卡莉絲特在讀者的心目中顯然是典型的賢妻良母,行為無可挑剔。但是,正是這么一個稱職的家庭主婦下意識地一步步將昔日的戀人引向自己的臥室——那個微暗而神秘的房間。第二,卡莉絲特的退與進的意義完全顛倒,表面的退后實際上是主動的進攻。從表面上看,艾爾西從來到卡莉絲特的屋檐下要求避雨開始,就扮演了拉康所說的凝視者(the gazer),而她則成了被凝視者(the gazed)。⑥凝視者固然是控制者的形象,是主體,但是被凝視者的地位和作用卻發(fā)生了變化。她不再是被動的客體和被控制者,而是兼具凝視者和被凝視者兩種身份。且看她的外表:她“比五年前結婚時豐滿,但活力絲毫未減。那雙藍色的眼睛一如從前,能將看到的一切都融化掉;金黃的頭發(fā)讓風和雨弄得有些凌亂,貼在臉龐兩側”。顯然,這副樣子與其說是被凝視者的形象,倒不如說是引誘者形象。豐滿的身材、四射的活力、狂野的金發(fā)——這一切刺激著舊日戀人的每一根神經(jīng),激起他強烈的欲望??ɡ蚪z特從餐廳退到客廳并最終退到自己的臥室,表面看來似乎是自然界的暴風雨和艾爾西共同緊逼的結果,其實不過是她無意識的行為,或者說潛意識希望的事情。第三,卡莉絲特和艾爾西激情過后,不敢沉入睡鄉(xiāng),而是迅速告別,說明他們也意識到自己行為的性質和嚴重后果。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們分手時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和無限的滿足感,絲毫沒有流露出羞愧、悔恨之意。第四,兩個家庭在“暴風雨”之后顯得更加美滿幸福,夫妻彼此關愛有加,而不是像讀者所期待的那樣出現(xiàn)吵鬧或者離婚——“暴風雨”顯然發(fā)揮了建設性的作用。第五,敘述者在第二部分結尾寫道,卡莉絲特的丈夫和孩子帶著買到的小蝦回到家中,一家三口坐在餐桌旁準備就餐之時,他們不停地大笑,笑聲傳得很遠,艾爾西家的人都能聽到(艾爾西騎馬到她檐下避雨,可見兩家之間有段距離)。但是,通過上下文可以看到,只是全家一起進餐而已,并沒有什么特別高興快樂的事情值得這番大笑。他們如此大笑,似乎有些做作,掩蓋在笑聲背后的很可能是生活和婚姻的空虛和平淡無聊。作者通過一系列情境反諷,利用出人意料的結果,在挫敗讀者的閱讀期待的同時促使他們積極思考。
結構反諷指作品的某一結構特征從整體上傳達出雙重含義,這種反諷通常使用的方法之一是通過“天真的主人公”或者“天真的敘述者”等面具人物之口講述故事,而與此同時聰明的讀者領悟到了作者暗含的意圖。文中的結構性反諷是通過模仿莎士比亞的悲劇結構體現(xiàn)出來的。小說由五部分構成,安排的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每人各取所需,每個人臉上都是笑容,心里都很滿足。但是,故事的最后兩部分短小得完全可以合成一部分。作者似乎是有意將作品拉長為五個部分——對此,故事的敘述者似乎并不知情。其實,這是作者在結構上做文章,利用互文性⑦——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全部是五幕劇——暗示讀者,不要僅僅把文章當成喜劇來讀,要透過表面的和平和幸福的生活看到生活背后悲劇的本質。
戲劇性反諷指讀者意識到了文學作品中的人物所不知道的事情。小說的戲劇性反諷在故事的結尾才體現(xiàn)出來。暴風雨過去了,一切歸于平靜,兩個家庭十分幸福。兩家都成功躲過了兩場風暴的襲擊,夫妻更加珍惜彼此,這邊家庭是柔情蜜意,那邊夫妻是鴻雁傳情,互相關愛之情充溢字里行間,一切是那么美好!然而,讀者掩卷沉思,似乎覺得少了點什么。深陷于平淡而瑣碎的婚姻生活中的男女主人公以及他們的妻子和丈夫真的很幸福么?暴風雨之后,一切都已經(jīng)改變。自然界的暴風雨既有破壞性作用又有建設性作用;那么,男女主人公內心的暴風雨過后又當如何呢?有誰能阻擋暴風雨的到來?有誰敢保證自己的家庭每次都能躲過暴風雨的襲擊而安然無恙?更重要的是,又有誰不在一次次地渴望“暴風雨”的來臨?讀者和作者一邊祝福這兩個被幸福感包圍著的家庭,一邊悲哀地看到:人類潛意識中的自我——人性中最深層的那部分——始終苦苦掙扎在與外部世界的抗爭中。
以上四種反諷從不同層次——修辭、敘述、結構和功能層次為小說增添了超群的藝術魅力,使作品意味雋永,同時顯示了肖邦對人性的深度探索,促使讀者對人性中“本我”的一面進行深入的思考。
四、結語
肖邦的這篇短篇小說正是通過豐富的象征和巧妙的反諷,顛覆了傳統(tǒng)觀念中對“通奸”的界定,挖掘出人性中暴風雨般的激情和性渴求,復活了隱藏很深并一直被壓抑著的“本我”。通奸與激情、傳統(tǒng)與反叛、表面與深層、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張力壓迫和召喚著讀者,使他們在閱讀時注意到,肖邦對人性的挖掘并非限于許多批評家特別是女權主義者所說的“喚醒了婦女的性意識和獨立的精神”,其實,對深度人性的開掘或許才是肖邦的用意所在。
(責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王慶勇,天津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
①⑤ 凱特·肖邦:《暴風雨》,《文學導論》,第257頁-第261頁,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② Robert Wilson, “Feminine Sexuality and Passion: Kate Chopin’s ‘The Storm’”, The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October 22, 1992.
③ 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心理哲學》,楊韶剛等譯,九州出版社,2005年版,第8頁-第18頁。
④⑦ M.H.Abrams,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4,pp.134-136; p.317.
⑥ Jacques Lacan,Seminar One:Freud's Papers On Technique,New York: W.W.Norton Company, September 1, 1988, pp.314-3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