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東方出版中心近日隆重推出“西部羊皮書”小說系列,第一輯中亮相的有陳忠實的小說精選集《關中風月》(東方出版中心2007年8月版)。這本小說集由評論家和選家、《文學報》副總編徐春萍選編,共收入陳忠實短篇小說十四篇,中篇小說兩篇。此有兩個特點,一是正如書名所標示的“關中風月”,題材寫的都是陜西關中的人和事,二是囊括了《白鹿原》之后迄今陳忠實所寫的所有小說新作,剛在2007年第7期《人民文學》面世的《李十三推磨》即被納入,可見選者收新作之迅捷。
從1992年3月寫完《白鹿原》擱筆,到2001年8月《日子》刊發(fā),有九年時間,陳忠實都沒有寫過小說,只寫一些散文和隨筆。2001年5月4日,陳忠實與西安的文學青年座談,回答在《白鹿原》之后為什么沒有再寫小說的提問時說:“有人猜測我是怕跨不過自己的高度而不敢寫。其實是,在《白鹿原》之后以至于今,我對小說沒有感覺,沒有產(chǎn)生創(chuàng)作的激情,就不能逼著自己硬寫。散文和隨筆這幾年倒寫得蠻有興趣,出了幾本散文隨筆集。目前我正努力恢復對小說的激情,爭取今年寫出幾個短篇。”有人問:“您想過以西部大開發(fā)為主題創(chuàng)作一部小說嗎?”他答:“目前還沒有。創(chuàng)作要遵循一定的藝術規(guī)律。西部大開發(fā)是我們國家政治、經(jīng)濟領域的大事、好事,但作家的創(chuàng)作更需要生命體驗和藝術靈感,而不是跟風?!标愔覍嵲谶@里談到了作家創(chuàng)作中一個很重要的東西,這就是藝術的“感覺”和“激情”。也許是兩年準備而后又是長達四年的《白鹿原》創(chuàng)作把他關于小說的感覺掏空,激情燃燒凈盡,所以他在隨后的九年里都沒有寫過小說。經(jīng)過九年的心理調整和藝術蘊蓄,陳忠實于《人民文學》2001年第8期發(fā)表了短篇小說《日子》。2001年8月24日《陜西日報》也刊發(fā)了這篇小說。迅即,《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新華文摘》轉載了這篇小說?!度兆印纷鳛殛愔覍嵗^《白鹿原》之后的第一篇小說,意義不同尋常。陳忠實說:“《日子》對我來說意義是巨大的。它使我找到了與《白鹿原》之前所寫的短篇小說完全不同的一種感覺,最重要的是恢復了對中短篇小說的興趣與感覺?!睂π≌f恢復了興趣和感覺,而且還“找到了與《白鹿原》之前所寫的短篇小說完全不同的一種感覺”,他不斷地強調“感覺”,說明“感覺”對他的創(chuàng)作意義重大。我理解陳忠實這里所說的“感覺”,至少可能包含兩個意思,一是恢復了興趣,產(chǎn)生了創(chuàng)作的激情,一是對小說特別是短篇小說這種形式有了新的藝術感悟。比較他自《日子》以后所寫的一系列短篇小說,如收入本書中的《作家和他的弟弟》、《臘月的故事》、《貓與鼠,也纏綿》、《關于沙娜》,三篇三秦人物摹寫《娃的心,娃的膽》、《一個人的生命體驗》、《李十三推磨》,再看一看他在《白鹿原》之前所寫的短篇小說,可以明顯地感到,他切入敘述對象的角度更為巧妙而且提綱挈領,語言更為老辣精到,刻畫人物更為簡潔有力且入木三分,敘述更為收放自如,張弛有度,有閑庭信步般的從容自若,有庖丁解牛似的游刃有余,體現(xiàn)出一個小說家的真本領和硬功夫。
找到寫短篇小說的新“感覺”,與作家藝術體悟的深入有關,也與作家生命體驗的深入大有關系。作者在本書“后記”《在塬下感受關中》中說:“我曾經(jīng)調侃說,柳青在長安縣從頭到尾工作和生活十四年,成為文壇傳誦至今的佳話,我在農(nóng)村五十年倒沒有誰在乎?!薄拔椅迨昀锼吹降氖澜纾青l(xiāng)村;我五十年里所感知的人生,是鄉(xiāng)村各色男女的人生;我五十年里感受生活的變遷——巨大的或細微的,歡樂的或痛苦的,都是在鄉(xiāng)村的道路鄉(xiāng)村的炊煙鄉(xiāng)村男女的臉色和語言里體驗的。我對離我不過五十里的西安,進去出來不知幾百成千回了,卻形成一種感覺里的陌生和隔膜。當我可以拿鋼筆在稿紙上寫我對生活的理解和體驗的時候,鄉(xiāng)村就成為無可選擇的唯一?!标愔覍崒r(nóng)村生活的體驗,對農(nóng)民生存命運的觀察,其長久與深入,在中國當代作家中,可能沒有幾個。柳青是從陜北農(nóng)村到北京城市又到西安城市復到長安農(nóng)村,屬于由外至內(nèi)的“下鄉(xiāng)”,陳忠實則是土生土長的關中人,鄉(xiāng)居五十年。居鄉(xiāng)五十年,五十歲以后入居城市,形成了陳忠實人生的兩種生活樣態(tài),一個是“塬上的生活”——鄉(xiāng)居,一下是“塬下的日子”——城居,城居已有十余年,其實居于西安城也是在關中大地,但對關中農(nóng)村的觀察和體驗,兩種生活樣態(tài)卻變作了兩種不同的角度,一是入乎其內(nèi),一是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關中風月》是描寫陜西關中風情、關中人物與故事的小說集。關中這塊土地,既是中國北方典型的平原地貌的農(nóng)村,又曾是拱護周、秦、漢、唐十余個封建王朝的京畿之地,宋時張載在關中創(chuàng)立的關學昌行,此后其精神在關中大地余脈不絕,關學崇儒學而重務實,這個特點典型地體現(xiàn)了中國幾千年農(nóng)業(yè)文化的特點,因而可以說關中是一個積淀著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的土地。陳忠實在這塊土地上入之出之達五六十年,是以小說為“關中風月”繪形寫神的高手,既繪出了這塊土地的世相,也寫出了這塊土地上人的風骨。
陳忠實的小說有一個特點,就是他往往是正面地描寫農(nóng)村生活,直接逼視農(nóng)民的生存真相?!度兆印肥菍懏斚聲r態(tài)農(nóng)村生活的,寫出了當下中國農(nóng)民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也寫出了一個農(nóng)民如何生存并且賴以生存的精神世界?!度兆印返墓适卤尘笆顷P中的滋水,小說講述一個高考落榜的男人和一個曾經(jīng)有過好腰的女人在滋水河邊的沙灘上撈挖石頭的生活,這種單調而艱苦的勞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就是他們的日子,真實、瑣碎、具體。他們生活的希望是女兒能考上重點班而后再考上大學。夫妻倆一邊勞作一邊拌嘴,拌嘴是沉重而乏味的生活的調濟,拌嘴之中,也透出他們對周圍世界的認識和對生活的理解。這個男人被他的女人稱為“硬熊”,寧肯出苦力也不愿意被人當狗使,他對自己在城里難以找到合適工作的解釋是“出力掙錢又不是吃舍飯”,“中國現(xiàn)在啥都不缺,就缺硬熊”。男人在勞作的間隙,也會瞅一瞅從橋上經(jīng)過的女人的好腰,兩口子也議論人,也會關注遠離自己不屬于自己的生活,如對縣委書記的被“雙規(guī)”,對其腐敗,男人自然生出正義的憤恨,對其日后可悲的下場,他也流露出了某種同情。但他們非常清楚自己的生活,瞅人也罷,議人也罷,都是不相干的,“我早都清白,石頭才是咱爺”,他們的日子就是撈石頭,他們的希望也在撈石頭。對他們而言,“日子”就是周而復始地在沙灘上撈挖石頭。小說寫道:“男人重復著這種勞作工序。女人也重復著這種勞作工序。他們重復著的勞動已經(jīng)有十六七年了。他們?nèi)匀粍蓬^十足地重復著這種勞動。從來不說風霜雨雪什么的?!币环矫媸谴植诘纳踔潦菤埧岬纳姝h(huán)境,一方面是頑強的堅韌的生存意志,這就是當下農(nóng)村最真切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即使是在經(jīng)歷了唯一的安慰和希望破滅之后——女兒考試失利,在經(jīng)歷了最沉重的打擊之后的男人,仍然能在躺倒之后再爬起來,以一種超乎尋常的平靜繼續(xù)面對未來的日子,“挖一擔算一擔嘛”,“再不說了”,“大不了給女子在這沙灘上再撐一架羅網(wǎng)喀!”這確實是一個關中“硬熊”的性格,簡直有一種“老人與?!钡木?。但與其說這是關中人特有的言行,毋寧說是在整個傳統(tǒng)文化的浸染下,中國農(nóng)民具有的普遍文化心理。不這樣,能怎樣?這就是中國農(nóng)民的生存狀態(tài),也是中國農(nóng)民的精神狀態(tài)。《臘月的故事》、《橋》等小說也是對當下農(nóng)村甚至包括城里人的生存狀態(tài)特別是人的心理變化的揭示,讀了讓人感嘆,令人深思。
關中是一個歷史文化積淀極其深厚的土地,對這塊土地上農(nóng)民的傳統(tǒng)文化心理進行剖析更是陳忠實小說的著眼點和著重點?!短蛲搿芬彩顷愔覍嵉囊黄浅V匾矘O其精彩的短篇小說。它寫于《白鹿原》之前,后來連人物帶情節(jié)都融入了《白鹿原》之中。小說以舔碗這個過去農(nóng)村常見的生活細節(jié)為關節(jié)點,演繹出一個精彩的故事,塑造了一主一仆兩個豐富而生動的人物形象。黑娃給黃掌柜家當長工,主家黃掌柜除了給足工錢而且管住管吃,黃掌柜吃啥他吃啥而且可以盡飽吃,但黃掌柜因自己的生活習慣也是祖上傳下來的習慣,對黑娃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吃完飯后要舔碗。舔碗就是在吃完飯后把殘留在碗壁周圍包括碗底的飯渣用舌頭舔凈,這至少是關中農(nóng)村過去常見的生活習慣,顯然是農(nóng)業(yè)社會幾千年來因為珍惜糧食也因為崇尚節(jié)儉的文化心理而形成的一種吃飯習慣。但黑娃卻沒有這個習慣也接受不了這個習慣,于是舔碗與反舔碗、要求舔碗與拒絕舔碗就構成了黃掌柜和黑娃的無以化解的矛盾。黃掌柜亮明他是好心,他不是嫌黑娃多吃了,他只是在告訴黑娃一個能過上滋潤日子的訣竅,他給黑娃交心透底地說,他家偌大的家業(yè)就是從祖輩以來舔碗舔出來的。黑娃提出寧肯年底少要兩斗工錢糧但不想舔碗,黃掌柜急了一連說了五個“不”字,說:“我跟你想的正好相反,只要你舔碗,我不光不扣你二斗,年底給你再加上二斗。你這下明白我的好心了吧?”但黑娃就是接受不了,先是心理上接受不了,明白了主家是好心,心理上勉強接受了,但生理上卻接受不了,一舔碗就反胃就惡心就嘔吐。仆人是不接受舔碗,主人是不接受不舔碗。黃掌柜顯然是一個仁義之人,實在沒有辦法,勸導獎勵諸法都不奏效,又看不慣黑娃不舔碗,只好端起黑娃吃過飯的碗自己舔起來。黑娃還是接受不了甚至更不接受,發(fā)展到最后他甚至看見飯碗看見黃掌柜說話時閃動的下唇就惡心反胃,最后只好連干了倆月的工錢糧也不要了,夜里落荒而逃。黃掌柜罵黑娃:“窮小子窮命鬼賤毛病倒不少!”這篇小說有著豐富的農(nóng)業(yè)文化內(nèi)涵。從中可以看到幾千年來農(nóng)業(yè)文明中人與糧食的關系和感情,積淀很深的傳統(tǒng)文化心理,諸如節(jié)儉觀念對人的行為的影響以至對人性的扭曲。黃掌柜對黑娃曾有一番勸導:“莊稼人過日月就憑倆字,一個是勤,一個是儉。勤開財源,儉聚少成多積小到大。一般人做到勤很容易,儉字上就分開了彼此。”黃掌柜秉持的是幾千年來儒家居家過日子的觀念,忠厚待人,勤儉持家。他對黑娃,可謂厚也,他要求黑娃的,只是儉也,似乎沒有什么錯,但他把他的習慣也許是丑陋習慣推己及人,強人所難,令人無法接受。這篇小說在充分展示主家黃掌柜與長工黑娃的舔碗與反舔碗沖突中,也隱含著對傳統(tǒng)文化心理中某些陋習的批判,揭示出傳統(tǒng)中國幾千年來許多奉為圭臬的東西,其實是丑陋不堪的,甚至是令人惡心的。
關注現(xiàn)實,從現(xiàn)實生活溯其源進而剖析人的傳統(tǒng)文化心理,陳忠實的目光在現(xiàn)實與歷史中往復逡巡。最近幾年,一些曾經(jīng)在關中生活過的歷史人物引起了他濃厚的興趣,在這些被他認為是“令我肅然敬仰”的人物身上,往往凝聚著深厚的社會歷史內(nèi)容,其風骨與精神也往往歷久不滅,既傳達著歷史的回聲,也映照著今日的現(xiàn)實。他以短篇的形式進行“三秦人物摹寫”,寫了作家柳青;寫了他的灞河老鄉(xiāng)孫蔚如——這個在中條山打得日本鬼子數(shù)年過不了潼關進而護衛(wèi)了古都西安的民族英雄;近期又寫了“堪稱偉大的劇作家李十三”,用陳忠實的話說,就是“抓取他們?nèi)松镒罡粋€性的一二個細節(jié),寫出他們靈魂不朽精神高蹈的一抹氣象來”?!独钍颇ァ肥亲钚伦髌?,李十三本名李芳桂,是一個具有反清復明思想的秦腔劇作家,編寫了十大本戲劇,生前和死后屢演不衰,有的劇作至今流傳,他往往借用劇中人物的姓名、唱詞、道白來影射指斥清朝統(tǒng)治者,宣傳反清思想。李十三的劇作傳入清宮內(nèi)苑,引起了朝廷的密切注意。嘉慶十五年(1810年)夏末,嘉慶皇帝派專使到渭南提拿李芳桂進京問罪,時年62歲的李芳桂正在家中推磨,聞訊后憂憤交加,口吐鮮血,帶病而逃,逃出村子二十里,吐血而死。小說著重寫李十三推磨前后的情景,寫戲的癡迷,當時都沒有吃的貧困處境,在磨道里又氣又嚇,吐血,出逃,最后絕命村外。李十三是一個身處貧苦而不忘寫戲的人物,是一個寧死不屈的人物,作者對其靈魂高蹈的精神是贊頌的,對其悲慘的遭際是惋惜的。陳忠實已經(jīng)摹寫出的三秦人物,都是一些錚錚硬漢,身處逆境困境甚至絕境,但精神絕不屈服,甚至以死抗爭,是寫歷史人物,也是在張揚作者自己的思想和感情。 ■
(邢小利,《小說評論》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