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這個時代,“介入”這樣的字眼已經顯得相當的老舊和可笑?!敖槿氲呐u”,也往往顯得不合時宜。但我喜歡這樣的字眼,喜歡、尊敬和向往介入性的批評姿態(tài)。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勇敢的姿態(tài),高貴的姿態(tài)。是一種生氣勃勃、堅持理想、勇于承擔,決不放棄批評的基本責任的姿態(tài)。它是一種美麗的姿態(tài)。
我一直以為,文學批評是知識分子的一種特殊的實踐方式。它不僅是一種帶有著一定的專業(yè)特點的文學實踐,更是一種精神實踐,是一種相當獨特的具有著特殊力量的政治實踐。它應該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介入社會,介入生活,介入包括文學在內的時代與民族的精神事務。我所說的“介入的批評”,正應具有這樣的含義。
因此,我以為當下中國的文學批評存在著很多不容忽視的問題,其中之一便是其“介入性”的嚴重薄弱。一方面,批評倫理危機重重;另一方面,“專家批評”積弊多多。它們都使得文學批評喪失了應有的“介入”沖動與“介入”能力。
所謂的批評倫理,主要就是指批評家與作家和詩人之間的倫理關系。健康正常的批評倫理,應該是在文學標準的基礎上,以批評家的獨立自主、葆有尊嚴的文學批評與批評對象進行自由平等的對話。但是目前中國的文學批評離此境界顯然還有很大的距離。批評家在從事批評時往往會將主要精力放在對作家作品“優(yōu)點”或“意義”的挖掘、揭示甚至放大上,很多平庸之作,都被披上“皇帝的新裝”拔高為“重大突破”或“里程碑”來竭力吹捧,而對那些真正存在的相當重要甚至是致命的問題,卻往往視而不見,刻意回避,少有人揭穿。這在表面上雖然建立了批評家和作家之間其樂融融的甜蜜關系,但在實質上,作家對批評家的工作并不會產生發(fā)自內心的尊敬,最多只會是致以“謝意”——這是因為,批評家的肯定畢竟會賦予他諸如“文學史地位”之類的象征資本,也很實惠地增加了其作品的版稅和碼洋。這也就是不多的一些經?!皳v亂”、揭穿那些“皇帝新裝”的“頑童”批評不受歡迎的重要原因。但我以為,當下中國的文學批評正是需要少一些老謀深算的城府,多一些天真直率的“頑童”,以他們“不諳世故”的單純和他們的正直品格與文學良知重新建立健康正常的批評倫理,在直擊那些根本性問題的同時,有力地介入文學現場。只有如此,中國文學的真正進步才有可能。
在當下中國的批評領域中,那些在文學史的脈絡中以一定的學術規(guī)范和學科標準解讀文本、辨析潮流,并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進行學理性研究的“專家批評”占據了很大份額。興起于1990年代初期的“專家批評”是當時的批評家們試圖通過對自己的“學者”身份和“學理性”的強調擺脫意識形態(tài)糾纏的重要策略,有著突出的反抗或逃逸體制的內在企圖,是一種“去體制化”的、具有相當重要的歷史文化意義的批評實踐。但是隨著歷史語境的變化以及“專家批評”的偏至性發(fā)展,這樣的意義已近于消失。近些年來,隨著我國大學教育的蓬勃發(fā)展以及相應的一套學術評價體系的建立,專家批評近乎反諷地“再體制化”,重新置身于新的體制之中。為了適應體制的“量化”要求,“專家批評”炮制了大量的“以量取勝”的學術垃圾。很多“專家”龜縮于學院,局限于所謂的“學術”視野,根本不去關心也沒有能力提出和“介入”時代與文學真正重大的問題,枉擔了知識分子的虛名。
正是本著對批評現狀的以上認識,我才越發(fā)覺得“介入的批評”難能可貴。實際上,它正是我的批評理想!于我而言,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何言宏,1965年4月生,文學博士,現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著有《中國書寫:當代知識分子寫作與現代性問題》(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堅持與抵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和《介入的寫作》(上海三聯書店2007年版)。曾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和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