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最后一塊田里的水稻歸倉,莊稼地上剩下無數敖包式的草垛的時候,河谷風就細軟如絲地從某個河灣吹了出來,徐徐地吹。緩緩地加大。
田野上,成群的肥鴨與雜色的雞群,穿梭在草垛間。肥壯黝黑的老水牛在田埂上專心致志地啃草叢中的草籽,讓它真正感受到秋天的肥美滋味,漸漸大起來的河谷風把它身上的毛扯出一個一個油亮亮的漩渦,像凡·高的名畫《星夜》里旋滾的星星。待到田野上的草垛搬進村莊,老水牛就會被套上犁,將土地翻過來,炕上一陣太陽,然后種冬小麥。這是收獲之后勞作之前短暫的閑暇時光。剛剛轉背而去的夏天的余熱還在它體內翻滾,河谷風像生了一雙溫柔的小手,帶著涼水才有的清爽,把那一層余熱揭去了,頓時好生清涼,牛感到一陣愜意,抬起頭來,見鴨陣和雞群在風中搖搖晃晃。雞鴨身上的毛被吹成彩旗,在風中獵獵,讓它眼花繚亂。
老水牛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它僅僅看了一眼,又低頭專心致志地啃自己的草。它知道,從現在開始,河谷風將一天猛似一天。
老水牛眼睛位于它那碩大頭顱的兩側,這決定了它一生都看不到天空。此時的天空是那樣干凈,新擦過似的,瓦藍而深遠,有一兩只蒼鷹在天幕上盤旋,成群的大雁悄悄地在高空上,變換著隊形,順著河谷條長的天空,向南飛去。
稻田被徹底翻過來,河谷風漸漸大起來了。安寧河進入一年中的枯水期,幾個月前還淹沒在水下的沙洲、河嘴都徹底裸露出來,數千噸的白沙在風力作用下很快變得干燥,自沙被輕浮地揚起,安寧河谷開始了長達半年風沙茫茫的難捱日子。
這時候,安寧河谷迎來了自己的冬天。
冬天的河谷風有自己的班頭。太陽升起來一個小時后,河谷風就上班了。最先看到河嘴上枯黃的茅草頂上、那被秋雨折磨得頹敗不堪的荻花動了一下,停下來,過一會兒又動一下,又停下來,接著“唰——”一陣響,整個茅草叢動作一致地搖擺起來,越擺越起勁。遠處高樹的枝干剛開始只是把綢緞般的風劃出一些口子,發(fā)出清脆的哨聲,很快高樹也笨拙地搖起來,哨聲跟著渾濁了。自得像煉乳的白沙最初是從河嘴上起來的。剛開始的時候只被扯開一綹,那一綹不但不令人恐怖,反倒讓人感覺很詩意:像美少女打散了頭發(fā)。又濃又厚,啪一下垂落,再隨風飄散,越遠散得越開,散得越開,也就越疏淡。
不知誰家院子傳出一聲喊:“起沙了!”村落立即熱鬧起來,不管剛才在干什么。都立刻無條件放下,三步并作兩步跑向自家院子。
院子里,兩根條凳上,橫著張簡易木梯,梯子上放了三四個大竹匾(安寧河谷的人叫簸箕),竹匾里晾曬的是過年及開年以后用的湯圓粉。大中壩的湯圓粉有些奇,奇就奇在制作工藝上:入冬以后,選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把糯米和黏米按一定比例混合好,再取清冽的深井水把米淘洗干凈,倒入大盆中,攙水浸泡,待米吃飽了水,再用石磨推兩遍,然后將米漿舀入雙層細紗布袋中,系上口子,在口袋外面施壓,使其水分外溢。至不滴水,開袋,將成團的湯圓粉掰丌,攤到竹匾里晾曬。曬上十天半月,湯圓粉團干透了,才成塊成塊地收進棉布口袋,放入木柜。用上一年,不生蟲,不霉變,不回潮,也不過期。不比如今市場上的湯圓粉那么小氣,稍不留神就生蟲、霉變、回潮、過期。
以前家家都要做上幾十斤湯圓粉子。大中壩的湯圓,餡兒更講究,棗啊糖啊豆沙啊,其他地方都有的不說了,大中壩人的湯圓餡兒加得有特別的佐料,吃了口齒生香,難以忘懷。 進入臘月,大中壩人家家都要宰豬,稱為宰年豬。都是土法喂出來的,除了肉味正宗,營養(yǎng)豐富,豬油也是好東西,有板油,有腳油。板油長在豬的腹腔里,完完整整一大塊,大的三二十斤,小的也有七八斤;腳油是附著在內臟上的油,不成塊頭。無論板油腳油,都會被切成紅棗大小的塊,入鍋,攙水少許,加火煉制,待水汽烹干,就開始出油了。這時候,灶前燒火的人即使沒有經驗。也必須足夠聰明,不但要燒文火,還得滿鍋都有火,才能充分化油,而且保證油渣不焦。待油渣內的油化盡,用漏勺將油渣撈起,冷卻之后。油渣色澤金黃,香氣撲鼻,脆而干糯。略油不膩。熬制好的油渣跟不含水分的豬油一樣,經久不壞。做湯圓的時候,取油渣適量,剁成米粒大小,混入餡兒中。吃起來香氣四溢,可口異常,堪稱西南一奇。這就是大中壩湯圓中的秘密成分。大中壩的人在外面遇到朋友。臨分別的時候總要說:“有空上我家來耍!”對方懂行的就答:“好的,我上你家吃湯圓!”彼此大快。大中壩的湯圓是可以跟山珍海味相媲美的。后來,見了寧波湯圓,我就想咋就沒人開發(fā)一個“寧河湯圓”呢?
如此重要之物,自然攙和不得一點沙塵。于是,趕緊把簸箕轉移到屋內,再扯出塑料薄膜覆上。周遭蓋全,再忙其他事去。出門的時候,不咸不淡地抱怨一句:“這風,要吹出啥所以然!”
門外風沙越發(fā)猛了,靠近正午的時候,所有沙洲的白沙成片成片地被揚起,就像敗家子露財顯富,拼著大把大把往外甩鈔票,打在屋瓦上,春雨一般唰唰直響,落到人身上,把人吹得灰不灰,黃不黃的,像一群顏色錯雜、大小不等的耗子。若中午啃了肉骨頭忘了抹嘴,白沙就給你畫一圈沙胡子,把別人的牙巴都笑掉,一你自己卻摸不到腦殼。雞呀鴨呀都躲到避風的墻根下。墻根下偶爾扯起一米高的旋風,一只白母雞正在漩渦中心。母雞不避不閃也不慌張,隨著風勢,像著名芭蕾舞《天鵝湖》里的演員,旋轉,旋轉,頭、翅膀、尾巴上的毛,都被旋起來朝上,像演員的裙子向上翻翹了。我的弟弟說,這是母雞芭蕾。旋風很快過去,母雞也站定了,羽毛回復成原來的樣子,母雞甩了幾下腦袋,感覺很是過癮一般,咯咯咯地邁著方步,重入雞群,該干啥還干啥去了。
也就半個時辰工夫,得了勢的沙塵便黃色狂龍一般,漸次吞沒了整個大中壩。
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風開始小了,安寧河起了潮氣。白沙的勢頭漸漸減弱。到后來,風雖然還在吹,但沙沒有了。在田野上忙活一天的農人,拍打著身上的灰塵,扛著農具回家。村落上空的炊煙起初還隨風勢,腰彎了又彎,漸漸地,越來越直,最后像根兒青蔥,直插蒼穹。
大中壩的冬夜就在一根根筆直的炊煙中,開始了。
冬天,是大中壩嫁娶迎送最繁忙的時節(jié)。大中壩的婚宴一般不放在“五·一”“十·一”,那沒個性,沒個性就顯得俗氣。大中壩的婚慶日子都是請納甲先生鄭重其事地測算的。而大家評判納甲先生水平的標準,是看吃喜酒那天吹不吹風,風是大還是小。像我,幾乎沒有碰上過好的納甲先生,沒有哪次吃喜酒,不滿口包沙。大中壩的喜酒一般都放在中午,開的是流水席,一般開三次席,客旺的人家開五次。一次十桌,或者八桌,屋里擺不下,要擺到院子里。屋子里的酒席,只有長輩才能坐。像我們這樣的小輩,就只能坐屋外。屋外寬展是寬展,邊吃飯邊耍兩趟猴拳都未嘗不可。關鍵是怕風,風一起,沙就如約而至。于是,湯湯水水里,無一例外,全都兌了沙。對策只有兩個,一是吃快點,筷子像飛梭。往返于嘴巴與菜盆之間,吞不及,還可以準備只塑料口袋裝了帶回家去,慢慢享用;二是少吃點,蜻蜓點水,點到即止。第二種方法比較得罪主人家,基本上無人使用。
受夠了白沙的人們,開始盼望春天早日來臨。抱著斗氣的心情,冒著沙塵種小麥、種油菜。在河嘴沙地上撒養(yǎng)子,苦蕎甜蕎都撒,還點豌豆點早包谷。
在田坎里的油菜小麥越長越秀的時候,河嘴沙灘上的養(yǎng)子長到半人高,小寒前后就開出粉嘟嘟的花來;豌豆和包谷卻要生得遲一些,剛鉆出地面的時候,似乎有些委屈:為啥把它種在如此惡劣不堪的河嘴上呀!可一轉眼,就長得自信而堅強,長得當仁不讓。
立春一過,河谷風就成了仙氣,把能長出來的草都吹綠,把能開出來的花都吹綻苞。仿佛一夜之間,田野上的麥苗秀了。杏花粉了,菜花黃了,梨花白了,桃花紅了。石榴樹冒芽,柳樹抽枝。連去年那對燕子也回來,在梁前繞來繞去,在去年的舊窩上壘土……河谷開始了生機勃勃的春天。
“又是一年三月三,風箏飛滿天?!边@樣詩意的景象,大中壩是沒有的。土地醒了,該犁田放水、整地撒秧了。田間無閑人,誰去放風箏?
大中壩是出過一個放風箏的人,那是個讀過一點書的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閑來無聊,附庸風雅。他讀過書,知道春天是放風箏的季節(jié),可惜他不會扎風箏,方圓幾十里地也無風箏銷售,于是他按自己的想法,將家里僅有的一床草席扯出來,用牛繩扎了四角,順風撒手,嘿,真靈,草席風箏立即被扯到半空中。升到半空的草席風箏說不出地得意:給人墊了一輩子背,沒想到還有騰云駕霧,俯視一切的一天。于是,拼死老命飛升,飛升。這人的得意勁頭也飛升,飛升,好歹他是大中壩第一個放風箏的人,而且一放,就放那么大一個風箏,還放了那么高。他自己都夸自己:“不簡單吶!”待手頭的牛繩快放完,才感覺不妙:草席就快脫手飛了——這是他家唯一值錢的家當——他使出拼死老命的兩次平方的力氣,死死地拽住牛繩。草席風箏剛才還是斜的,他這一拽就直了,直起來的草席風箏力大無比,像提一件衣服一樣,把他扯離地面,順風飄了起來。旁邊看熱鬧的人大駭,驚呼“放手放手”,這人實在舍不得那床草席,于是,他像舉起一把奇怪的傘,順風飄了出去,看熱鬧的人跟著跑了一陣,畢竟沒有風快。追不上,只得歇腳。只見他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最后變成個黑點,消失在渺遠的安寧河谷深處。大家都以為這小子必定報銷無疑,可五天后,就在他的家人給他扎起靈堂的時候,他爬回來了,從頭到腳沒一塊完整的布,卻見人就吹:我是上過天的!像是多長臉的事。從此,只要有機會,他就要放風箏,直到把他家本來打算做傳家寶的草席折磨得一根席草不剩。后來,他讓篾匠給他編了三個簸箕,一個大兩個小,捧列好了,綁到身上,爬上云盤山的石崖往下跳。這一次他沒有那么幸運,飄飄悠悠從石崖上落下來,沒有摔死,只摔了個半死,再也站不起來。“簸箕云”事件以后,他從此安分了。
后來,對大中壩不學好的子弟,家長輕則責備:“整天扯五白六,成不了氣候,你個雜種將來怕要騰簸箕云!”重則說:“你個雜種,老子辛辛苦苦攢下錢來送你到學校,老子是送你去讀書的,不是送你去放風箏的!”這是兩句很有殺傷力的話,相當于說某人的人格不值兩分錢,輕易不用。
大中壩的春天總是那樣綿長,而且總是順理成章地、在大家都還不知不覺的時候,悄悄地進入夏天。最先露出夏天崢嶸的,是田間小道上的草。大中壩人很有意思,對田里的雜草,他們一苗不留,所以一年四季都能在莊稼地里看到他們的身影:可對田間小道上的草,他們卻寬容得多,從來不除,并不是懶得使力氣。若要問什么原因,大中壩人會對你說,這些草是長對了地方的風景。事實上,只有大中壩的人知道,這是有典故的。相傳以前有個姓王的財主,人稱“王十萬”,有了錢,便眼睛翻到額頭上,誰也不認,連自己的親兄弟,路上遇見都裝沒看見。跟他打招呼,他心情好的天才從喉嚨里哼一聲來丟給你。他走路總是把頭抬得高高的,從來不看路。一天傍晚,他外出歸來,有好事者提前在他必經的田間小道上,挽了個草疙瘩,再在草疙瘩前面合適的位置上拉一泡屎。這王十萬正哼著小曲往前面趕,突然,吃了草疙瘩一絆,身子前傾撲下去,嘴上“啊”一聲大叫,摔個狗啃泥,張開的嘴巴正好吃到那泡屎。這些草正是前輩人給后輩人的提醒:無論錢再多,官再大,都要謙和平易,千萬別做“王十萬”(大中壩把自高自大的人,通稱為“王十萬”)。
田間小道人踩馬踏,很不容易長出草來。而一旦長綠了,證明夏天真的來了。河嘴上的包谷背上掛包了,白沙被包谷們踩在腳下,河谷風依然吹拂,卻不再有沙塵。
河谷風又扮演起了仆人的角色,小麥揚場、稻子揚花、西瓜授粉,哪樣都離不了。更何況河谷風還給河谷裝上了天然大風扇,再熱的天,風一吹,就不熱了。整個大中壩別說空調,甚至電風扇都找不到。買電風扇不但會被大家看稀奇古怪,背地里還會被人說成燒包:錢多了沒地方安頓!在大中壩,有兩種洗澡方式,一種是水洗,一種是風洗。風洗,就是全身出汗以后,不要急著跳下河洗澡,脫了外衣褲,在風口上站一站,全身涼下來,汗水吹干了,再跳到河水中痛快地洗,以免得病。
幾年前,一條高速公路從大中壩經過,路基使用的材料,就是安寧河河床上的沙石,高速路修好了,河床也挖空了,安寧河被挖寬了,也挖深了,所有的沙洲、河嘴都不復存在。失去沙源的“老南風”依然年年吹著,可冬天已經不再起沙,大西北才能見著的沙漠景觀,從此消失。風力也已不及當年,大概白沙相當于是風的武器,就像士兵沒有武器在手,身手再不凡,也威猛不到哪里去。沒有沙的河谷風還原了風的本色,少了許多故事,多了許多溫柔。河谷風,成了歲月對大中壩的一份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