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我們走過的路,見過的山川河流,經歷過的事情,最終都化成了我們的感情的話,我深信,會理這座小城在我心中化成的是最柔軟、最有古意的那一部分。我識得會理也晚,如同所有的愛情本質上都相見恨晚一樣。
晚也有晚的好處啊,有歷練后的眼光,有喧騰后的沉靜,有繁盛后的荒涼,這時再覺得的好就是真正的好了。
人太年輕的時候,一顆心總是向外的、奮進的,欲望就如萬花筒里五彩繽紛、千變萬化的圖案。等你終于有一天悄悄然靜下心來,不再翻滾折騰了,你也就看清萬花筒里的真相了——那不過就是幾小塊玻璃和幾顆碎石子,只要你自己不動,它也決不會有五光十色的幻影。
會理就是這樣一個能夠讓人靜下心來的地方,尤其在霽虹筆下更是如此。看他寫會理城中比比皆是的那種小院:“門自是敞開的,朝里面走去。小院越走越深,一重疊一重,每進小院中均種滿花草,空氣中飄散著花的清香,地上長滿綠色青苔。躺在地下的安靜美麗的葉片。似在掃地時有意忽略而留下?!弊x到這樣的文字,不知別人如何,于我,就有這樣一個意象產生:我們忙于在這紛擾的人世間討生活、搶功名、爭輸贏,仿佛一場熱熱鬧鬧的擊鼓傳花,正興頭上,眼前卻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小院,這樣一種場景。突然,鼓?;洌斓鼐沆o,大家默不作聲,互相都聽得到心跳的聲音。不要小看這一片刻的靜,有了這番靜以后,任那擊鼓聲漸漸遠去,管它花落誰手,有人是要駐足,長久停留在這爿長滿綠色青苔,安靜地躺著幾片落葉的小院了。
會理豈止是星羅棋布著這樣的小院,會理城整個就是一座擴大了的小院。霽虹這樣寫道,“在會理人的心目中,家的含義很寬闊,在自己的城中行走,就是走在自己的家里,愉悅、閑適而又安全”,又說,“居住在一個古老的小城里,就如同居住在一座小院里一般”。我恍然有所悟,難怪走在會理城中,迎面而來的人們,步履是那么悠閑,神態(tài)是那么自在,卻原來,人家這是在自己宅院里閑庭信步呢。霽虹筆下的會理人真是別有一番風情,那一種閑適自足,那一份愛美戀家的心性,直讓人心生羨慕。是的,一個人只要在他熟悉而信賴的環(huán)境中,做著他自己應該和樂意做的事情,他就是從容的,他就會有一個優(yōu)雅的人生。人們對優(yōu)雅一詞帶有偏見和狹隘,往往以為它屬于上流社會高等人,屬于養(yǎng)尊處優(yōu)者。其實,一個老農懷里跳躍著竹篾,雙手靈巧地編織著籮筐時,他是優(yōu)雅的;一個農婦在田地里收割,自如地彎腰與伸展時,她是優(yōu)雅的。優(yōu)雅就是心理嫻熟,動作流暢,就是能夠從容地面對自己那個世界。所以,最質樸的人也有著屬于自己那一份優(yōu)雅。
會理的優(yōu)雅,更上層樓地體現(xiàn)在霽虹所說“書香”里。是啊,會理不僅是生活舒適之城,也是文化昌盛之地。它不是世外桃源。陶潛筆下那個“桃花源”里,人們“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生活也很舒適,但“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就沒有文化了。而會理卻是蘭香與書香并存,美食與美文共生。至于霽虹將他這本新作定名為《墨香會理》,我更是要報之會心一笑的。我知道在這座小城里不單有文朋詩友,還活躍著一群書家和畫家。文人墨客們匯聚一處,蔚為小城一道奇觀,而他們的匯聚之地一一城西那座“蜀南書畫苑”,就真是“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之所在了。在我記憶的宅奧里珍藏著這么一幅場景,那是一個月白風清之夜,和他們閑聚在書畫苑苑主王奎先生的畫室。談笑間,從這里走出去的,并與會理有著不解之緣的伍立楊君一時興起,握一管墨筆,鋪一張宣紙,上面隨意描出幾筆,下面打出幾排格字,將筆一扔,說聲:“續(xù)上!”立楊君乃士林驕子,貌清骨奇,待人是古道熱腸,思路則一味的冷峭,他這是以筆墨彈一曲高山流水覓知音呢。只見本城賢達、畫家馬世鼎老先生撿起筆,沉吟片刻即揮毫作畫;余下的幾排空格,接下來又被儒雅內斂的書家秦朝林先生用來填詞一般寫上:“一個瓦缽,半盆清水,數匹蘭葉,寫我素心?!表暱?,一幅刊落鉛華、清疏瀟散的小品畫就在唱和間完成了。有豪放的劉洪在一旁作即時點評,有爽朗的霽虹不時叫好助興,有憨厚的美樺不停用相機抓拍這良辰美景,甚至還有美少女不停扶紙試墨,紅袖添香……那晚大家興致好濃,不知何時,苑主王奎已叫人把杯中綠茶換作了紅酒,如在古代,定是大白狂浮了。眾人繼續(xù)吟詩賽畫以至微醺……看一干人皆談笑風生,雅興大發(fā),我們外來客就在心中贊嘆,這座悠閑的城,這些悠閑的人——閑人不是等閑人啊。
讀著《墨香會理》,不由想起這一幕情骨。記得那夜,清涼如水,明月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