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著沙發(fā),一個人坐在咖啡館幽暗的角落。朋友們還沒有來,聽著薩克斯悠揚的曲調(diào),人變得慵慵懶懶。今天的心情,有些特別——很難說是因為這個日子,但過了今天晚上,我將又大一歲,就像樹木又生一道年輪。窗外天色已晚,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不太喜歡這樣的場面,這讓我覺得不安。
玻璃窗外是天蟾逸夫舞臺。在它的門前,我走過不知多少回,但匆忙的腳步從未稍作停歇,更沒有進去張望一下的念頭。只聽說它有很多年歷史了,最早是浙江人黃楚九與人合開的、專演京劇的新新舞臺,地點是在浙江路九江路路口。20年代時,新新舞臺由人稱“江北大亨”的顧竹軒接手,改為了天蟾舞臺。1930年舞臺租賃期滿,經(jīng)杜月笙的一個徒弟介紹,顧竹軒將天蟾舞臺搬到現(xiàn)在福州路云南路路口,于是有了“老天蟾”和“新天蟾”之分。不過,它第一次在我印象中出現(xiàn),已經(jīng)是天蟾逸夫舞臺了。
我是不太懂戲的,卻打心眼里喜歡。偶爾也會想起梨園界那些了不起的人物,那些栩栩如生的角色,一句唱、一聲念,仿佛潑灑成的一幅濃濃的寫意水墨,幽幽透出舊日的水聲樹影。譚鑫培、楊小樓、余叔巖、梅蘭芳、孟小冬、馬連良、譚富英、蓋叫天……是那個時代的驕傲,是這個時代引以為榮的自豪。
舞臺大門上貼著近期演出劇目的海報,因隔得遠,只略微看清兩行大字——“程派名劇——《鎖麟囊》”?!俺獭?,當然是程硯秋,梅蘭芳的學生,四大名旦之一。程硯秋6歲時便由母親立下字據(jù),開始了與蒙師榮蝶仙長達8年、如同賣身的學戲唱戲合同。13歲那年,北京大名士羅癭公慧眼識才,經(jīng)幾方疏通讓他提前出了師,并不斷加以扶持栽培,為他編劇本、添行頭、做謀士,還教他研書、習字、做人。徐悲鴻初到北京,拿了康有為的介紹信結(jié)識羅癭公,竟在羅癭公影響下成了程硯秋最熱情的觀眾之一,他對京劇的興趣,也正是由程硯秋開始的。
作為程派藝術(shù)集大成的一出戲,《鎖麟囊》從編劇到唱腔、身段的設(shè)計就花了將近1年。1940年4月在當時上海黃金大戲院首演時,程硯秋的獨特演藝讓上海觀眾大飽眼福。連演十場,場場客滿,戲院被迫夜夜拉起鐵門。到了第11場改演《玉堂春》時,觀眾依然要求要求程硯秋再演《鎖麟囊》,并出現(xiàn)程硯秋領(lǐng)唱,大家合唱的動人情景。1946年,程硯秋在上海和梅蘭芳打?qū)ε_,程在天蟾舞臺,梅在黃金大戲院,程硯秋最后連演五場《鎖麟囊》,和師傅打了個不分上下。然而,1949年以后程硯秋再沒有登臺演唱《鎖麟囊》,因為它成了“宣揚緩和階級矛盾及向地主報恩的反動思想劇本”,成了程硯秋永遠的遺憾。
薩克斯仍在耳邊回旋,鄰坐沙發(fā)換了一對甜蜜的情侶,我慢慢品味起帶些青澀的咖啡。不一會兒,小君來了,他說外面很熱鬧,南京路世紀廣場的舞臺今晚有明星們的勁歌熱舞。我一笑,又把目光移向了窗外。天蟾舞臺,鑼鼓陣陣、絲弦重重,是誰正踏著紅氍毹,舞著長水袖?一句唱罷,臺下掌聲四起,傳來如癡如醉的叫好聲——“耳聽得,風聲斷,雨聲喧,雷聲亂,樂聲闌珊,人聲吶喊,都道是大雨傾天”......
是程硯秋。他如此詩意地存在著,正以生命中所有的熱情、所有的情感飾演著《鎖麟囊》里的薛湘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