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上海戲劇》今年第5期《“裊晴絲”說》一文,覺得文章遍引古代詩詞論證“裊晴絲”為柳絲,的確花了很多功夫,絕不是輕易得出的結(jié)論。
但是,文章對[步步嬌]那一支曲子、對《驚夢》的其他唱詞沒能聯(lián)系起來進行較全面的思考,因此難免進入誤區(qū)。
[步步嬌]的開頭兩句,是“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湯顯祖是寫情寫景的能手,修辭煉句都是悉心經(jīng)營的,因此對“吹來”二字萬不可忽視。誠然,古人曾一再稱柳條為柳絲,直到現(xiàn)代鄧麗君所唱流行歌曲也出現(xiàn)過“柳絲”一詞。問題在于,柳絲屬于相當粗、相當硬的絲,它們其實就是柳樹的樹枝,生長在樹的主干上,可以生垂,卻與樹干是一個整體。閑庭院里如有柳樹,當然就有柳絲,用不著“吹來”;如無柳樹,柳絲也吹不來。退一步講,即使墻外有緊靠著墻壁的柳樹,枝條越過墻壁,會有柳絲垂下,也絕不會是“吹來”的。
古人曾一再用“裊裊”二字形容柳絲的柔婉。[步步嬌]用“搖漾春如線”形容“裊晴絲”,此絲的柔婉纖細程度理應(yīng)遠超柳絲。更何況后面所唱[好姐姐]中還有“荼蘼外煙絲醉軟”的絕妙好詞呢?那么“裊晴絲”即使不是煙絲,恐怕也應(yīng)該能給人以“醉軟”的感受吧!
至于“晴”字,也不能忽略。如果是指柳絲,那么晴天雨天都同樣存在,毫無不同。而有的絲只可能在晴天出現(xiàn),因為雨水會把那種非常柔婉纖細的絲化解掉的。
古詩詞中常出現(xiàn)“游絲”、“流絲”、“飄絲”、“飛絲”、“墮絲”等詞匯,它們和“裊晴絲”都有較多的共同點。“初唐四杰”之一的盧照鄰有詩云:“百丈游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贝私z能繞樹,可見絕非樹枝。而且,此絲居然極長,長度也超過樹枝。當然,“裊晴絲”可長可短,不會一律。杜甫詩謂“爐煙細細駐游絲”,我認為“裊晴絲”的“絲”不一定是十分具體的絲,不排除“爐煙”的可能性。所以,[好姐姐]也用了“煙絲”的詞匯。
庾信《春賦》:“一叢香草足礙人,數(shù)尺游絲即橫路”。據(jù)《辭?!罚?999年版)詮釋,蜘蛛一類昆蟲所吐的絲飄蕩于空中,故稱之為游絲。這里的“蜘蛛一類”,并沒有限于蜘蛛,這“一類”的范圍極大。《埤雅》謂尺蠖即屈伸蟲,也食樹葉,吐絲作繭。古籍上還有冰蠶絲、火蠶絲等記載。其實,蝴蝶的幼蟲以及某些蛾類的幼蟲也都食樹葉而吐絲作繭的。
煙的飄散有時比較集中而呈現(xiàn)絲狀,許多昆蟲食葉之后就吐絲作繭;而植物之中,不僅柳條曾被稱為“絲”,蓮藕被切斷時也會出現(xiàn)藕斷絲連的情況,另外則還有更多奇觀。據(jù)《青州雜記》載,青州桃花開時,花朵會有纖細的飄絲出現(xiàn)。周必大《題玉蕊辨證》:“此花條蔓如荼蘼,柘葉紫莖,冬凋春茂,花胡出,始如冰絲?!敝T如此類,不一而足。
《“裊晴絲”說》認為:“直截了當?shù)蒯屒缃z為蛛絲,這并非創(chuàng)見,持此說者大有人在?!庇终J為“大好春色仿佛集中到這一二根游絲上了”是大煞風景的。
恕我并未翻遍《牡丹亭》明代以來的各種評論本,我只瀏覽了手邊的三本書。
吉林人民出版社《六十種曲評注》本,黃竹三注釋如下:
晴絲,春天晴空中飄蕩的游絲,亦即下文所說的飛絲、煙絲,實為蟲類所吐的絲縷。裊,形容游絲飄蕩不定的樣子。
黃竹三把此句和下文聯(lián)系起來詮釋,且未指定為蜘蛛所吐,而是泛指為蟲類所吐。他強調(diào)了絲的“飄蕩不定”,顯然排除了指柳絲的可能性。
上海古籍出版社趙山林《牡丹亭選評》未對“裊晴絲”作正面解釋,只是說:
裊裊晴絲,搖漾如線,閨中人正是從若有若無的游絲中窺見了春的蹤跡。
趙山林同樣聯(lián)系了下面一句進行評論,強調(diào)了絲的若有若無,當然也排除了柳絲的可能性。
上海辭書出版社《明清傳奇鑒賞辭典》中,吳新雷與丁波在鑒賞《牡丹亭·驚夢》時對“裊晴絲”注釋如下:“昆蟲吐的絲縷在空飄蕩?!蓖瑯游聪薅ㄓ谥┲?。鑒賞文字寫道:“借‘晴’字與情的諧音雙關(guān)……深院難得一見的裊裊晴絲,與麗娘心中產(chǎn)生的一絲春情,都在搖漾飄蕩?!贝颂巹e具慧眼地指出了裊裊晴絲的難得一見,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境界。如果是柳絲的話,它們天天都垂在那里,杜麗娘任何時候游園都能接觸到,就不值得精雕細刻地摹寫了。
根據(jù)某些古籍對“游絲”等詞匯的解釋,以及對某些昆蟲、某些植物能吐絲的記載,我覺得《“裊晴絲”說》的作者夏寫時斷定“裊晴絲”為柳絲,是十分勉強的。他說許多人都把“裊晴絲”解釋為蛛絲,也屬以偏概全的說法。
退一步講,昆蟲當然泛指那些吐絲的昆蟲,并不排除是蜘蛛。夏寫時覺得,“裊晴絲”若是指蛛絲的話,那么春天便不值得贊美了。這可謂書生氣十足。杜麗娘游園之際接觸到了“晴絲”,正如吳新雷等所理解的那樣,誘發(fā)了她的情思,彼時彼刻,杜麗娘不可能像夏寫時教授那樣萌發(fā)考據(jù)癖,而對此絲引經(jīng)據(jù)典地加以考證。
夏教授是我的老朋友,我們一向很談得來。這次與他商榷,其實是在拋磚引玉,希望得到他的糾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