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兒時,每年夏天總要跟著母親到外婆、舅舅家——紹興鄉(xiāng)下的皇甫莊、安橋頭歇夏。到了那里,他不但能受到優(yōu)待,吸吮鄉(xiāng)村的新鮮空氣,還可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的八股文了。然而,魯迅“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卻是到趙莊去看戲”。
經(jīng)過大人們的應(yīng)允,雙喜約了阿法等十多個小伙伴,鉆進八叔的白篷航船,由雙喜、阿法拔篙搖櫓,魯迅和其他小伙伴都乘在船內(nèi),徑向趙莊前進——
戲臺漸漸近了,也可以隱約地聽到樂器聲了,那聲音大概是橫笛,婉轉(zhuǎn)、悠揚。
這一夜,魯迅看到了不少好戲。第一出是——
臺上有一個黑的長胡子的背上插著四張旗,捏著長槍,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
那鐵頭老生卻不翻筋斗,只有幾個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陣,都進去了。
這是一出叫作《大破磯頭山》的紹興亂彈,演的是明朝大將常遇春大破磯頭山的故事。該劇是出武戲,扮演常遇春的須是長靠武生,十分吃重。這個戲往往演于開鑼的第一個節(jié)目,以其快速的節(jié)奏、熱鬧的場面、鏗鏘的鑼鼓,使臺下熱鬧紛亂的場面得到安靜,以利后面靜場戲的演出。
魯迅倒不在乎看人翻筋斗,他“最愿意看的”,是——
一個人蒙了白布,兩手在頭上捧著一支棒似的蛇頭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黃布衣跳虎。
這是出紹班傳統(tǒng)劇目《云中落繡鞋》中的“摸蛇洞”一折。劇中,花臉扮蛇精,小旦扮靄霞公主,小生扮劍客石玉。故事說的是黑風洞蛇精見靄霞公主貌美,將其攝進洞內(nèi)欲成其美事;途中,公主跌落繡鞋一只,為劍客石玉所知,為救公主,石玉只身進洞,滅蛇精救出公主。極富傳奇色彩的劇目和演出,自然受到少兒的喜愛。
看著看著,“夜?jié)u漸深了,年紀小的幾個多打呵欠不止,年紀稍大的也各自關(guān)自己說話,此時臺上的戲又換了一出”,“大家才又振作精神地笑著看”——
忽而一個穿紅衫的小丑被綁在臺柱子上,給一個花白胡子的用馬鞭打了起來。
魯迅后來回憶道:“在這一夜里,我以為這實在要算最好的一折。”這是出二花臉的“泛白戲”《五美圖·游園吊打》,十分滑稽好看。故事講的是右營千總丁奉唆使宰相公子盧廷保搶嬌嬌,被捉后“吊在廊檐下,打得來討?zhàn)垺敝隆?/p>
接下來的一出,是老旦先出場。
那老旦先還只是踱來踱去地唱,后來竟在中間的交椅上坐下了,還是不斷地唱。
這是出靜場戲《釣金龜》,當然不對兒童胃口,何況夜已深了,“小伙伴們呵欠連連,眼皮也不聽使喚,可瞌睡陣陣襲來,大家都不要看了,于是就拔了篙,調(diào)轉(zhuǎn)船頭、架起櫓,罵著老旦,往原路返回?!?/p>
月還沒有落,仿佛看戲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離趙莊,月光又顯得格外的皎潔,回望戲臺在燈火光中,卻又如初來未到時候一般,又飄渺得像一座仙山樓閣,滿被紅霞罩著了,吹到耳邊來的又是橫笛,很悠揚。
讀著《社戲》,筆者竟被這聲聲橫笛所吸引。在魯迅他們的船還未到達趙莊,戲臺還未看見時,他首先聽到的便是笛聲,“那聲音大概是橫笛,婉轉(zhuǎn)、悠揚”。當搖船回去,已經(jīng)離開趙莊遠離戲臺時,卻還能聽到悠揚的橫笛,這說明這支橫笛吹奏的時間如此之長,聲音如此悠揚,婉轉(zhuǎn)、悅耳、嘹亮,給魯迅以深刻印象。筆者以為,這一前后呼應(yīng)之筆,并非為文臆造,乃是魯迅真實的感受。這,同樣為后人了解紹班當時音樂唱腔的情況提供了明確記錄。
要弄清“吹到耳邊又是橫笛”的情由,還要從紹興亂彈的唱調(diào)說起。紹劇是一個雙聲腔劇種,主要唱調(diào)有兩種——[三五七]和[二凡]。[三五七]是以三字、五字為上句,以七字為下句的上、下兩句為一個基本樂段而得名的,如《游龍戲鳳》中正德帝的唱詞:
好一個伶俐酒家女,
言談吐語甚聰敏。
又如《關(guān)公斬貂》中的貂蟬唱詞:
我見他殺氣如山重,
低頭無語拜大王。
[三五七]既具有曲牌體的痕跡(如今還保留著“落山虎”、“兒孫腔”、“哀腔”等類似曲牌的名稱),也具有板腔體的節(jié)奏套式。其慢板稱為[太平三五七],稍快板稱[硬合上],快板則稱[硬滑地]——這顯然是成套板式的稱謂。因此,[三五七]其實是一種由曲牌體向板腔體過渡的唱調(diào)。此外,主干唱調(diào)根據(jù)唱詞多少,還可在頭、腹、尾進行結(jié)構(gòu)上的變化,有[單頂頭]、[雙頂頭]、[大倒板]、[接板]、[六字句]、[七字句]、[短句]、[落山虎]、[兒孫腔]、[哀腔]等多種。
[三五七]的主奏樂器是橫笛,輔之以板胡、斗子、二胡等。橫笛吹奏者在紹班樂隊中稱“正吹”,屬“上三把”位子,僅次于“鼓板”。紹劇伴奏所用的扎笛(綁笛),洞音為“C”,與一般笛子并無多大區(qū)別;不過吹孔特大,約要大于一般笛子的一倍,而其他按孔也要比一般笛子大些。如此一來,吹奏時勢必要特別用力,聲音由此響亮清脆、傳音很遠,很適合曠野草臺的演出,遠遠聽來,令人覺得“很悠揚”。
紹劇的另一種唱腔是[二凡](或稱[二犯]),這種唱腔不但在浙江各路亂彈中都有,甚至在贛劇、徽劇中也有,不過唱法各具特色。[二凡]的唱詞以七字或十字對偶,由于上、下句落音不同,基本以四句為一個樂段。[二凡]屬板腔體格律,以“中板二凡”(流水板)為其主干唱調(diào),在向慢方向轉(zhuǎn)換中形成“慢二凡”,在向快方面轉(zhuǎn)換中形成“快二凡”,另有[倒板]、[浪板]等,都是散板唱腔。
[二凡]唱腔的特點是“散唱”,通常稱為“緊打慢唱”或“緊拉散唱”、“緊打慢唱”。但無論唱何種板式,演唱者均可不受板式制約,入唱和收音較為自由,宜較好地發(fā)揮演員嗓音條件和潤腔的變化。[二凡]唱腔雖較自由,但經(jīng)紹劇藝人長期演唱,已在各種板式的唱法與運腔方面得到規(guī)范,已不能隨心所欲,各種板式的入唱、拖腔的長短亦有一定講究,已成為紹劇具有代表性的主要唱腔。
[二凡]的主要伴奏樂器是板胡,輔之以斗子(金剛腿)、二胡、三弦等。因[二凡]唱腔屬“緊拉散唱”,故給伴奏者帶來了一定難度,主伴者(板胡)須根據(jù)演唱者音調(diào)的變化而變化,緊跟其音,緊托其腔,進行即興的華彩伴奏,雖不能嚴格托腔,但也反映出唱腔與伴奏之間的支聲復調(diào)因素,形成了紹劇獨特的伴奏風格。
[三五七]與[二凡]這兩種聲腔,既獨立成體又相互依存。在一個戲中,往往是既唱[三五七],也唱[二凡],不過有所側(cè)重。老戲中以唱[三五七]為主,少量演唱[二凡];時戲中則以[二凡]為主,少量穿插[三五七]。
從聲腔演變歷史來說,[三五七]是紹劇的早期唱腔,[二凡]是紹劇的后期唱腔,中間也經(jīng)過了“尺調(diào)時期”、“正宮調(diào)時期”、“小工調(diào)時期”。不過,作為早期紹劇唱腔,[三五七]究竟有多少年歷史,筆者尚無把握。根據(jù)《社戲》的描述,可以知道一些信息。《社戲》發(fā)表于1922年,當時魯迅42歲。魯迅生于1881年,看社戲是他十一二歲的時候,即1892年左右。可以比較明確的是,19世紀末葉的紹劇,還屬于[三五七]唱腔時期,也就是演出老戲的時期——這,就是“橫笛悠揚”的啟示了。
至于[二凡]的時期,就比較明確了。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起,紹劇陸續(xù)進入上海,假“鏡花園”、“天香樓”、“老閘戲院”等劇場演出。在這個繁華的大城市里,紹劇演員們大開眼界,他們意識到,若再故步自封、閉目塞聽,就難以在上海灘立足,劇種就難以發(fā)展。因此,他們開始向外界吸收養(yǎng)料,尤其是吸收當時已風靡大江南北的京劇之精華,移植劇目、效仿身段、借鑒唱法、引進人才。據(jù)筆者所知,有不少“三國戲”、“包公”、“梁山戲”乃至連臺本戲《西游記》、《濟公傳》、《封神榜》以及《紅鬃烈馬》、《打嚴嵩》、《追韓信》、《跑城》、《四進士》等等,都是從京劇移植過來的,這些戲的唱腔基本用的是[二凡]。在京劇影響下,不少紹劇演員出現(xiàn)了拖長腔的唱法,從而形成了“海底翻”這種紹劇特有的潤腔。
從京劇移植過來的紹劇劇目,其打擊樂也全是“京敲”,以“倉七臺七”替代了“丈同丈同丈”,豐富了紹劇音樂的表演力。為了發(fā)揮紹劇唱腔高亢激越的特點,定調(diào)也從“尺調(diào)”(板胡定弦5 2F調(diào))提高到“小工調(diào)”(板胡定弦4 1 G調(diào)),上升了一個大二度。這樣,[二凡]唱腔逐漸提高到主導地位,[二凡]唱腔時期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