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一代黃梅戲大師嚴鳳英的生前身后事很多,有的被寫成了書,有的被拍成電影,人們以各種方式來悼念她、緬懷她。最近,央視播放了一檔紀念嚴鳳英逝世40周年的節(jié)目,節(jié)目中,嚴鳳英的親人和同事們追憶了與嚴鳳英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隨著歲月的流逝,當年那些笑和淚的往事已不再激起敘述者的情緒波動,他們顯得平靜而安祥;然而,嚴鳳英的夫君王冠亞和她當年同事的眼淚,依然讓人心靈震撼。
上世紀60年代,隨著《天仙配》在全國公映,嚴鳳英的名字一夜間家喻戶曉,幾乎人人都會來上幾句“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天上的仙女愛上了地上的貧農,他們過起了幸福的生活,這個在民間流傳甚廣的故事被黃梅戲《天仙配》、被嚴鳳英演繹得如此完美,激起了所有人的共鳴;而《天仙配》的悲劇結局,更激起了人們心中同情弱者的情緒。這些主客觀因素讓人們一下子喜歡上了黃梅戲,從而形成了黃梅戲在建國后的第一次繁榮。
此后嚴鳳英在演《天仙配》時,大多只演到《滿工》一場為止——仙女和董永在回家路上幸福對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戲就結束了。之所以不再演后半場仙女與董永在槐蔭樹下生離死別的戲,是因為每每演到該場,戲里的仙女往往哭得“淚如濤”。在臺上,嚴鳳英哭得肝腸寸斷;戲結束后下臺,嚴鳳英依然余哀不止,久久沉浸在恩愛夫妻生離死別的悲痛之中。甚至劇院都關門了,她還哽噎不止,而且誰都勸不了她,直到她自己慢慢平靜下來方才收淚。這是很傷演員身體的。于是后來演《天仙配》時,大家都盡量不讓嚴鳳英演后邊那場,演到《滿工》結束,皆大歡喜。
嚴鳳英是個當面鑼、對面鼓的人,從來不知什么叫委婉。在排戲、演戲間隙,她喜歡給大家發(fā)糖果、發(fā)零食。如果她不喜歡你了——或對你有意見,或覺得你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對時,那么她發(fā)到你面前時就不發(fā)了,而是接著發(fā)給其他人。像這類性情中人,注定是躲不過那場浩劫的。因此不難理解當那場浩劫剛剛風生水起時,嚴鳳英面前突然間就出現(xiàn)了那么多敵人。
《天仙配》中的仙女不懂人間世情,她對董永的感情是由同情而生愛情,接著便是思想支配行動,不顧一切要下嫁董永。而董永呢,他對從天上掉下的幸福不敢相信,再三推脫,后經一再試探得知她不嫌他“上無片瓦遮身體,下無寸土立足基”,方才懷著僥幸心理和她結為夫婦,忐忑不安地和天上掉下的艷妻一道上路。嚴鳳英演繹的七仙女,是民間的仙女,是草根百姓的仙女,她并沒有靠自己的法力與董永過起富足的生活,而是和村姑凡婦一樣勞作——為夫君洗衣做飯,踏踏實實地和董永過著勤儉幸福的小日子。因此,戲里戲外、臺上臺下,嚴鳳英一下子是切換不過來了,產生了“傻根”式的認真和投入。或許在生死彌留之際,嚴鳳英依然還沒明白過來——怎么一下子就冒出這么多的敵人。
藝人、導演都是成天和藝術打交道的人,但是藝人本身并不能代表藝術。懂得藝術是一回事,但具備藝術感受力則又是另一回事。比如,一些教授學者對別人的作品能說得頭頭是道,表現(xiàn)出很高的理論水平;然而他們自己若投入創(chuàng)作,寫出來的作品未必達到很高水準。同理,很多漂亮、優(yōu)雅的藝人雖具有滿身藝術細胞,卻往往難以表現(xiàn)仙女的在凡間生活的常態(tài)。更有甚者,在有的戲里,七仙女下廚時竟一身盛裝,滿頭珠翠,花枝招展地在簡陋廚房里四處轉悠,讓觀眾感到說不出的別扭。而嚴鳳英則讓仙女完成了由仙入凡的轉變,她不但讓仙女脫下無縫天衣、換上布裙,摘下珠翠、插上荊釵,更讓仙女在“男耕女織”中體驗凡人的幸福和悲傷。
由此可見,一個藝人的藝術感受力、領悟力其實與文化并沒有太多的必然聯(lián)系。嚴鳳英是一個典型的來自社會下層的普通民眾,她沒有高深的文化,也不懂偉大的藝術,但長期的舞臺實踐慢慢培養(yǎng)出了她超強的藝術感受力和領悟力。戲里的仙女喜時,滿眼掩飾不住的喜悅仿佛要向外溢出來;悲時,滿眼的悲哀也是掩不住地從眼睛里溢出來。她的眼淚不需催淚劑、點眼藥水就能自然而然地噴薄而出,戲已結束,嚴鳳英卻還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一曲《天仙配》讓嚴鳳英暴得大名。筆者不禁聯(lián)想起胡適的一句感言“暴得大名者不祥”。這種說法似乎有些宿命,然而對于嚴鳳英她那短短的、苦難的一生,或許《天仙配》中那仙女的洶涌眼淚早已做了最精準的預示和注腳。人生如戲,對嚴鳳英來說,戲就是她的人生。仙女對人情世態(tài)的無知無畏,只會導致她英年早夭,拋夫棄子,去另一個世界尋找她所無比向往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