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教授是我的老師。
他的治學方向是唐代文學與文化研究,出版的主要學術(shù)著述有《唐代關(guān)中士族與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唐代三大地域文學士族研究》(中華書局)、《唐代園林別業(yè)考錄》(上海古籍出版社)、《唐詩的美學闡釋》(安徽大學出版社)。這些書出版后反響很好,被學界贊為有新拓之功。我們兩家的住處相距不到一百步,經(jīng)常是抬頭能見,低著頭也能碰見。李浩老師平日里言辭少,但待人和藹包涵,對我也偏多鼓勵抬愛。有新書出爐總會給我一冊,我讀過他的關(guān)中士族文學研究和唐園林考錄的書之后,得益很大。就建議他給《美文》也寫一些,他尊重我的意見,由我選了和當下生活聯(lián)系比較密切的這組文章,并自作主張以“水土、風氣與人文”為題。
唐代是中國史的至高點,研究至高點的文學與文化,由地域和家族入手,在我這個念書少的人看來是新的視點,應(yīng)該在已成的學術(shù)經(jīng)驗之外吧。中國的文學史粗看起來是一條大河,但往細里看有點像莊稼,是一塊地、一塊地的依地勢生長,靠地力存活。一個作家寫出了名氣,被皇帝招進京城,他還是解不開家鄉(xiāng)的情結(jié),一旦解開了,這個人的藝術(shù)生命也就停止了。中國作家似乎一直繞不過尋求解脫又無法解脫的“地域情結(jié)”的宿命。這有點像跳高比賽,最后是以落桿、以失敗站在冠軍臺上。
我愛看李浩老師的書,不是感興趣他的表述方式,而是喜歡他的治學問方法。中國的老百姓有兩句俗話。一句叫“十里不同俗”,我們的文化差異是近距離的。另一句是“喝一條河里的水長大的”,文化間既有差異又有著血肉聯(lián)系,是在一個大背景之內(nèi)的差異,因而要研究清楚中國的文化須要用中國的方法,吃餃子不宜用叉子,用西方的洋器械可能順手但不順嘴。
至于說到念書,我從不去硬念,像在街頭看美人,萬頭攢動中只在乎相中的那一張臉。蘇東坡說,要寫出一流的大文章,要背熟三本書:《孟子》、《莊子》、《史記》。金圣嘆眼里的好書是六本:《莊子》、《史記》、《離騷》、《水滸傳》、《杜甫律詩》、《西廂記》。兩位先賢開的書單其實相差不多,只是金圣嘆增了情和俠氣。如果同意他們兩位的看法,那么你的讀書水平就停在宋清兩朝,因為他們是基于他們所處的那個時代的認識。如果你覺著還有些欠缺,你就需要考慮你的生活里還缺乏著什么。我們經(jīng)常使用“世界在發(fā)展”這個概念,世界在發(fā)展,不是地球變大了,而是人心在多極化,多元化,在往細里走,在往深里去。在越來越精深的大趨勢里,選擇一條治學的通途是需要不凡的眼力和水平的。我的老師李浩有這個水平,我心為此而虛榮。
《水土、風氣與人文》四篇文章是他最近的心得。如同他治學問在學術(shù)經(jīng)驗之外一樣,他寫文章也在寫作的經(jīng)驗之外。他寫散文不因循散文的套路,但他是深諳散文套路的,他的詩學研究著作《唐詩的美學闡釋》,使用的表述方式基本上是散文化的,在深入淺出之列。我做散文編輯這么多年了,越做越覺得現(xiàn)當代的散文寫作,實在也沒有什么太成功的套路,要是有人肯編一本“當代散文基本寫法”一類的書,縱是水平再高的人,恐怕也編不出太高的水平來,因為已有的散文寫作經(jīng)驗過于有限。工廠里的人講技術(shù)革新,寫作的人講創(chuàng)新,這個新所指的就是要走出已有的經(jīng)驗。
李浩老師的文章和他的治學研究有一點是相通的,就是“問題意識”。多年前,他的博士后出站報告被專家組全票評為優(yōu)等,其中有這樣一段評價,“具有自覺的問題意識,善于從大量原始文獻中發(fā)現(xiàn)問題和解決問題,尤能從無疑處質(zhì)疑,廓清許多積非成‘是’之點。如對陳寅恪先生觀點的誤讀,‘以詩賦取士’的曲解等。”我們常說當下散文寫作缺乏當下意識,什么是當下意識?我的簡單理解是在當下社會生活中發(fā)現(xiàn)并澄清有礙進步的或背離大道的東西。
高見是我們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什么是高見?不是高個子人所看見的,也不是在高絕處見到的。前幾天電視上公布了幾張我們中國人自己拍攝的月球表面的照片,雖說跑到太空那么高,又是用了高明的機器拍回來的,但目前還不能叫高見,因為照片上的東西究竟包含著什么,還有待科學家進一步弄清楚。高見是個很實際的詞,是在尋常生活里發(fā)現(xiàn)的不太尋常的東西,不僅要有發(fā)現(xiàn),也要進一步澄清。但若能在不尋常中去找出不尋常當然是更好的事,比如探月這碼事,但普通人不太方便辦到,從這個角度說,李浩這組文章是包含著高見的。但散文又不能總這樣寫,作者累,也累讀者,還要有金圣嘆情和俠的一面。最后這句話,權(quán)做給老師上奏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