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利文生于1974年。有作品入選《原生態(tài)散文十三家》及《2004年文學(xué)精品o散文卷》《大家美文》《散文'2006精選集》等多種選本。

她轉(zhuǎn)身，漂亮地轉(zhuǎn)身，不作絲毫猶豫地轉(zhuǎn)身。影子可以作證。影子從她兩只腳的腳尖開始生長，傾斜著鋪在地上，瘦長而具有骨感，沉默著，漆黑地沉默著。轉(zhuǎn)身之后，影子迅速地移動，仿佛小跑，緊追著她的兩只腳。塵土被影子一一碾壓，空氣有些輕微的戰(zhàn)栗。她并不想跑，她只是疾走，但她的影子看上去是在奔跑。她的左手用力抓住挎在左肩上的包，黑色的真皮的包。包的影子附在她的影子上，在腰部形成一個尖銳的突出。她的右手擺動得很快，似乎不如此，她就要摔倒在她的影子上。

她無暇注意自己的影子。她也無暇注意日光，上午九點的亮晃晃的日光。但是，她在轉(zhuǎn)身的瞬間一定注意到了什么。她看到了他嗎？

影子與影子糾纏，亮晃晃的日光里，兩個影子靠攏，分開，再靠攏，再分開?？繑n的時候，影子重合在一起，卻生長出兩個腦袋，兩個腦袋左右擺動，讓人眼花。分開的時候，兩個影子前后移動，一個往前，一個就后退，后退的往前，往前的又退后。刀的影子突然出現(xiàn)。它早就藏在一個影子的內(nèi)部，只是等待時機。它原本是不必出現(xiàn)的。它目睹了它所依附的那個影子無數(shù)的成功：伸手，奪包，然后逃離，在一個胡同的拐角處或者在荒郊在廁所，分贓，竊笑。它等待了很久，它以為自己永不會出現(xiàn)，永不會在日光底下亮出它的寒冷的影子?，F(xiàn)在，它該出現(xiàn)了。它的出現(xiàn)基于另一個影子的出現(xiàn)。另一個影子擋住了即將逃離的影子。它的出現(xiàn)意味著另一個影子形成了障礙，它的隱藏就是等待障礙，它的出現(xiàn)就是解決障礙。

刀的影子，在兩個影子之間，上下左右地跳躍，呈現(xiàn)，閃著冷冽的光，然后隱沒，光芒被深埋。沒有聲音，只有移動，影子在移動。

越來越多的影子，從各個方向陸續(xù)加入，踮起腳，掙著脖子，側(cè)身，鉆，擠。更多的影子是靜止的，不往前，也不往后，不往左，也不往右。街道被一遍一遍地涂黑。多一個影子，寂靜就增加一分。我懷疑我的影子也在其中。

我坐在車里。車窗緊閉，世界安靜。車被堵死了。從西往東的車與從東往西的車之間，有一段二十米的空地。一個人，躺在地上，躺在他的影子上。他的雙手緊抱住他的頭，如果他是站著，他的影子就會呈現(xiàn)一種怪異的姿勢，仿佛沒有手，頭顱特別大?，F(xiàn)在，他躺著，你就看不到他的影子。他在地上滾來滾去，在一些腳之間滾來滾去，在一些舞動的影子上滾來滾去。我看見了那些影子，七個，或者八個，擁擠不堪，常常是一個影子覆蓋了另一個影子，或者兩個影子有一半重合，仿佛連體人，肥厚臃腫。鐵棍的影子細長而堅硬，從空中落下，落到他的頭上和背上，腳從地面抬起，各種顏色的皮鞋，黑色的，棕色的，白色的，如紛落的雪，因為沒有聲音，看上去輕而且干脆，踏在他的臉上，腿上，和胸上。血從他的身上流下來，流到跳來跳去的影子上，黑色的影子被染紅。我覺得窒息，但我無力動彈。我把身子縮得更緊些。事實上，沒有誰會注意我。我沒有影子，我的影子深埋在車的影子里。就像周圍所有的影子，單個的影子一律被淹沒，被深埋。

和她一樣，我也在第二天的報紙上讀到了昨天發(fā)生的事情。晚報上說，雙方用鐵棍和磚頭互砸，足足打了近十分鐘。沖突中不斷有人倒地，警察趕到后他們才住手，好幾個人滿頭是血地躺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她從第二天的晚報上看到了關(guān)于那件事的報道。她想起了那個瞬間。她依稀記起了他。那時，她不知道他的名字。那時，她騎在車上，小心翼翼地躲閃著迎面走來的行人。她還想著一些事情，想著一些人。她看著鋪在地上的她和自行車摞在一起的影子，心里有些焦躁。她有些恨那個皮笑肉不笑的經(jīng)理，她每次遲到，他都在門口堵著她，笑嘻嘻地盯著她。她有些恨自己的丈夫，他從來不管孩子，起床之后就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她有些恨自己的孩子，總是賴在床上不起來，她得把他拖起來，給他穿衣，洗漱，準備早餐，收拾書包。她恨著這些人的時候，就聽到了他的聲音。那個聲音有些大，大到她猛然收起了所有的恨，所有的焦躁。她抬頭，就看見了他?？墒?，她現(xiàn)在一點也記不起他的樣子。

晚報上沒有他的照片，只有他的血的照片，大片的血，殷紅的血，還有一只拖鞋，拖鞋上也沾滿了血。那應(yīng)該就是他的拖鞋。血的上邊曾經(jīng)躺著他，穿拖鞋的他，還有他的影子。一個人只有躺下了，人和影子才合二為一。

晚報上說，他現(xiàn)在躺在醫(yī)院的外科病房里，神志清醒，能慢慢說話，但是右臉腫得厲害。據(jù)此，她猜想，那把刀曾經(jīng)刺進了他的右臉。事實正是這樣，晚報介紹的情況很詳細：他的右臉、左右前臂各被刺了一刀，其中右臉傷勢最重，刀口有五六厘米長，險些傷到骨頭，由于面部神經(jīng)受損，有面癱的可能；左右前臂多條肌腱損傷，手指雖然能動但向手背方向抬起有障礙，需要固定石膏慢慢恢復(fù)，即便恢復(fù)后手指的活動能力也會和以前不一樣。

她坐在真皮沙發(fā)上繼續(xù)看晚報。晚飯已經(jīng)做好了。丈夫和孩子還沒有回來。她知道他們馬上就會回來。她放下報紙，拿起水果刀，削蘋果。

她讀到的晚報上的那則消息，我也讀到了。晚報上對于她的描述只有聊勝于無的幾句話：被偷的婦女不知何時離開了，只記得她30多歲，身材偏瘦，個子不高。我據(jù)此猜測她的影子，轉(zhuǎn)身的瞬間，那個瘦長而具有骨感的影子，那個堅硬而沉默的影子。我不知道她在晚報上讀到那些話時是否會站起來，看著燈光下自己的影子，或者對著鏡子，看看自己是否真是給人這樣的印象。

我想她在讀到這則消息時，至少會想起自己轉(zhuǎn)身的那個瞬間?；蛘咚蚕肫鹆怂敃r對一些人的恨。比如經(jīng)理，比如丈夫，比如孩子。她記不起來他的樣子，但是她一定記得他的聲音。她想要去追那個倉皇逃離的影子時，他告訴她，提包，在汽車下面。她走過去，撿起了提包。她很想對他說聲謝謝，但是來不及了。他的影子已經(jīng)和那個逃離的影子糾纏在一起。她也許是猶豫了的。直到她看見刀的影子。直到她看見周圍越來越多的影子，沉默而堅硬的影子，齊齊地后退。她終于轉(zhuǎn)身，漂亮地轉(zhuǎn)身，果斷地轉(zhuǎn)身。

她也許并不記得她在街道上留下的那個影子，就像現(xiàn)在，在明亮的日光燈底下，她根本看不見她自己的影子。我設(shè)想她在削蘋果，她慢騰騰地削著蘋果，耐心地等著她的丈夫和孩子。水果刀閃著銳利的光，無聲地進入蘋果的身體，也許在她偶爾發(fā)愣的時候，水果刀突然戳破了她的手指。

晚報的照片上看不出來周圍的影子，但影子一定是存在的。影子離那片血應(yīng)當有些距離，不會有人把自己的影子留在鏡頭里，留在鏡頭里的血跡上。有些影子或許已經(jīng)移開了，向南，向北，向西，向東，揣著一些說不清的想法，去往該去的地方。對這些影子來說，這是一天之中偶爾出現(xiàn)的一個插曲。這只是和其他日子沒有什么差別的普通一天，太陽是一樣的，遇到的人是一樣的，躲過的車是一樣的，心里的恨和焦躁也是一樣的。

他們之中，一定也有人在第二天的晚報上讀到了這則消息，或者也讀到了我撞見的另一事件的消息。他們會比平時讀到類似的消息時更加有興趣，他們花在這則消息上的時間會比當天報紙上的其它消息更多一些。他們甚至?xí)行┡d奮地指著這則消息，以親歷者的身份向家人講述比報紙上更多的細節(jié)和更生動的場景。就像我一樣。我那天回家以后，帶些夸張地向家人描繪著我在車里看到的一切，那個滾來滾去的雙手抱頭的身體，那些鐵棍，那些踢來踢去的腳，那些染紅了街道的紅色的血。就像我不曾看到自己隱在車里的那個影子，他們也一定，想不起來自己留在那片血跡周圍的影子，那些漆黑的或長或短或胖或瘦的影子，那些堅硬，沉默，靜止的影子。所有的影子都是堅硬而沉默的，柔弱的，是肉體和肉體里的心臟。

只有她，或許將經(jīng)常陷入發(fā)愣的狀態(tài)，水果刀總是不小心地戳破了她的手指。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或者她和我們一樣，晚報扔了以后，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關(guān)于一則留言的虛構(gòu)

他在深夜開始行動。確切地說，應(yīng)是凌晨。凌晨比深夜更加可靠。我試過，午夜，十一點三十分，我站在那里，看他的留言，我一字一字地看下去，想把它們刻進腦子里，就像當時的他，一筆一劃，把它們刻在鐵欄桿上。我的記憶有些遲鈍，常常記了前面的忘了后面的，記了后面的忘了前面的，因此我停在那里的時間就顯得長了些，況且我停留的姿勢也顯得怪異：有誰會在深夜一動不動，只是盯著，死死地盯著，盯著一個居民社區(qū)的鐵欄桿？我覺到了危險：我的行為至少招來了五個人的目光。

三個人在那里喝啤酒，兩個光著膀子，我從街道的那頭走到這頭時，已經(jīng)看見了他們。啤酒瓶雜亂地豎在地上，三個已經(jīng)空了，還有三個，瓶蓋開了，滿著。三個人都把腦袋側(cè)向我的方向，六只眼睛在昏黃的路燈的光里射出六道尖銳的直線。我打了個寒噤，身體有些緊縮。另外兩個人離得稍遠些，一個躺在鋪在地上的涼席上，我剛才經(jīng)過的時候，看見他側(cè)著身，眼睛閉上，我以為他睡了?，F(xiàn)在，他醒著，雙手壓在胸下，腦袋微微抬起，目光如那六道目光，有些兇狠，有些尖銳，還有一個坐在馬路牙子上，五個人中只有他讓我放心，雖也看著我，卻是慵懶的不屑的，只是偶爾偏一下腦袋，更多的時候，他看著他的前方，看前方黑暗的遠處。

我后退，轉(zhuǎn)身，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四處環(huán)顧。腦子卻沒有停止。我在心底默默念誦他的留言。糟糕的是，還是記得不完整，那些目光干擾了我。我走到街道的盡頭，又折了回來。這次我停留的時間很短，我只需在腦子里重新刻下那些沒有記完整的字或者符號。

他是在凌晨三點左右開始行動的。他在留言里告訴了我：“二零零六年四月二十七號三點零二”，這個三點零二我不知是他開始行動的時間還是結(jié)束行動的時間，不管是哪種，三點左右總是沒錯。二零零六年，四月，二十七號。我想不起來那是個怎樣的日子，于我來說，一年當中能夠記得起來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記得起來的往往是有大歡喜（比如得了大成功），或者大悲傷（比如有了大失?。不蛘呤怯辛舜笠馔猓ㄒ馔獾牡没蛘咭馔獾氖В?，記得起來的日子是因為這個日子填充了刺激性的事件，沒有事件的日子僅僅只是三個數(shù)字。我想不起來這個日子，至少說明我的那個日子平淡無奇，如絕大多數(shù)淡而無味的日子。三點零二，我一定是睡了，我很相信醫(yī)生的話，醫(yī)生說，晚上十二點到三點是深度睡眠的時間，這個時間沒有睡好，睡得再多也補不回來，身體就很容易壞掉。我是很怕身體壞掉的，因此我總是在十二點之前躺到床上，睡不著也得躺著，躺著總比站著或者坐著更不容易壞掉。

他一定記得他的那個日子，二零零六年，四月，二十七號。他在那個日子的凌晨三點零二分無法進入深度睡眠。他不怕身體壞掉，或者說，他顧不上擔心他的身體會壞掉。很多東西都壞掉了，身體的壞掉就成了無所謂的事情?；蛟S，他已經(jīng)在這之前的許多日子，整個四月，整個三月，整個二月，整個一月，甚至整個二零零五年，整個二零零四年，在北京，在許多居民社區(qū)的鐵欄桿上，做著同樣的事情：刻下自己的留言?；蛟S，他還將在整個五月，整個六月，整個二零零六年，繼續(xù)他的刻寫。我只看到了他這一個留言，二零零六年四月二十七號三點零二分在德勝大街上北廣社區(qū)的鐵欄桿上刻下的這一個。我卻無端地認定他不止在一個時間一個地方刻下了他的留言。

我總覺得他會出現(xiàn)。自從在六月的某一天看到這個留言后，我就常常在這里徘徊，我想他留了言一定就會在這里等候。有時候，我覺得他就在那三個常常坐在那里喝啤酒的男人中間，他是哪一個我卻無從判斷，看起來三個都差不多的年紀差不多的個頭。他是邀了兩個同伴夜夜在這里守候？他認定了他所尋找的人就在這個小區(qū)？這樣猜想讓我有些安慰，至少他不用在其它時間其它小區(qū)遍地撒網(wǎng)，大海撈針。有的時候，我覺得他是那個躺在地上的人，他睡著了，卻那么警醒，我在鐵欄桿前稍作停留，他就瞬間打開了眼睛，那么銳利的眼睛。況且，他在留言里說，他就睡在這里了。還有的時候，我覺得他是那個坐在馬路牙子上的人。他的目光雖然慵懶而不屑，仿佛無所關(guān)注，那一定是假象，他的漫不經(jīng)心其實掩蓋了他真正的內(nèi)心，他虛空地望著前方的黑夜，其實時時刻刻都在望著這個鐵欄桿，望著他留言的位置。觀察了幾個夜晚之后，相比其他的人，我越來越確信他才是那個留言的人。他總是坐在那里，發(fā)呆，不像其他人，喝酒，說話，或者睡覺，源于心底的絕望與悲傷大多時候并非表現(xiàn)在目光里的兇狠，只有發(fā)呆，靈魂掏得一無所有地發(fā)呆，仿佛一切，都已與自身無關(guān)。

他是一個有著藝術(shù)天賦的人?；蛘?，他就是一個藝術(shù)家。我每次看到這個留言，都要驚嘆：他畫了一個多么美的女人。披肩碎發(fā)，臉兒圓潤，雙目清純，身材窈窕。她微微低頭，眼神有些羞澀，有些不安，神情是讓人愛憐的神情。她背著包，背包看不出來質(zhì)地，他只用了兩筆勾畫出背包的輪廓，勾出來的背包橫在身前，她的右手隨意地搭在背包的帶子上，左手安靜地放在背包上，背包與她的身體自然融合。我想他為何要如此刻意地暗示這個背包呢？雖然用筆簡省，背包卻成為這個女子最突出的特征?？磻T了忸怩作態(tài)的女子，這樣的女子走在街道上會給人滿目的欣喜。她，就是他要尋找的人了。他用刀子，寒光閃閃的刀子，在堅硬的鐵欄桿上深深刻下她的容顏。他曾親近過這個容顏吧，那臉，那發(fā)，那身體，早已帶著似水柔情浸洇在他靈魂的底片上，他只是還原，柔情似水地還原她的容顏。聽得見鐵與鐵摩擦的鈍響，鐵進入鐵總是艱難的，他有的是耐心，他也無所畏懼，凌晨三點，街道空無一人，都睡了，保安也睡了，只有路燈的光溫暖地籠罩著他的身子。鐵屑一點一點落下，容顏一點一點浮現(xiàn)，他的女人讓他只想痛哭一晚。

我從街道的那頭走到這頭的時候，總會走走停停，把目光掃進那些店鋪。我在心底搜尋：哪個店鋪的女人突然消失？因為常在這里走過，這些店鋪我是熟悉的。哪個店鋪有女人，哪個店鋪有孩子，我清楚得很。這些店鋪都是從社區(qū)的磚墻里鉆進去的，打個洞，做個門，往深處延伸，都是五六平米的樣子?？雌饋?，店鋪里的人就好像都是住在洞里邊。洞里邊無一例外，一張床，有的是鐵架子床，有的是磚頭壘在下邊，上邊擱塊木板；一個簡易的銹蝕了的煤氣灶；兩三個塑料的矮凳。有些差別的是，“誠信家裝塑鋼部”滿地都是長長短短的塑鋼材料；“家電維修”的墻角擺著三兩臺灰塵遍布的電視機，或者洗衣機，冰箱；“華祥名煙名酒經(jīng)營”的木柜子里整齊地碼放著各種牌子的香煙和白酒。

我走進去，“誠信家裝塑鋼部”，他坐在煤氣灶邊的矮凳上，吃飯，他抬起頭，看我。我環(huán)視一圈，沒有說話。我退出來，我沒有看見他的女人。我記得他是有女人的，雖然我不記得那個女人的樣子。我站在門口愣神的時候，他的女人從街道那頭過來了，手里拎個塑料袋，袋里裝了面條。女人看我，我只好走了。“家電維修”，我一眼就見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抱著孩子在喂奶。男人卻沒在。女人問我，修什么。哦，電視遙控器壞了，不知能不能修。我說。我上個星期在這里修過遙控器，她的男人三下兩下就弄好了，收了我兩塊錢。帶來了嗎。沒有，我明天拿過來。我說完，就走了?！叭A祥名煙名酒”，男人和女人都在。我買了一包煙。我常常在這里買煙，很多人都說這種小店大多是假煙，我卻不信，我沒覺出來是假煙。偶爾我會看到有人在這里叫罵，讓他們退錢，要砸他們的店。店子卻還是沒被砸掉，天天有人在這里進進出出。男人給我煙，給我找了錢，轉(zhuǎn)過身和女人一起看電視。女人說，家里又發(fā)大水了。男人沒有接腔，臉色陰沉著。還有幾家，我進不去?！靶≠u部”，關(guān)著門。“黛麗絲”燙染專業(yè)店，關(guān)著門，且貼著“招租啟事”，說價格面議，留了手機。我在“黛麗絲”里理過發(fā)，里面有幾個女子，也有幾個男子，現(xiàn)在都不見了。我努力地想，試圖記起幾個女子的模樣，卻什么也想不起來。

我恐怕是找不到他的，那個叫余（于）小怪的人。我知道他的名字，是因為他在留言里告訴了我。他在留言的最后，畫了一條魚，碩大的魚頭，魚頭下邊吊著魚骨，魚骨兩側(cè)伸出枝枝杈杈的魚翅。沒有魚肉，只有骨頭和翅，也許魚肉是不好畫的，骨頭和翅畫起來卻要省事得多。魚的畫像下邊寫著“小怪”，我據(jù)此推斷，他叫余小怪或者于小怪。

余小怪，或者于小怪，在德勝街道北廣社區(qū)的鐵欄桿上說著這樣的話：“（女人像）妻子：我哭了好傷心（這六個字上邊被重重地劃掉，依稀可辨）好傷心沒有眼淚了（疼）（疼）（疼）我困困睢?。ㄎ覒岩伞邦　睉?yīng)為“睡”）在這里了我永遠是你的——（魚像）小怪二零零六年四月二十七號三點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