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魚 安徽碭山人,現(xiàn)為《宿州教育學院學報》主編。有散文集《時間與記憶》和《南行流水》。
到碭山上課。
我和張愛存、張雷坐上汽車,一路顛簸,就到碭山了。碭山城安靜地坐落在隴海線的北側(cè),落霞罩在上面,有些油畫的意味。來到碭山,眼睛有些潮濕。碭山是我的出生地,在填寫各種表格時,我在籍貫的欄目里,總是要填寫上碭山。
碭山?jīng)]有山。這總是讓人有些意外。有個詩人寫過碭山的山,他說,從小聽人說碭山,心想碭山山連山,而今來到碭山,碭山啊,一馬平川。是的,碭山一馬平川。有條古老的河曾經(jīng)從碭山流過,那是黃河。黃河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只留下一條故道,那是黃河曾經(jīng)在這里流經(jīng)的證明。張愛存對文化地理有些研究,他說,黃河棄碭山而去,有160年了。黃河流經(jīng)碭山,留下了黃沙和傳說,還有一條夢一樣的靜靜地流著的細弱的季節(jié)河。我對這樣的河流,非常熟悉。我在故黃河岸邊長大?,F(xiàn)在,我又來到碭山縣城,看著那些我熟悉的街道,那些有平民走過的街道上,應該有我過去的足跡。
從地圖上看,碭山天高皇帝遠。這里是一個角落,一個遠離行政中心的角落。碭山是四省交界的地方,河南、山東、江蘇、安徽。有個村莊有眼井,跨三省,為三省井。有戶人家的房舍坐落在兩省的地界上。當然,一棵樹也可以長在兩個省里。我在玄廟鎮(zhèn)聽說,兄弟兩,一個是安徽人,一個是河南人??墒?,碭山人的縣志里,記載著這個地方的歷史,說這里出過皇帝,這里有劉邦曾經(jīng)做過碭郡郡長。說朱溫是碭山人,說李白在宴喜臺喝過酒,說齊白石是碭山人。
小汪在金碧山莊定了房間,我們直接到金碧山莊。安頓下來,在金芙蓉大酒店用晚餐。
我們是來講學的。這里有5個教學點,一個在縣城的西城中學,另外四個在關帝廟、李莊、官莊、玄廟。我的第一站是在關帝廟。早上六點起床,在二中附近吃早點,然后去縣法院門口乘坐去關帝廟的早班車。關帝廟在城南,約9公里,我7點多到了關帝廟。
碭山的村鎮(zhèn)命名,一般都以姓氏。姓李的在某個地方先搭個臨時居住的庵蓬,村子就叫李庵;姓高的先在某個地方扎下寨來,就叫高寨。可是,這里叫關帝廟。關帝廟,和關帝有關,這里曾經(jīng)有座關帝廟。后來,這里有了人家,這里也就叫關帝廟了??墒牵F(xiàn)在,關帝的廟消失在時間里,村莊卻留了下來。我看那些在街道上行走的人,騎農(nóng)用三輪,或挑一個擔子,或者什么也不拿空手走,或者在街道上停下來,這是我們這個世紀碭山的鄉(xiāng)村尋常的景觀。我就胡思亂想起來。碭山的百姓有些敬畏關羽,敬畏關羽的忠義和勇猛。關羽是武圣,與孔子并駕。這里的神靈是關羽。一種文化總是用某種物質(zhì)的形態(tài)固定下來,廟宇、道庵、教堂或者紀念碑。石頭的或者木質(zhì)的。人們在這樣的物質(zhì)文化形態(tài)下確立自己的心靈坐標。
過去是這樣的,現(xiàn)在呢,我不知道。我去問一個老者,我關帝廟在哪里,老者說這就是。我說,這里應該有座廟宇的,應該在什么地方,老者說,不知道。時間讓關帝淡出,關帝廟是一個名稱,僅此而已??墒?,我們應該如何寄放我們的靈魂呢?我知道,一切偶像都已經(jīng)被打破,上帝死了,孔子死了,釋加牟尼,安拉和馬克思,好像都不在了。我們只好這樣地活著。關帝廟街上的人,和許多國人一樣,在街道上樹立一個個廣告牌,這些廣告牌似乎有些味道,這些廣告牌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徽章。摩托,化裝品,電視,醫(yī)藥,煙酒,種子,化肥,把理發(fā)店叫做美發(fā)中心,許多廣告都有時尚的女郎作微笑狀。這里好像也是一派后現(xiàn)代的狀態(tài)。
我還是企圖搜尋古黃河給碭山留下的影跡。
我覺得能夠證明古黃河的,首先是黃沙。
那些黃沙是600年黃河流經(jīng)的證據(jù)。黃沙從高原上來,在黃河水的沖刷下,一路奔騰,沉積在碭山的土地上。碭山的原本土質(zhì)是粘性土壤,不過,除了黃河兩岸以外的土地外,碭山是黃河的沙沖積成的。
在1185年,黃河改道流經(jīng)碭山到1855年再改道山東離開碭山,黃河在碭山流了近600年。600年的黃河創(chuàng)造了碭山境內(nèi)的大片河灘,黃沙漫漫。當年黃河流過的時候,河面寬闊,我知道的碭山內(nèi)的許多地名,還與這些有關,官莊壩,二壩,呂堤灣等等。寬闊的河面撤退了,那些壩和堤只是一個記號了,東西走向的碭山古黃河,南北的黃沙灘地有10多公里寬,這是黃沙的世界。自然原創(chuàng)了碭山的黏土,自然力又改變了碭山的黏土。因此,那些在黃河撤退后才來此居住開墾的莊稼人,所建立的村莊名字常常是這樣的,有著歷史的記憶,叫套和屯,叫寨和灣。村莊的名字里有水的聲音。
在關帝廟,還能夠聽到蛙鳴。蛙鳴的聲音很古老,這樣古老的語言從來就沒有什么變化。我聽到這樣的聲音有些憂傷。我在城市里很久沒有聽到過蛙鳴了,“稻花鄉(xiāng)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這是宋代的蛙聲。宋代的蛙聲鳴叫在宋代的雨夜,七八個星,兩三點雨,微風稻花香,還有蛙聲,辛棄疾算是有福氣的詞人,他在宋代的夏季夜里讓蛙聲永遠鳴響在不朽的詞章里。我在關帝廟的路旁看見那些青蛙,應該和宋代的一樣,可是,它們生活在汽車的囂叫中。它們在鳴叫的時候,似乎有些憂傷,因為已經(jīng)沒有了詩人的和它們一道的歡樂。人們對青蛙的關注,更多來自某種欲望。把它們裝進麻袋送往城市的餐桌,城市的人們就大口咀嚼著蛙聲,把辛棄疾的詞章咬得破碎吞進腸胃。就是這樣。
上課,講外國文學。1天,面對50多位老師。
從關帝廟回到城里,坐小中巴。小中巴的人操碭山方言。碭山方言隸屬中原語系,話語語氣重,落地有聲。汽車里在播放豫劇,這是碭山人的戲劇。我說豫劇是碭山人的戲劇,是因為我從小就聽豫劇,我知道,這是河南戲劇,可是,碭山人聽戲就聽豫劇,這里流行的墜子也來自河南。一個南方的同學來過這里,聽過豫劇,聽過后他說,這里的戲劇有中氣,這里的人的血脈里回蕩著這樣的戲劇的精神,這里的人的性格是這樣的戲劇塑造的。以為然。豫劇里有兩種調(diào)子,悲腔哀婉,深染人性的底色。我一直以為這樣的河南豫劇的調(diào)子,來自中原逐鹿的戰(zhàn)爭和黃河泛濫所帶來的苦難,這是天地間的大抒情。豫劇里還有黑頭紅臉的高亢,這是雄性的壯烈的挺拔的威武的,有王者之氣。碭山人的崇尚勇武,就是來自這樣的高亢的戲劇旋律。你來到碭山的隨便一個村莊,你也許就能聽見鄉(xiāng)民嘴里正喊著“三國英雄數(shù)馬超”或者“轅門外三聲炮”一類的唱詞。
從車窗望外,覺得許多事物已經(jīng)消失。碭山的村莊,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村莊。還是我有記憶的時候,碭山的土路上總會有四輪大車的車轍,總會有老?;蛘呙H或者馬匹,總會有農(nóng)民穿大襠褲帶草帽荷鋤下地,總會有孩子背著岔子牽著羊,現(xiàn)在沒有了?,F(xiàn)在不知道從哪兒突然就出現(xiàn)了許多四輪和三輪的運輸車,那些車“突突突,突突突”地裝滿西瓜,在路上揚起灰塵和機器聲。我聽老人們說起過,說58年那時,就喊了,耕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這些,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虛妄,可是,沒有老牛沒有毛驢沒有騾馬沒有茅屋,卻也讓人覺得失去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呢,我記憶中的鄉(xiāng)土沒有了。我看不見這個時候應該生長的大豆和玉米,我看見的是被市場化的大片的果園。
晚飯是在一家小酒店里吃的。小酒店門口有一條水蓋殘缺的溝,天氣熱,我們在距離空調(diào)近的地方坐下。上的菜和其他地方有所不同的是油煎蟬蛹,碭山的筒子雞,有些特殊的大涼盤,碭山的酒店還是鄉(xiāng)土而實惠的,我覺得可能花色上比不上城市的大酒店,但是城市的大酒店上來的菜盤是多么袖珍的精致啊。當然,這家小酒店把幾張餐桌放在一塊,便有些吵,空氣里難免飄滿有些河南味道的碭山方言,聽碭山方言,覺得扎實生猛、樸實生活、氣味濃厚。我覺得考察一個地方的文化,就不能不考察一個地方的方言。
碭山方言不如江南的吳語甜膩,常常是簡潔明快直抒胸臆的,比如你想干啥這樣的疑問句,在碭山只一個字:ZHUA。這個字的讀音是ZHUA,我在字典里好像找不到,只能在鍵盤字庫里敲出這幾個字母,和我們一道吃飯的還有徐州師范大學和中國礦業(yè)大學的幾位老師,他們來自內(nèi)蒙的包頭,江蘇的無錫,河南的南陽,他們的言語在這家小酒店里有些異域的趣味。
10天課就是這樣上完了。早出晚歸。對于碭山,我又有多少認識呢,我不敢確定。
石臺散記
車到了石臺。
我們第一站是去秋浦河。秋浦河,這個名字在李白的詩歌里讀到過。秋浦河,似乎只流淌在唐代似的。其實不,秋浦河就流淌在當下的石臺縣。2005年5月28日早上6點,我們乘坐天天旅行社的大巴,來到了石臺,大巴從都市來到山野,來到石臺的群山。夏天的山青綠喜人,層層疊疊的青綠山峰里,就蜿蜒著鋪展著秋浦河。
乍看秋浦河,一派自然風光,距離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似乎很遙遠,類似于歐洲的古老的風景油畫。河兩岸長著古老的樹木,古樹枝干盤曲虬勁,好像十分滄桑。而那些河水在陽光下清澈得可直視水底,河水里的鵝卵石歷歷在目,拘在手里,清涼透徹,玉石一般。
好久沒親近過這樣的河流了。
我們乘坐的是竹伐。坐上竹伐,竹伐就在秋浦河上漂流了。是竹伐在漂流,也是我們在漂流。河水就在腳下,那么清潔的水,讓我們有了清潔的想法。把鞋子脫了,讓腳伸進水里。在如此靜流著的秋浦河里,洗滌歲月積累的塵夢,可真是難得的瞬間。我們在竹伐上吹著風,這是李白吹過的風。
就想到了李白。
李白在這里漂流過。李白漂流時的秋浦河,應該也是這個樣子吧。不過,李白不是坐汽車而來,李白騎一頭毛驢,或者坐一輛馬車,從桃花潭來,從敬亭山來,或者從采石磯來,背著老酒和詩囊,就踩上了秋浦河的竹筏。李白的詩句就和那些陽光的碎片一道漂在秋浦河清澈的水流里。“水如一匹練,次地即平天。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保ā肚锲指枋呤住罚α耍畎壮3T谠鹿庀滦袆?。李白是一個行為藝術家,他乘明月,上酒船,看兩岸月光下花的朦朧,嗅水面上花的夢一樣的清香,然后詩興勃發(fā),這是秋浦河與李白的緣分,是詩歌與秋浦河的緣分。我們在當下,看到李白的詩歌被時間鐫刻在山巖上,那些詩歌就成了秋浦河之魂。
從秋浦河上了碼頭,我們驅(qū)車到石臺縣城。石臺縣城,一座青山綠水中的小城。自然有一些現(xiàn)代的街道和樓房。這里除了到處可見的茶葉的店鋪外,我能夠感受到的就是秋浦河作為一個和李白密切相關的詞語,在小城里被大量復制,秋浦河是小城的名片,秋浦商務中心,秋浦旅行社或者秋浦大街,這些讓我想到這座小城是秋浦河孕育的,它帶著秋浦河的味道,石臺的大街小巷好像都有秋浦河在流淌。
我們又來到牯牛降。
石臺多山,多山就多傳說。某一座山,似牯牛自天而降,就有了牯牛降。我對牯牛降倒沒有多少特殊的感覺,無非是青山。你舉目能夠看到的,就是青山。我感興趣的是嚴家沖,這是一個山溝里小村子。一到這樣的小村莊,我就會想到陶淵明。陶淵明在他那個東晉的時候能想到世外桃源,看來我們的感覺是有些相似。其實,從嚴家沖到最熱鬧的都市,按照現(xiàn)在的交通條件,也就是一天的路程。可是,在我的感覺里,嚴家沖,就是個世界以外的桃源。這兒很少機器聲,也沒有嘈雜的市井聲,幾棟民居,白墻黑瓦,錯落有致,有皖南徽派建筑 的古樸神韻。這兒的山民,種幾畝稻,栽幾畦百合,伺弄幾棵茶樹,圈里養(yǎng)幾頭豬,就把日子打發(fā)得簡樸有味。我去情人谷時,在路旁,就看見一位山里老人,擺個案子,向游人賣山貨。他不吆喝,就那么沉默地坐著,看著自己的攤子。山里有許多傳說,似乎每一塊石頭都有一些故事藏在里面我覺得山民有時就靠這些故事來確立自己的精神坐標的。
牯牛降是自然的。盡管有許多傳說,我還是感覺到了它的自然的色彩和聲韻。樹木,綠色。在陽光下,那些綠色,深或者淺。偶爾有些花,在綠色的樹林里寂寞地開?;ㄩ_得熱鬧的地方,色彩有些斑斕。從高處跌落下來的是瀑布。牯牛降的四疊瀑給我們造就了動態(tài)的山水畫面。它的聲音,也是純自然的聲音。山是一架琴,流水是這琴的樂師。
這比喻有些俗了,可也貼切。
在這里,真感覺都市的熱鬧很遙遠。
靈璧雜記
春氣動,春柳綠。下了車,為之一動。想我第一次來靈璧,車子進入靈璧城,城里滿是莊稼,那些在秋季里被收獲的大豆和水稻,睡在街道上,有溫暖的陽光照耀著。那時的靈璧城還是村子一樣地充滿了莊稼的味道?,F(xiàn)在,下了車,處處都是喧鬧。靈璧城在城市著。我從車站往教育局去,在走過那座小橋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靈璧的那些街道上人已經(jīng)不是我當年所熟悉的那些人。我當年熟悉的那些人,渾身散發(fā)著莊稼的味道。我當年熟悉的那些人,走在兩排草房中間的水泥路上,挑著青菜蘿卜或者用手推車推著青菜蘿卜悠閑地在低矮的建筑物之間晃動。那時,有一個很矮的婦人手背間總是挎著一個用柳條編的籃子賣麻花也許還有油條?,F(xiàn)在這些情景不在了,街道上走動著衣著鮮亮的女子走著活蹦亂跳的少年。我在街道上只是偶爾聽到\"GAIDI \"和\"DOUSHI\"的時候,才覺得靈璧好像還是靈璧。
見到老張,老張是我的朋友。我在靈璧,應該有一些朋友的。可是,據(jù)說,現(xiàn)在,只有老張發(fā)了。老張是一個對石頭鐘情的人。老張玩石頭已經(jīng)玩成了石頭精。靈璧有許多的人在把命運和石頭聯(lián)系在一起,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靈璧的石頭養(yǎng)靈璧的人。靈璧的地下,在億萬年的黑暗的時間里,孕育著靈璧石。那些在地下的靈璧石,是開在時間深處的石頭的花朵。這樣堅硬的石頭的花朵,是天地的造化。每一塊都有自己的造型,每一塊都有自己的質(zhì)地,那些被農(nóng)民從地下挖掘出來的石頭,丑陋,硬瘦,有黑的顏色和細的斑紋,用什么敲擊一下,凜然有金屬聲。在有些日子里,靈璧的這樣的石頭被農(nóng)民放在樹下,放在田頭,栓牛羊和騾馬。這樣的石頭,對于那些在野外勞作的人們來說,確實沒有更多的用場。那些栓牛羊和騾馬的石頭被城市的眼光看成了自然天成的藝術品。這些石頭是石頭,同時又是各種各樣的藝術形象,山水,樹木,飛禽,走獸,這些石頭因為質(zhì)地的細密、外觀紋路的古樸、敲擊時發(fā)出聲音的悅耳,而且因為它們比人類創(chuàng)作的那些紙張的、布料的、磚頭的、木頭的藝術品更能在時間里傳得久遠而富有生命力。人類的藝術在不同的時期里有不同的嘴臉,而這些石頭是一種自然的恒久的姿態(tài),它超越人類的審美的階段性,它不管人類曾經(jīng)流行過什么,它只是上帝的創(chuàng)作,過去億萬年在地下是什么姿態(tài)現(xiàn)在還是什么姿態(tài)。未來無盡的日月里世界發(fā)生什么變化也與它們無關。人們也曾經(jīng)用石頭為材料制作藝術品,但是,一旦由上帝的制造變成人類的創(chuàng)作,它們就會帶著人類的局限。我的靈璧的許多朋友成了上帝創(chuàng)作的作品的收藏者。他們讓靈璧因為這些石頭而蜚聲中外,靈璧一石天下奇,色如青銅聲如玉啊。在酒店里,老張說著石頭,說著他的關于石頭的見解,他把酒喝得富有石頭的味道。
靈璧城處處都有靈璧石的身影。靈璧石大市場正在建設中,靈璧石一條街讓那些在地下沉睡了多年的石頭之花突然開得滿園春色,走在這樣的街道上,我突然感到自己生命的短促和這些奇石的永遠。據(jù)說,現(xiàn)在,靈璧奇石已經(jīng)吸引了世界的眼光。
由此,在靈璧,石頭和人,結(jié)了緣分。石癡,石癜,人為石頭而癡而癜,宋代就有,據(jù)說米芾曾經(jīng)得一石,奉之若神靈,拜之供之繪畫之,后因用石頭換一豪宅而悔之,并郁郁寡歡終于成疾,為石而病而死,這是靈璧石對人最密切的迷惑和滲透。在人和自然的關系中,我們熱愛山水,熱愛花木,熱愛莊稼和星月,我們也熱愛靈璧石??墒牵`璧石是那么久遠的事情,我們又是多么匆忙的存在啊。當年米芾的那塊石頭肯定還在某個地方某個角落,而米芾成了歷史的云煙。可是,我們還是熱愛著石頭。我們還流傳著許多關于石頭的傳說。石頭是自然的,石頭又是文化的。它的形狀,色彩,質(zhì)地,聲音,是自然的創(chuàng)造,鬼斧天工,我們覺得是上帝為我們準備了這樣的藝術品,開啟我們審美的天目,我們對于石頭的癡迷,我們靈璧人對于石頭的癡迷,是上帝給靈璧恩賜的結(jié)果。靈璧石是靈璧給這個世界的關于靈璧的徽章。
馬林是我另外的一個朋友。馬林曾經(jīng)是一個教師,一個容易激動卻頗有才華的畫家。他一度曾經(jīng)迷戀上了文學,認為那些偉大的作家打動了全人類,而繪畫永遠也做不到這一點。可是,后來,他還是在繪畫上花了些工夫。靈璧的民間有畫鐘馗的習俗,據(jù)說靈璧鐘馗畫已經(jīng)成了靈璧文化的象征。靈璧的鐘馗畫和那些靈璧奇石一起對外展示。在那些石館里,就掛著靈璧的畫家描繪的他們心目中的鐘馗,紅衣,黑苒,持利劍,因捉鬼在夜間,有蝙蝠隨左右。鐘馗面目丑陋,不過是捉鬼的面目,我們不能想象奶油一樣的面皮里會藏著捉鬼所需要的勇猛和豪氣。鐘馗的豹眼里有些令人膽寒的鋒芒,當然,那是給人們鎮(zhèn)鬼的。鐘馗在靈璧人的心目中是扶正驅(qū)邪的英雄。
好久沒有和馬林在一起喝酒了。馬林現(xiàn)在也畫鐘馗。我依稀記得馬林畫梅花時筆墨的狂放和寫意,他的書法也并不守規(guī)矩,率性而恣肆,這是藝術的。馬林是美術專業(yè)科班出身,與民間的畫家比,他的專業(yè)訓練是他的長處。我到靈璧來,看到馬林的鐘馗掛在石館里,他用寫意的筆法,傳神。鐘馗的眼睛在馬林的筆下好像有火在燒。他的燃燒著的眼睛照亮了暗夜,鬼魅便無處躲避。馬林是靈璧是畫鐘馗的眾多畫家之一,趙基,趙英漢,陳光琳,孫淮賓,徐步達……他們都在畫鐘馗,鐘馗在靈璧成了一種精神,一種來自民間的精神。不過,在鐘馗形成的過程中,我們好象看到靈璧縣官府的三枚紅印鮮亮異常,據(jù)說,這是靈璧鐘馗的標識。鐘馗沒有石頭那樣久遠,可是,鐘馗也像靈璧石一樣,在時間里作為永恒的存在,成為人間正氣的符號。
靈璧這塊土地上埋藏著奇石游弋著鐘馗。靈璧這塊土地還埋藏著一個千古紅顏的悲壯故事。我說的是虞姬。虞姬現(xiàn)在睡在靈璧城東約15華里的地方,那里有一個虞姬的墓園,墳邊長滿女貞一類的樹木,有兩塊石碑,一副刻在石碑上對聯(lián):虞兮奈何自古紅顏多薄命,姬耶安在獨留青冢向黃昏。虞姬是項羽的愛妃,贏得曠世英雄的愛似乎不應算是薄命,虞姬沒有那種修成正果瓜瓞連綿的世俗的愛情,虞姬的愛情是偉大歷史上空的燃燒得有些悲壯的火。英雄末路的項羽依然是項羽,在四面楚歌里舞蹈的虞姬依然是虞姬。有英雄一世的牽掛是虞姬的福氣,有紅顏的柔情環(huán)繞使英雄更像一個英雄。天下的愛情多了,如此照亮時間照亮歷史,能夠活在戲劇活在歷史、活在傳說、活在時間的河流里的,永遠都鮮亮的愛情,少啊。靈璧的土地是幸運的,有幸埋藏著我們歷史上的一個愛情。去年冬季里,北方文學會的朋友邀我去虞姬墓,那天下著冬季的細雨,細雨在虞姬的墓園里澆灌著墓園里的冬青,那些冬青竟然油綠得閃光,我們?nèi)サ臅r候,墓園里有些寂寞,沒有聲息,只有細雨的私語。我就想,虞姬生前的愛情轟轟烈烈,那么多的兵馬在靈璧這片土地上掀起塵煙,應該是驚動了紅顏的魂魄。現(xiàn)在,在無邊的時間里,虞姬安睡在煙塵四散的戰(zhàn)場,她被歲月記憶了。在南方的和縣,有項羽與她彼此思念,悲壯的往事打動了永恒的時間。
我在2007年的春天走在靈璧的街道上,靈璧的街道呈現(xiàn)的是2007年的街道的景觀。時間在流動中過去,我在時間中由年輕變年老。我第一次來靈璧是1982年,那年,我畢業(yè)后到靈璧師范來報道,靈璧的街道兩旁還有許多草房,那時的靈璧城在我記憶里是一幅黑白照片,我在那條南北走向的街道上在那條東西走向的街道上邁動我的腳步的時候,我沒有想到再次踏上這樣的街道的我竟然心境如此倉惶。
我想到新汴河去看看。傍晚,我來到新汴河。
關于新汴河,我在靈璧時,和老陳一道去看過。那是一個夏季的黃昏,那天我們?nèi)バ裸旰訒r,新汴河的碼頭上泊著那個時候的船只。我在黃昏的光里看船只上的青瓷花盆里竟然有綠色的鳳尾竹,那些綠色的鳳尾竹在風里擺動,我竟然有些詩意在胸中萌動?;貋砗笪野涯菢拥母杏X寫出來,我以為是詩歌?,F(xiàn)在,我再次來到新汴河,也是在黃昏。新汴河靜臥在靈璧城的西南側(cè),兩旁的高大白楊聳立在河岸上,枝頭有2007年的新綠在冒出。河水輕輕從我身邊流過,沒有聲息。我從陳年的落葉里似乎發(fā)現(xiàn)我曾經(jīng)的青春。我這樣說似乎有些矯情,可是,當年,我到這里來像一個詩人一樣感受靈璧的這條河流的時候,我還青春。這里應該有過我的身影。只是現(xiàn)在,我韶光不再。不過,不論怎么說,我在這里生活過。我感謝靈璧,感謝這里的山水與土地,這里的山水和土地曾經(jīng)滋養(yǎng)過我。
我內(nèi)心里懷有一種對上蒼的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