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理,1981年生,現(xiàn)為復旦大學中文系2006級博士生。自1999年以來發(fā)表論文30余篇,部分論文被《人大復印資料》等轉載,出版學術專著《從蘭社到〈現(xiàn)代〉》(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6月版),2003年4月至2006年6月,主筆《文匯報》中短篇小說評議專欄《期刊連線》,2007年至今,為《小說評論》開設批評專欄《小說的面影》,獲“第六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7年度最具潛力新人”提名。
文學批評在今天的尷尬,原因之一來自這個時代中閱讀惰性的空前膨脹。這樣的惰性要求文學批評提供判斷(即??滤^“下判決的那種批評”),越直截越好。很多讀者對“現(xiàn)實”的認識與理解,往往被慣性與惰性的閱讀期待所腐蝕,人們急于在詩歌與小說中辨認出自己所熟悉的種種“現(xiàn)實”的符號和象征,而不顧及廣袤的生活世界本身以及作者特異的發(fā)現(xiàn)與感悟。由此導致的情形往往有兩種:其一,一旦自己的理解與作品的呈現(xiàn)有所差異,一旦那些符號、象征消失了,就不由分說地責難文學太“遠離現(xiàn)實”,他從來不反思這一現(xiàn)實是否是未經格式化的現(xiàn)實。其二,他往往會將作品的內容、表達塞進自己那個由閱讀的惰性所制造成的容器中,所有的文學敘事都能夠被迅速地消費、轉化、提煉為這個容器中的模式。他不會虛位以待地去欣賞、接受那獨特的文學發(fā)現(xiàn),只能為我所用地滿足自己單調的胃口。這兩種情況看似背向——文學對于他而言,一是太不能理解,一是太迅速地被理解——實質都是一樣的,都陷足于那個僵化的惰性而無法自拔。在這樣的時代中,我更愿意保持一顆虛空靈動的心,以這樣的心去承接、感悟文學作品復雜的審美肌理,興許能更加體貼入微、更富創(chuàng)造性。這顆“心”在二十世紀初魯迅的筆下被描述為“厥心純白”、“白心”(其反面則是“精神窒塞”的“偽士”,參見《破惡聲論》),兩個概念都來自《莊子》,結合魯迅的語境可以理解為:“純白”、“白心”是為了鼓勵執(zhí)著于內心的真實狀態(tài)并真率地加以表達,擺脫僵化的說教制約或貌似強勢的“眾數(shù)”的意見。這不僅是強調聲發(fā)自心,魯迅更是在張揚“白心”中涵蓄的自由暢達的想象力、以及原初性與創(chuàng)造性交相激蕩的精神能力。由此看來,這一概念當是中西思想資源會通的產物。比如儒、釋、道三家都討論的“初心”,李贄揭舉的“童心說”,袁枚《隨園詩話》中標示詩人的“赤子之心”。倘若轉向西方,首先想到的是尼采,他認為哲學家須有“初次(有創(chuàng)始性地)看察事物”的特性,“他不讓種種觀念、意見、書籍插在自己與事物之間,他的天性未受俗見的污染,他永遠保留著看事物的新鮮的第一眼”(尼采:《作為教育家的叔本華》)。批評家同樣應該具備以“新鮮的第一眼”看待事物的能力。當然尼采還說過,沒有赤裸裸的現(xiàn)實,只有不斷被解釋的現(xiàn)實?,F(xiàn)實一旦進入人的視野,就不可避免落入紛紜的“觀念、意見”的網(wǎng)絡之中,它們還會按照各自的權力關系結成相對穩(wěn)定的“解釋的循環(huán)”。永葆“新鮮的第一眼”何其困難,沒有人可以宣稱自己是從“白板”開始面對生活、世界的。倡導“新鮮的第一眼”是說,我們至少可以盡量拒絕陳詞濫調和僵化的文學教養(yǎng)灌輸?shù)姆?,從文學的“名教”中逃離,重新置身于“陌生”的文學作品中,置身于新鮮的具體事物中。文學批評應該是創(chuàng)造的、個體的、直接的,在時間中開放、流動,目擊本源,“語語都在目前”。
批評的意義并不寄生于創(chuàng)作,更非“食腐肉”,它與創(chuàng)作并肩,共同面對生機勃發(fā)的大千世界,“如共同追求一個理想的伴侶”。這個說法來自陳世驤先生對夏濟安文學批評特質的理解:“他真是同感的走入作者的境界以內,深愛著作者的主題和用意,如共同追求一個理想的伴侶,為他計劃如何是更好的途程,如何更豐足完美的達到目的?!谶@里不是在評論某一個人的作品,而是客觀論列一般的現(xiàn)象,但是話盡管說的犀利俏皮,卻決沒有置身事外的風涼意,而處處是在關心的負責?!?/p>
文學批評是我個人的生命和文學發(fā)生關系的一種方式。它關涉著“生命的具體性”,“今天和當下的事業(yè)以及我對自己周圍人的關系,是與我生命的具體性,與生命的永恒本質相聯(lián)系的……我就必須完成切近的具體事業(yè),因為生命的永恒因素就是表現(xiàn)在這些具體事業(yè)之中”(弗蘭克:《精神事業(yè)與世俗事業(yè)》)。所謂“生命的具體性”,在我的理解,是不將“個人”凝固成一個自外于現(xiàn)實世界、一塵不染的封閉“自我”,而是置身于紛繁復雜的現(xiàn)實(哪怕它們是平庸、煩瑣的)中,通過“完成切近的具體事業(yè)”來溝通、擔負個人在現(xiàn)實世界的責任,而文學批評正是這樣一種“具體事業(yè)”。這個時候,批評(好的文學同然)應該化成批評者的血肉存在,甚至是一種生命機能,“布乎四體,形乎動靜”,見證其在歲月流轉中的生命履歷,表達批評者渾然的存在體驗,個人對現(xiàn)實社會和宇宙全體的直面與擔當。
我只是一個年輕人,涉足文學批評的時間很短,希望年歲老去翻看舊日習作時,能在其中發(fā)現(xiàn)生命途程中步步走來的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