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曾一度淡出我的記憶,在歲月的流逝和更迭中,現(xiàn)在有關老屋的一些細節(jié)卻如此清晰,并時常浮現(xiàn)于腦海,也
許生命早期的記憶是一個人生活的根吧!
老屋
老屋,一個承接血脈和繁衍家族的名詞!
印象里,老屋寒磣、落伍,仿佛一張老照片,洇濕漫漶。和大多數(shù)喜歡光艷驚人的朋友一樣,這二十年多年來,老屋更像一堆廢棄的石頭埋入記憶的土壤深處,難覓蹤跡。
我們的成長也似乎與老屋無關,老屋漏了破了,我們照樣每天迎接新升的太陽。在老屋消逝后的八千多個日子里,日子如風,輕吟似歌,也有伴塵而來……成長的足跡于時光不定的節(jié)拍里充盈亦向遠方延伸。
現(xiàn)在,老屋不時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叩響與日斑駁的心扉。我知道一種眷戀正在心域隱秘地升騰。禁錮在鋼筋水泥,浸泡于浮華與孤獨中的心已太久,內(nèi)心的萌動渴望清爽的呼吸、安靜的傾聽、心怡的視野、溫馨的情愫。老屋就這樣仿佛肅冬過后的一塘荷復蘇、葳蕤在心池的深處。
試圖用充分的感官,不再錯過老屋的一個組件、一絲紋理。蝴蝶瓦、木窗欞、紅漆門、青磚地……青春洋溢的父母親,慈祥爽朗的祖父母,真誠質(zhì)樸的鄉(xiāng)親,活潑無邪的孩童……曾經(jīng)的進進出出,聲聲語語,似一幅幅水墨畫卷,一首首恬美樂曲,沐浴著陽光的暖意,釀造出醇酒的悠遠,填補著心靈上的蒼白和饑餓。
從精神的層面上看,老屋,不老,老屋,不貧。它收藏過我們的第一聲啼哭,烙下過我們邁出的第一個腳印,刻錄過我們美好的幸福。老屋,在時代前進的車輪下矮小、局促、衰敗,最后復歸泥土,完成了在這片土地上的使命。慶幸的是越來越多的從老屋豐盈羽翼、飛向廣闊天地的人,如我,與日深切地懷念起老屋,追憶起老屋留給我們那段生命的最初時光。誠然,老屋也在一些人富貴奢靡的生活中被豪華的別墅,摩天的大樓,渾噩的日子擠退了記憶里的最后一塊磚,一片瓦。
也只有懂得懷念老屋的人,老屋才會饋贈給他更多的營養(yǎng)元素。簡單、淳樸,真誠、友愛,勤勞、純美,自立、更生……都在開啟我們?nèi)松鞒痰睦衔堇镎洳刂@芳香的品質(zhì)使得老屋在褪去貧寒和破敗的表象后,最終會在我們心田的土壤上煥發(fā)出經(jīng)久的魅力!
天窗
天窗,是老屋的眼睛,亦是我們向往天空和未來的眼睛。
天窗在大人眼里,只為采光。老屋的玻璃天窗,小巧晶瑩,開設在光線不足的臥房。對于我們小孩來說,天窗不僅為我們平添光亮,更為我們帶來了許多無法言喻的美妙。
夏夜,蟬還在院落里高大的梧桐樹上鳴唱,田野里的蛙聲就此起彼伏地歡快起來。穿著母親縫制的方領衫,枕在她的懷里,仰起小臉,有時可以看到明月高懸遠天之上,透過天窗,瀉下輕輕柔柔的月光,一束束,盈盈的,如水似乳,漫過母親的衣櫥,青磚地上便畫成一團銀亮的光斑。一顆兩顆美麗的星星也趕熱鬧似的映著天窗向我和母親溫柔地眨眼,低低地絮語。隔著天窗,那一方窄窄的小小的夜宇卻足以把稚嫩的視線放大把美麗的想象撐起,星空的神秘和趣味便注滿了幼年幻想的心域。
因有這一扇天窗,四壁變得可愛,如紗般朦朧的亮光如一道道細細的銀波傾瀉而下,繼而宛若漣漪一圈圈由濃而淡地隱約向四周擴散彌漫,臥房里便舞動著游絲般的輕柔和溫馨。母親手搖蒲扇,緩緩地扇著,涼風便一絲絲地滑過肌體,愜意極了。母親一邊借著絲絲縷縷的亮光給我扇風,一邊給我猜各樣的謎語:“開嘛開白花,結(jié)嘛結(jié)四牛角。”我答是母親在池塘里采的紅菱,母親便夸我聰穎。這還不夠,母親總是拗不過我的撒嬌和對故事的喜愛。每每此時,母親會不由自主地抬頭凝望天窗外一顆兩顆水晶般的星子,牛郎織女、吳剛伐桂的神話故事便娓娓地在我心間生動搖曳出如水蓮花般的清潤和癡醉。常常,母親的聲音融著天窗下的那片亮光如小溪的流水潺潺地撫遍全身溢進心坎,有恬淡的芳香從小小的胸腔流出,醺醉。母親的呢喃細語便給我恬美的夢摘來了星星摘來了月亮……
也不是夜夜能采來如此美妙的光線的。江南多雨,尤其是陰雨綿綿的梅雨季節(jié)。天窗外,夜色冥茫。月亮躲起來了,星星躲起來了。唯有點點滴滴、淅淅瀝瀝的細雨如煙般籠著了鱗鱗瓣瓣的瓦片和一扇玲玲瓏瓏的天窗。但是,別惱,雨夜光線雖為不足,但是意趣也正在此呢!天街小雨潤如酥。雨點雖輕雖柔,萬千雨點如滿天柳絮紛飛時,屋瓦上似有仙女的裙裾窸窸窣窣地舞動,像蠶食桑葉沙沙沙沙地回響耳廓。童稚的心靈,透過那一方小小的天窗遐想著偌大的夜宇舞起了巨幅的綢緞,若是裁剪一匹讓母親為我做新衣裳,那有多好呀。想著想著,雨滴水潤潤,濕漉漉的,萬般雨意千般詩情仿佛倏得一下鉆進心里蔓延開來。雨點一滴一滴到天明,當晨光從天窗里泄漏時,新的一天又開啟了。
仲夏,多雷陣雨。屋內(nèi),昏黃的燈苗閃閃爍爍的,把燈光里縫制衣服的母親的影子在墻上拉得好長。雨點如一名來自天界的鼓手,水鄉(xiāng)澤國便奏起了鏗鏘有力的天籟。嘩啦嘩啦的。聽久了,聽熟了,就能辨出,雨聲如泉水般叮叮咚咚的,是奏響在玻璃天窗上的樂音。粗獷一點的,是敲打在瓦楞上的響音。雨點輕輕重重、緩緩急急地也在我清澈的心湖上奏響,泛漾起重重細細的波紋。迄今為止,我一直認為這是我所聽過的最美的純天然的交響樂呢!雨勢來得急也去得快。往往一首樂曲作罷,衣服上便留下了母親細細密密的針腳。
聽雨,從春雨霏霏夏雨嘩嘩到秋雨瀟瀟冬雨綿綿,雨霧清清爽爽清清,亦夢亦幻,一幅東方式的黑白味兒的江南筆墨就這樣柔情依依地印在天窗下長大的小女孩的心底。很多年后,我讀余光中先生的《聽聽那冷雨》,那雨聲那雨情那一番纏纏綿綿的鄉(xiāng)愁,瞬間就把我?guī)氩⒊磷碛趦簳r聽雨的意境中了。
記憶中,老屋的天窗總是與母親的身影相伴,天窗,也就有了更為深遠的意義。
“一竅仰穿,天光下射?!弊咴跁r光的深處,靈魂難免也會有死角,陰暗、潮濕、甚至霉斑。那么就讓我們常常提醒自己,不論何時、何地、何境,都別忘了給自己的心靈留一扇天窗,讓皎潔的月光,讓燦爛的星輝,讓詩意的雨聲,讓婉轉(zhuǎn)的鳥鳴……都一一灑進心房。
天窗內(nèi)外,海闊天空!
天井
天井,幼年時的樂園,卻是現(xiàn)在,老屋中唯一牽扯我痛楚的地方。
雖然它不夠?qū)挸?,也無魯迅先生百草園中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除了天井中央栽著一株常年開得蓬蓬勃勃的月季樹,東西圍墻上嵌著兩個花窗外,并無其他什么了。但是天井里并不缺少螞蟻、蜈蚣的足跡,油蛉、蟋蟀的鳴唱。尤其是那株月季樹以及花壇里的癩蛤蟆草、狗尾巴草更是給我們童稚的心弦染上了翠綠而又芬芳的夢幻色彩。只是這種色彩歷經(jīng)了歲月無情地摧殘,最后真得如夢幻般消逝遠去,不可再來,無限凄迷。但是對于當時的我們,我和勤偉哥來說卻是由衷的快樂。
那時,我們喜歡在天井里玩,不論春夏。當然我們并沒有成為井底之蛙。我們總是能在天井里給自己捕捉無限的快意。當春天的氣息如小姑娘的手撫遍天井的每個角落,幾場淅淅瀝瀝的春雨潤遍月季樹的枝枝丫丫,翠綠的葉片兒就如玲瓏玉似的在春風暖陽里堆堆疊疊起來,接著粉艷艷的月季花兒打著花骨朵的,半開半合的,像小姑娘臉上害羞的紅暈,飛得滿樹滿樹的?;▔?,癩蛤蟆草丑得和名字一樣,無葉無花,就這么細細長長的一綠莖,莖部頂端聚攏著一串細細實實、緊緊密密的小絮兒,別看這草丑得難看,但是柔韌度遠比狗尾巴草好。它和狗尾巴草一樣簇擁在月季花下綠意飛揚,襯托保護著月季花的嬌美。紅花綠草生長在同一塊土壤上,同一片藍天白云下的天井里,是那樣的和諧,就像幼年時的我和勤偉哥。
天井里總是像癩蛤蟆草、狗尾巴草一樣聚集著一些玩伴。我們常常欺負癩蛤蟆草的丑,把它拔起來,每人一根,手捏兩端,和伙伴手中的交叉著玩。誰手里的癩蛤蟆草被誰的拉斷,那么誰就要做誰的新娘。癩蛤蟆草雖說韌性很好,但始終經(jīng)不起我們這幾個淘氣的小人兒使勁地拉。勤偉哥不和別人玩這游戲也不允許別人和我玩這游戲。
勤偉哥長我4歲,從小母親在田野菜地忙活的時候,總是把鄰居家勤偉哥叫來,囑咐他好好陪我看護我。而他總是勝任好大哥哥的樣盡可能地讓我開心。有時我踩在天井墻角青磚地上的苔蘚,不小心摔跤直掉淚時,他會抱起我,讓我玩他心愛的彈皮弓,打飛過天井的鳥兒逗我笑。自從有記憶起,我對勤偉哥似乎就有了某種依戀。
每次玩拉癩蛤蟆草,勤偉哥總是把牙關咬得緊緊的,鼓滿了腮幫子,任是我手里的癩蛤蟆草有多韌,都被勤偉哥手里的拉斷了。而勤偉哥往往因為用力過猛會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笑,他也笑,是那種撓撓頭憨憨地笑?;锇閭兤鸷遄屛易鏊男履?。我噘起嘴別過臉賭氣,他就抓一把狗尾巴草撓我的臉和脖子,再拉,再輸。在伙伴的嬉笑聲里,我做起了勤偉哥的新娘。他折來鮮嫩的柳條編成花環(huán),插上月季花,戴在我頭上。他還嫌花兒不夠,把幾個小椅子疊起堆高,站在上面折幾枝探過天井鏤窗里的桃花來。那是大伯家院落里的。事后伯母發(fā)現(xiàn)免不了沖著我們的天井嘀咕幾聲,而我和勤偉哥總是捂住嘴偷偷地笑。
天井四方,留下了我們太多的歡樂和笑聲。但是我們終究是要走出天井,走向更為廣闊的天地。上學后,我們搬離村東的老屋,在村西蓋起了新樓。新樓沒有天井,勤偉哥也不再是鄰居。后來,老屋被大伯拆掉亦蓋成新樓。天井就這樣從我們的生活中徹底消逝,只有那株月季樹被移植到了河邊。
我和勤偉哥在歲月的河流里不知不覺一點一點長大。勤偉哥去鎮(zhèn)上讀中學,而我還留在村里讀小學。勤偉哥第一次鮮奇地感受到天井、鄉(xiāng)村外的生活原是那般充滿誘惑,讓人眼花繚亂。后來他因?qū)W業(yè)不好常跟著一些成績差的混混,逃學在街上大模大樣地抽煙、閑逛,被人罵是青頭鬼。離我印象中的勤偉哥越來越遠,甚至陌生。初中畢業(yè)的他悔悟著回到村里做起了小生意。四年后我考上了師范學校,成為村里的一樁喜訊。師一那年中秋回來,他和堂哥一同到我家來玩,開玩笑似地試探著問我媽,嬸,小妹考上了學校,以后也一定會找個吃公家飯的人吧?母親一心盼我認真求學,跳出農(nóng)門,說實了就是希望我將來有個好工作,嫁個也吃皇糧的。母親幾乎是脫口而出,這是自然的,我們不容易,都是為她好。而我因少女固有的矜持與羞怯沒有留下只字片語。勤偉哥也找不到他的“小椅子”再給我“摘桃花”戴了。后來勤偉哥就再也沒有來我家,再后來勤偉哥父母不和,他父親在人家喜宴上喝悶酒致血管暴裂而去,他常常為自己那天沒有陪同父親前去而深深悔恨、折磨自己。
永遠也無法忘記最后一次見勤偉哥的情景。那是勤偉哥患了骨癌,已經(jīng)沒有錢住院治療,必須靠杜冷丁止痛的時候。那個炎炎的夏日傍晚,他一個人坐在弄堂里的藤椅上,如血的殘陽似鮮艷的毒汁,穿心的利箭,一點一滴瓦解著他年輕的生命。我輕輕地喚他勤偉哥。他轉(zhuǎn)過頭來,眸子里掠過一絲光亮,那眼神多么熟悉,多么親切,驚喜之余純粹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但是雪白的短袖襯得他的面容如紙一樣白。痛苦如白蟻正啃噬著他周身的骨髓,我的心緊緊地疼著。他問起我?guī)煼兜纳?,我蹲在他身旁,努力像小時候在天井里一樣保持著自然,但是分明,淚在兩個人的眼角滑落。勤偉哥走是在我返校后的那個晚秋,冷冷的,像故鄉(xiāng)的一枚落葉,一根被拉斷的癩蛤蟆草,靜靜地,獨自而零。而未能送上勤偉哥最后一程,成為我心中無法掩去的一種痛!
命運充滿著不可定數(shù)!天井雖小但是框得住我們的純真和快樂??墒巧畈粫膊荒苡肋h局限在天井。如果注定要被蠱惑,如果注定要與疾病、困苦交手,如果注定要背負著疼痛前進,那么歲月的風風雨雨里,如何承載好生活的重和輕?生命的孤舟怎樣才能不被顛覆?如果人生有完美不變的模式,我愿意用一生的時間去換取、推行;如果沒有,我愿意賞味、珍視生命中的每一份歡樂和憂傷,為他為她為更多愛我們的人默然前行!
灶頭
灶頭,是集人間的煙火與溫暖一身的。
老屋的灶頭簡單質(zhì)樸,像江南的村婦月月年年、年年月月,坐正家中,營造著飯菜芳香的溫馨,滋補著我們的身軀和心靈,延承著一個家族的歷史。
江南的灶一般都是兩眼灶,即有兩個鍋子:一是用來燒飯的大鍋,可以逼飯粢,接屜籠蒸糕、蒸菜;另一個是用來做菜的小鍋,從小吃著家常菜長大的我,特別懷念母親那一手好廚藝。鍋雖分大小鍋之說,其實相差無幾,只是一代代流傳下來這樣稱呼。也有三眼灶,但極少。多一口鍋通常備燒水之用。逢至建房上梁、嫁娶、滿月辦喜事時,一鍋燒飯,一鍋做菜,灶頭往往忙不過來。也有飯在人家灶頭上燒,自己家兩鍋同時一起做菜,灶屋間可就熱氣騰騰,菜香撲鼻了。
我家的灶頭是兩眼灶,印象中,許多美好的回憶都在灶頭飄出的芳香里鮮活生動成心壁上溫馨的畫面。
清晨,公雞啼鳴,天光初亮,一只只鴨子、白鵝從窩里大模大樣地走出,抖抖羽毛,歡快地撲入水里,喚醒了老屋前小河的寧靜。村莊的上空裊裊地舞動起一縷縷淡藍的炊煙,也將家庭的溫馨和和睦輕輕地訴說給藍天白云。一扇扇木質(zhì)的帶有樞軸的門和窗次第打開,同時打開的還有新的一天。灶前,母親年輕的身影浸潤在清乳般柔滑的光亮里,每日嫻熟地給我們煮粥、揉粉做白團子吃。粉白的團子里裹上一勺用少量開水拌勻的糖汁,不稀不濃,正好,再將細細膩膩的團子揉捏得圓圓扁扁,緊貼在燒粥的大鍋壁上。粥香四溢,再悶一會,白團子也就熟了。咬一口,一股糖汁甜滋滋地流進嘴里溜過喉嚨化入心里。咬一口團子,喝一口粥,爽爽甜甜的,直潤心腑。這樣的甜團子和清粥和著母愛的濃濃糖份一日日一年年甜美著我們的生活。
逢年過節(jié),母親更是在灶上忙碌。每年端午前夕,母親會給我們包肉粽子、紅棗粽、赤豆粽。大鍋里煮粽子,灶膛里火一定要旺。放進幾根粗壯耐燒的干柴,火旺得灶塘里亮亮堂堂的。水沸了,再用文火慢慢地煮,直至粽香飄至滿屋。年少清貧的日子幾乎不沾肉葷。端午的粽香絲絲縷縷地更是勾著我們肚里的饞蟲。母親一只只取出粽子,用線一對對串起打成結(jié),佯怒拍一下我們的手,吩咐我們先給左鄰右舍送上一對粽子?;貋?,放下手里懷里伯伯嬸嬸送的雞蛋、鴨蛋……,我們猴急似的剝開粘粘濕濕的粽葉,用筷子一插拿在手里蘸好白糖紅糖,咬一口盈盈泛亮的糯米粽子,香香甜甜的,口感極好。更喜的是,吃著吃著,紅燒肉已在嘴里美美地嚼著了,也不是每次都能吃到肉粽。紅棗粽、赤豆粽,也自有它的味兒。
初秋艷陽,瓜果成熟。母親從菱塘里采來的兩角菱、四角菱,小山似的堆滿了灶屋。生的,花花綠綠、脆脆甜甜。放到大鍋里,經(jīng)灶膛旺火一煮,咬開菱角,煮熟了的菱肉更是白如玉,嫩如膚,滑如脂,爽如膏。菱不僅好吃也好玩。淘氣的我們常常在二角菱上用銀針刺一個洞,一點一點把菱肉吸空,再把吸空了的菱角一只只用紅絲線串起來,做成“風菱”掛在窗前,晃悠在風兒里,有輕輕的樂聲響起。長長圓圓的南瓜熟了,橙黃的果皮誘人極了,母親就常常給我們燒南瓜粥吃。大鍋里燒煮的南瓜粥,肉色橙紅,糯米如珍珠般,拌上白糖,甜甜的芳香引來了饞嘴的小伙伴。母親一個個盛給他們,我們站在墻檐下吃得美滋滋的。吃完了,母親笑盈盈地再給我們添,往往一大鍋南瓜粥很快就見鍋底了?,F(xiàn)在,我依然愛吃南瓜粥,總覺得電飯煲煮出來的南瓜粥沒有灶頭大鐵鍋煮的來得香。
冬天,冰肌刺骨。天未亮,母親就在灶間忙開了。未等我們起床,母親已經(jīng)用木屑和灶膛里的火給我們生好了腳爐,放在我和姐姐的棉鞋上,衣服則裹在上面。每個寒風凜冽的冬日,從酣夢中醒來,穿著母親做的棉鞋、棉衣,暖意從腳底一直到漫到心口。我和姐姐還常常擠在灶膛,用灶膛的火煨山芋,火苗映著我們通紅的臉龐,等至空氣里有煨熟的山芋飄香時,垂涎欲滴的我們,趕緊用灶火鉗扒開灰,取出山芋,一點一點去掉有點煨焦了的山芋皮,黃燦燦的山芋肉吃在嘴里燙得可口。吃完山芋,我們就坐在灶屋的墻檐下曬太陽。冬日的陽光暖暖地撫在身上像母親溫柔的臂膀。大人們嗑著瓜子隨意地聊著,小孩們抓幾把黃豆、毛豆撒在腳爐里。要是腳爐冷了,那就到灶膛里再燃一個草把,把腳爐生暖。煨豆的時候,我們在墻檐下飄糖紙,敲冰凌。五彩繽紛的糖紙在陽光下飄啊飄,隔著糖紙看藍天白云樹兒花兒,世界是彩色的。敲冰凌時,垂掛在屋檐下的冰凌鋒利如箭,陽光里閃閃亮亮的,我們拿幾根小棒,輕輕重重地敲,叮叮當當?shù)捻懧曪h進耳廓,融化的水滴不覺間滴在鼻尖上,臉上,手上,涼涼的。敲碎了的冰凌,仿佛一塊塊水晶鉆石散亂在地上。等至腳爐里的黃豆毛豆煨得差不多了,我們便嚼起一粒粒香香脆脆的黃豆毛豆來。這種單純的快樂如故鄉(xiāng)的河流一度清清冽冽、潺潺緩緩地怡養(yǎng)著我稚嫩的心扉。
現(xiàn)在,老屋的灶頭早已逝去,逝去的還有我翠綠的童年。時光是無法追回的。而灶頭和由灶頭派生出來的場景都在成長的歲月里定格,宛若一部珍愛的舊式電影,一幕幕?;胤判念^。不是心已蒼老到需要在回憶里度日加溫的年齡。而是,歷經(jīng)了一些,懂得了珍惜和擁有,一種害怕也在內(nèi)心深處潛意識地滋生。害怕失去,害怕出現(xiàn)捉摸不定的變化,害怕在世事紛擾里一個人孤獨地迷惘、寒冷甚至頹廢。而一個人總是有供養(yǎng)她精神力量的一個或多個隱秘的顯現(xiàn)的泉眼。
這些生命中的記憶是固定、忠實、美好的,是一個人無形的財富和真實的擁有,并且它的暖度、質(zhì)地、氣味不變,如同老屋的灶頭飄出的各樣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