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周翰先生去世已經有十來年之久,說來奇怪,我還經常想起他,他是我已故師輩人物中經常引起我懷念的一位,雖然我跟他接觸甚少,甚至可以說只是點頭之交。
楊周翰是北京大學西語系的教授,在西語系,以曾獲牛津大學過硬的學歷與講得一口地道牛津腔英文而聞名。20世紀整個下半期,中國高等院校文科所有的學生,恐怕沒有人不知道他,那個時期,以他為主所翻譯的兩本出自蘇聯(lián)學者之手的歐洲文學史論著,曾經是大學生們所能讀到的唯一的兩本此類史書;到了60年代,他所領銜主編《歐洲文學史》上、下冊更是建國后第一部中國人自己寫的此類論著,很快就成為了高等學校文科的必讀書與教材,一直到改革開放后仍然如此。與他并列主編的還有北大的兩位著名教授吳達元與趙蘿蕤,而參加其中個別章節(jié)編寫的還有馮至、田德望、聞家駟、朱光潛、沈寶基、盛澄華以及戈寶權、楊耀民等學界名人。此書的編寫實際上集中了北京大學西語系所有文學史教學的精華,作為領銜的主編,楊周翰的重要學術作用是不言而喻的。其中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是楊周翰當時一直擔任西語系外國文學教研室的主任。據(jù)我所知,在北大西語系,語言教學與文學教學是嚴格分開的,有關文學教學的教學任務與人員編制都集中在文學教研室,朱光潛、聞家駟、趙蘿蕤、李賦寧都屬于這個單位,因此,在一定意義上,楊周翰曾經一時是一只“領頭羊”,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領軍人物”,至少是個組織者。
在“大軍團”合作的項目里,往往很難看出參與者各自獨特的學術個性,《歐洲文學史》甚至沒有說明哪一章哪一節(jié)是由誰執(zhí)筆,何況建國初期階段,在文化理論意識形態(tài)上一直就是向斯大林——日丹諾夫蘇式論斷“一邊倒”,即使像楊周翰這樣有深厚西歐文學修養(yǎng)的學者亦可不避免“講套話”的命運。學者的精神素質、興趣選向往往只能從其個人的學術文化作為中看出若干端倪,而且還得看學者本人是否有此自覺,以及社會大氣候是否提供了實施的可能。據(jù)我所知,楊周翰除了在北大教書育人、主編了《歐洲文學史》外,在譯著方面,主要的業(yè)績是翻譯了羅馬詩人維吉爾著名的史詩《伊尼德》與奧維德的《變形記》,在著書立說方面則留下一部關于英國17世紀文學的專著。
在當時,譯介與論述歐洲19世紀浪漫主義文學與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幾乎是時髦成風。楊周翰所潛心致力的這幾個項目全是“冷板凳”,而且其難度也很顯而易見,至少兩部羅馬史詩的翻譯就要求譯者精通拉丁文,而17世紀英國文學研究對中國人顯然也較為遠僻,但它們對于近代歐洲的文學藝術發(fā)展而言,卻都是不可忽視的源頭。在這里,楊周翰表現(xiàn)出了一種純粹古典的文學趣味,一種長途跋涉、究本求源的學術熱情與不畏艱辛的治學態(tài)度。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英國十七世紀文學》絕非一部平凡之作,它的論述范圍完全達到了文學史的廣度與規(guī)模,而論述的深度卻大大超過了即使是很具有分量的文學史著作,而達到專著專論的精深之度。以我之淺見,它是建國后英國文學研究領域中最有分量的一部學術力作,甚至直到今天仍可以這樣說。
在北大時期,我們是抬頭仰望著楊周翰在隆起的學術舞臺上活動。大學畢業(yè)后,我自己也有幸蹭上了這個平臺,得以比較近距離接觸楊周翰。先是因為楊周翰是“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的編委,而我正分配到這個干0物的編輯部當翻譯、編輯;后來,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作為全國外國文學研究的一個中心,經常舉行一些會議與學術活動,楊周翰從來都是被邀請的重要來賓,而我這個研究所的“中青年業(yè)務骨干”總有機會忝列于這些會議與活動,這使我有了一些與楊周翰“同會”的榮幸。雖然從來沒有“共事”的經歷,甚至從來沒有學術上的交往,但我在生活中經常喜歡當莫里哀所說的那種“靜觀者”,特別是為我當時所景仰的人物,這些“靜觀”成為了我精神受益的一個途徑,也成為了古稀之年感懷的源泉。
我所見到學術場合上的楊周翰是一個紳士風度十足的人,他這種風度不是表現(xiàn)在衣著上,而是表現(xiàn)在談吐上、在行為舉止上,特別是在由于教養(yǎng)、因內而外卻難以言傳的氣度上,當然,他的衣著也很整潔、貼身、講究,雖然他經常只穿布料的中山裝,幾乎從來不穿正式的西裝;當然,他的行為舉止中也有那么一個令“同會者“頗為頭疼的習慣,那就是他有抽煙的習慣,而且煙癮不小。但你不可否認,他抽煙的身姿與手勢均甚為優(yōu)雅,絕無癮君子那種洋洋自得、擺譜作秀、旁若無人的狂態(tài)。應該說,他在場面上有一點著名學者似乎不可免的那種威嚴,如果說威嚴過重了一點,說矜持是蠻可以的。的確,他不茍言笑,談吐雖然得體、平和,卻并不那么使人感到親切,風格顯得古板,似乎頗得嚴謹?shù)挠澥恐鎮(zhèn)?,至少是英國風習熏陶的結果。對他的同行同輩,他都很彬彬有禮,但顯然很有距離,甚為嚴謹、矜持,甚至似乎有點“端著”、“挺著”的味道,在我這個“靜觀者”看來,他的神情神態(tài)中,仿佛總有一種沉郁的甚至低壓的成分,也許是他某種內心狀態(tài)的外化與流露,究竟是什么,我始終說不清,直到他去世后我聽說他的某些“存在狀態(tài)”,才比較有了若干理解。要知道,“學場”并不比“官場”簡單、純凈,這里的一切,也往往是政治處境、權位等級、學養(yǎng)高低、成就大小的綜合反映,一個人在這場合里的行為方式、處事風格往往有其深層的緣由。
也許在學場上我對他來說不是任何關系的體現(xiàn)者,只是較遠處的一個后輩,因此,從我個人的極少的幾次接觸經驗中,楊周翰先生倒是充滿了善意與熱情,特別使我感到平易親和、坦誠率直,完全像一個寬厚、慈祥、熱心、有親和力的長者,雖然我跟他很不熟,也從不敢主動接近他。至今我念念不忘的還有這樣兩三件事:
大概是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一次在會議的間隙中,我在過道里遇見他時,他卻突然主動問我,對比較文學感不感興趣,還說 “我覺得你有條件做些比較文學方面的工作”,然后他又告訴我,次年有一次比較文學的國際會議將要在國外某地召開,如果我有興趣的話,他可以介紹并推薦我赴會并參加有關的國際合作項目。眾所周知,從80年代起,中國學術理論界就產生了一股強旺的比較文學熱,高等學校里大有文科師生言必稱比較文學之勢,但真正有資格、有條件從事這種研究的人士并不多,楊周翰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并以其學識與活動蜚聲國內外的這個學界。說實話,我當時非常受寵若驚,且不說被推薦去參加會議與項目,僅僅“有條件去做”一語就使我大受鼓舞,我感到他顯然關注到了我從批日丹諾夫到對薩特作重新評價等等一系列學術活動,并明顯地表示了贊賞的態(tài)度。也許,因為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幾乎很少得過什么“知遇之恩”,所以,我對他當時這一主動熱情的建議與引薦,的確產生了幾分感恩之情。但是,由于我“胸無大志”,總覺得自己連一個國別的文學還沒搞透搞到家,還是先不要擴充疆土、跑到世界各大國文學之間的空曠地帶里高談闊論為好。更主要的是,我在80年代基本上都在忙于完成自己的三卷本《法國文學史》,實在無暇他顧。因此,一直沒有響應周翰先生的召喚,此事便不了了之,實辜負了楊先生的一片厚望。
另一次則是更為短暫的相遇,短暫的三言兩語,甚至只是一兩句話而已:也是在大家同赴一次學術活動時,在大廳等電梯不期而遇,楊先生像填充空隙時間地隨便對我說一兩句令我終生難忘的話,那顯然是一個長者對一個后生表示贊許的話,至少有點居高臨下,卻使我當時就心頭一熱。他當時這樣說:“你發(fā)表在報刊上的文章我看過一些,我沒有想到你還能寫得一手好散文?!蔽耶敃r感到,他指的大概就是我那些觀賞巴黎人文名勝與拜訪巴黎名士的散文隨筆,對那些文章的社會反應我雖然也略知一二,但是得到一位我所敬重的師長當面的首肯贊評卻是第一次,拙文承他看得入眼,實在是不才的榮幸,我當時激動得只來得及語不成句地囁嚅了兩聲表示自謙,就到了進電梯上樓的時候了。
還有一次,同在南京參加外國文學研究會的年會,南大的程曾厚先生盛情邀請楊周翰、鄭克魯與我去他家作客,以美味佳肴款待。楊先生比我們三人都年長許多,他應邀出席,在我看來頗有點“屈尊”,但在整個活動中,他親切平和、談笑風生,與我們完全打成一片,實無平日尊嚴、矜持之態(tài),就像我們一位年長的“哥兒們”。
在外國文學研究翻譯界,因為楊周翰待人處世頗為矜持,平日不茍言笑,時有沉郁凝重之態(tài),不止一個人便認為他“有架子”、“為人孤傲”。在這種冷調輿論背景上,我心目中卻始終保持著他以上兩三個熱誠和善的人情人性關懷的亮點。
楊周翰先生于1989年離世,由于癌癥醫(yī)治無效,聽說,確診之后,他仍保持著對文化學術工作的熱忱,還和人談起自己種種有待完成的工作與項目,但他終于未能抗住病魔,沒有多久就逝世了。
他去世后,我陸續(xù)聽到若干對他的嘆謂,對他的了解反倒比他生前時較為多了一點。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顯然活得并不順心,不盡如人意,甚至不無傷痛,最明顯的一點是,雖然他與夫人王還教授,可謂英美語言文學界的精英夫婦,可是他們的兩個孩子卻由于“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xiāng)而喪失了正常的學業(yè),當時都沒有能上大學,因此,就業(yè)與工作都曾受到了嚴重的影響?!熬又疂桑迨蓝鴶亍?,這在存在著世襲制的封建時代似乎頗有“滄海桑田”之慨,但比起社會變化激烈迅速的20世紀中國已經夠得上是“永世長存”了,在這里,“君子之澤”有時幾乎是急速而“斬”,特別是知識文化的傳統(tǒng)承繼,在著名的“文化大革命”里,書香門第、文化知識家庭之“澤”瞬息“而斬”者尤多。楊周翰所遇到的顯然就是這種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他作為知識界的精英眼見自家的文化知識之“澤”還沒有到他自己身后即一斬而斷,其內心的不平靜與痛楚是可想而知的。如果他身上確有某種若隱若現(xiàn)的沉郁與凝重的話,我過去對此不甚理解,現(xiàn)在似乎有了理解了。
除了家庭際遇外,楊周翰個人的學術際遇也有明顯的不順心、不得志。據(jù)說,建國后他在學術職稱的級別上,一直居于人下,直到他逝世前不久才有所上調,雖然他的學術業(yè)績、學術作為一直都是顯著卓越的,他在學術領域里突出的重要作用是有目共睹的。說實話,我聽說這一不平時深感意外,沒想到會有這種事。人生就怕碰見這種同類之中彼高此低的不平,此種人為的區(qū)分平添了人世的一些紐結。今天,我自己覺得對楊周翰的凝重、沉郁、矜持似乎又多了一點理解。既然要面對不平,而它又是被蓋上了權威的圖章,并且無時無刻不固化在現(xiàn)實的待遇里,刻印在周圍人們的潛意識中,那么,采取一種凝重、沉郁、矜持的態(tài)度予以應對,就是再自然不過,再合理不過的了。這只不過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含蓄的擯拒,是一個強者為了不丟失自我所采取的自持自尊的姿式。倒是我等后輩從個人的接觸中,卻見到了一個熱誠率真的楊周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