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魯門小弟子”蕭軍和毛澤東的文化秘書胡喬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進行了兩次論爭，但是這兩次論爭的詳細內(nèi)容卻很少為人所知。筆者有幸從蕭軍先生的女兒蕭玉女士那里拜讀到蕭軍先生在本次論爭期間給胡喬木的三封信的抄稿，從這三封從未披露過的書信和蕭軍先生在延安時期的日記大致可以了解到本次論爭的主要內(nèi)容。

魯迅思想是“發(fā)展”還是“轉變”的問題從1928年以來就一直是個有爭議的問題。一些“右翼”人士攻擊魯迅在1927年的思想變化是“投降”了革命，一些與魯迅論戰(zhàn)過的“左翼”人士也以魯迅轉向革命來證明他們在此前攻擊魯迅的正確性，另外一些熱愛魯迅的人士則強調(diào)指出魯迅思想的前后一貫性。例如，許廣平、王任叔等人參加的“魯迅思想座談會”就專門討論這一問題，會后發(fā)表了由李平心整理、署名為“魯座”《思想家魯迅》一文，該文指出：

魯迅思想的發(fā)展諸階段只是中國民主革命和民族解放斗爭的發(fā)展諸階段之反應。如果中國革命運動的發(fā)展階段有它的前后連續(xù)性，那么魯迅思想發(fā)展的諸階段當然也有他的前后連續(xù)性，作為連貫他前后思想發(fā)展的主要脊髓骨的，就是他始終抱定的現(xiàn)實主義。(當然，我們同時不能否認魯迅思想前后的差異性，正如不能否認中國革命各階段的差異性一樣，因為沒有差異性，就談不到發(fā)展。差異性與連續(xù)性是對立而統(tǒng)一的。)因此，如果有人根據(jù)膚淺的機械的觀察，斷定魯迅前期的思想是落伍的，陳腐的，唯我的，虛無的，改良主義的，后期的思想才是前進的，革新的，利他的，現(xiàn)實的，革命的，那不僅根本不懂魯迅的思想，而且是對于他的莫大的侮辱。(《公論叢書》第三輯，1938年11月10日出版)

因此，魯迅前后期思想是“轉變”還是“發(fā)展”的問題是一個涉及到魯迅一生評價的重要問題。為了捍衛(wèi)魯迅，蕭軍在開完文藝座談會的次日就寫信給胡喬木，希望與他辯論一下魯迅思想究竟是“轉變”還是“發(fā)展”的問題。喬木同志：

關于魯迅先生底“發(fā)展”與“轉變”說，各有主張。我是主張前者，昨聽您所主張系后者，于此事甚盼有一明確認識，如不棄，請直接賜教，或撰文刊于解放日報，還有如此思想非我一人而已。

專此敬祝近好

蕭軍

5、23(按：應為24日)

5月25日，胡喬木找到蕭軍進行了一次長談。兩人就魯迅思想是“發(fā)展”還是“轉變”問題以及雙方在座談會上發(fā)言中過于激烈的言辭坦率地交換了意見，但是蕭軍仍然沒有說服胡喬木。

蕭軍在1942年5月26日日記中詳細地記載了兩人的談話內(nèi)容：

下午喬木來，和他談魯迅究竟是“發(fā)展”還是“轉變”問題：“從魯迅的思想過程說，他是由進化論走到唯物辯證論；從政治主張，他是由積極的民主主義走向共產(chǎn)主；從方法(做人，做事，寫作)他一直是把握著現(xiàn)實主義。進化論是否和辯證唯物論絕對不同?他的民主政治并不是資產(chǎn)階級民主政治；他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是一種科學……這究竟是發(fā)展還是轉變?在外面，有些人想割斷魯迅前面的歷史，故意如此說，我們這里也要如此做么?固然，在發(fā)展了是包含著轉變，但從積極意義上說‘轉’是方向不同；‘變’是質(zhì)不同……如果按你所說‘轉變’是那樣解釋，那么毛澤東也是個轉變，馬克思，列寧全是個轉變……整個世界，中國，歷史……全市轉變……論斷一件事總不能脫離開條件和犯愁……尤其對于魯迅……如你所說，他自己口頭上承認過，這不是為憑的。比方毛澤東說自己是十成的官僚主義者，半通的馬克思主義者，你能承認這話么?無論他們個人如何說——謙虛，客氣，夸張，反面，自負一一但我們卻只能作為一個材料來采取它……主要還是看他實踐的全程。如你所說，魯迅有悲觀有失望……不錯，但這只是他感情上的偶然的東西……事實他是一步不曾放松過走著革命的路的，究竟你還是以行為為主，還是以偶然的言論為主?”

經(jīng)過我的駁詰，他承認，魯迅在大的方向是發(fā)展，在過程某階段是“轉變”。他補充說那天也只指的是一段，事實他說的是全程。他不愿在報紙上論爭。

另外，蕭軍還就胡喬木發(fā)言中攻擊自己的一些言論進行了反駁，并對胡喬木的態(tài)度表示不滿。

關于那天座談會上他說我是侮辱共產(chǎn)黨，他是回答的問題。我說：“你也總會相信，我并沒把共產(chǎn)黨看成我以外，大約共產(chǎn)黨也沒把我看成以外，所以我才那樣不武裝的發(fā)言……但從你這里我卻學到了一種教訓，就是對任何人也不要脫下自己的掩心甲……你把問題提到原則上去，而對我是采取敵視的一一我把日記中記得的事讀給他聽了一一你說侮辱了‘共產(chǎn)黨’，我記得我在說這話之前我說過這樣的話：‘今天到會的不是靈魂工程師，也是半工程師’，這顯然我是對‘靈魂工程師’而發(fā)的。而且我說那‘六風’的話時，也還是笑著用假設說的……”

他不同意我的“竟取第一”那說法，我給他解釋了一番，當然他還是認為他那天理由對。在他講話時，總是斷章取義，故意歪曲，我只能像對一個蛤蟆似的捏緊它的肚子，它不得不按照我的意志呱呱叫!這是他們一般的黨員的通病，不肯爽朗承認自己的錯誤，總是盡可能抵賴，狡辯，掩護自己，無誠意……我非常憎惡這品質(zhì)，因此對他們的論爭，我就決不容情，而且此后更要不容情。

5月26日，蕭軍收到毛澤東的來信，同意等王震回到延安之后為他辦理到綏德的通行證。29日，蕭軍在晚飯后去拜訪毛澤東，并帶給毛澤東幾本自己最近看的書和一封信。蕭軍在信中說：澤東同志：

昨天在我們這貧乏的圖書館里，撿出幾本舊書讀讀，其中有幾篇文章，雖然過時，如今讀了還有趣味，愿介紹給您，如有暇可讀讀，而后還我。

1 列寧論高爾基。

2 高爾基論列寧。(高爾基創(chuàng)作四十周年紀念論文集)

3 一個叛逆者的畫像(突擊隊)此篇您也許讀過了。這是關于您自己的，我覺得有些地方寫得很好，特征捉得很近似，不知您覺得怎樣?我已經(jīng)把用紅筆畫過的地方，順便抄下來了，甚愿于我離開延安之前，和您談談。

4 魯迅的日常生活。(魯迅的創(chuàng)作方法及其他)

5 魯迅與尼采。

關于魯迅與尼采一文，愿您讀完或先給喬木同志看看。因為此中關于魯迅底“發(fā)展”或“轉變”問題，比我同他解釋得清楚的多。專此祝好

蕭軍

一九四二、五月廿九日

蕭軍在當天的日記中道出了自己送書給毛澤東的目的：“我們要互相教育，互相影響，互相幫助，這里面毫沒有不潔的動機，我希望他能夠更深地理解文藝，理解魯迅先生，這對于革命，他自己，文藝本身全有好處。人對于應該做的事一定要勇敢地去做，決不該為了一些平庸的顧慮而失去了時機。”(《人與人間》380頁)蕭軍這樣做還因為他自信能對毛澤東產(chǎn)生一點影響，“每一次我們主要談到魯迅，我應該像一個使徒那樣傳布先生的影響?！?《人與人間》364頁)例如蕭軍在1941年年底總結自己在這一年中的工作時特別在12月31日的日記中寫道：“和毛澤東談話近六七次，討論黨內(nèi)外關系，接著組織部就開始調(diào)(查)等工作，此影響甚大，改正了黨內(nèi)一些上下不通以及官僚主義作風。有多少被懷疑的人被理解了。我自問這是我很重要的工作之一?！?《人與人間》359頁)但是，時過境遷，在整風運動的背景下，在中共中央急需統(tǒng)一延安文藝界思想的大環(huán)境下，蕭軍想憑自己和毛澤東的“半賓半友”的關系來影響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已經(jīng)傳達出的自己的也是黨的文藝思想已經(jīng)是不太可能的。

同日，蕭軍給胡喬木發(fā)去了第二封信，希望胡喬木能認真的讀一下《魯迅與尼采》一文，從而可以更好、更準確地理解魯迅的思想。喬木同志：

書同報刊七本奉上謝謝。

魯迅與尼采一文，有暇時甚愿您一讀，那里面對魯迅先生底“發(fā)展”與“轉變”說得較好，這對我們理解魯迅先生甚有幫助。

專此敬祝近好

蕭軍

5.29

6月10日，蕭軍收到了胡喬木寄來的雜志和一封信，據(jù)蕭軍夫人王德芬女士回憶，胡喬木在這封信中闡述了自己經(jīng)過思考后的觀點，信中有兩處毛澤東用鉛筆修改的痕跡。從中可以看出這封信是經(jīng)過毛澤東修改過的，在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毛澤東的觀點。雖然這封信在“文革”中散失，但是從蕭軍在收信后當天所寫的回信中也可以看出胡喬木此信的一些內(nèi)容。

給喬木關于魯迅思想問題：喬木同志：

雜志及信均收到，謝謝。我寄給毛主席的書，如他無功夫讀或不準備讀時，您可寄我。如還想讀，遲些日子交還倒不要緊，因為這類書文抗還無人等待看。您寄來的雜志，三四日內(nèi)即當寄上。

關于魯迅先生的一些看法，在根本上，我看我們是沒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您所要證明的，只是在他發(fā)展的全程中，是有著轉變的(在他前期)；我所要證明的，在今天有些人企圖割斷魯迅先生前期革命的歷史，而名之日“轉變”，因此我不同意那說法。至于前次我們面談時，如您所說“在他前期部分上是轉變，全程看來是發(fā)展”一般我是同意這解說，但在一般轉理上，我是主張“發(fā)展”而非“轉變”的。因為前者和后者雖然是“顯然有質(zhì)的不同了”，但這不同就他個人說，不是絕對的不同，無庸他思想上，所屬階級成分上不是一貫無產(chǎn)階級的，但從他一貫實踐的過程、主張等來觀察，他是全程革命的。因為從那時到現(xiàn)在中國的資產(chǎn)階級它本身在某種程度上，也還是革命的。至于大部小資產(chǎn)階級幾乎和革命中的工農(nóng)大眾結了血緣，這也因為中國社會特殊性的緣故。從此意義來說，恐怕凡參加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小資產(chǎn)階級全要在客觀上經(jīng)過這“轉變”吧?即使是原屬工農(nóng)大眾，因為受了封建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的影響，在真正接受無產(chǎn)階級革命觀點上來說，恐怕也應該是一個“轉變”吧?但是我們今天是怎樣稱贊我們的隊伍呢?據(jù)我的看法，魯迅先生是很少有過積極地、主觀地支持過中國資產(chǎn)階級退步一面的，雖然您曾說“這就是說，由這一階級轉到那一階級”。關于這封未發(fā)表的信，我看卻是他對于那時的政治某一面一種否定。受信的人我不很清楚，是否便于說出自己真正的意見?寫信的時日又在一九二零年，那時俄國革命正在世界不明真相中，中國的正式共產(chǎn)黨也沒成立，無疑地魯迅先生對于中國的真正前路也還不能夠確定和清楚，這也是當然的。以下簡單寫些意見：

1 魯迅先生接受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觀點，是“漸進”的，不是一下子。與其說先由觀念中，莫如說先由行動中。如洛蝕文所說，他是由于“他的進步的現(xiàn)實主義的精神……”

2 魯迅先生前期的：政治上是積極的民主主義者，思想上主要是進化論者(進化論是辨證唯物論的一個側面)；方法上是接近科學的現(xiàn)實主義者(處事和創(chuàng)作)。

3 尼采思想對于先生是否有影響，我同意您的意見，是有的。一種思想地產(chǎn)出(不管好壞)總有它現(xiàn)實的基礎，尼采底時代和先生底時代幾乎是一半同時的(尼采生歿于1844——1900；先生生歿于1881——1936)，即使他主觀上不接近(何況先生還譯過尼采的作品)客觀上也一定要多少存在一些的，因為人究竟是歷史和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不過，關于魯迅先生和尼采關系，在讀過洛蝕文那篇文章以后，我在自己的日記上曾寫下這樣幾點：

一、魯迅與尼采僅是在歷史上某階段一剎那的相遇，馬上就各自走向了自己的方向一一向上的，墮落的。

二、尼采是以種族斗爭替代階級斗爭的。他所說的人性是“靜”的，站在德國的與封建勢力結托的資產(chǎn)階級上，代表大地主極端反動的貴族主義的，走向“破滅”的一閃的磷光。魯迅先生卻與他相反。

三、進化論是辯證唯物論統(tǒng)一中一個側面：前者在說明自然法則；后者并說明社會進化法則的特殊性全部。

以上是我淺浮的，粗糙的……對于魯迅先生一點理解，也許有謬乖的地方，至希指正。

此祝

好

蕭軍

(1942年)六月十日

蕭軍在信中再次重申自己在5月25日和胡喬木辯論時所強調(diào)的魯迅思想是“發(fā)展”而不是“轉向”的觀點，并對胡喬木所引用的魯迅在1920年5月4日致自己的學生宋崇義的信中的觀點進行了解釋。胡喬木所引用的魯迅文字已不可知具體是哪一段，不過通觀魯迅的這封書信，無非是對當時的一些所謂新思潮(包括信中所說的“俄國新思潮”即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表示失望，例如：“要而言之，舊狀無以維持，殆無可疑；而其轉變也，既非官吏所希望之現(xiàn)狀，亦非新學家所鼓吹之新式，但有一塌糊涂而已。”因此用這封信來證明魯迅后期的“左翼”思想與早期的悲觀思想相比是發(fā)生了“轉向”，這無疑是斷章取義，無視魯迅思想發(fā)展的一貫性和階段性，是有悖馬列主義的唯物史觀的。

胡喬木就此信是如何回應的，目前還沒有發(fā)現(xiàn)相關資料。隨后，延安文藝界發(fā)起了批判王實味的運動，蕭軍也被卷入到這場運動當中，這次“魯門小弟子”蕭軍和毛澤東的文化秘書胡喬木之間在延安發(fā)生的關于魯迅思想評價問題的論爭就不了了之了。不過，這次論爭卻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兩個人此后的命運。

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后，蕭軍因為在會議上的發(fā)言而受到了毛澤東的冷落，不僅他和毛澤東的來往越來越少，而且他所推崇的魯迅精神也在本次會議之后被毛澤東邊緣化，延安曾經(jīng)一度很熱烈的紀念魯迅的活動也逐漸消失。胡喬木卻因為在這次會議上猛烈抨擊蕭軍的發(fā)言而受到了毛澤東的嘉許，他執(zhí)筆整理的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稿比較準確地傳達了毛澤東的意思，這篇《講話》也很快就成了各根據(jù)地的文藝指導思想。

另外，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后，蕭軍雖然多次受到政治批判和迫害，但他仍然堅定地弘揚魯迅精神，而胡喬木卻逐漸在政壇上崛起，成為毛澤東文藝思想的代言人和中共文藝領域的主要領導人。但是，他在80年代對于《講話》又作了反思，贊成郭沫若對《講話》作出的“有經(jīng)有權”的評價。1981年，《文藝報》編輯請蕭軍根據(jù)胡喬木剛在《紅旗》雜志上發(fā)表的《當前思想戰(zhàn)線的若干問題》一文寫點感想。蕭軍把喬木的文章反復閱讀之后，寫了一篇題為《一瓣“新”香》的文章，其中寫道：“我覺得這篇文章是有著痛定思痛，語重心長?！?982年，胡喬木在讀到蕭軍的這篇文章之后致信蕭軍，向蕭軍表示感謝，并對他過去曾多次傷害過蕭軍而蕭軍卻不予計較，仍以坦誠相待而深感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