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魚群

度過了相對靜謐的春天，池塘面上的魚類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蠶蛹一般的，暗綠色，浮在池水邊，特別是撒魚草的地方。一天，路過池塘邊上的貴堂伯笑呵呵地對我說：“魚大得快呀，你看那魚糞，草吃得多?！?/p>

魚浮出水面，起初幾尾鬼頭鬼腦，時刻在傾聽，一有什么響動，它們便攪一下尾巴，斜斜地游回水宮里。夏日的陽光可射入深水，大一點(diǎn)的魚就讓人看明白了，草魚的背脊呈褐色，兩鰭略舒展開，作飛翔狀，在風(fēng)平浪靜的時候，草魚能作直線游走，兩邊破開微浪，小點(diǎn)兒的魚喜歡群游，一起爭食水面上的青草。最深的水底，很冷，人的肉眼也看不到，但那是魚兒最美麗的棲居，有關(guān)魚兒的傳說的發(fā)源地。我連想都不想它。

這正是魚兒成長最快的時節(jié)，魚食是有的，山野間長滿青草，每一根草都充滿營養(yǎng)肺腑的清涼的汁水。我有時想，那些青草如果都生長在池塘邊就好了，夏天池塘漲水，魚會自己去吃那青草。我肩上扛來的每一籃子青草，不是用鐮刀割，就是手拔，讓全身流了不少汗。

如果一口池塘能養(yǎng)100條草魚，每一條長到5斤，每一斤賣5塊錢，一共多少錢呢？鰱魚是田畝魚，全分給吃這口塘水的田戶，剩下的是鳙魚、鯉魚、鯽魚，可以自己賣，也可以留給自己吃。一年到頭，我都會這么計算一下，數(shù)字當(dāng)然不很精確，僅是個大概，也說明我一心在錢而不是在魚的歡樂上。

整個天空都水淋淋的，水自我的頭發(fā)下落，溜下脖頸直至全身，更奇妙的是，雨水使我的雙腳不好邁步，一邁步褲襠就“呱呱”作響。我吃了很多的雨水，草也狂飲飽吸雨水，所以草就越發(fā)清嫩。在亂墳岡上，那兒的草在寂寞中瘋狂生長，那兒的蛇因此能神出鬼沒。我是打著赤腳的，踏上軟軟的草上了墳背，這兒的草為了安慰誰，生長的速度排除一切人間的顧慮，而我卻讓它喂魚，我的魚是我一部分的生活方式。通往亂墳岡沒有任何路徑，而高聳的墳頂就是路標(biāo)，這兒青草萋萋，鳥鳴聲聲，天晴有很多的蝴蝶在墳間飛舞。我終于沒有碰上蛇，雨天蛇躲在墳洞里面，抱著幾片骨頭酣眠。

大水漲滿池塘，魚兒在水面上歡蹦亂跳，一不小心就跳出了塘壩，沿著稻田，朝著一個命運(yùn)的低坑翻滾而去。村里的人們大大小小一齊出動，篩子、三角網(wǎng)，皮桶，竹菜籃，一個個安放在塘口田溝，大水漫過田園，淹沒莊稼，魚兒歌唱著落網(wǎng)或逃逸，還傳來夜半歌聲。在那一刻，我忽然想到，這是池塘里的魚兒們最幸福、自由的時候，大雨加漲水，是被禁錮的心靈最美妙的出路。而且那些天黑，家家戶戶都在吃魚，日子在魚的歌舞中顯出生活的質(zhì)地，有的人開心了，有的人變得麻木，有的人干脆白天大睡晚上做夢。大水中的魚兒登上了樓房，鼓著鰓，與人在夢中娓娓而談。

水上醉眠

這些文字源于我數(shù)年前的一則日記：我仰躺在午間的池水上，眼睛看著深邃的天空，睡意悄然到來，我的雙腳踹了幾下水，這樣就不會沉下去。

光芒把我涂成一身的金色，皮膚在舒展開來，然后一個猛扎，入了深水，金色在四處鋪展。接著我又看到了一片幽藍(lán)。我的肺部慢慢向外吐氣，一串水泡咕嚕嚕上升，像節(jié)日升展上天空的彩球。我重新上到水面時，白亮亮的光使我不敢睜開雙眼。

四周是長身垂葉的高粱，披著翠綠長發(fā)的柳樹，還有門窗全部洞開的房屋，但就是不見一個人影。一些身材纖弱的小魚兒游到我身邊，尖嘴巴虎撞我?guī)紫?，離去的速度也快。大魚在離我一米遠(yuǎn)處，瞪著眼睛，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我平躺于水上，像一只翻上白肚皮的大魚，一條真實(shí)的魚卻從不喜歡擺出這種姿勢。

后來我偶爾發(fā)現(xiàn)了這則日記，眼里就有了淚水，那時的日子，我過得緩慢而急促，感覺身上長滿了苔蘚，能醉眠水上一會兒的機(jī)會真是太少了。

狂奔的墨水

我不知道那藍(lán)色的墨水是否在我的血管里流淌過，但它通過筆尖跑上紙頁，通過紙頁流到我的身體里，非常困惑又非常憂傷，奔跑掉我剩余不多的青春年華。

一支鋼筆，破了膽，鈍了筆尖。能讓我每天寫寫字，這是我代課時的一個崇高的夢想。那時，我所用的稿紙，全靠一位年輕的女同事去縣城幫我買來，珍貴，但我的鋼筆卻不知好歹，筆尖一時間劃不出一筆，一時間點(diǎn)出一大團(tuán)藍(lán)墨水，把一個字包裹掉還不算，同時向周邊的方格蔓延，并浸透紙頁，讓底下的幾頁都受感染。這是我在那孤獨(dú)的歲月里的一幕啞劇，我和鈍頭鋼筆天天作你死我活的斗爭，我的焦急性情不容許我還在原地上徘徊，但鈍頭鋼筆偏迫使我原地踏步，一個輪回又一個輪回地進(jìn)行著夢的解析，如拉美作家寫著魔幻小說，剛開始不久又回到了起點(diǎn)上，亡靈能與活人面對面無憂無慮地交談。我不得不撕了一張又一張稿紙，弄得我買稿紙的錢都不充足，有時，只有接受別人的幫助。

寫過一頁字，我就要讓筆吸一回墨水，再用紙把筆尖擦一擦。擁有一支鋼筆是能讓我靜坐下來的唯一保證，看著筆尖迎風(fēng)揚(yáng)帆般穿行于方格紙上，心靈無法不飛翔起來，然而它終于碰上了暗礁，擱淺了，還被撞得搖搖欲墜。我氣急敗壞地拿起筆，狠狠地甩著，地上就跑來一串墨水滴，由遠(yuǎn)而近，由大到小，一聲長嘆加一串疑問。我再那么甩甩，鋼筆就枯竭了，如我變得空洞的靈魂。

每天清晨和午后，年輕的女同事來校幾乎和我一樣地早，坐下，也就是兩個彼此默默無語的人。而我已不再年輕，對于未來的展望不大，也就需要以記憶來填充生命的空寂。我一次次的咳嗽聲如春雷震天，筆尖的出水如豆大雨點(diǎn)。坐在一邊的她不寫字也不唱歌，她在想些什么呢？總之，別人都活得健康正常，而我如大病一般，神經(jīng)質(zhì)地糾纏著一支不好寫字的爛鋼筆，直到再也寫不下去時，便一頭撲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睡了。

一次，我坐在辦公室里，一位同事見我老甩鋼筆，便問我：“你這鋼筆怎么啦？”

“它寫不出水來?！蔽胰魺o其事地說。

“哎呀，嘖嘖。”他認(rèn)真看了我的鋼筆后，說，“天，即使在全縣里，也找不到比這更爛的鋼筆了?！?/p>

他說得我大笑起來。

“還是讓我送你一支吧?！彼蛭艺Ａ艘幌卵劬?。

“不，多謝。”

我們記得這次對話是在秋天，原來那個年輕的女同事已調(diào)到別的學(xué)校去了，因為我自己很少去縣城，所以缺稿紙，沒心思寫文字，只是仍改不了甩甩那支爛鋼筆的習(xí)慣，好在鋼筆水是不要花自己一分錢的。

江南古鎮(zhèn)

我的庸常的心智似乎注定了我一生的平凡，所有的經(jīng)歷在記憶里最多留下浮光掠影的黑色底片，想清洗它出來，也顯不出什么令我異常驚奇的東西，比如位于杭嘉湖平原上的西塘，我曾在那兒呆過3個月，走過它的許多拱橋和用石條砌成的河邊小路，也可說是街道。擺在街邊上的熟食、水果品種繁多，散發(fā)出江南特有的氤氳的香味，相當(dāng)吸引人。磚廠停工的日子，我會選擇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早晨，沿著運(yùn)河岸邊走到街上，坐在一個茶館店前，就著一杯熱茶，慢慢地吃著油條、粑團(tuán)、蘭花豆等小食，有時候會叫一碗豆醬，或一碗清淡的酸菜面，凡所有好吃又便宜的小食我都要品嘗一下，畢竟人在他鄉(xiāng)異地，能照顧好自己的口腹為生存第一要著。這樣我也第一次看清楚了眼前的運(yùn)河上，大大小小停泊下來的船只，其實(shí)是一個流動的水上市場，鄉(xiāng)下人把瓜果、菜蔬、牲畜運(yùn)到這里，商人們馬上擁擠過來，談價錢，搬貨物。一些船上正升起炊煙，婦女蹲在船舷上，洗菜、洗衣服，孩子則坐在船艙里看電視。水上人家過著一種安然自得的生活，讓我羨慕。

后來聽說西塘成了江南名鎮(zhèn)，這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我只記得小小西塘，大約有十來條運(yùn)河穿過其中，每要去一條街道，都得走上石拱橋，砌橋的石頭方正清潔，站上橋頂看看河的前后，還是有一座一座的拱橋，船在慢悠悠地穿過拱橋，恰好似李可染筆下的一幅畫了。鎮(zhèn)上有二三家書店，書架上文學(xué)作品占了很大的分量。我買了一本書，回去時邊走邊看。路兩邊是大片的西瓜河水稻田。磚廠離鎮(zhèn)不遠(yuǎn)，位于兩條河流交叉成的一個半島形地帶。

在磚廠里干活的人不多，安徽人4個，江西人只有我一個，加上老板夫婦倆和她們的3個女兒，大家一般相安無事。老板一家人大約不愿意記我的名字，開口閉口稱我為“江西人”，老板的第二、第三個女兒，沒什么文化，長得又難看，還對我們這5個外地人老表現(xiàn)出不耐煩的樣子，使我們也討厭她們倆來。而老板的大女兒，人長得好，說話帶有濃濃的越劇調(diào)子，鼻音托得使人回味無窮，我們就喜歡她了，稱她“大小姐”，她也樂意我們這么叫她。大小姐并非是個長得水靈的女人，很纖巧，膚色很黑，雙手干活麻利，眼睛大而有神。她跟我一樣讀過高中，也就會與我多談幾句天，“江西人，你還想回去考大學(xué)嗎？”她見我手里拿著書，笑著說，“你這個書呆子呀?！?/p>

與大小姐在一條線上工作，我能干得專心，因為她跟我說的大多數(shù)是一些提示性的話語：“你那么愛看書，還出來打工干嗎？”“你將來肯定有好的前途哩?！彼脑捄孟袷谴颠^水面的輕風(fēng)，在我的心底泛起一些兒漣漪。盡管她的微笑一直叫我捉摸不定，是含蓄又界限分明的那種，然而還是讓我感覺活著是美好的，多么艱苦的勞動對我卻是一種人生必須的歷練，如果我那時沒有遇見這個勤勞、聰慧的江南女子，那么我今天對于西塘的回憶肯定蒼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