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云彩。
———徐志摩《再別康橋》
一粟渺滄海,
忽然六十載。
得失不須究,
是非豈容改。
長抱感恩心,
唯存愛人懷。
迢迢前路遠,
但見云天開。
———自作《花甲記懷》
別了,大樓,謝謝你這些年來的容留。
說起來,我們的緣分是從我的少年開始。那時候我是一個貧窮人家的兒子。而你是這個城市的驕傲。我對尊貴和富裕并無向往,我向往的是你的藝術(shù)氣質(zhì)。高大的樹和碧綠的草坪烘托著堂皇而莊重的俄羅斯風格———我那時是那樣的崇拜俄羅斯的詩人和作家啊。每個周末的夜晚,你的最多容納四五百人的小影院放映二輪的外國影片。為了能看這些影片,我常常在不上課的時候,守候在馬路上坡的地方,攬給上坡的板車幫車的活,每次得到幾枚分幣,一旦積攢得夠數(shù)了,就投進你的售票窗口。然后,在夜晚的昏暗光線中,小心地掩緊衣服上的破綻,局促、緊張、忐忑不安地進入你的掛著厚重窗簾、鋪著柔軟地毯的小影院。我并不是害怕自己的寒傖,而是害怕褻瀆了你的高貴。我的文學的理想就在你的讓我怯生生的很快又聚精會神的懷抱里一天天成長。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場電影是《漫長的路》:愛情,強權(quán),抗爭,生離死別,蔚藍的大海,憂郁的燈塔,西伯利亞黑暗的雪野上孤獨的驛站和馬燈,在狂暴的大風雪中漸漸消失的馬車和絕望的呼號。我當時完完全全地進入主人公的命運世界,在癡迷的狀態(tài)里迷失了自己。現(xiàn)在我知道了,那條漫長的路其實就是對我的終生的文學生涯的一種預(yù)示。
別了,大樓,謝謝你這些年來的容留。
與你的最早的那段接觸太過短暫,大約是一年半,最多兩年。初中一畢業(yè)我就下鄉(xiāng)了,我知道母親不僅無力供我升學,而且我必須獨立謀生。遠離了我生長的這座城市,遠離了你。有將近20年時間,我只能在回家探親的時候,偶爾路過你的門前。我的日子很糟糕,血吸蟲病和文革的煎熬讓我形銷骨立。而你也一天天在喪失當初的容顏。我一次比一次更多地發(fā)現(xiàn)你的衰老,就像我一次比一次更多地發(fā)現(xiàn)母親的衰老。你的曾經(jīng)那么鮮亮的墻面一年比一年晦暗,你的曾經(jīng)那么堅挺的輪廓一年比一年殘破,你的曾經(jīng)那么茂盛的花園一年比一年凋零,你的墻頭居然長出了枯草就像我母親的頭顱啊,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別了,大樓,謝謝你這些年來的容留。
因為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我有一天居然有幸成為了受你蔭庇的人們中的一員,而且持續(xù)了將近20個年頭。我將永遠懷念那個時代,那個鼓勵創(chuàng)造、鼓勵個性、鼓勵獨立見解的時代,那個為國家和民族帶來無限福祉、也使我個人有限的才華得以縱情發(fā)揮的時代。我還將懷念所有那些對在這座大樓進行的工作抱有善意的讀者,任何稍稍清醒的作家都知道,讀者的認可、關(guān)注包括批評,才是對自身工作的最高獎賞,其它的虛榮都無足輕重。我因此還將懷念文學。文學使我安于寂寞,安于淡泊,使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要過于庸俗,使我的心靈始終向往著最大限度的廣大、充實、光明,使我曾是那么執(zhí)拗地像瘋子唐·吉柯德似的想要在一片喧囂的市聲中為文學的靈魂尋求一塊凈土一片綠洲一處家園。
遺憾的是我留下了太多遺憾。隨著我的離去,這些遺憾將被帶走,取而代之的是我的于事無補的惋惜,還有或多或少的惆悵。
我知道有人憎恨我,因為我的率性,偏執(zhí),剛愎自用。但我依然想向他們道聲好。即便他們并不屑于這問候,對之嗤之以鼻。
我知道有人厭惡我,因為我的孤僻,散淡,疏于逢迎。但我依然想向他們道聲好。即便他們并不屑于這問候,對之嗤之以鼻。
我知道有人蔑視我,因為我的才疏,學淺,名不副實。但我依然想向他們道聲好。即便他們并不屑于這問候,對之嗤之以鼻。
我當然更知道有人始終在努力支持和幫助我。我為他們祝福,相信他們也樂意接受這廉價的祝福。
別了,大樓,謝謝你這些年來的容留。
是時候了,是從容辭別的時候了。這一次該是我們永久的分別。此后,除了私人事務(wù),再沒有主動進入的理由。有位政治家說:不要走近不再屬于你的位置。這是睿智,也是品質(zhì)。我不是政治家,但我崇敬這睿智和品質(zhì)。很多年前我就懂得了,一個人要在社會需要的時候能夠激流勇進,也要在社會不需要的時候能夠急流勇退。這才是真正進退裕如的人生;很多年前我就讀懂了曹雪芹的《好了歌》,既要盡可能完美地為他人做嫁衣,又要在落幕時毫不遲疑地及時下場;很多年前我就懂得了公共權(quán)力并不全等于權(quán)力擁有者個人的價值,人們對權(quán)力的尊敬、畏懼和趨附,并不全等于對權(quán)力擁有者個人的尊敬、畏懼和趨附。一旦卸去權(quán)力的鎧甲,個人便只剩下軀體的重量和人格的質(zhì)量。
別了,大樓,謝謝你這些年來的容留。
你承載過我的文學理想,承載過我最重要的一段人生。我們曾經(jīng)那樣的共著休戚,在我將要離開的時刻我深深地為你的未來祈禱,盡管這也許多余。有一天你終會從地面上消失,而我肯定會消失得比你更早。我會比你更早地在焚尸爐里化作一縷青煙。我已經(jīng)交代過我的親人,到時候不要驚動至親至愛者以外的任何人,不要操持任何儀式,不要在訃告、悼詞、花圈、挽聯(lián)、墳塋、墓碑一類事情上費神。我太渺小了,太不值得鄭重其事了。因為這渺小,我要越過莊子的世界,他以“天地為棺槨,日月為雙璧,星辰為珠璣,萬物做殉葬”,仍不免拘泥于物。我要干干凈凈地從這個世界消失,好讓這個世界因為這干干凈凈的消失而少一點污垢。而你,即便消失,也必將像鳳凰涅槃一樣再生。任何人生的歷程都有終結(jié)的時候,唯有人類文明的薪火永續(xù)。
(注:2008年1月,命屆花甲。次月某日下午,接免職通知。次日開始清騰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