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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中標(biāo)小說

        2008-01-01 00:00:00上山釣魚
        西湖 2008年1期

        作者簡介:

        楊中標(biāo),男,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居武漢,《芳草小說月刊》副主編。出版有長篇小說《你竟敢如此年輕》、《去天堂使壞》、《青春是一條地下狗》3部。

        《上山釣魚》也是底層小說,但底層到了楊中標(biāo)筆下就變了。楊中標(biāo)是個冷靜的旁觀者,他們原本就形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

        送走老村長張二炮,唐不拽往回轉(zhuǎn),走著走著,眼一花、腳一滑,那縣城的月光如剛喝吐的老白干,白銀瀉地。媽媽的,一人富不算富,全村富才算富。唐不拽嘴里哼哼著,全身除了一股酒氣,還有被酒煲過的一腔熱血。那血在身體里亂躥,想憋都憋不住,最后,連褲襠里都有了力量。唐不拽笑了笑,心說,別急,別急,再有一百步就到家了。

        怕走了不止一千步,唐不拽跳起了搖擺舞。這縣城的地,不僅平,而且軟,因為軟,也就像踢皮筋一般,越踢越長。城東頭,老營盤農(nóng)貿(mào)市場168號,鋁合金卷閘門還小開著,一尺多高的光亮,從屋縫里透出黃燦燦的溫暖來。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咋搞的,唐不拽一頭滾到了屋里女人的腳邊上。女人王會香啥也不說,幫他脫了鞋、換了衣,扶上床,又轉(zhuǎn)身擰來個熱毛巾。唐不拽瞇著一對小紅眼兒,右手掌在褲襠里搓面團(tuán)。媽媽的,酒勁過了,這小人兒也沒啥力量了。

        王會香把熱毛巾塞進(jìn)男人的腋下一陣忙活,并不失時機(jī)地問:“你答應(yīng)他了?”唐不拽抽出手,往下面一戳指,說:“這兒,往這兒……”王會香瞅了瞅睡在頭頂閣樓上的三個大小閨女,蘭花梅花和菊花,自己羞了個紅臉兒,她拍了一下唐不拽的手指頭,加重語氣重復(fù)說:“你答應(yīng)他了?”唐不拽翻身坐起,另一種興致蓬勃高漲起來。

        唐不拽說,咋叫答應(yīng)他了?人家二炮都說了,是全村的老少爺們搬請咱來了。

        王會香說,你真要回龍飛村去?真要修那路?

        唐不拽接了她的話茬說,回龍飛村咋啦?修路又咋啦?

        王會香又說,那路不能修,一村人不修,就你修,你修不起。

        唐不拽跳將起來,站在木板床上,兩腿還晃悠晃悠的??伤氖钟辛Γ忠恢割^頂?shù)奶m花梅花和菊花,最后落定在王會香的鼻尖兒上,大聲說,看看你們這些大小娘們,除了菊花,哪個不是從龍飛村走出來的?想想,你們當(dāng)初出來時是啥模樣?現(xiàn)如今又是啥模樣?跟老子做生意了吧,有幾個錢了吧,把鄉(xiāng)親們?nèi)税桑?/p>

        王會香說,哪能呢?我是說你要真聽了二炮的,添再多的錢,也是瞎炮。

        唐不拽說,瞎不瞎的,只要我不瞎,張二炮就不會瞎。

        張二炮本來就不瞎,就因為當(dāng)了二十多年的村長,曾兩次動議修路,又兩次修路不成而落下了這個綽號。早幾年,張二炮從村長的位置上退下來,最不甘心的就是在村前的望尖山上放了兩次啞炮,把自己的一世英名都給毀了,他不想把這個羞人的綽號帶進(jìn)土里去,于是自費進(jìn)城來,和唐不拽商量起了給村里修路的事兒。

        村里來了人,唐不拽吩咐媳婦王會香立刻弄幾個小菜。王會香也那個利索,抹了圍裙拿了鏟,站在門市部后面的小爐跟前,一番烹燒燜煮,只一會兒的工夫,就在卷閘門前的屋檐下,擺了一桌。這頓酒從下半晌一直吃到月亮爬上樹,一壺酒下肚,張二炮和唐不拽兩人已是半醉半醒了。

        張二炮說,不拽啊,咱們龍飛村呢,自古沒出路,現(xiàn)如今就數(shù)你有出息了,這修路的事兒,你不出頭,誰出頭?別人沒這個能力??!

        唐不拽說,哦哦,這路該修,早就該修。

        張二炮說,你來主持,我在后面幫襯幫襯。

        唐不拽雖說有了醉意,但心里還算亮堂。心說,這修路的錢呢?

        張二炮見唐不拽嘴里沒了音信,手里端著個瓷酒杯,既不喝下去,也不放下來,一雙發(fā)紅的眼睛死盯著,恨不得鉆進(jìn)唐不拽的心窩窩里去,數(shù)數(shù)他那里到底存了多少錢。

        唐不拽是個直人,他按下張二炮的手說,咱這個門市部開了五六年,也就糊了全家人五張嘴吧,這修路怕得個萬兒八千的吧?

        話說間,張二炮手里的酒杯掉落了,碎渣兒濺了一地。唐不拽見狀,一邊說沒事兒沒事兒,一邊讓王會香另找一只酒杯,順便拿來笤帚和撮箕,給收拾收拾。王會香沒聽見,正在給上學(xué)前班的小閨女菊花輔導(dǎo)b、p、m、f。這讓張二炮覺得十分的沒面子,連聲說,喝多了,喝多了。其實張二炮在心里說,狗屁!這兩口子在裝迷糊呢,一個按兵不動,一個說萬兒八千。投個萬兒八千塊的,也叫修路?那叫塞牙縫兒。

        正想著,王會香都念到zh、ch、sh、r了,那聲音傳到張二炮的耳朵里,盡是“撕了日的,日了撕的”,全都是嘴上的動靜。桌對面的唐不拽趁著酒勁兒,正要對媳婦發(fā)作,這邊的張二炮也趁著酒勁兒,撲通一聲跪下了。這張二炮七十來歲了,好歹也做了二十多年的村長,在龍飛村還算個頭面人物,現(xiàn)在跑來給四十歲剛出頭的唐不拽下跪磕頭,真是月亮叫星星大哥哥——搞反了。那屋里屋外的兩口子,見過敲著小竹板兒、賴在門前討要小錢的,也見過歪戴大蓋帽、闖進(jìn)來拿了米面不給錢的,就是沒見過張二炮這陣勢,嚇得兩人丟了書本和酒盞,忙不迭地奔了上來,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像拔蘿卜一樣去拔張二炮。

        唐不拽說,老村長,你起!

        張二炮說,你不答應(yīng),我不起!

        唐不拽說,你起,我們好商量。

        張二炮說,路修好了,我給你豎功德碑。

        這時候,晚九點都過了,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兩廂門面都拉下了卷閘門,就唐不拽的這個還大開著,屋里透出來強(qiáng)光,把地面上的那些瓷渣兒照得閃閃發(fā)亮?!把?,血……”王會香突然大叫起來,原來是地上的那些瓷渣兒,把張二炮的一雙膝蓋都硌出血了。

        唐不拽一急,說,你起,老村長!只要你起,咱啥都好說。目前的困難是有的,但辦法也是人想出來的。沒困難,還要咱們這些大老爺們干啥呢?

        王會香插話說,你說得輕巧,錢呢?

        唐不拽吼道,錢是個啥?錢是屌!有屌不用,那還是個爺們嗎?

        王會香不吱聲,丟下張二炮回屋里去了。大閨女蘭花和二閨女梅花一個上初中,一個上小學(xué),她們那功課,諒?fù)鯐阋草o導(dǎo)不了,早就上了閣樓,打起了呼嚕。只有小閨女菊花還坐在店堂中央,硬撐著一張小臉蛋上的四片長睫毛,不許它們打架。王會香再也不b、p、m、f了,拉了菊花,洗了睡。張二炮眼見不能再堅持,自個兒爬起,要走,卻被唐不拽一把拽住,很義氣地說,別走、別走,繼續(xù)喝酒。倆爺們繼續(xù)喝酒,兩壺酒下肚,張二炮和唐不拽已是話不成話、句不成句了。

        張二炮說,得、得走了。

        唐不拽說,就、就在這兒睡、睡。

        張二炮說,不、不了,去我大侄子那、那。

        那大侄子,唐不拽也認(rèn)識,叫張成,張二炮的本家。張成的年齡和唐不拽一般大,但運氣比唐不拽好,是恢復(fù)高考的第一批大學(xué)生,也是龍飛村至今為止的唯一的一個大學(xué)生。畢業(yè)后分配在縣農(nóng)機(jī)局工作,因為寫得一手好文章,人又生得本分老實,后來被抽調(diào)到了縣政府。從前在農(nóng)機(jī)局上班時,張成每年還要回龍飛村幾次,看望年邁的父母。那時的張成得起早床,趕早班車,到葫蘆頂鎮(zhèn)就晌午了。

        葫蘆頂鎮(zhèn)有個干部叫陳保國,是張成讀高中時的同學(xué),兩人的私交一向不錯。張成每次回來,都要到陳保國那兒落一下腳、喝一口水,接著往龍飛村趕。也不管上班還是下班,手頭有沒有事兒,陳保國都要跟在張成的屁股后頭,送他一程,一直送到望尖山腳下的小賣部門口。那上山的小路,像是綁在山上的一根草繩子,彎彎曲曲的,沒有個頭緒。張成一路爬坡過澗、翻山越嶺,等走到盡頭,天也黑了,父母也睡了,只有村子里的幾只狗在叫。那時的張成心想,有朝一日,非得把這回家的路給修修。

        如今父母不在了,在縣政府上班的張成,每年只有清明時節(jié)才回去一次,在雙親的墳上添把土、燒炷香。如今回龍飛村,張成再也不坐班車了,坐小車,自己開,有時還捎上妻子吳欣和兒子張恒。依了老規(guī)矩,到了鎮(zhèn)上,張成還找陳保國。這時的陳保國由一般干部先后晉升為副鎮(zhèn)長、鎮(zhèn)長,是一方小諸侯,他嫌在家里接待張成不夠氣派,每次都會在鎮(zhèn)上最高檔的酒樓,擺一桌,等張成一家仨口吃飽了、喝足了,再開車送一程,送到老地方。送了第一次后,張成便不讓送第二次,說都有車,都開車,一路上也顧不了說話兒,不如各人忙各人的去。其實,張成這車也不是私家車,是好說歹說從縣辦企業(yè)借來的,只有一次是臺商孟先生主動借給他的。

        提起臺商孟先生,張成現(xiàn)在還有點兒不好意思。孟先生在縣城開足療城,是本縣唯一的一個臺資企業(yè)。有一次,張成陪上面的檢查組去做足療,一個鐘點做完,檢查組的人還沒出來,張成就坐在大廳等,孟先生就上來拉呱,知道了張成在縣政府做秘書,越拉呱,態(tài)度越熱情,問張成怎么回去,要不要他的車送送?張成說,自己帶有車。孟先生說,以后請多多關(guān)照。過兩天正好是周末,也是清明節(jié),張成順?biāo)浦鄣靥岢鼋柢?,孟先生很爽快,讓他隨時來取。那時的張成剛剛拿到駕照,不敢開好車,就要了一輛半舊不新的捷達(dá)車,不想在半道上還是出了問題,把車頭撞癟了。還車時,張成說,送去修修,修多少錢,都拿到縣政府去報銷。人家孟先生只是笑了笑,說,修車的費用就算了,以后,張秘書給我多帶點兒生意來是一樣的。以后,張成的工作性質(zhì)發(fā)生了變化,并沒有給孟先生帶來生意,時間一長,兩人的交往也就沒有了。

        張成現(xiàn)在用車基本靠求??h辦企業(yè)十個廠長經(jīng)理,有九個被他求過,求過之后,人家把正經(jīng)事兒停下來,把小車給他送過去。張成駕著這車來到望尖山腳下,不能再走了,就把車停在小賣部門口,給那家主人打聲招呼,人家也十分樂意幫他這個縣干部看車,算是一種榮耀吧。因吳欣和張恒不愿在龍飛村過夜,張成燒完紙錢和香燭,就急急忙忙往回趕。返回葫蘆頂鎮(zhèn),他一般都是給陳保國打個電話告訴一聲,說自己辦完事了,回縣城了。這時候,陳保國總是讓張成留下來,說吃了晚飯再走。張成說,不了,回去還有一份材料要趕。有時也說,若是龍飛村通了公路,其實也不用這么急。

        因為來得急,走得也急,張成后來和陳保國接觸少了,和龍飛村的那些鄉(xiāng)親們接觸就更少了。唐不拽到縣城開門市部的頭幾個月,很想見見張成,可縣政府辦公樓的門衛(wèi)死活不讓進(jìn),唐不拽去了好幾次,次次都是如此。有一次,唐不拽看準(zhǔn)了下班時間,站在縣政府大門口想逮住張成,可是辦公樓的電燈都熄完了,張成像土遁了一般,讓唐不拽白白等了好幾個鐘頭,回去還叫王會香一頓臭罵,說你這人是熱臉強(qiáng)貼冷屁股,人家還不讓你貼呢,你長個臉還不如不要臉。

        受到王會香的一番奚落后,唐不拽徹底死了見張成的心。現(xiàn)在,張二炮醉酒之中親切地稱呼張成“大侄子”,把唐不拽心中的那團(tuán)死水又?jǐn)嚮盍?,攪得一波一波的?/p>

        唐不拽對張二炮說,找張、張成???不好找,找不到。

        張二炮說,我知道,住、住的地方。

        唐不拽說,那、那我送你。

        張二炮嘴里說不送,身子卻像個剛拔出來泥蘿卜,在唐不拽的懷里滾來滾去。那唐不拽自己也立不穩(wěn),于是兩人扭作一團(tuán),踉踉蹌蹌出了門。路上,張二炮朝唐不拽的臉上不停地呼酒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給我大侄子說說去,修路、修路……下次、放下次,我給你和大侄子牽個線,接上頭,有好處……

        唐不拽本想跟著張二炮一起去見張成,路中間突然刮起了一陣風(fēng),有一片樹葉拍在他的臉上,他頓時就把見張成的念頭給按了下去,心說,今個兒喝多了,要形象沒形象,要言語沒言語,若真是去了,只會讓張成更加瞧不起;再一個說,也不能空手去見張成吧,人家是縣干部!

        走了一截,那張二炮死活不讓唐不拽再送。都說了,放下次。

        就這樣,唐不拽帶著對下次的無比憧憬,滿懷信心地往回轉(zhuǎn)。

        唐不拽打算好了,先把今晚要緊的事兒做了,再思量回鄉(xiāng)修路那個大事兒,那可不是一日之功,得好好計謀計謀,還得讓王會香有個好心情。王會香是斷然不會讓他成事兒的。話又說回來,唐不拽今晚也成不了啥事兒,除了自己的那個小人兒不配合,碎嘴的王會香還在耳邊不停地倒嚼著,敗了他的大興致。

        王會香說,好不容易奔出來了,你又想折回去,不說大人要盤生意,就是三個閨女也不習(xí)慣。若是再往龍飛村一放,又是灰不溜秋的,臉兒沒個臉兒,鼻子沒個鼻子,將來嫁人也只能嫁給土疙瘩。

        唐不拽的心思不在這個,哼了哼,說,你在縣城落腳了,就變金鳳凰了?

        王會香說,我變啥都不打緊,我想讓三個閨女變,變成金鳳凰。瞧瞧我們的三枝花,三張臉兒紅兜兜的、粉撲撲的,變化可大呢。再一個就是,城里的教育也比農(nóng)村好,從小就學(xué)拼音、學(xué)英語、學(xué)數(shù)理化,將來可以考個大學(xué),嫁個好人。

        越扯越遠(yuǎn)了。唐不拽心煩,反趴一個身子,不聽媳婦那一套。他現(xiàn)在是下面軟,嘴巴依然硬。于是說,修路的那個事兒,不就是想讓龍飛村的丫頭們將來都能嫁個好人、小伙子們都能娶個好媳婦么?

        王會香扔起毛巾,抽了唐不拽的后背,說,你自家的事兒都管不過來,還管一村人的事兒、一村人祖祖輩輩的事兒,你這是吃咸飯、操淡心。

        王會香還想再抽一次,誰知唐不拽打起了呼嚕,和頭頂上的那些小呼嚕相比,不是一個檔次,三個加起來,還不如他這一個響亮。

        第二天一大早,王會香和往常一樣,打開卷閘門,送走上學(xué)的三個閨女,順便給唐不拽買了蔥煎大餅、原磨豆?jié){?;貋淼穆飞?,她胡亂地吃了幾口,就火燎火急地往門市部趕,把里里外外的衛(wèi)生做了一遍,特別是把昨晚張二炮摔碎的瓷渣兒掃得仔細(xì)。做完這些后,王會香就在門市部門口坐下來,單等那些前來批發(fā)、打零的貨主。

        睡了一宵,酒醒了,人也醒了。唐不拽忘了昨晚上發(fā)生的事情,吃完早點,一抹嘴,張口就要兩千塊錢,說是去進(jìn)貨。王會香麻利地掏了錢,心說,男人還是要做生意的,那修路是支吾張二炮的酒話吧。又心說,死男人,拿修路比房事,興致一來,擋都擋不住;興致一退,說蔫就蔫。

        快到晌午,唐不拽領(lǐng)回了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車斗里裝滿了粳稻米,白色的編織袋脹鼓鼓的。不等車停穩(wěn),唐不拽跳將下來,喊媳婦出來點貨,自己則悠閑地和左鄰右舍打招呼。都是出來混生活的,早飯午飯沒定律,有幾個得以空閑的攤主,這時候手里端著粗瓷碗湊了上來,那碗里的飯菜堆得像山尖一樣,一干人就站在山尖后面討論起了國際形勢。對面走過來的那個人,唐不拽既認(rèn)識又不認(rèn)識。那人拎了一兜蘋果,夠著脖子揚起頭,頂著雞蛋大小的兩塊鏡片,從左至右一路掃過來,最后停在紅漆噴白墻的“168號”上。這不是張成嗎?唐不拽心里一驚又一喜,快馬加鞭迎了上去。來人正是張成,他是抽了午休時間,專程從縣政府來看望唐不拽的。好多年不見了,這張成除了略顯老相外,一點兒也沒變,還是和讀大學(xué)前一樣精瘦精瘦的,臉上的肉也不多見,就多了一副厚鏡片。

        張成笑瞇瞇地說,拽哥哥,你來縣城發(fā)展經(jīng)濟(jì),小弟耳朵閉塞呀,見諒見諒!

        唐不拽說,張老弟說哪兒話,你那是為全縣人民服務(wù),辛苦辛苦!

        王會香知道是張二炮叫張成來的,因而對他的來意十分地懷疑,態(tài)度十分地冷淡。那張成也不計較,放下水果,作彎腰扛米狀,令唐不拽好不感動,忙伸手阻攔,說,使不得,使不得,臟了張老弟一雙寫字的好手呢。又吩咐王會香快停了手里的活計,立刻去弄幾個小菜來。張成說,剛在機(jī)關(guān)食堂吃過飯,聽叔伯伯說你們在這兒開店,就過來瞧瞧,都是一村人呢,以前不知道,不知不為過吧。話說完,胯下的一袋米,還遲遲沒扛起。張成再次作彎腰狀,那楊柳細(xì)腰擺晃著,唐不拽怕他被風(fēng)吹跑了,就一把攙起,嘖嘖地說,快放下,來了就高興,進(jìn)屋說,進(jìn)屋說。

        進(jìn)屋后,兩人一拉呱,那張成的境況也不是唐不拽想象的那么樂觀,真是趴窩的雞不知天鵝在天上飛的辛苦。張成先在縣政府辦公室當(dāng)秘書,平時不是跟縣長們下鄉(xiāng)檢查工作,就是躲在招待所里寫材料,跟跟寫寫都七八年了,還是個小秘書。張成有意挪個位置,去鄉(xiāng)鎮(zhèn)或縣直部門工作,但主任、縣長們都不同意,說張成走了,一時半會兒沒人能接上手。張成心里雖不樂意,但面子上還好大的一副受寵若驚,還一再感謝領(lǐng)導(dǎo)們對他的器重。之后,領(lǐng)導(dǎo)越器重,張成越辛苦,不僅職務(wù)沒上去,反倒把一盞油熬干了,人長得精瘦不說,大腦都變得神經(jīng)兮兮的。有一次,張成陪李縣長去省里開農(nóng)村工作會議,住賓館標(biāo)準(zhǔn)間,到了下半夜,張成也不開床頭燈,半個屁股坐在李縣長的床頭上,大段大段地背誦匯報材料,把個李縣長嚇得大氣不敢出,小氣不敢喘的。第二天一清早,李縣長問張成,你昨夜里搞啥?張成說,睡覺。李縣長又問,沒起來?張成說,起了,是您讓我再斟酌斟酌明天那材料。李縣長是正縣長,是說一不二的縣長,他就此認(rèn)定張成的大腦有毛病。大腦有毛病的人,怎能跟領(lǐng)導(dǎo)呢?回縣后,李縣長就讓他去政策研究室編簡報去了。這政策研究室也歸辦公室管,張成每月要編兩份簡報,一個叫《決策與參

        考》,是專供各級領(lǐng)導(dǎo)暢談工作體會、發(fā)表理論文章的;另一個叫《政府工作動態(tài)》,是反映各局委辦和鄉(xiāng)鎮(zhèn)階段性工作的。讓張成編這樣的簡報,有貶職的味道。更為嚴(yán)重的是,這事兒還被機(jī)關(guān)的大小干部們當(dāng)笑話講,連縣委羅書記都知道了。羅書記和身邊的秘書開玩笑說,秘書是塊大紅磚,哪兒需要哪兒搬,放在高樓不驕傲,安在廁所不悲觀。由此可見秘書的身份和價值,是由領(lǐng)導(dǎo)人的重視程度和工作分工決定的。

        一等秘書跟領(lǐng)導(dǎo),二等秘書寫材料,三等秘書編簡報。張成苦笑著對唐不拽說,咱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心里那個恨哇,那個苦哇。

        唐不拽雖說是個粗人,但也知道官場上的辛苦,于是安慰說,啥苦你都得熬著,等熬出個縣長來,啥都好說。到時候,你就把咱村那路給修修,咱一村人都托你福了。

        戳到痛處了。那張成何嘗不想當(dāng)個縣長,就是當(dāng)個交通局長,當(dāng)個葫蘆頂鎮(zhèn)的鎮(zhèn)長,也得想天大的法子,把龍飛村的路好好修一修。

        張成氣不打一處出,哼了哼鼻子說,說那個屌!縣長我是當(dāng)不成的,當(dāng)縣長的爹還是可以的。那路呢,非得你來修!

        說完,有些激動的張成拉起唐不拽就走,也不管王會香同意不同意,一直把他拉到了縣政府辦公樓的三樓。這時候,正是機(jī)關(guān)午休,張成和唐不拽關(guān)起門來,單就龍飛村修路這項大工程,研究了一下午。

        幾天后,唐不拽從媳婦王會香那兒要來存折,取了一筆錢,果真回鄉(xiāng)修路去了。

        張成是如何說服唐不拽的,唐不拽又是如何說服王會香的,仨人對外不透半句?;剜l(xiāng)的頭一晚,唐不拽瞅準(zhǔn)機(jī)會,還是和王會香把那事兒做了。做完那事兒,唐不拽交代說,往后就靠你多費心,把門面照看好,把三個閨女照看好,我一月回一次,幫你進(jìn)貨整柜臺。王會香依依不舍地說,男主外、女主內(nèi)。你在外頭的事兒,我也管不了,只求你注意安全,別讓放炮的石子傷著了身子。唐不拽摸摸自己漸漸蔫下去的小人兒,心頭的興致仍然不減,黏黏糊糊地說,咋會呢,啥都不會傷,啥都會要好好的,都給你留著呢。說著說著,唐不拽抽回手,再一次朝王會香的屁股探過去。

        都下半夜了,唐不拽還沉湎在做完那事兒的快意中,全然不知道張二炮已經(jīng)領(lǐng)了七個村民代表,正打著幾根手電筒,披星戴月地朝他奔來。張二炮決心拿出十足的誠意,在山外路邊的小賣部門口等他,要等多久,那都不成為問題。

        上了那道坡,唐不拽感到滿眼逼仄,感到胸口發(fā)悶,甩在身后的小鎮(zhèn)越來越模糊了,堵在面前的大山越來越清晰了。如果不是昨夜耗費了太多體力,他現(xiàn)在真有一股拼上去、跺兩腳的沖動,把個望尖山跺矮了、踹平了,還能把修路的錢省下來,在縣城買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買房子的事兒,春節(jié)時就給媳婦說過了,定金也下了,三個閨女也豎起耳朵在一旁聽著,歡天喜地地鬧著要住新房。

        張二炮手搭涼棚,看到了唐不拽的一個人影兒,正朝這邊慢吞吞地爬過來,像只害了病的蝸牛。他怕唐不拽中途踅了回去,不修這路,雙手連忙握成一個喇叭,焦急地高喊:不拽——不拽——,我們在這里,我們來接你啦!

        唐不拽氣喘吁吁的,等見到張二炮一干人的時候,下意識地夾緊了腋夾窩里的一只嶄新的人造革皮包,那里面除了一個小型計算器,還有些別的,剩下的就是一筆修路錢。再過幾天,他就要拿了這些錢砸山里的石頭,他不相信這世界上還有啥東西能比錢硬。

        唐不拽壓根兒就不想讓張二炮知道他帶回了多少錢,這修路是要看情形的,能節(jié)約幾個就節(jié)約幾個,年底還要在縣城買房子。那張二炮人雖老,但眼不瞎,知道那嶄新的人造革皮包里裝的都是錢,那錢撐起了一個膽兒,其他人沒有這個膽兒,連在縣上當(dāng)干部的大侄子也沒有這個膽兒。那晚,張二炮對張成說起修路這個事兒,他半天都不敢接茬兒,又不是找他要錢、借錢,就想讓他拿個主意,連個主意也沒有,真是的!

        張二炮拿張成和唐不拽這么一比較,越發(fā)敬佩唐不拽,這可真是一條漢子!于是屁顛屁顛地迎上去,嘴里不住地說,“不拽、不拽,你可回來了!”張二炮叫唐不拽的名兒時,嘴角直哆嗦,連鼻翼也一噏一噏的,把兩條清鼻涕也給擠兌了出來。也許嘴角有了淡淡咸咸的感覺,張二炮橫起一只破袖筒去揩,揩完了,再拿那破袖筒去捅其他人的腰。七個村民代表一齊圍上來,圍著唐不拽,七嘴八舌地叫“不拽,不拽”。

        不拽,時候不早了,一村人都盼你回去呢。張二炮還不放心,怕唐不拽突然飛了,催促說。

        像眾星捧月一般,一干人簇?fù)碇撇蛔С堬w村的方向走。剛挪步,身后忽有急促的汽車?yán)嚷?,眾人回頭一看,是陳保國陳鎮(zhèn)長的桑塔納。不等車停穩(wěn),陳鎮(zhèn)長跳下來,朝唐不拽招手。陳鎮(zhèn)長大步上前,一不握手,二不問好,伸出長胳膊就摟住了唐不拽的肩,就將唐不拽往桑塔納車?yán)锶?,邊塞邊說,到鎮(zhèn)上去,到鎮(zhèn)上去。唐不拽一愣一愣的,張二炮一干人也一愣一愣的,跺腳的工夫,唐不拽這個煮熟了的鴨子,就被陳鎮(zhèn)長的桑塔納載著,朝來時的路又飛了回去。

        張二炮帶領(lǐng)七個村民代表一路攆到鎮(zhèn)上,嚷嚷著要見陳鎮(zhèn)長,要陳鎮(zhèn)長放了唐不拽。要說別的村民不知陳鎮(zhèn)長的脾氣,那是因為他們接觸少,他張二炮當(dāng)過村長,聽過陳鎮(zhèn)長作報告,張二炮不可能不知陳鎮(zhèn)長的脾氣。早幾年,陳保國還是副鎮(zhèn)長,分管計劃生育工作,“上房揭瓦、下地牽牛”的事兒沒少干,如今的唐不拽如若落在陳鎮(zhèn)長的手中,再多的錢也只能換回一個超生的唐菊花。那唐菊花,只不過是一小丫頭片子,咋抵得上一村人低頭出門、抬頭走路這件大事兒?這時候的張二炮豁出去了,為了村里修路這件大事兒,咋說也得保住唐不拽,反正自己一來不當(dāng)村長,二來也是黃土埋到頸脖子上的人,諒他陳鎮(zhèn)長是不敢把他的一副老卵子咬出兩個新皰來的。

        這邊的張二炮等人鬧興正濃,那邊的唐不拽和書記鎮(zhèn)長們酒興正酣。到了鎮(zhèn)上,唐不拽被花枝招展的一小姐引到一座酒樓上,鎮(zhèn)黨委書記正在席間等他。書記到底是書記,書記文明一些。書記說,唐不拽同志,你致富不忘家鄉(xiāng)人,修路搭橋,積德行善,是千百年來的一樁大好事啊。我代表鎮(zhèn)黨委、鎮(zhèn)政府歡迎你,支持你!

        唐不拽把手一擺說,咋說呢,我也是從龍飛村出去的,現(xiàn)在回來為龍飛村做點事兒,也是應(yīng)該的。再一個說,還是黨的改革開放政策好,讓我先富了起來,這事兒要是放在五六年以前,我連想都不敢想。

        書記說,還是唐不拽同志的覺悟高,物質(zhì)文明、精神文明一起上,兩手都硬。

        陳鎮(zhèn)長舉杯說,啥都別說了,喝酒!能喝四兩喝六兩,這樣的干部要培養(yǎng);能喝半斤喝一斤,這樣的干部黨放心。

        唐不拽聽書記鎮(zhèn)長這么一說,舉起的酒還沒落口,就有一股酒勁兒直往腦門沖,搞得暈糊糊的,搞得身不由己的,只覺得和這些干部們坐在一起,就得向這些干部們看齊。于是推了小杯換大盞,四兩一盞,一盞一盞地轉(zhuǎn)了一圈。正當(dāng)高潮時,張二炮領(lǐng)著一干人忽地闖進(jìn)來,書記鎮(zhèn)長們頓時把酒盞懸在半空中,臉色僵成了兩坨烏云。唐不拽沒注意這個,連忙招呼張二炮等人一起喝酒,一村人,見酒有份,這是村里的老規(guī)矩。還是書記反應(yīng)快,放松了兩張繃緊的臉皮,朝張二炮們揮揮手說,坐坐坐。又說,二炮是老黨員、老村長,要發(fā)揮余熱,繼續(xù)支持村里鎮(zhèn)里的工作,眼前要特別支持唐不拽同志的工作。張二炮乍一聽,這書記鎮(zhèn)長不像是搞罰款的,反倒是肯定了這修路。既然這樣,也就不好再說啥,先坐下。另一干人也不客氣,來了個狼吞虎咽、風(fēng)卷殘云。

        時候差不多了,書記一邊招手讓小姐過來結(jié)賬,一邊對唐不拽說,下午還有個會,不能多陪,以后有困難就找政府。說得唐不拽心頭暖融融的,全身的熱血一涌一涌的。小姐拿著賬單走過來,笑盈盈地問誰買單?唐不拽把手一伸,拿過來!唐不拽心說,人家書記鎮(zhèn)長在百忙之中親自接見自己,咋說都光榮!再一個說,張二炮一干人也是自己請上座的,他們吃肉喝酒,哪能讓政府買單?

        這頓酒吃了唐不拽五百多塊,從嶄新的人造革皮包里抽出幾張錢來,那筆修路錢頓時矮了一截。事后,唐不拽怪心疼的。媽媽的。

        張成給各鄉(xiāng)鎮(zhèn)打電話,催要上半年的政府工作總結(jié)。電話中,他的口氣很硬,時間要求很急。以往,他從不打這樣的電話,都是從下面報上來的材料中摘錄一段,編個幾十字、幾百字的簡訊,印好后,該往哪兒發(fā)就往哪兒發(fā)。這一次,他卻主動給各鄉(xiāng)鎮(zhèn)打電話,還多留了一個心眼,把打給葫蘆頂鎮(zhèn)的電話放在最后,而且指名道姓地要陳保國親自接。

        張成說,保國,你把鎮(zhèn)上修路的那個事兒報報。

        陳保國說,報個屌!唐不拽人雖回了,但腋夾窩里夾個人造革皮包,死不肯亮底,那路怕是修不成。

        咋會呢,在縣政府三樓,唐不拽表態(tài)很堅決。張成說,不可能吧?不亮底,那他回去干啥呢?

        陳保國哧地一笑,說,那人造革皮包看起來鼓囊囊的,估計都是解手紙。

        張成生氣地說,個×日的唐不拽,莫不是耍猴吧?

        電話那邊,陳保國干咳了兩聲,咳完了說,你老兄也別生氣,反正唐不拽話也說了,炮也放了,那修路的材料照報,明日就給你老兄送來!

        張成嚇了一跳,說,保國,那修路可不比紙上跑馬,是摸得著、看得見的大事兒,可不敢瞎吹牛!

        陳保國大大咧咧地說,不吹不送,割刀挨痛;只吹不送,原地不動;又吹又送,可以重用。老子先吹再送,未必就會死人了?

        張成說,那就先吹唄,吹完了再送,把你老婆也送出去。

        放下陳保國的電話,張成緊接著給唐不拽打手機(jī),他那破小靈通,信號不好,不是接不通,就是接通了也經(jīng)常掉線,講了一籮筐的話,只聽見了三個字,三個字還不連貫,橫豎都穿不到一個褲襠里去。張成再次接通陳保國的電話,讓他速速派人去,把唐不拽找回來。

        唐不拽說來就來了,腋夾窩里還夾了個人造革皮包。

        張成把這次接見的地點安排在家里,時間就在晚上。這時候,吳欣上縣工人文化宮跳舞去了,張恒到縣一中上晚自習(xí)去了。進(jìn)了張成的門,唐不拽從人造革皮包里掏出茶葉,山里沒別的,就茶葉。

        張成按住火氣,客套地說,拽哥哥,你來了,還帶那個?廚房里一大堆,堆得像個望尖山。

        唐不拽嘿嘿一笑,說,總不能空手吧。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張成讓唐不拽快把修路的那個事兒給說說。

        于是,唐不拽說起了修路的那個事兒。

        修路那天,張二炮帶領(lǐng)全村的男人敬山神,十萬響的鞭炮不消停,從早上炸到晌午。不等硝煙散盡,兩隊人馬揮著柴刀,隔山一陣對砍,茅草和荊棘倒伏一地。砍過的地方,露出了兩個坑來,山南一個,山北一個,這就是當(dāng)年張二炮放過兩炮的遺跡。

        在山南,張二炮拽著唐不拽的手,顫抖地說,看看,就在這兒,我沒記錯吧。

        唐不拽說,老村長,你記得可真準(zhǔn)啊。狗撒尿,做記號。

        張二炮說,那倒是,沒這個記號,你想修路都無從下手。

        唐不拽不想和張二炮再啰唆,那樣太耽誤時間,于是指揮這邊的人馬快快下手。龍飛村的男人砍了三天,在崇山峻嶺中砍出了一條便道。接下來就是鑿眼放炮,一溜兒的炮井,從山南一直鋪到了山北。正當(dāng)點火時,陳鎮(zhèn)長帶著一人又來了,把張二炮又著實嚇了一跳,以為又出了啥變故。陳鎮(zhèn)長老遠(yuǎn)就朝這邊揮手,說等等,等等再放炮。唐不拽收了手,手里是兩根電導(dǎo)線。陳鎮(zhèn)長說,放下,快放下。唐不拽很聽話地放下,還撿了兩塊石頭分別壓在兩根電導(dǎo)線上,不讓它們攪和在一起。一攪和,炮就響。

        陳鎮(zhèn)長指著身后的人,笑瞇瞇地對唐不拽說,這是縣報的記者。

        唐不拽一見記者手里端著個照相機(jī),就有點兒頭暈。暈暈糊糊中,就把一雙大手伸了過去。那只手軟綿綿的,不像個男人。唐不拽使勁一握,縣報記者疼得叫了一聲,原來是個女的。以前在縣城,唐不拽總是分不清一頭刺猬發(fā)、一身牛仔裝的人是男人還是女人?,F(xiàn)在鄉(xiāng)下,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城里的一個女人,要爬到望尖山上來,那該多難啊??h報女記者抽回手,朝唐不拽笑了笑,笑過后,讓唐不拽該干啥就干啥。還能干啥呢,該點火了,唐不拽從地上揀起兩根電線頭,問了張二炮再問陳鎮(zhèn)長,開始吧?陳鎮(zhèn)長說,開始。唐不拽接上兩根電線頭的一剎那,只覺得縣報女記者在不停地給他拍照,把他唐不拽照了一個前后左右通透。

        一連串的震耳欲聾的炮聲響過后,唐不拽看到了一陣由近及遠(yuǎn)的硝煙,像一條黑色的布帶子,從山梁上忽悠一下躥了起來,然后又向天邊慢慢飄去。這時的唐不拽有一顆淚落了下來,但周圍沒人看見。他低著頭丟下眾人,朝響過炮的地方一路走過去。有的地方被炸成了一堆亂石,有的地方隔著溝壑。他在亂石堆中邁著大步,遇到溝壑就跳過去,太大的溝壑就繞了走。走著走著,唐不拽看到了自家坐落在龍飛村前的那間老屋,屋前的那棵黃槲樹撐起了一個巨大的陰影。這屋還是在老父親的手上蓋的。五六年前,唐不拽帶著身懷六甲的媳婦和大閨女蘭花二閨女梅花,偷偷跑到縣城做生意,屋就一直空閑著,他這次回來,在屋里住了還不到五天。那屋看上去近,但若要走回去,還得翻幾道崗、過幾條坎,少說還有一二百米。唐不拽繼續(xù)走,繼續(xù)在心里數(shù)著數(shù)。剛開始,從山南一路走過來,別看唐不拽一聲不響地邁著大步,其實他在心里數(shù)著數(shù)。他像自己的小閨女菊花一樣,從12345開始數(shù)起。又怕中途犯迷糊,每走一百步,就從人造革皮包里掏出計算器,加一百。唐不拽邁步很大,每一步,差不多有一米長吧,他已走了一萬多步,手中的計算器已經(jīng)加了一百個一百。這也就是說,他要修的這條路可能有十公里長。?

        俁嗉右渙礁鲆話?,就奶d呋乩銜萘?,可唐不拽不敢讛]⒃諛嵌睦锎蚱鵒送頌霉摹?

        唐不拽蹲下來,想哭,忽然覺得身后有一陣風(fēng)卷來,回頭一看,是縣報的女記者跟了過來。別的人,大概還留在山南,只等他唐不拽回去。

        那后來呢?張成出其不意地問,那后來,你又投了多少錢,做了多少事兒?

        唐不拽從人造革皮包里掏出計算器,按了幾下。那手指像觸電一般,輕放快起,幾個回合下來,停在一排液晶數(shù)字上說,人工費不算,光炸藥雷管導(dǎo)線錢,就花了四千五百六十七塊。后來啊,后來我一直在籌錢。

        張成皺了皺眉頭,說,你回去一趟,就帶四千多?。?/p>

        唐不拽出手就是一個八叉,說,不啊,帶了八千。

        張成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挖苦說,拽哥哥真拽,拿八千塊錢修路。

        唐不拽收回八叉,并成一個巴掌,放在胸前搓了又搓,直到把心底的那點兒難為情消化掉了,才說,不是說好了嗎?分期投。

        張成問,那你打算再投多少呢?

        能投多少?果真讓陳保國說中了,唐不拽的那個人造革皮包中,還真有一沓沒用完的解手紙,因為有這一沓解手紙撐著,看起來還是鼓囊囊的。張成很懷疑,有些咄咄逼人,可唐不拽一點兒慌張都沒有,反而深受鼓舞,狠狠心說,要投,肯定要投,就是拆屋賣瓦、砸鍋賣鐵,也要投個十萬八萬的,先把路基整出來再說。

        這期的《政府工作動態(tài)》受到了李縣長史無前例的表揚,但不是表揚張成,而是表揚陳保國。今早上,李縣長給辦公室主任打電話,開口就提到了張成編的簡訊,表揚葫蘆頂鎮(zhèn)的那條“致富路”修得好,修得很及時。又吩咐說,把這期簡報快點兒發(fā)出去,發(fā)到市里省里的,要用“急件”。放下電話,主任踱到張成的辦公室,把李縣長的“口頭批示”對他說了一半,自己留下了一半,最后試探地問,那陳保國和你是高中同學(xué)吧?張成覺得這話不懷好意,悶聲說,人家修路是事實。主任又說,這一回,你幫陳保國在李縣長面前露臉啦!原來是這個意思,張成聽了,先是一喜,后是有點兒不舒服,心說,沒我張成,哪有那路?沒那路,姓李的縣長咋會發(fā)現(xiàn)陳保國?

        主任這邊一走,張成就在那邊給陳保國打電話,說,初見成效了,保國,姓李的縣長發(fā)現(xiàn)你啦!我的功勞全算在你身上啦,啥時請喝酒?

        陳保國說,你老兄為家鄉(xiāng)人民作貢獻(xiàn),喝頓酒算個啥,下次進(jìn)城來給你發(fā)獎金,請你玩小姐。

        張成說,獎金就算了,唐不拽賺點兒錢也不容易,就用在修路上吧;至于小姐嘛,最近在搞“打黃掃非”,不方便。

        陳保國說,你老兄就一個“妻管嚴(yán)”,小姐不玩了,獎金還是要照發(fā)的。

        陳保國的那個鎮(zhèn)上有規(guī)定,不管啥人,也不管從啥渠道,誰能引進(jìn)資金,就按一定比例給誰發(fā)獎金。陳保國事先許諾說,只要唐不拽的資金一到位,除了提成拿獎金,再送給張成一部手機(jī)。

        這手機(jī),張成是不會要的,他覺得拿在手里會燙手。至于那獎金,也不要,但得知道一個數(shù)目,知道數(shù)目,就知道唐不拽有多大決心。

        張成關(guān)切地問,唐不拽到底投了多少?

        陳保國說,放炮投了四千多,好說歹說交到鎮(zhèn)上三千。

        在鎮(zhèn)上,唐不拽不是請書記鎮(zhèn)長們吃過飯么,除去那頓飯錢和這次放炮錢,他根本就沒有剩下三千塊,因為陳保國催得急,他還找張二炮臨時借過一百塊,好歹湊了整數(shù)兒,才很風(fēng)光地交到鎮(zhèn)上去。

        張成一本正經(jīng)地問,保國,那唐不拽有沒有說下次再投多少?

        陳保國說,正在做工作,看吧,咋說也得讓他出個三萬五萬的。

        張成又說,保國,這一次,我可是一條心地在幫你,也一條心地想修那路,今后一切的一切,都看你了啊。

        陳保國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將來的事兒,誰說得準(zhǔn)呢?一切的一切,都要看今后的發(fā)展嘛。

        張成說,反正要當(dāng)個事兒。

        陳保國說,先把路搞起來再說。

        為修路這事兒,陳保國還挺雷厲風(fēng)行的,當(dāng)天下午就帶著唐不拽開車進(jìn)城來了。

        路上,陳保國邊開車,邊和唐不拽談工作。說,不拽,鎮(zhèn)上打算成立一個龍飛村公路工程建設(shè)指揮部,你任副指揮長吧。唐不拽問,那指揮長呢?陳保國說,我當(dāng)指揮長,你沒啥意見吧?唐不拽表態(tài)說,沒意見,鎮(zhèn)長親自出馬,哪能有意見。陳保國抓住話機(jī),又說,等那路上了規(guī)模,你才可以上檔次,所以說,你還得再加大投入。

        出發(fā)前,陳保國只說帶唐不拽去見縣領(lǐng)導(dǎo),不想他在半道上使出了這個“逼宮計”。唐不拽不悅,說,一時半會兒也沒啥準(zhǔn)備,上哪兒去弄錢?陳保國把車猛一剎,這一個,唐不拽也沒啥準(zhǔn)備,額頭頓時就被撞出一個大包來。陳保國假意查看一番,再賠小心說,路況不好,顛得很,待會兒去縣醫(yī)院瞧瞧。唐不拽說,瞧啥,啥也不瞧,回去吧。陳保國就知道他會腳底抹油,也不尿那壺,只管加大油門往縣城奔,令唐不拽好不被動,跳不敢跳,說不敢說,只能坐在車內(nèi)暗自發(fā)呆,他心想,怪都怪當(dāng)初自己夸下???,說啥十萬八萬,那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是縣城的一套房價。房子的事兒,暫時還可以先放下,問題是如何過得了眼前這一關(guān)。那一天,在縣政府三樓,張成和他關(guān)起門來研究大事兒,當(dāng)時就考慮到了陳保國這一關(guān),現(xiàn)在不就被他拿捏住了么,咋說,這一關(guān)必須過。于是,唐不拽冥思苦想,上哪兒去弄一筆錢。想著想著,機(jī)靈一動,讓陳保國將車往縣城西頭開。

        城西頭,有一片正在開發(fā)的住宅小區(qū),發(fā)展商是唐不拽過去生意場上的朋友,他有五萬元定金放在那兒,說是年底買一套房子。車到城西頭,唐不拽被陳保國押著,磨蹭了半個下午,總算瞞著王會香把那筆定金又要了回來。唐不拽將錢交給陳保國時,非要他寫一張收條不可。陳保國說,交給鎮(zhèn)上的工程款,由鎮(zhèn)財政所打收條,我先給你打一個,回去后就換過來。

        拿上錢,陳保國在縣城兜起了圈子。挨到了晚上,他將車停在老遠(yuǎn)的路邊,吩咐唐不拽說,你先等等,我看看就來。話一落地,人已閃進(jìn)了縣政府的家屬院。這時候,吳欣上工人文化宮跳舞,剛一出門,就見陳保國鬼鬼祟祟地在幾幢樓之間亂躥,估計是來找張成的,她不喜歡張成老家的人,佯裝沒看見,就沒和他打招呼。回家后,張成還在書房里看書,吳欣問,那個陳保國走了?張成反問,保國來過了?吳欣說,我看見他來過了,沒上咱家來?張成說,咱們家住幾樓幾棟,他又不是不知道,沒來。吳欣恍然大悟,嗤笑了一聲說,肯定是找縣長了。張成心說,保國啊保國,你行動還真神速啊。

        陳保國到底有沒有見到李縣長,張成后來沒有問過陳保國。依他倆的交情,張成是可以隨時問的,問了,陳保國也會照直說。但不知咋的,張成就是故意不問。

        從縣里回來,陳保國在大小會上,把唐不拽表揚上了天。并在拿工資的鎮(zhèn)干部中發(fā)動了一場募捐,接著又?jǐn)U大到鎮(zhèn)辦企業(yè)、中小學(xué)校去。幾天后,再把唐不拽找到鎮(zhèn)上來,當(dāng)面交給他五萬多塊錢,說,拿去修路吧。說完,要回收條,撕掉了。唐不拽正要問那多出來的錢咋回事兒,陳保國拿出筆和紙,讓他打張十萬塊錢的借條,并交代說把修路的發(fā)票都保管好,一月一集中,拿來簽字報銷。唐不拽做過五六年的生意,深知錢上面的套路,心說,陳保國真毒,這一張借條,不僅白送了他五萬塊,還把自己的五萬塊購房定金套牢了,不修路,人家不給報銷;但話往轉(zhuǎn)說,人家不也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口子么?想到這里,他還是硬著頭皮把借條打了。

        畢竟身上揣了五萬多塊,唐不拽現(xiàn)在有了一些底氣。他用那多出來的錢,買了一部全球通手機(jī),尾數(shù)是168的。那個小靈通不好使,挨過張成的批評。于是,唐不拽用新手機(jī)給張成打電話,一來試試效果,二來把陳保國辦的這個事兒給匯報匯報。

        張成心情不好。昨日行政科搞回了一批雞蛋和鴨蛋,給機(jī)關(guān)分福利。因是散裝,行政科的人就在同一個紙盒中,各放了二十枚雞蛋和鴨蛋,干部職工人手一份。張成領(lǐng)了蛋,朝辦公室走,中途撞見幾個熟人,問張成,分啥呢?張成開玩笑說,雞蛋和鴨蛋,都是混蛋。這話不知咋的傳到了李縣長的耳朵里,李縣長認(rèn)為張成有誹謗領(lǐng)導(dǎo)人的故意,放出話說,不管好蛋和壞蛋,都叫他滾蛋。張成聽了小道消息,惶惶不可終日,知道李縣長遲早都要拿他開刀,因而對唐不拽說的事兒,根本就沒聽進(jìn)去。但有一件事兒他記住了,唐不拽說,陳保國就沒心思修路,拿了五萬塊,怕是送李縣長了。

        一個月后,陳保國意氣風(fēng)發(fā)地進(jìn)城來,讓張成大吃一驚。陳保國這次來,一不開會,二不聊天,是來縣政府上班的。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對張成說,保國同志是縣長要上來的,臨時放在政策研究室?guī)椭ぷ?,讓他編《決策與參考》吧。那陳保國還不知道“雞蛋和鴨蛋”的故事,等主任一走,就笑瞇瞇地對張成說,你老兄沒想到吧,我也沒想到,這輩子,咱們還能坐一起。你老兄是老機(jī)關(guān)、硬筆桿,以后可要多多幫助我。張成心說,這不是瘌痢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嗎,李縣長故意找來陳保國,使的是軟刀子殺人,還要讓他咧張大嘴兒,有苦也說不出。

        陳保國也不是傻蛋,他看出了張成的憂慮,于是表白說,他只是沖著這次鄉(xiāng)鎮(zhèn)局級換屆選舉來的,領(lǐng)導(dǎo)讓他先過渡過渡。因為是過渡,他的鎮(zhèn)長身份還保留著,目前暫時在機(jī)關(guān)幫忙,為的是提高理論水平,給將來夯基礎(chǔ)。這一個,張成也清楚,陳保國并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讀過書,后來靠了自修,才拿了個大學(xué)文憑;也是靠了這張文憑,才當(dāng)上了鎮(zhèn)長。在葫蘆頂鎮(zhèn),陳保國經(jīng)常戲稱自己是“消防隊員”,一年四季到處救火,難得有清閑?,F(xiàn)在清閑下來了,就有更多的時間和機(jī)會,當(dāng)面向張成討教理論。張成知道自己來日不多、去日在即,苦笑說,保國,你真會日哄人!

        陳保國日哄起人來,還真有一套。這是他長期在基層工作鍛煉出來的,要日就日他個痛快,要哄就哄他個開心。陳保國動筆不行,但動腦可以,一個月下來,就把領(lǐng)導(dǎo)交辦的《決策與參考》辦成了一個香餑餑??h局委辦的頭頭腦腦們、各鄉(xiāng)鎮(zhèn)的書記鄉(xiāng)鎮(zhèn)長們不都想露一手,以引起高層的注意么,他就主動搭臺,邀請各路神仙唱大戲。人家也不讓白干,局委辦的領(lǐng)導(dǎo)對他落了一個工作主動的好印象,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也夸他夠朋友、講義氣,常來辦公室拉他出去吃飯、打麻將。相形之下,張成辦的那個《政府工作動態(tài)》就被陳保國比下去了。

        張成心里酸溜溜的,覺得陳保國還真把一份濫簡報當(dāng)事兒干,這樣干下去,完全是中了李縣長的奸計,有殺豬吃肉的意思。一次,張成忍不住試探地問陳保國,這次換屆選舉,你想往哪兒動???陳保國說,看吧,工作倒是做了不少,就看到時候有沒有位置了。張成說,你耍滑頭,不肯說吧?

        其實說不說的,還不是明擺著的嗎,縣交通局的朱局長五十九歲了,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實。陳保國看準(zhǔn)的正是這個位置,李縣長許諾的也正是這個位置。不明真相的張成還一再要陳保國坦白交代,陳保國也不隱瞞,說,看能不能平調(diào)到交通局嘍。平調(diào)也是個局長,張成一聽,覺得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于是把自己目前的處境、將來的打算,包括給龍飛村修路的打算,像竹桶倒豆子一樣,全都倒給了陳保國。

        陳保國說,要不,你也去交通局,當(dāng)個辦公室主任啥的,就算你老兄去幫我。

        張成嘿嘿一笑,說,你咋不說讓我去當(dāng)局長?再不濟(jì),也得當(dāng)個副局長,咱們聯(lián)手把龍飛村的那路給修一修。

        陳保國說,你去哪兒,想當(dāng)啥,能當(dāng)啥,我說都不著數(shù),你得找上面。

        找上面,就是找李縣長或者羅書記。李縣長見不得張成,可不能送肉上砧板。這天下午一上班,張成馬不停蹄找了羅書記,把李縣長給他穿小鞋的事兒一五一十地說了。先說很久很久以前的“夢游”,再說最近的“雞蛋和鴨蛋”,張成哭起了鼻子,邊哭邊說,我那還不是為了革命事業(yè),弄成個夜不成寐嗎?就算我大腦有啥毛病,那也是因公負(fù)傷呀!又說,雞蛋和鴨蛋混在一起,不是混蛋又是啥蛋呢?

        羅書記不僅聽說過這兩件事兒,而且還認(rèn)識張成這個人。羅書記本人也是秘書出身,還是省里的大秘書。有一年,他陪同省領(lǐng)導(dǎo)來縣里檢查工作,張成參與接待,縣長陪省長,小秘書陪大秘書,幾天下來,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親近了不少。羅書記到縣里任職后,張成去看望過一次。見羅書記站在窗前,正擺弄一個樹樁盆景,就拍馬說,好小的一棵大樹!羅書記指著這個形狀小、氣勢大的樹樁子,笑笑說,它叫“金彈子”,據(jù)說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張成心說,羅書記喜好這個啊,我們老家多的是,拿它當(dāng)柴燒。接著兩人開始閑聊起來,羅書記問了他一些工作和生活上的情況,張成也有意多說說,不想時間到了,羅書記要出門下鄉(xiāng)了。以后,張成想再匯報匯報,卻一直找不到機(jī)會。

        事隔幾年后,羅書記耐心聽完了張成的匯報,然后笑著說,“夢游”那事兒都過去多少年了,還記它干啥?李縣長那也是關(guān)心你、愛護(hù)你,讓你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嘛。張成搶白說,我都被李縣長調(diào)養(yǎng)好幾年了,再調(diào)養(yǎng),毛病真出來了。羅書記說,不急不急,先干好本職工作,干一行、愛一行、鉆一行,行行出狀元嘛。張成說,話是這么說,我有干好革命工作的良好愿望,可李縣長不讓干,還要我滾蛋。羅書記正色說,胡扯,偏聽偏信小道消息,要不得!這么一說,張成怔住了,可不能再讓羅書記一棍子打死了。于是止住哭聲,連忙給羅書記作了一番深刻的檢討,說,羅書記您說得對,李縣長他做得也不錯,我這腦子還真出了毛病。啥毛病呢,就是裝了太多的私心雜念,都快把腦殼脹破了,連張嘴都管不住了。羅書記寬容地笑了一下,說,張秘書,你先回吧。

        回家后,張成把自己和陳保國商量的結(jié)果,以及見羅書記的情景向吳欣說了,吳欣卻一百個反對。說,人比人,氣死人,瞧瞧那個陳保國,一個高中生,鎮(zhèn)長都當(dāng)好幾年了,現(xiàn)在又要調(diào)縣里當(dāng)局長,你又不比他差,還好意思在他手下跑腿打雜?咋說都是一個笑話。張成自我安慰說,也不能這么比,保國有基層工作經(jīng)驗,綜合素質(zhì)比我好。吳欣憤憤地說,啥叫素質(zhì),一個字,送。他送,咱也送;他當(dāng)局長,咱也當(dāng)局長。

        那局長換陳保國當(dāng),也不見得是好事兒。聽唐不拽說,他拿修路錢給李縣長下定金,要是他當(dāng)了局長,那路還是修不成。龍飛村的路要真修,求人不如求己,還得自己親自上。但這個局長對張成來說,似乎比皇帝還遙遠(yuǎn),更何況還有陳保國在前面擋著呢。

        吳欣出主意說,現(xiàn)如今是市場經(jīng)濟(jì),公平競爭。眼前最要緊的是把位置空下來,不能讓陳保國搶了先。再說了,萬事皆有可能,你還可以接近羅書記,他陳保國初來乍到,想接近都不成。

        張成想了想,說,不妥吧,咋說我和保國是同學(xué)呢,還是聽天由命吧。

        吳欣一直不滿張成這個生活態(tài)度,說,你舍不得送,又不敢去拼,那就等死。

        張成說,找誰拼?找姓李的拼嗎?那就是等于送死。

        吳欣狠狠地說,誰礙你,你拼誰。

        張成又仔細(xì)想了想,在縣政府,礙了自己的人,明擺著的一個就是李縣長;暗地的一個就要算陳保國了。

        陳保國在茶樓打麻將,被縣委紀(jì)檢委的人抓了個現(xiàn)行,說要處分、要通報。陳保國跑去找李縣長,被大罵了一通。李縣長指著他的鼻子說,縣里的禁賭令你不會不知道吧,知道還賭,你什么意思?出縣政府的洋相是吧?陳保國后來被退回到了葫蘆頂鎮(zhèn),臨走那天,領(lǐng)導(dǎo)讓他把《決策與參考》還給張成編。交接時,陳保國自言自語地說,他娘的,啥時候動真格的了,輪到我就動真格了?張成說,你這一走,我又要忙開了。心里卻說,也該你倒霉,這是沒辦法的事兒。

        陳保國走后的這天中午,張成破例沒在機(jī)關(guān)食堂吃飯,去縣政府背街的一家小餐館,點了一瓶啤酒、兩碟炒菜,一個人慢吞吞吃到下午兩點??靸牲c半了,該上班了,張成這才起身挪步,剛剛走到縣政府門口,有一個人慌頭慌腦地向他奔來,定睛一看,是唐不拽。

        張成問,拽哥哥回來了,吃了嗎?

        唐不拽說,還沒呢,我有事兒要對你說。

        張成說,拽哥哥,天大地大,肚皮最大。啥事兒,先吃了飯再說吧。

        那唐不拽哪還有心情吃飯,張口就掉眼淚。張成見狀,趕緊把他帶進(jìn)辦公室,詳細(xì)問了起來。

        原來是唐不拽的那五萬塊錢又沒了。陳保國回葫蘆頂鎮(zhèn)后,人家還叫他陳鎮(zhèn)長,但不管鎮(zhèn)上的事兒了,專管唐不拽修路這個事兒。當(dāng)唐不拽拿著一堆虛虛實實的單據(jù)去報銷時,陳保國的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變,說鎮(zhèn)上沒有錢,啥時有錢啥時報。那路上還等著用錢,這單據(jù)不報銷,唐不拽的五萬塊房錢收不回,陳保國虧空的那五萬也得他去填。

        張成打斷他的話,問,那咋個說法?

        唐不拽說,沒啥說法,五六萬都投進(jìn)去了,快兩個月了,那路就炸了一排窩。

        張成操起電話,又放下,他不知該跟陳保國說些啥,有些事兒辦得對不住陳保國,也對不住唐不拽,先按下這些暫且不表,只管寬慰唐不拽,說,你先回去等等,再想想辦法。

        唐不拽說,我是沒啥辦法了,就看張老弟了,你可是縣干部。

        張成在等羅書記的消息。一天黑夜,他咬咬牙,還是拎了五萬塊,和吳欣一起去找了羅書記,人家羅書記看中的是張成的才華,不收錢,還客氣地說,別急,先等等。那態(tài)度,不像是推辭,是真讓等。羅書記讓張成等,張成就讓唐不拽等。張成說,我當(dāng)然不會不管,我不管,龍飛村的人還不把我罵死?

        有了這句話,唐不拽終于放了心。讓回去等等,就回去等等。不過,唐不拽沒有回龍飛村,而是回了老營盤農(nóng)貿(mào)市場168號。

        王會香正忙著,稱了米,打了油,等買主出了門,這才把幾張油乎乎的票子往白鐵皮錢箱中一塞,想起要招呼唐不拽,她將雙手往衣襟上一抹,說,回來啦?

        唐不拽說,這不站在你面前了嗎?

        王會香的臉頓時泛起了一點淺紅,說,還知道回啊,快兩月了吧?

        唐不拽說,差不多吧,在山上不記時間,記不住。

        王會香盯著唐不拽,又說,你瘦了,黑了。

        唐不拽摸了摸自己胡子拉碴的臉,又去摸王會香淺紅淺紅的臉,說,你也瘦了。

        王會香擺脫他的手,嗔怪說,老不正經(jīng)。

        唐不拽收回手,放在胸前搓了搓。要是放在從前,他就會讓王會香把這門市部的門給關(guān)了,然后將她扔上床,跳上去,按住她,管它白天不白天的,反正蘭花梅花都上學(xué)去了,菊花也上學(xué)前班去了??山裉欤撇蛔]了那個興致。打量四周,米面垛子短了一截,貨架上的干貨也空了許多,那心里的想法,也就短了一截,空了許多。

        唐不拽說,我去進(jìn)貨吧。

        王會香說,都下半晌了,先歇會兒,明天再去。

        閑著也是閑著,兩口子坐下來,你一句我一句地拉呱。

        王會香問,那路開始修了吧?

        唐不拽想了想,心說,那路說修呢,也在修;說沒修呢,也沒再修,就看今后咋個說法了。這說法現(xiàn)在能告訴媳婦王會香么,肯定不能;要告訴,也得彎著拐著一點兒。

        于是,唐不拽扯了一個謊,說,正修呢。

        王會香說,在修就好。你也累了,先歇著,我去買菜做飯,等閨女們放學(xué)回來,一家人熱鬧熱鬧。

        飯桌擺在了卷閘門前的屋檐下,天還沒完全黑下來,唐不拽就讓媳婦王會香把大電燈點起來,讓燈光把這廂照個里外通亮,讓左鄰右舍都知道,他唐不拽現(xiàn)在很滋潤,將來會更滋潤。

        快吃完了,唐不拽提議全家人去工人文化宮遛遛,參觀參觀城里人的夜生活。王會香說她不想去,就留在家里看門。唐不拽奚落了她一頓,說,咋像個羞娘,上不了臺面呢,這樣不好,這樣將來沒啥出息。說得王會香的兩個白眼珠子直往外翻,恨不得砸在唐不拽的一張臭嘴上,再反彈回來。

        來縣城五六年了,全家人還沒有一起出去逛過夜景,這城里人的夜生活,到底是個啥樣呢?王會香轉(zhuǎn)念一想,得緊跟唐不拽,不能讓他的眼睛在別的女人身上打勾勾。

        那王會香催了閨女們快吃,自己跑進(jìn)屋換新衣去了。三個閨女丟下碗,嘰嘰喳喳地跟跑進(jìn)屋。只一會兒的工夫,四個花枝招展的大小娘們,就一溜煙地立在了唐不拽的面前。這唐不拽雖有很重的心事,但還得裝出樂呵呵的樣子,拿個苦臉相給妻兒看,那像個啥呢?

        今年的清明節(jié)還要不要回龍飛村去?張成和吳欣商量來商量去,半天都沒有個定論。張成的意思是要回去,說白了,這上墳燒香的事兒是做給家鄉(xiāng)人看的,就是要讓他們還記得龍飛村出了一個大學(xué)生,出了一個縣干部。吳欣的意見是不回去,因為縣里正在醞釀局委辦和鄉(xiāng)鎮(zhèn)班子人選,關(guān)鍵時刻要盯緊點兒。張成說,是好是歹也不在乎這一天,清早走,不到晚飯時間就回。其實,張成的內(nèi)心還有一個想法,那就是瞅了清明節(jié)這天,回去看看唐不拽修的那個路,那也是壓在他心上的一塊石頭,搞砸了,父母的墳?zāi)苟寂卤2蛔?,龍飛村的老少爺們還不拿了鋤頭鍬的,給他刨了?吳欣說,要回你自個兒回,我和張恒就不回了,遭那個罪。張成說,張恒學(xué)習(xí)緊,你留在家里照顧他,我自個兒回。

        接著,張成用自家的座機(jī)打電話,落實清明節(jié)回家的車輛。打通了好幾個,那些廠長經(jīng)理們都以不同的理由婉言謝絕了。張成丟下電話,在客廳里破口大罵,王八羔子!就知道我張成起不來了?吳欣挑撥說,知道權(quán)力的重要了吧?早知道,還用今晚求人?這么一說,張成就恨恨地說,非得搞個車坐坐!

        想來想去,張成最后想到了一個人,就是那個臺商孟先生。第二天一上班,張成到處翻找名片,終于在抽屜里找到了。一個電話打過去,人家孟先生滿口答應(yīng),張成終于松了一口氣。

        張成這次找孟先生要借的車是進(jìn)口奧迪,比李縣長的車還高了兩個檔次?;剜l(xiāng)那天,張成半臥半坐在真皮沙發(fā)上,幾顛幾顛就睡著了。在要車的那個電話里,孟先生那個客氣,叫張成沒啥話說。孟先生都說了,怎好讓縣領(lǐng)導(dǎo)駕車?如果那天他不忙,就親自送領(lǐng)導(dǎo)回鄉(xiāng)祭祖,再不濟(jì),也要派一個技術(shù)過硬的司機(jī)送。就這樣,今年清明節(jié),張成過不成開車癮。車到葫蘆頂鎮(zhèn)中心轉(zhuǎn)盤,孟先生派來的司機(jī)叫醒了張成,說自己不知路線了,是該往左轉(zhuǎn),還是往右拐?往左是去龍飛村,往右是到鎮(zhèn)政府。張成讓司機(jī)直接往左邊的道上開,他不想叫陳保國知道他回來了。

        車到望尖山腳下,小賣部門口早就停了一輛桑塔納。張成一驚。這時的陳保國丟掉手里的半截?zé)煹伲Σ[瞇地迎了上來,看得出來,他在此等候多時了。陳保國還是和從前一樣親熱,一把摟住張成說,你老兄回來也不打一個電話,是不是不想見我了?張成尷尬地說,怕你工作忙,就沒說,年年都麻煩你,多不好意思。陳保國轉(zhuǎn)而臉陰陰地說,是老同學(xué)把我看外了吧?

        張成打岔說,又說風(fēng)涼話!你既然來了,那就等我上完墳,再去看看唐不拽修的那個路吧。

        陳保國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不對吧?回家了還想著工作,這不像你的作風(fēng)啊,你老兄是不是也在考慮進(jìn)步問題???

        張成聽出了這話中的挖苦味,想來想去,還是無話找話地說,你回后還好吧?

        陳保國突然大笑起來,把胸脯拍得梆梆響,提高嗓音說,好!咋能不好呢,有你老兄在暗中幫我,我肯定會好!

        張成知趣,面露愧色說,唉,你好我也好,大家好才是真正好。

        司機(jī)和車留在小賣部門口,張成和陳保國沉默無語,兩人一前一后朝望尖山爬去。一路上,張成看到了被唐不拽炸過的坑坑洼洼,心里又多了一些別樣的沉重。

        再往前走,有一群人正在山崖上劈路基。

        張成幾次想開口,幾次又閉口,最后還是問,是唐不拽他們吧?

        陳保國憋著氣說,不是他是個球,去看看?

        張成說,你先去,我上墳。

        十一

        張成祭祖回來的第二天,起床晚了半個鐘頭,慌慌忙忙騎了一輛破自行車趕去上班,進(jìn)了機(jī)關(guān)門,上了辦公樓,凡是碰到張成的人,都對他露出了討好的笑容,說,張秘書,你早啊,上班?。?/p>

        張成覺得很奇怪,這些烏龜王八羔子,咋變臉啦?張成自己還渾然不覺,頭頂?shù)奶炜找呀?jīng)向他露出了笑臉。笑臉是縣委羅書記給的。羅書記把電話打到了政府值班室,點名要找張成??蛇@時的張成還在上班的路上,值班秘書說,馬上通知張成。值班室有規(guī)定,凡是下級的請示電話或上級的指示電話,都要做好記錄,或交領(lǐng)導(dǎo)閱處,或交相關(guān)干部落實。值班記錄簿用完后,交檔案室存檔備查?!澳衬昴吃履橙漳硶r某分,縣委羅書記找縣政府政策研究室張成”這樣一行文字,就這樣被值班人員記入了本縣的歷史文獻(xiàn),并像閃電一般,讓凡是看過的人都頭暈?zāi)垦?、議論紛紛。瞧瞧人家張成,咸魚都要翻身了。

        張成在得知消息后,本應(yīng)心花怒放的,卻愁眉苦臉,如臨死期一般。他昨天做了一件傻事兒。昨天不是回龍飛村祭祖了嗎?或許是天意,或許是父母顯靈,燒完紙、磕完頭,張成起身朝山下走,剛邁腿兒,腳底被啥東西絆動了一下。定睛一看,是一塊嶙峋之石。如果只是一塊不毛之石,他張成也就算了,一步跨過去,繼續(xù)往山下走??赡瞧且粔K長有老枝嫩葉的靈異之石。張成立刻跪了下來,仔細(xì)一端詳,但見這矮兜兜的一棵樹樁附在山石上生長,幾條老根順著山石紋理,或嵌入石縫或出沒洞穴。張成一陣驚喜,羅書記不是愛好盆景嗎?不如將它搬了回去,送給羅書記,既不花錢,又落得一個人情,說不準(zhǔn),還對這次換屆選舉有幫助。可那山石樹樁埋在山間,任張成一介書生怎么也搖不動、搬不走。

        正躊躇,張二炮和唐不拽兩人扛著鐵鎬,一前一后地火急趕來了。唐不拽本意是來找張成告狀的,原來是那陳保國又把他熊球了一頓,說別有事無事往縣上跑,快組織人馬把工程搞起來。唐不拽說,領(lǐng)不出錢來咋搞?陳保國說,那你往縣上跑又能領(lǐng)回錢了?唐不拽知道這意思是說找張成也不管用,還得找他陳保國,可他陳保國把修路錢都壓住了,一個子兒也不松動。唐不拽氣不過,斗膽說,人家張老弟就是比你實在。這話把陳保國惹惱了,說,張成就在他爹他媽的墳地上,你去找他。唐不拽就真找來了。張二炮聽說大侄子回來了,高興得不得了,他后來聽唐不拽說,這修路也是張成的主意,而且還在暗中幫助不少,覺得當(dāng)初錯怪了大侄子,也就跟著跑來,想向大侄子表示一點兒歉意。

        張成遇見兩人,像遇上救星一樣,說,叔伯伯,拽哥哥,你們來得正好,快幫我把這連根帶樹挖起來。唐不拽有些納悶,要它干啥?張成說,快挖。唐不拽使勁挖,張成蹲在地上看,邊看邊說,小心點兒,小心點兒,可別傷著樹根兒了。張二炮見縫插針,討好說,大侄子,這修路可虧你了,沒你不拽不會回,回了也不會“出大汗”。這“出大汗”是龍飛村的土語,意思是出大錢。

        眼前的唐不拽果真出了一身大汗,挖了掏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將那石頭連根帶兜地刨了出來。張成托在手上,又仔細(xì)端詳了一會兒,這才轉(zhuǎn)身對張二炮說,叔伯伯,我得走。

        張二炮說,大侄子歇一宿再走,好多年沒回村了。

        張成說,不了,奧迪車還在山下等著。

        大侄子升官了?坐奧迪車了?張二炮不再堅持挽留,決定跟下山去看看奧迪。于是從張成手里接過石頭樹樁,掂了掂說,那我送送大侄子。

        張二炮的力氣真大,抱著石頭走山路,腿不顫、手不抖。一路上,還有多余的力氣和張成說家常話。那唐不拽跟在身后,幾次想把陳保國的壞處表一表,可一路走完了,就是都輪不上他開口。

        張成將攀石樹樁帶回縣城后,來不及修剪,也來不及為它配上一個淺底盆兒,就直接給羅書記送了去,送晚了,怕活不過來。羅書記不在家,夫人在,張成放下樹樁,和羅夫人拉呱了幾句就告辭了。今兒個一大早的,羅書記就把電話追了過來,啥意思呢?不會是感謝張成吧?感謝用不著這般急這般直接啊。張成猜想,肯定出大事兒了,那攀石樹樁長在父母的墳地上,拿這東西送羅書記,晦氣,不是咒他早死,就是咒他官場短命。

        張成趕到辦公室時,羅書記正站在辦公桌前,緊盯著攀石樹樁,那塊石、那棵樹已栽在一個白色淺底的大理石方盆中,有模有樣的,十分地古樸,十分地盎然。羅書記說,好你個張成,從哪兒搞來的?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六月雪”啊。

        張成聽罷,臉上堆滿笑意,心里裝滿愜意。原來羅書記不愛錢,愛這個。他既不敢直說這樹樁是從父母墳地挖來的,也不敢撒謊說是從街頭買來的,于是用了一個折中的說法,從望尖山上弄回來的。望尖山?羅書記頓時來了興致,說,就是葫蘆頂鎮(zhèn)的那個望尖山?張成說,是我老家的望尖山啊。羅書記拍了一下張成的臂膀,笑呵呵地說,這個雙休日,你帶我去看看。張成忙說,好,好。

        出了羅書記的辦公室,張成感到褲襠里涼颼颼的,感到卵子皮緊繃繃的,他在考慮下一個步驟。

        十二

        張成匆匆忙忙往葫蘆頂鎮(zhèn)趕。路上,他給葫蘆頂鎮(zhèn)的黨委書記打了一個電話,后又覺得不妥,再給陳保國打了一個補充電話,說是把唐不拽也找來,四人開一個小會,把修路那事兒研究研究,把羅書記到訪的事兒布置布置。

        羅書記上望尖山那天,張成盡管將他往坑坑洼洼的地方引,陳保國跟在后面,先把打麻將的事兒自我批評了一番,再把唐不拽修路的事兒表揚了一通。

        陳保國說,這個唐不拽可不簡單,一個農(nóng)民,一個剛剛脫貧致富的農(nóng)民,帶領(lǐng)另一幫農(nóng)民,打響了開創(chuàng)小康之路的第一仗。

        羅書記饒有興致地聽著,不住地點頭,時而對張成說,要宣揚,要扶持。

        張成拿出當(dāng)年跟領(lǐng)導(dǎo)的本領(lǐng),一邊在小筆記本上飛快地做記錄,一邊點頭哈腰,唯唯諾諾地說,是的,是的,好,好。

        陳保國很瞧不起張成的一副奴才相,盡管他是張成請來作陪襯的,但言行舉止無不表現(xiàn)出一個地方領(lǐng)導(dǎo)的立場和作風(fēng)。陳保國對羅書記說,鎮(zhèn)里本想幫這些農(nóng)民一把,可惜財力有限。我們已在鎮(zhèn)干部中發(fā)動了一場募捐,算是對農(nóng)民兄弟的一點支持。

        羅書記高屋建瓴地說,這種事兒光靠農(nóng)民不行,光靠政府也不行,必須舉全民之力,調(diào)動方方面面的積極性,一個村一個村地建,一個鄉(xiāng)一個鄉(xiāng)地建,一個鎮(zhèn)一個鎮(zhèn)地建,用它個三到五年的時間,在全縣建成四通八達(dá)的村級公路網(wǎng)。

        接著,羅書記掏出手機(jī),給李縣長打電話,讓他召集“五大班子”的領(lǐng)導(dǎo),縣計委、農(nóng)委、宣傳部、扶貧辦、招商局、交通局、公安局的一把手,速到葫蘆頂鎮(zhèn)來開一個現(xiàn)場辦公會。羅書記的指示一經(jīng)發(fā)出,陳保國當(dāng)即請了一個假,下山準(zhǔn)備現(xiàn)場會的接待去了。

        張成想起陪羅書記來的初衷,就是要讓書記知道修路這個事兒,知道他張成也是一個為人民服務(wù)的好干部,在這次研究換屆選舉的常委會上,為他去交通局說上關(guān)鍵的一句話?,F(xiàn)在,這事兒被羅書記搞大了,搞大了是好事,就怕唐不拽不識時務(wù),見了縣領(lǐng)導(dǎo),還有一幫這委那局的一把手,瞎說一氣。想到這里,張成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羅書記,還要不要去“尋寶”?羅書記哈哈大笑起來,說,不是已經(jīng)尋到一個“寶”了么?走,見見那個農(nóng)民唐不拽去!

        張成領(lǐng)著羅書記朝望尖山的深處走,去接見那個農(nóng)民唐不拽。

        李縣長帶來的這一幫人中,缺了交通局的朱局長,多了縣報、縣電視臺的記者??h報來的還是那個一頭刺猬發(fā)、一身牛仔裝的女記者,一見唐不拽就沖他笑了笑。唐不拽徑直迎上去,想和女記者握手。邊邁腿兒,邊心說,這一回,可要輕一點兒,可別把人家弄疼了。眼見唐不拽的一雙大手伸過來,女記者忙說,別握了,都是老熟人了。以后,你就是我跟蹤采訪的對象,我叫許龍飛。唐不拽沒握成手,心里照樣佩服:乖乖,咋取了個和咱村一樣的名兒?連個名兒也像男人?。∩洗握ㄍ昱诤?,那么多男人都沒有跟過來,嫌遠(yuǎn),怕累,就這個假男人一路跟了過來,人家那才叫一個以身作則的好干部。

        唐不拽把許龍飛也當(dāng)干部,是因為他對她有好感。這邊剛把回憶的畫面在腦海里放了一遍,那邊就聽見剛才還文質(zhì)彬彬的羅書記在罵人??h交通局的朱局長手機(jī)打不通,他們那個局黨委書記的手機(jī)也打不通,這時有人偷偷報告說,周五下午下班后,見局長和書記一個開車去了市里,一個開車去了鄰縣。去市里、去鄰縣干啥?雙休日,雙休日,雙雙把×日,都搞腐敗去了?

        這次會議時間短、風(fēng)氣正、效果好。開始李縣長講話,中間各單位領(lǐng)導(dǎo)表態(tài),最后羅書記作總結(jié)。不多時,縣委、縣政府的一幫秘書當(dāng)場就整出了一份《會議紀(jì)要》。這個紀(jì)要非常重要,會議決定由縣農(nóng)委牽頭,各局委辦配合,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搞好支援,發(fā)動募捐,力爭在今年年底,將全縣第一條村級公路建成通車。

        現(xiàn)場會結(jié)束后,陳保國請示羅書記,是不是可以請領(lǐng)導(dǎo)們下山去吃飯了?羅書記板著面孔問:準(zhǔn)備了幾菜幾湯?有沒有老鱉烏龜?那菜單是陳保國親自在酒樓訂下的,又經(jīng)過鎮(zhèn)黨委書記的審查,沒老鱉烏龜,但有狍子肉山雞翅。陳保國心虛地說,這個,這個……羅書記吼道,這個啥,都統(tǒng)統(tǒng)抬到這山上來,咱們搞一次集體腐敗!

        陳保國是個聰明人,知道羅書記那是個啥意思。今天來的這些領(lǐng)導(dǎo),縣城的啥酒樓沒去過,啥山珍海味沒嘗過?不如就在這望尖山上擺頓野餐,體現(xiàn)一下集體廉潔。

        陳保國給在家坐陣的鎮(zhèn)黨委書記打電話,讓他迅速把鎮(zhèn)上的酒席撤了,把狍子肉山雞翅喂狗吃,再揀個三菜四菜的,裝在一次性飯盒中,菜要一份、飯要一份;把會議室擺放的水果、純凈水也撤了,也裝一份,全都搬到望尖山上來。吃飯時,陳保國有意觀察羅書記和李縣長的表情,看得出來,李縣長很高興,羅書記也很高興。羅書記端著飯盒,和女記者許龍飛邊吃邊交談,有時還用筷子指點江山。

        唐不拽的表現(xiàn)也不錯,除了會議開始前,羅書記讓他在縣里的頭頭腦腦們面前亮了一次相之外,自始至終,都沒有給他講話的機(jī)會,張成的擔(dān)心純屬多余。

        鎮(zhèn)政府的人圍一堆,飯盒捧在手上,菜盒放在地上,半蹲著,邊吃邊議。陳保國給鎮(zhèn)黨委書記說了啥,說完朝唐不拽喊,唐不拽,唐不拽,你過來!

        唐不拽捧著個飯盒,把腋夾窩里的人造革皮包夾得緊緊的,快步朝這邊奔來。因為勁兒使在腿上,使在胳膊上,也就顧不了嘴上,嘴里的飯渣兒直往下掉。

        陳保國把他叫到一僻靜處,說,把上次修路的那些發(fā)票拿出來。

        唐不拽怔了一下,等清醒過來,趕忙把飯盒往地上一放,趕緊從腋夾窩里抽出人造革皮包來,從面掏出一摞發(fā)票,大概十萬塊還要出些頭,陳保國裝作沒看見。說到底,豬肉狗肉都爛在鍋里,分不清哪是唐不拽的錢,哪是捐來的錢,也就不必細(xì)究了。于是一張一張地簽下去。簽完字,抓住發(fā)票,就是不給唐不拽。過了半晌,陳保國才說,報完這些后,你跟我去縣里一趟,再找羅書記單獨說說這修路的事兒。

        唐不拽大驚。上次說去找李縣長,拿了五萬塊,自己連李縣長的毛都沒見著;這次又說要去見羅書記,又不知要拿多少錢。陳保國開導(dǎo)說,這修路總不是你一人一家的事吧,總得接受黨的領(lǐng)導(dǎo),取得政府的支持吧。把上面都疏通了,以后就可以甩開膀子大干了!

        說干就干,不等不看。有了上次的捐款墊底,陳保國并沒騙他唐不拽;再一個說,有縣委羅書記、縣政府李縣長作擔(dān)保,還怕弄不回錢?

        過了兩天,唐不拽坐上陳保國的車,進(jìn)城了。

        唐不拽找王會香要不出錢,去銀行貸了一筆,交給陳保國。

        十三

        唐不拽成了全縣的紅人,是縣報女記者許龍飛將他描紅的。女記者許龍飛還將他的事跡傳到了省城,后來從省城也下來了不少記者,那么遙遠(yuǎn)的望尖山,那么偏僻的路邊小賣部門口,連續(xù)幾個月,停滿了各色小汽車。這期間,唐不拽隔幾天就要下山一次,從小買部拿回登有他照片和文字的報紙,先嗅嗅墨香,再展開細(xì)讀,讀了一遍又一遍。讀完了,很小心地折疊起來,疊成一個巴掌大的方塊兒,放進(jìn)貼胸的口袋里。他要把報紙帶回山上去,念給張二炮他們聽。咋說呢,這榮譽不是他唐不拽一個人的,他的背后,有張二炮,有龍飛村的一幫鄉(xiāng)親;平心而論,還有鎮(zhèn)長陳保國和縣干部張成。

        有一天,唐不拽坐在小賣部門口的樹樁子上,慢悠悠地看縣報,他發(fā)現(xiàn)鎮(zhèn)長陳保國將不是鎮(zhèn)長了,縣干部張成也將不是縣干部,他倆要完全顛一個兒,陳保國變成縣干部,張成變成葫蘆頂鎮(zhèn)的鎮(zhèn)長。唐不拽覺得很奇怪,干部還有這么顛著當(dāng)?shù)??其實他不明白,那縣報上登的是干部任前公示。上次縣里在望尖山上開完現(xiàn)場會后,羅書記一回去就把交通局朱局長的職務(wù)給擼了。在誰補缺的問題上,羅書記和李縣長觀點不一致,后來作為交換,張成由李縣長提名擬任葫蘆頂鎮(zhèn)鎮(zhèn)長,陳保國擬任交通局長。

        能當(dāng)個鎮(zhèn)長也不賴,鎮(zhèn)長也是好大的一個官兒。不過,相比之下,還是陳保國有種,那次打麻將不僅沒受啥影響,反而在書記縣長面前加深了印象。也不知這些書記縣長們是咋想的。唐不拽收起報紙,急匆匆地上山去了。他把這個消息說給張二炮聽,張二炮說,大侄子由縣干部變成鎮(zhèn)干部,這不叫降,叫重用,對修路有直接幫助。陳保國真不是個東西,明里修路,暗里搭橋。你說是吧?

        張二炮一句反問,讓唐不拽無話可說。心想,那是的,張成比陳保國厚道多了,陳保國那個縣干部還不是靠修路錢買來的。想到這里,他從心眼里希望陳保國快點兒滾蛋,希望張成快點兒到職。

        張成沒有當(dāng)上交通局長,也高興。咋說羅書記都幫了大忙,要體諒領(lǐng)導(dǎo)的難處,領(lǐng)導(dǎo)擺兵布陣也不容易。羅書記把自己放在葫蘆頂鎮(zhèn)鎮(zhèn)長的位置上,不就是要他在全縣抓出一個村級公路的典型嗎?保國能當(dāng)上局長,那也好,他如愿了,能減輕心頭的怨恨,能化解他們之間的隔閡,還得找個機(jī)會,再和保國談?wù)劊吘故抢贤瑢W(xué),以后修路還用得著。張成這么一想,心頭更高興,人一高興,腿腳也勤快。以前,吳欣上工人文化宮跳舞時,都是自己去自己回,這一日,張成突然心血來潮,等到晚間九點多,騎了一輛破自行車去接老婆。走到臺商孟先生的足療城門口,他忽地看見了兩個熟悉的人影兒,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正從大廳里面走出來。又高又胖的是陳保國,又矮又瘦的是縣人大黃主任,張成心說,保國這哪里是請黃主任來足療的,分明是給自己拍板釘釘?shù)摹?/p>

        張成不得不承認(rèn)陳保國比自己會來事兒,于是站在路邊的黑暗處,等陳保國和黃主任走遠(yuǎn)了,才推起車,慢慢地走,慚愧地想,自己要不要也找黃主任釘一顆釘。見到吳欣,張成把剛才看到的情景和自己的想法一說,吳欣當(dāng)場表態(tài),說,不僅要釘釘,而且還要釘一顆大釘,釘上了,再回一次腳,讓別人想拔也拔不出來。吳欣的理由是,現(xiàn)如今的人大不像以前的人大,只管舉舉手、拍拍巴掌,現(xiàn)如今的人大也愛出風(fēng)頭、搞否決。要是萬一把你否掉了咋辦?張成說,不會吧,我是羅書記那邊的人,誰敢否我?吳欣反駁說,誰說你是羅書記的人?你人在李縣長這邊上班,心在羅書記那邊放飛。張成笑了起來,說,那倒也是,我就怕姓李的縣長在最后關(guān)頭變卦,卡我的脖子。照你這么說,那我們要釘多大一顆釘呢?吳欣咬咬牙,說,五萬塊。張成吐了吐舌頭,說,這么多?吳欣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就五萬塊,上次羅書沒要的五萬塊,還在銀行存活期,明日就去取出來。

        張成還是不想出這筆錢,又想,自己是被縣委常委研究過的候選人,再過一些時日,交給葫蘆頂鎮(zhèn)人大通過通過就行了。如果非要送錢,難道要我給葫蘆頂鎮(zhèn)的人大主任送?吳欣說,那就去找羅書記落實再落實,今晚就去。于是,張成摸著黑,找羅書記去了。

        羅書記不僅給張成釘了釘,而且還回了腳。第二天,張成上班就氣宇軒昂多了,反正自己不久就要離開縣政府,下去當(dāng)鎮(zhèn)長了。當(dāng)鎮(zhèn)長后,第一樁事兒,就是把龍飛村的那條公路修好,不能辜負(fù)了羅書記,也不能辜負(fù)了龍飛村的老少爺們、大小娘們。

        十四

        印刷廠送來了張成編定的最后一期《決策與參考》和《政府工作動態(tài)》。這期的《決策與參考》上,分別登有羅書記、李縣長在望尖山上的現(xiàn)場講話,《政府工作簡報》則是龍飛村公路建設(shè)專輯。張成想趁早發(fā)出去,然后以最佳心情,迎接本次人代會的勝利召開。

        張成現(xiàn)在有了空閑時間,有了和陳保國談?wù)劦男那?。他像忘記了那個齷齪事,像平常一樣隨意地拿起電話,嘻嘻哈哈地說,保國,當(dāng)局長了,祝賀啊祝賀!陳保國也嘻嘻哈哈,就話接話說,你老兄也不錯,當(dāng)鎮(zhèn)長了。但我得提醒你,這葫蘆頂鎮(zhèn)的鎮(zhèn)長可不好當(dāng)哦。張成說,說那個屌,我這不是接了你的班、繼了你的位嗎?一個濫鎮(zhèn)長,你當(dāng)?shù)貌幌朐佼?dāng),才讓我撿了個寶似的,以后你可得多多幫助我。陳保國話中帶刺說,你老兄太客氣了,哪用得著我?guī)椭??你老兄將來肯定有發(fā)展,當(dāng)個縣長沒問題。羅書記不是從秘書成長起來的么,李縣長不也是從鎮(zhèn)長干起來的么?張成不敢接招,扯起了這期簡報,于是說,保國,這期的簡報出來了,你派人來取吧,回去后組織人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陳保國說,明日來吧,明日一早就派人來取。

        第二天,陳保國派來取文件的人在縣政府等了大半晌,就是見不著張成的人影兒,等到下半晌,聽說張成在上早班的路上,被一輛無照黑車撞斷了左腿,被送進(jìn)了縣醫(yī)院。

        張成住院期間,陳保國拎著鮮花來看望了一次。一見面,張成就流著淚說,好不容易等來了轉(zhuǎn)機(jī),拖著這么一條廢腿,咋下去當(dāng)鎮(zhèn)長?陳保國把鮮花一放,坐在病床說,你老兄安心養(yǎng)傷、安心養(yǎng)傷,葫蘆頂鎮(zhèn)的人民還盼著你呢。說完,陳保國要揭了被單去看張成腿上的傷勢。張成說,腿骨上釘了鋼釘,關(guān)節(jié)上打了夾板,都不知啥時能下地。陳保國說,上了板子、釘了釘子,應(yīng)該沒問題吧?陳保國的這個意思很明顯,張成心里有了譜,他想殺了陳保國。

        陳保國從醫(yī)院里出來很逍遙,提前把慶祝酒給擺了。擺酒那天,鎮(zhèn)里來了不少人,共同舉杯祝賀陳保國官運亨通、喜遷縣城,還望陳局長以后能多回葫蘆頂鎮(zhèn)走一走、看一看,給點兒傾斜。連鎮(zhèn)黨委書記都說了,激動的心,顫抖的手,我代表群眾敬杯酒,領(lǐng)導(dǎo)不喝我不走;喝了咱這杯酒,領(lǐng)導(dǎo)年年高處走。陳保國謙虛地說,說那個,寧可胃上爛個洞,不叫感情裂條縫;一條大河波浪寬,端起這杯咱就干。正當(dāng)一桌人處在興頭上,陳保國腰間的手機(jī)響了。趕緊一接,是個陌生的聲音,說,無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酒樓很喧嘩,陳保國沒聽清楚,反問,你說啥?對方又說,不貪不腐,不是人民好公仆;又貪又腐,才算為人民服務(wù)。陳保國的臉色頓時大變,把聲音提高到了八度,問,誰,你是誰?對方惡狠狠地說,我是你爹!說完,手機(jī)掛了。陳保國大怒,沒心情鬧酒了,連書記那杯酒也不想喝,思忖著這個電話是誰個王八犢子打來的。陳保國在鎮(zhèn)上工作多年,得罪過不少人,但一般人不敢使這種惡招,他懷疑是張成指使人干的。

        這么想著,唐不拽像個鬼神,悄然無息地溜了進(jìn)來。他怕陳保國走了,把他放在財政所的那筆錢也帶走了,就假獻(xiàn)殷勤地說,陳鎮(zhèn)長,聽說你高升了,一來表示祝賀,二來請你解決問題。陳保國正在氣頭上,沒好氣地說,啥問題?唐不拽說,在你走之前,是不是把那筆修路錢都撥了?陳保國把桌一拍,桌上的幾杯酒擺晃了幾下,嚇得唐不拽趕緊伸手,去扶穩(wěn)了。說,你就可憐可憐我吧,那錢里有我媳婦攢下的買房錢,還有我從銀行貸來的錢,這不是響應(yīng)政府的號召,都拿來修路了嗎?可不能不修路呀!陳保國說,修呀,那望尖山也沒拿鐵罩子罩著,你想咋修就咋修。

        唐不拽喘著粗氣說,錢呢,都被你壓著呢,咋修?

        陳保國罵道,壓你啥錢,壓你媽的個胯子!

        唐不拽上前揪住陳保國的衣領(lǐng),要他還錢,兩人扭作一團(tuán),差點兒動起了拳頭。鎮(zhèn)黨委書記吼了唐不拽,又勸了陳保國,說,酒要喝,路要修,一切朝前看。唐不拽恨恨地說,這個路肯定要修,一定要修。不修就讓個別人占了便宜!

        十五

        唐不拽從此和陳保國結(jié)下了懟子,一個指揮長,一個副指揮長,倆人一般不照面;迫不得已照上面,也是兩眼對兩眼,鼓得像兩頭要打架的黃牯牛。陳保國上縣里赴任那天,唐不拽找女記者許龍飛反映情況,說你把那個陳保國寫寫,他拿那個修路錢給自己修路呀,這種人還能當(dāng)鎮(zhèn)長、當(dāng)交通局長?

        許龍飛說,不拽,我以后就叫你老拽吧。這么一說,許龍飛還怕他不明白,干脆解釋清楚,又說,你也老大不小了,凡事都得想明白、看明白,要量力而行,給自己留條后路,咋能聽別人瞎掰呢?

        唐不拽從人造革皮包里掏出縣委、縣政府的《會議紀(jì)要》,攤在許龍飛面前,哭喪著臉說,說我瞎掰也就算瞎掰吧,咱一個農(nóng)民么;縣委、縣政府的這個,不會也是瞎掰吧?搞到如今,我都沒有后路了,這個人丟不起呀!

        許龍飛嚴(yán)肅地說,龍飛村公路不是一個小事兒,單憑你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

        唐不拽指著《會議紀(jì)要》上的一段話,認(rèn)真地說,縣里不是說嗎?“舉全民之力,調(diào)動方方面面的積極性”,你就幫我在這個方面做做工作吧。許記者,我求你了。

        許龍飛知道自己已經(jīng)說服不了唐不拽了,這是一頭犟牛,不撞南墻不回頭。于是告訴了他一個電話號碼,讓他去碰碰運氣。

        那個電話的主人是臺商孟先生。唐不拽抬頭望見足療城的金字招牌,心中暗喜,人說記者見識多廣,門道也廣。再一個說,孟先生和張成有聯(lián)系,張成和唐不拽也有聯(lián)系,那不就是孟先生和唐不拽也有聯(lián)系了嗎?人家孟先生有小車有美元,給點兒贊助,那是九頭牛上拔根毛,不算啥。唐不拽在心里頭這么一合計,手指頭撣了撣衣下擺,整個人兒也就理直氣壯地朝里鉆了進(jìn)去。他被漂亮的迎賓小姐領(lǐng)著,領(lǐng)進(jìn)了包間,又一個漂亮的小姐拎進(jìn)一只小木桶,二話不說,幫他脫了鞋襪。唐不拽說,我不洗腳,我要見孟先生。小姐嫣然一笑,嬌嬌地說,洗了見。

        洗完腳,唐不拽渾身通暢,正想著王會香那雙老手和眼前這雙小手沒法比,小手就將他輕輕地按在了小床上,又嬌嬌地說,敲敲背,松松骨。唐不拽反趴一個身子,任憑一雙小手在背上一陣噼里啪啦。雖說動靜大了一些,可感覺比王會香的那條熱毛巾還要溫暖,還要溫柔。敲了后背按前身,咋說呢,那小手也不老實,從頭摸到腳,摸到最深處,是兩個大胯的根部,讓唐不拽一陣麻酥酥的,讓小人兒也長了精神,像六月天剛喝過水的青苗兒,慢慢往高躥。唐不拽心說,別丟人了,今兒個是來辦大事兒的,等辦完大事兒,還愁沒人安慰?再不濟(jì),還有媳婦王會香呢。

        唐不拽強(qiáng)忍著,等小姐罷手,再說,我要見孟先生。小姐從門后扯下單子,叫他付了賬再去見孟先生。唐不拽立馬傻眼,說,你們這是黑店吧,宰人吧?那小姐叫來了保安,這唐不拽也不怕保安,兩人爭吵起來。吵聲引來了孟先生。孟先生說,你找我有何貴干?唐不拽一把拽住他的手說,你就是孟先生?我可找到你啦。接著說,你認(rèn)識縣干部張成不?認(rèn)識縣報記者許龍飛不?孟先生說,我還認(rèn)識貴縣的羅書記李縣長,就是不認(rèn)識你。你有什么事情就快說吧,我很忙的。唐不拽說,別急,別急。說著說著,就把人造革皮包打開了,從里掏出一摞報紙,指著報紙上的照片和新聞?wù)f,我就是這個唐不拽啊,請你支持支持我們龍飛村公路吧。孟先生用臺灣方言咕噥了幾句,把保安和小姐都逗笑了,那笑聲曖昧得很。唐不拽不知是在罵他還是取笑他,眨眼就見孟先生走掉了。保安揮舞著手說,你今兒個不付錢,就走不出這足療城。唐不拽也揮舞著手說,我不跟你說,跟他說。于是朝孟先生的背影高聲叫罵:媽媽的,你是啥東西?捏根雞巴充六指,還以為自己有出息!再一個說,雞巴小的一個臺灣,也不見得有我們縣城一巴掌大。保安說,知道不?這足療城是縣里的治安重點保護(hù)單位,你再鬧,就送你蹲局子去!

        這次洗腳,外加敲背和松骨,總共花了唐不拽兩百多塊,也就是說,洗一只腳得花五十多,敲一次背和松一次骨各得五十多。唐不拽走在縣城的水泥地上,只覺渾身松散、兩腿打顫。他打電話給許龍飛,把見孟先生的遭遇說了一遍,許龍飛邊聽邊笑,笑過之后說,你這是偷雞不成反蝕了一把米。唐不拽著急地問,那咋辦?許龍飛說,我也不知該咋辦。

        幾天以后,唐不拽意外地收到了一份匯款單,上面有整整五萬塊,落款是“一位老共產(chǎn)黨員”。唐不拽感慨萬千,心說,還是共產(chǎn)黨好啊,黨員是先鋒。有了這五萬塊,龍飛村的那條路又有了著落。他現(xiàn)在不敢把錢交到鎮(zhèn)財政所去,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人造革皮包里,它是唐不拽隨身攜帶的一個保險柜,別人不能打開看。

        唐不拽現(xiàn)在有了盼頭,只盼張成快來鎮(zhèn)里當(dāng)鎮(zhèn)長,有了張成,以后啥事兒都好辦。于是先用這五萬塊錢,加上陳保國走后,鎮(zhèn)里像擠牙膏一樣退還給他的銀行貸款,總算把路修了一小半,山南的路基挖開了,過澗便橋搭起來了,排水涵洞也砌成了。等張成到職后,再弄回一些錢,再干一些時日,就可以把路修到山北去,一直修到自家老屋跟前,修到那棵黃槲樹底下。

        龍飛村公路建設(shè)正如火如荼地進(jìn)行著。不多久,唐不拽被村民推舉為鎮(zhèn)人大代表。名單報到鎮(zhèn)里,鎮(zhèn)人大還把唐不拽的名兒寫在大紅紙上,貼在鎮(zhèn)政府大門口的玻璃窗子里,讓過往人等瞧見,好一番羨慕。唐不拽心想,再努一把力,再鼓一把勁,一定要把這代表當(dāng)?shù)娇h上去。你陳保國犯了錯誤還能當(dāng)上縣干部,老子未必就不能當(dāng)個縣代表了?媽媽的。

        十六

        在鎮(zhèn)人代會上,唐不拽有一種大路通天的感覺,天天和代表們討論鎮(zhèn)上的大事兒,其中就有修路這件大事兒。會議的最后一天,有兩件事兒讓唐不拽從天上掉了下來,差一點兒暈倒在人代會上。一件事兒是龍飛村的修路工程提案沒被通過;二件事兒是新當(dāng)選的葫蘆鎮(zhèn)鎮(zhèn)長不是張成,而是從縣里下來的另一個干部,聽說是李縣長的秘書。

        唐不拽急急往縣城趕,張成還在醫(yī)院里住著,看樣子,還將一直住下去。張成垂頭喪氣地說,你那個事兒我管不了了,你找李縣長和羅書記去吧。

        走進(jìn)縣政府的門,人家保衛(wèi)很客氣,知道這是葫蘆頂鎮(zhèn)的唐代表,是全縣的先進(jìn)模范人物。于是,打內(nèi)線電話進(jìn)去,讓辦公室來人領(lǐng)他去見李縣長。從此后,唐不拽隔三岔五地跑來找李縣長,剛開始,李縣長還接見了他幾次,后來就不樂意接見他了,讓他直接找羅書記去。羅書記倒是十分樂意接見唐不拽,可到了后來,想接見都接見不成了,羅書記被上面雙規(guī)了。

        唐不拽嚇出了一身冷汗。心說,媽媽的,恁管用的一個領(lǐng)導(dǎo),咋說雙規(guī)就雙規(guī)了?在望尖山上,羅書記還恁樣,看起來很正派、很廉潔的一個人,誰知道是個雙料貨。羅書記一雙規(guī),張成的腿一廢,龍飛村公路就大受影響,唐不拽很失落地往回趕,和張二炮等人商量起了對策。

        那張二炮心里也無底,說,這路也怕是個無底洞吧,得投多少錢才能修好呢?借了恁多錢,不說你不拽一人背不起,就是全村人也背不起呀!

        唐不拽說,老村長,那你的意思是不修了?

        張二炮想了想說,我看這路是不能再修了,得停。

        唐不拽也想了想,重重地說,停不得,這路還得修。

        唐不拽說是要繼續(xù)修路,人卻老往山外跑。每一次,腋夾窩里夾個人造革皮包,包不離身,生怕被人搶走了似的。這人造革皮包,也由當(dāng)初的嶄新變成了現(xiàn)在的半新不舊。

        張二炮就知道他上縣里跑錢去了。其實,唐不拽在縣里跑不到錢了,他開始跑省里,省委、省政府、省計委、省農(nóng)委、省扶貧辦、省農(nóng)委、省交通廳等等部門都跑到了。唐不拽隨身帶有“三件寶”:一本人大代表證、一份《會議紀(jì)要》、一摞新聞剪報。

        唐不拽到底跑沒跑回錢,跑回多少錢,除了他本人,再沒有別的人知道。不過,龍飛村的那條路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修,只是速度放慢了許多。轉(zhuǎn)眼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那條石砬子路眼見就要鋪到龍飛村了,離黃槲樹還有一二百米。正在節(jié)骨眼上,發(fā)生了一件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事兒,唐不拽成了被告!原來是銀行貸款到期了。

        成了被告的唐不拽就想找張成討主意,可張成也愛理不理他,出院后,就知道埋頭編簡報。實在是被唐不拽逼急了,才從辦公桌后面抬起頭來,無可奈何地說,原以為,你個人投入一點兒,政府支持一點兒,社會贊助一點兒,這事兒就成了。誰知呢,發(fā)生變故了,我也沒啥辦法了。

        唐不拽從那只半舊不新的人造革皮包里,掏出一份皺巴巴的文件,也就是當(dāng)初在望尖山上形成的那份《會議紀(jì)要》,用一根手指頭指給張成看,同時在口里說,這黑紙白字大紅印章的,政府說不管就可以不管了?

        張成瞅了一眼,悶聲說,你拿這個頂屁用?我的那個任職文件,還不照樣是白紙黑字大紅印章的,還不照樣是說作廢就作廢了!

        唐不拽固執(zhí)地說,你作不作廢,我可管不了。反正我不能作廢!我還得養(yǎng)老婆孩子。

        張成說,你當(dāng)初投了錢,那不假。后來的銀行貸款,可不是我讓你干的。

        張成還是那個張成,辦公室還是這間辦公室,那天關(guān)起門來研究大事兒,他說啥“抱雞下蛋,一蛋接一蛋”,還說“今后一切的一切,都看你的”,這話不止對唐不拽說過,還對陳保國說過吧,對王會香也說過吧。怪就怪當(dāng)初沒要他立個字據(jù),真是哄死人不犯法。但唐不拽手里還是有字據(jù)的,是葫蘆頂鎮(zhèn)財政所的收款單據(jù),他拿出來給張成看。

        張成說,你找陳保國去。

        唐不拽的臉脹得通紅,說,別提陳保國了,早不和他來往了,我都被他害苦了。

        話還沒說完,他的手已從人造革皮包里掏出個計算器,要把修路錢和一屁股的債,一筆一筆地演示給張成看。

        張成不耐煩地說,別按了,不就是錢嗎?

        說著,猶豫地拿起電話,接通了陳保國。張成說,老同學(xué),唐不拽的事兒搞到今天,你我都有責(zé)任。我現(xiàn)在背氣了,說啥都不起作用了,好在你還行,你能不能把他那事兒解決一下?

        陳保國說,你老兄說咋解決?不好解決,那個路既沒規(guī)劃,又沒立項,嚴(yán)格地說,是違法修路!我睜只眼閉只眼也就算了,要我拿錢出來,我哪有這筆錢?

        張成把電話一攤,對唐不拽說,你聽到了吧?

        陳保國又說,你老兄在和誰說話?是唐不拽那個屌人又賴在你那兒了吧?別理他!你老兄過來喝酒,喝完酒,我?guī)憷闲秩プ阍〕?,可他媽的解乏了?/p>

        張成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左腿比右腿明顯短了一截,踝腕處,還打了一道小彎兒。他惡從膽邊生,恨從心中來,說,不去。

        放下電話,張成對唐不拽說,狗日的陳保國,我拿他真沒啥辦法了。你回去吧!

        張成也不地道了,和陳保國做籠子,日哄唐不拽。這年頭,人的變化真是大呀,唯一不變的就數(shù)張二炮,可張二炮頂個屌用?唐不拽心說,接著眼淚叭嘰叭嘰地落下了,然后蔫巴拉幾地離開了縣政府。

        十七

        開庭那天,張二炮用事實給唐不拽上了一課,證明了他那根屌不僅頂用,而且還非常頂用。頭天晚上,張二炮一家一戶地上門,吆喝男人明天去堵法庭,女人去圍法官,誰不去誰家就掏一百錢出來修路。第二天,法庭門口呼呼啦啦地站了兩百多口,男女老幼都有,其中以張二炮的表現(xiàn)最為突出,他擺出一副老卵子不怕被咬出兩個新皰的架式,幾次率眾要沖法庭。在與守門法警的推推搡搡中,張二炮一不小心,跌倒在地,又一口氣沒喘過來,當(dāng)場就憋死在法庭的臺階上。出了人命,并不影響法庭判決,唐不拽的官司還是輸了。面對白紙黑字大紅印的判決書,唐不拽想賴都賴不脫,給銀行寫下了還款計劃書,寫完后,苦笑說,老村長,你是不肯給我豎碑,先走了吧?那我給你豎碑。出了法庭的唐不拽,又被張二炮的兒女揪住了,說,我爹是為你死的,你也得負(fù)責(zé)吧。無奈中,唐不拽把自家的老屋賤賣了,連同法庭補償?shù)囊磺Ф鄩K錢,才把張二炮安葬下地,就葬在龍飛村公路的起點處,墓前好大一個青石碑,上面刻著他的生平事跡。

        葬完張二炮,唐不拽突然發(fā)起高燒,昏睡不醒。龍飛村的人說,唐不拽被老村長牽走了魂。幾個老女人忙著辟邪趕鬼,把他脫得只剩一條短褲衩子,用黃桃木抽,拿黃裱紙燒。唐不拽躺在黃槲樹下,居然渾身僵挺挺的,任憑幾個老女人折騰,嘴里還不住地胡言亂語:“房子,房子。”那天,縣報女記者許龍飛要做跟蹤采訪,正好來到龍飛村,見狀嚇了一跳,急忙找來幾個男人將唐不拽抬出山,攔了一輛過路車,送到了鎮(zhèn)衛(wèi)生所。在衛(wèi)生所,唐不拽躺了三天,醒來后的第一句話就是“我餓”。許龍飛跑到街上買回了五個鮮肉大包子,唐不拽三口兩口吃得一個不剩,吃完了還要吃。許龍飛說,老拽,病剛好,一次不要吃得太多,會噎住的。唐不拽環(huán)顧四周,問,我病了?許龍飛說,是啊,病得不輕呢,你老叫“房子,房子”。唐不拽說,咋會呢,我好好的,我得回去修路。

        從衛(wèi)生所出來,唐不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身子?xùn)|倒西歪,嘴里咕咕噥噥。許龍飛抄到前面,仔細(xì)打量他,一張老臉灰著,胡子頭發(fā)已經(jīng)半白了。這不是那個敢想敢做、天不怕地不怕的唐不拽,倒像一個連走路都怕踩死了螞蟻的農(nóng)村老大爺。許龍飛在心里說,自己以前的那些報道過于膚淺,過于表面化,只是停留在表揚好人好事上,她現(xiàn)在決定要寫出一個真實的唐不拽。

        唐不拽嘴上說回龍飛村修路,人卻往縣城的方向走。許龍飛認(rèn)為他真是中邪了,后來才知道,他回縣城不是養(yǎng)病,而是要把老營盤的門市部轉(zhuǎn)租出去。他要用這筆錢還債,還要留下一部分,在附近租間民房,把媳婦王會香、閨女蘭花梅花和菊花安頓下來。

        許龍飛去租住地采訪那天,王會香很警惕。一雙賊溜溜的眼睛打望了許龍飛,又打望了唐不拽。唐不拽解釋說,這是縣報的許記者,來看望咱家的。王會香聽說是記者,頓時淚眼漣漣,噎咽著說,他從不聽我的,自己想做啥就做啥,現(xiàn)在可好了,傾家蕩產(chǎn)了,這日子沒法過了。剛剛放學(xué)回家的小閨女菊花也說,自從爸爸回鄉(xiāng)修路后,我們就沒看過電視,沒錢買電視,我想看動畫片。

        許龍飛問起另外兩個閨女的情況。王會香擦了一把眼淚,說,要不是三個閨女爭氣,這日子真沒一點兒希望了。蘭花進(jìn)了縣一中,免了調(diào)節(jié)費,一萬多塊呢;梅花也升了初中,進(jìn)了火箭班;菊花上了小學(xué),期末考試拿了雙百分。

        許龍飛說,孩子讀書是大事,可不能耽誤了孩子。

        王會香撩起房當(dāng)中的一道拉簾,指給許龍飛看,又抹了淚說,咋能不耽誤呢,連張寫字的桌都沒有,就里一張床、外一張床,三個孩子都趴在兩張床上寫字。

        許龍飛轉(zhuǎn)身問唐不拽,向上面反映了嗎?

        這話問到心坎兒上去了,弄出這般田地,唐不拽也覺得主要是反映不夠,如果能反映到上面去,領(lǐng)導(dǎo)就重視,龍飛村的公路就能盡快完工,自己一家人的生活也能重新謀劃。于是悲切地說,咱一個農(nóng)民,能反映到哪里去,反映了又有啥用呢?

        許龍飛問,后悔嗎?

        唐不拽說,不后悔!就快熬到頭了,就一欠口氣,那路就差一兩百米……

        就差一兩百米,龍飛村的村民還是跨不出望尖山。一兩百米,也是一道大坎,一條深溝啊。許龍飛記住了這話。

        十八

        縣里搞“精兵簡政”,取締“文山會?!?,張成編的那個《決策與參考》和《政府工作動態(tài)》要合二為一,改為《送閱件》。主任來征求張成的意見,問他還想不想編?張成反問主任,想編是個啥意思,不想編又是個啥意思?如果你們搞“機(jī)關(guān)消腫”,那就把我先消掉好了。主任很嚴(yán)肅地說,縣里采取提前退休、脫產(chǎn)學(xué)習(xí)、自謀發(fā)展、置換身份等方法,對分流干部進(jìn)行合理安置,并給予政策性經(jīng)濟(jì)補助。鑒于你的腿有毛病,你還是選擇一種吧。張成想都不想,也不和吳欣商量,當(dāng)場就給主任寫了一份提前退休的申請書。

        退休前,張成還惦記著唐不拽,覺得是自己把唐不拽拖下了水。當(dāng)初為了幫陳保國拉政績,他讓唐不拽回鄉(xiāng)修路,結(jié)果搞了一個“胡子工程”,不是還有一兩百米嗎,那是一道大坎、一條深溝,不鏟了平了,哪怕是張成死了,想把骨灰運回龍飛村去都不成。趁退休報告還沒批下來,張成在琢磨,除了自己的那筆政策性補助,再找一筆錢給唐不拽,不管他修不修路,就算幫他填點兒虧。找誰呢?這事兒只有陳保國能辦到。

        張成想找陳保國好好談?wù)?,不談打他麻將,也不談自己的腿,只談唐不拽修路。去哪兒談?這好像是個問題。去辦公室不好,打眼,說話不方便;去陳保國的家最好,避人,又貼心。去也不能空手去,人家保國以前每次進(jìn)縣城來,還給他帶一兩斤茶葉,現(xiàn)在不興送茶葉了,興送金戒指。但張成煙酒不沾,每月的工資都悉數(shù)交給了老婆吳欣,找吳欣要錢買戒指肯定不行,她知道張成都辦了提前退休手續(xù),為這,她還和他惡吵了一架,惡吵也挽不回局勢,既然挽不回局勢,那就不用給誰板上釘釘再回腳了。可那戒指又從哪兒來呢?和吳欣結(jié)婚時,張成送過一個給吳欣,她天天戴在手上,只有晚上下班回家洗手時才脫下,這是一個機(jī)會。

        張成順手從衛(wèi)生間扯下一截衛(wèi)生紙,把戒指包好,又去書房找了一個縣政府的信封裝起來,趕緊出門。到了交通局宿舍,張成都不知陳保國的家門往哪邊開,問了門衛(wèi),人家告訴他燈最亮的那家就是。張成一瘸一拐,爬上三層樓,摁了門鈴,出來的是陳保國的媳婦,這個媳婦也不是原來那個,原來那個離婚了,現(xiàn)在這個沒見過張成,不讓進(jìn)。張成說是找保國局長的,說著就把信封遞了上去。保國的媳婦接過信封,這才告訴他,陳局長不在家,在足浴城和別人談公事。張成也不多說,又一拐一瘸地下樓,往足浴城趕。走在半道上,他想見了孟先生后如何說,他現(xiàn)在很害怕見到孟先生,用了人家的車,竟一直沒幫上人家的忙。但這是最后一次求人,他還是硬著頭皮進(jìn)了足浴城。孟先生正坐在大廳,也不知道張成將要提前退休,還是那樣殷勤,立馬站起來,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說,張秘書是貴人,總不肯賞臉來坐坐,今天終于來了。張成臉紅發(fā)燒,但心里有事兒,也顧不了那么多,直接問,交通局的陳局長來過嗎?孟先生說,來過,就在3包,我?guī)闳?。張成又問,和誰?孟先生說,和一老板。

        和老板能談啥事兒?張成說,我就在大廳里等等。

        一個鐘點過去了,又一個鐘點過去了,陳保國這才舒展地從包間里走了出來。張成發(fā)現(xiàn)他身后跟著的那個人,不是啥老板,而是唐不拽。張成都不好意思見陳保國了,更不好意思見唐不拽,雙手抱頭,把頭埋在褲襠里,等兩人出了足浴城,才敢站起身來。孟先生剛送完陳局長和唐老板,再踅回來和張成拉呱。

        張成說,除了陳局長,你也認(rèn)識那老板?

        孟先生說,認(rèn)識,他叫唐不拽。

        張成苦笑了一下,又說,你當(dāng)年奚落過他,記得不?

        孟先生很驚詫,把當(dāng)年的唐不拽和現(xiàn)在的唐不拽一回憶、一比較,覺得也沒啥區(qū)別。于是自打圓場,說,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他說自己是老板就是老板嘍。

        張成若有所思,又若無其事地說,那我也來足浴一下。

        洗完腳的張成,果然感覺一身輕松。用陳保國的話說,“可他媽的解乏了”。

        第二天,張成提前退休的報告被批下來了,他和辦公室的人一一握手告別,最后向主任匯報了自己的想法,說是要回龍飛村去住一段時間。

        張成現(xiàn)在具備了回鄉(xiāng)下去住的條件,兒子張恒考上了外地大學(xué),老婆吳欣昨晚發(fā)現(xiàn)他偷了金戒指,吵鬧了一宿,說要和他離婚。

        張成回鄉(xiāng)那天,并沒有見到唐不拽。唐不拽也不知道張成要回來,他腋夾窩里夾個破舊的人造革皮包,正在去北京跑錢的路上。

        十九

        轉(zhuǎn)眼間,蘭花都大學(xué)畢業(yè)了,梅花也參加高考,菊花升了初中。這一年,龍飛村的那條路還沒修好,就差一兩百米。唐不拽很焦急,能翻的門檻都翻了,能找的人都找了,現(xiàn)在也沒啥門道了。情急之中,他想到了縣報女記者許龍飛。

        唐不拽用那個尾數(shù)168的手機(jī)約見許龍飛,許龍飛說她已不做記者好幾年了,現(xiàn)在西藏旅游。唐不拽無不遺憾地說,你是好人,這輩子都會記住你。許龍飛哈哈大笑起來,說,老拽,我也忘不了你。還說,等我,我會回來看你的。

        唐不拽期待許龍飛快點兒從西藏回來,既然不能給自己幫忙上報,那見見她的一頭刺猬發(fā)、一身牛仔裝也心滿意足。一個月后,許龍飛真的回了,打電話問唐不拽,啥時有空,在哪兒見面?唐不拽把見面的地點安排縣工人文化宮,那里面的林陰道盡頭,有家叫“一生浪漫”的酒吧。

        這酒吧還是上次和老婆閨女們出來溜達(dá)時,看好了的。那時候的唐不拽覺得自己將來要是出息了,就每周末來一次。那時候的唐不拽只能心想心說,不敢讓老婆王會香知道,也不敢讓蘭花梅花和菊花知道。今兒個的唐不拽在出門之前,還著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向王會香要新衣穿,要雪花膏往臉上搽。王會香當(dāng)時還挺納悶的,問,干啥去?是相親呢,還是偷情?唐不拽說,瞎掰個啥呢,見記者。見記者,王會香就不得說,就放唐不拽出門。

        出了門,見了許龍飛,唐不拽的一雙手不知是伸過去,還是縮回來,既怕沒禮貌,又怕握疼了她。最后兩手朝前一攤,將許龍飛引進(jìn)了酒吧。坐定,唐不拽問許龍飛,你想喝點兒啥?

        許龍飛說,你還是省點兒,回龍飛村修路去吧。

        唐不拽不自在,半晌才說,也不靠這點兒錢。

        許龍飛說,老拽,你那錢來得也不容易,還是我請你吧。

        說完,她要了兩杯威士忌,挺貴的,五十元一杯,和洗一只腳差不多一樣的價。不像個女人,挺大方的一個假男人。唐不拽心想。直至現(xiàn)在,他還不知道許龍飛的底細(xì),人家那是老革命的后代,爺爺在望尖山上打過游擊,所以才給孫女兒起了“許龍飛”這個名兒。她本是省城大報的記者,因為心情不好,前幾年辭了職,躲進(jìn)這望尖山,一邊尋找爺爺當(dāng)年的足跡,一邊給縣報做客串。那筆五萬元的捐款,正是許龍飛的爺爺看了孫女兒的報道后,才寄給唐不拽的。

        許龍飛今晚還是一頭刺猬發(fā),一身牛仔裝。唐不拽看了一眼,眼前這個像男人一樣的女人,讓他有了壓抑感。于是緊張地問,想說些啥呢?

        許龍飛說,還是說說你修的路吧。

        一提起那路,唐不拽既興奮,又無奈。他嘆了一口氣,說,就差一兩百米,我可是不行了,又沒個兒子。如果有個兒子,讓他接著干。

        一只破舊的人造革皮包就在屁股后面放著,唐不拽一摸一個準(zhǔn),從里掏出計算器來,擺在掌心上,開始做算術(shù)。嘴里還不停念叨,再投個十萬八萬的,也就差一兩百米。可就是這一兩百米,比生個兒子還要難。

        許龍飛大笑,說,老拽,你真逗,孫子輩的事兒你也安排好了吧?你給三個閨女的嫁妝是不是縣城西邊的稻花苑A棟?三套?每套一百多平米?你和你媳婦在東城頭,老營盤農(nóng)貿(mào)市場168號,還有全部產(chǎn)權(quán)?你和你媳婦,啥都不愁,只管坐吃租金?

        舉杯的手放在嘴邊上,酒杯靠在牙門上,唐不拽直打冷顫,嘴里發(fā)出了一陣乒乒乓的聲音,臉上的汗珠子也往下掉。猛一口,喝下這杯摻和了汗珠子的洋酒,唐不拽才慢慢穩(wěn)下神來,心說,這老娘們記者真厲害,啥都查出來了,他和陳保國之間的那些濫事兒,也查出來了吧?省里破格下?lián)艿哪菐坠P修路錢,不給唐不拽,說帶帽兒可以,但要對口入賬,對口入賬就是給縣交通局,縣交通局就是陳保國說了算。上面發(fā)了話,中間有陳保國,下面的唐不拽也能仰起脖子,接一口漏水喝。

        兩人不言語。最后還是許龍飛主動,付完酒錢,甩了甩刺猬頭,抖了抖牛仔裝,大步邁出了“一生浪漫”的門。臨了,又掉頭說,再見,老拽!唐不拽還愣坐那兒,忽然覺得身后有一陣風(fēng)卷來,他在想,還要不要把那一兩百米的坎兒或溝兒,給鏟了、給填了。

        一股熱血直往腦門沖。媽媽的,這洋酒,有了后勁兒。唐不拽低下頭,那血開始往低處走,接著在身體里亂躥。再躥下去,恐怕連褲襠里都有了力量,唐不拽頓時慌了神,起身就走,邊走邊言語,錢是個啥?錢是屌!有屌不用,那還是個爺們嗎?

        后記:最近,縣里流傳一則笑話。說,一老農(nóng)忽然心血來潮,上山去釣魚,結(jié)果被魚兒拖下了水。老農(nóng)怕自己被魚兒吃了,就不停地從口袋里掏誘餌。魚兒受到條件反射,不停地往老農(nóng)的口袋里鉆。等老農(nóng)掙扎上來,那口袋里竟裝滿了魚兒。笑話傳到代理縣長陳保國那里,陳縣長說,無稽之談,純屬扯淡!更有好奇好事者,追根溯源,找到唐不拽,拉住唐不拽,非要翻看他的口袋不可,結(jié)果翻出一個小型計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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