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90年代中,鄭逸梅先生去世后,他收藏過的一批尺牘流出上海到了浙江,我在老家海寧陸陸續(xù)續(xù)見過一些,少說也有幾十通吧,記得有白蕉、王蘧常、蘇淵雷、俞平伯、潘景鄭、周谷城等人,都還是毛筆,寫在有光紙上。白蕉的那一通,只是一個便條,托人取東西:俞平伯那封,謝送書,可能落筆時有誤,信紙上寫錯的地方剪掉了一塊,又在挖補過的地方,工工整整又寫上一字。信都很短,典型的應酬尺牘。收藏者想出讓,每通開價在50至60元之間,不算貴,我嫌尺牘的內容太單調,又寫在有光紙上,不好保存,沒有要?,F(xiàn)在想起來有點后悔,像這樣一批典型的應酬書札,好像不能完全抹殺它們的價值,要了解舊時代過來的那輩知識分子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這批應酬“尺牘”就是很好的材料。等我明白過來,這批尺牘早已不知流落誰家之手。
有一年,還是在海寧,我見到一批從詩人朱大可家散出來的尺牘、詩稿,不敢確定它們的寫作年代,想起來應該是50年代末到70年代中期的東西。這些文化老人晚年無事可做,日以敲詩為樂,寫完了,在熟悉的朋友圈里傳觀,友朋們以詩代柬,互相唱和,無形中形成了一種交流。這種體裁成為當時老年知識分子溝通感情、交流思想、驅趕岑寂的一條紐帶,舊詩成了僅次于尺牘可以在小范圍里流通的語體。我看到過他們以“電風扇”為題的吟詠,就是這樣狹窄的題目,也沒有束縛老詩人們的想像力,調動他們的全副知識背景,把一個枯燥乏味的題目做得興趣盎然。收藏者則利用工具書查找確定尺牘、詩稿作者的來歷,好向購藏者要價,這是名人墨跡。我那時只看重與藝術史有關的文字材料,除此之外的東西一瞥而過,看過也就看過了。
機會接二連三擦肩而過,但我還是零零星星收得一些小東西,如詩稿、文稿,內容已越過尺牘的范圍,但和尺牘一樣,為我喜歡。如沈禹鐘題陳小翠“翠樓吟草”墨稿,寫在朵云軒信箋上,寄給朱大可。沈禹鐘是南社的捷才詩人,浙江嘉善人。沈先生的友交不乏著名書家,他本人的字寫得實在不高明,看不出一點詩人氣質,顯得木訥板刻。我收沈先生詩稿的原因,是母親與他同鄉(xiāng),而這又是題給著名女詩人陳小翠的。還有朱大可親筆撰寫的“仲弟其石事略”,這份小傳用蠅頭小楷寫在春明出版社的稿子上,字寫得很精,米粟大小的模樣,一筆不懈,閑時展觀,體味到這位報人兼詩人的老輩文化人深湛的書法功底,手跡是可以視作藝術品的。老一輩文化人不少有這樣的功夫。我收藏的施蟄存先生雙鉤“壽”字也是如此,墨跡是這位已故的文壇老將70年代末寫的。這些名人墨跡里的異品,當時收藏者可不那么看好,也多虧原他們不看重,我才得以用自己的作品和他們交換。
后來這樣的機會不是沒有,但我都沒趕上。像嘉興的張振維、許明農先生去世,從他們家都流出過一些好東西。我曾在友人家里看到過一副蒲華的對聯(lián),原是張先生的舊藏。對聯(lián)沒有署款,從筆墨上看,卻是標準的蒲家風范。像這樣的東西,作為歷史名城的嘉興,以前是很多很多的,不值什么錢。張先生是黃賓虹的學生,雖然上的是新式藝術學院,但他酷愛中國傳統(tǒng)里的精華。蒲華是嘉興籍的海派書畫家,張先生長期執(zhí)掌嘉興圖書館,對鄉(xiāng)邦文物素抱關心,人家看不上的,他都收,結果物聚于所好,家里成了變相的嘉興籍歷史文化名人文物的避護所。張先生在對聯(lián)的二邊寫滿了跋語,考證對聯(lián)的寫作年代,兼及蒲華的佚事。藏家說,出很低的錢就買到了,這是很好的鄉(xiāng)邦文獻,可惜我沒緣。我手頭只保留著張先生寫給我的二通尺牘,儒者風范,不言自見,今世已很難再遇到這樣的敦厚長者了。
許明農先生是中醫(yī),我曾到“煙雨簃”去拜訪過他。在他那間彌漫著藥香的書齋里,把玩陳列在案頭的黑陶印,欣賞張掛在壁間的名人書畫,美不勝收。七八十年代許先生經常坐車到嘉興周邊縣城走動,遇到可心的東西,就與主人商量,出少量的錢收過來,手頭攢積了不少名人墨跡、印譜。他是真喜歡這些東西,視它們?yōu)樯?。他自己除了做黑陶,刻印,也工書法,寫得一手嘉道時期流行的碑體書,厚實中帶著點拙澀,很得嘉興前輩張廷濟的音容笑貌。他寫信從來就用毛筆,從從容容不迫促,寫完還要加蓋印章,我手上存的許先生書札通通都如此。許先生謝世后,他的珍藏先后散出。物聚物散,正像前人說的“有定數(shù)”的。我在北京,聽著從江南傳來的某人又收得許先生藏的某某東西之類的消息,只有翹首南望,獨自黯然傷神了。
這類事隨著時間的推移還在不斷發(fā)生。以我熟識的江蔚云先生為例,2000年初去世,他平生精力所聚的現(xiàn)當代名人墨跡又會流向何處呢?據(jù)我所知,江先生的藏品生前就散出過一些,我在上海看到過朵云軒藏的一通黃賓虹手札,就是寫給他的。年輕時江先生仗著殷實的家底,廣事現(xiàn)當代名人書畫的收羅,居然十分可觀。他是大戶人家出身,解放后產業(yè)沒有了,少爺脾氣還那樣,出手依然闊綽。到了晚年,積蓄漸漸盤空,微薄的退休金終于不敷家用,于是只得拿心愛的藏品去換柴米,盡管賣出去的都是小東西。但他守了大半輩子,有感情,到底還是有點難舍難分的。現(xiàn)在江先生走了,那些字畫的“人緣”隨之也散去了,真是“物是人非”,等待珍物的命運是不是就此“星散”,沒法猜測也不敢去想。
還記得一位旅美學者去年在北京對我說過一句話:電腦時代,我們的尺牘文化真的走到了沒落的邊緣?我不是悲情主義者,想想,也真是一個問題。面對前人的書札墨跡,我們能為還在延續(xù)的尺牘文化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