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聊齋志異》中的許多篇章,多有本事可考。然而《珊瑚》一篇,迄今未見有人考出本事。檢《后漢書·烈女傳》中之《姜詩妻傳》,其故事情節(jié)、形象體系、典型人物、思想內(nèi)容四個方面均與《珊瑚》相類。故可考證為《珊瑚》一篇的本事。
關鍵詞:珊瑚;聊齋志異;本事;考證
中圖分類號:I207.23 文獻標識碼:A
《聊齋志異》中的許多篇章,多有本事可考。關于這一方面的考證與研究,前輩學者及今之后進亦多有涉及。其中尤以朱一玄先生《〈聊齋志異〉資料匯編》一書最見功夫。此書于開卷第一部分列“本事編”,共考出《聊齋志異》中139篇的本事262則 [1] (目錄),可見功夫與水平。如果像現(xiàn)在的年輕學者一樣作學問,每篇本事寫一篇文章,那“成就”便可想而知了,可惜朱先生沒有那樣做,“成就”當然就小多了。然而在朱先生的“本事編”中仔細查找,雖然洋洋139篇作品中考得本事多達262則,可是卷十中的名篇《珊瑚》卻不在其列。另查各種“蒲松齡研究資料目錄索引” [2] (P270),也未見有人考證《珊瑚》一篇的本事。前此因翻閱正史,見名列“前四史”之一的《后漢書·列女傳》中有《姜詩妻傳》一篇,人物、事跡頗類《聊齋志異》中的《珊瑚》。兩相比對,更類!竊以為堪稱《珊瑚》本事。好在原文篇幅不長,今抄錄如下,以與同好者共同探討:
廣漢姜詩妻者,同郡龐盛之女也。詩事母至孝,妻奉順尤篤。母好飲江水,水去舍六七里,妻常溯流而汲。后值風,不時得還,母渴,詩責而遣之。妻乃寄止鄰舍,晝夜紡績,市珍羞,使鄰母以意自遺其姑。如是者久之,姑怪問鄰母,鄰母具對。姑感慚呼還,恩養(yǎng)愈謹。其子后因遠汲溺死,妻恐姑哀傷,不敢言,而托以行學不在。姑嗜魚鲙,又不能獨食,夫婦常力作供鲙,呼鄰母共之。舍側忽有涌泉,味如江水,每旦輒出雙鯉魚,常以供二母之膳。赤眉散賊經(jīng)詩里,弛兵而過,曰:“驚大孝必觸鬼神?!睍r歲荒,賊乃遺詩米肉,受而埋之,比落蒙其安全。永平三年,察孝廉,顯宗詔曰:“大孝入朝,凡諸舉者一聽平之?!庇墒墙园堇芍?。詩尋除江陽令,卒于官。所居治,鄉(xiāng)人為立祀。
這篇作品雖然篇幅很短,不足三百字,但與《珊瑚》對讀就可發(fā)現(xiàn):二篇在故事情節(jié)、人物形象體系、典型人物、思想內(nèi)容四個方面皆有驚人的相似之處。
首先是故事情節(jié)?!督娖迋鳌返幕竟适虑楣?jié)有這樣幾部分構成:姜詩妻事姑至孝,奉順尤篤,只因汲水值風,“不時得還”,以致母渴,即被姜詩“責而遣之”。詩妻沒有回娘家,而是“寄止鄰舍,晝夜紡績,市珍羞,使鄰母以意自遺其姑。如是者久之,姑怪問鄰母,鄰母具對。姑感慚呼還,恩養(yǎng)愈謹。其子后因遠汲溺死,妻恐姑哀傷,不敢言,而托以行學不在。”善有善報,舍側涌泉,泉出雙鯉;赤眉兵過,比落蒙其安全;姜詩由是入仕,除江陽令。而《聊齋志異》中的《珊瑚》篇的基本故事情節(jié)則是:安大成妻珊瑚性嫻淑,而姑沈氏悍不仁,遇之虐,“觸物類而篤之,意皆在珊瑚”,安大成無奈,“遂出珊瑚”。方出里門,珊瑚自殺,未遂,止安大成族嬸王氏家。沈氏聞而登門問罪,王氏據(jù)理以對,沈氏“慚沮大哭而返”。珊瑚意不自安,遂往投沈氏之姊于媼家。大成之弟二成娶妻臧姑驕悍戾沓,尤倍于母。母郁抑成病。大成告姨母于媼,值珊瑚而不敢告母。于媼至大成家,從此媼家無日不有人來,以甘旨餉媼,卒無少間。沈氏了解真情,知“向之所饋遺而奉事者”為珊瑚,慚痛自撻,“遂為姑媳如初”。大成兄弟析居,大成與珊瑚獲善報,二成與臧姑獲惡報。由此以上對比可見,雖然《珊瑚》于鄰母王氏之外增加了一個于媼,在大成之外增加了二成和臧姑,但基本故事情節(jié)是一致的。尤其是出婦,婦寄居鄰舍,紡績以供母,母慚愧呼婦歸,這一故事基干。由此可見,《珊瑚》顯然是在《后漢書·烈女傳·姜詩妻傳》的基礎上加工創(chuàng)作而成的,后者顯然堪稱前者的本事。
其次是形象體系。《后漢書·列女傳·姜詩妻傳》的形象體系由四人組成:姜詩妻、姜詩、姜詩母、鄰母。其他次要人物則有姜詩子、赤眉散賊、顯宗、鄉(xiāng)人等。而《聊齋志異·珊瑚》的形象體系則較為復雜,除珊瑚、安大成、大成之母沈氏、鄰居族嬸王氏外,安大成家中尚有大成的弟弟二成、二成之妻臧姑等,安大成家庭之外尚有安大成的姨母于媼等。將兩篇作品的形象體系進行比較則不難發(fā)現(xiàn),基本的形象體系如出一轍?!渡汉鳌分邪泊蟪杉抑须m然多出了二成和臧姑,但是這兩個形象顯然是作為大成和珊瑚的陪襯而出現(xiàn)的。尤其是臧姑,這一形象的設置顯然是為了更好的突出珊瑚的“性嫻淑”,“無怨色”。這一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形的女性形象之所以塑造得栩栩如生,如在目前,臧姑的陪襯不無作用。善用對比與襯托的藝術手法塑造人物,正是聊齋先生之所長。安大成家庭之外雖然多出了大成的姨母于媼,但細讀《姜詩妻傳》和《珊瑚》則可以發(fā)現(xiàn):于媼顯然是大成族嬸王氏的影身。聊齋先生之所以增加這一形象,一方面無損于主要形象體系和主要故事情節(jié),另一方面是為了增加故事情節(jié)的復雜性,并借于媼之口,更為合情合理地發(fā)表自己對于家庭問題的若許看法。如“小女子百善,何遂無一疵”等等。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兩篇的形象體系大同小異,前者顯然是后者的本事。
再次是典型人物。典型人物在文藝學的范疇內(nèi)又可稱之為“典型形象”、“典型性格”甚至可省之為“典型”。通常指作家運用典型化的藝術手法,在文學作品中創(chuàng)作出來的具有鮮明形象的獨特個性的藝術形象。典型人物不但具有鮮明、獨特的個性,是恩格斯所說的“這一個”(《致敏·考茨基》),而且能反映一定的社會本質的某些方面,表現(xiàn)人的某些共性特征,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從這一角度講,《姜詩妻傳》和《珊瑚傳》雖然都寫了多個人物,但能稱得上典型人物的只有姜詩妻、姜詩母、珊瑚、大成母沈氏四人而已。也就是說,只有婆婆和兒媳兩種典型而已。先看婆婆:《姜詩妻傳》中的婆婆雖然作者范曄為長者諱,沒有直言其兇悍悖惡,但從“好飲江水”,其兒媳必須從六七里外的江中“溯流而汲”,后因值風不時得還便使兒子“責而遣之”;后來孫子長大,竟因遠汲溺死;嗜魚鲙,須兒子夫婦力作方能供之,且呼鄰母共食等情節(jié)看,兇悍悖惡可想而知。這一典型性格,與《珊瑚》中的大成母沈氏“悍不仁”,虐待兒媳,“觸物類而罵之”,至使大成“遂出珊瑚”,完全一致。再看兒媳:姜詩妻對婆婆是“奉順尤篤”,婆婆好飲江水,水去舍六七里,妻常溯流而汲。因值風不時得還,致使母渴被遣,乃寄止鄰舍,任勞任怨,晝夜紡績,市珍羞以遺其姑,久之姑知,始“感慚呼還”。還后孝順尤加,終得善報,可見是一賢妻良母的典型。而《珊瑚》中的珊瑚則更是“性嫻淑”,婆婆沈氏“悍不仁,遇之虐”,“珊瑚無怨色”,每旦往朝。后值生疾,沈氏即謂其誨淫,竟至大成遂出珊瑚。珊瑚自殺未遂,寄止鄰舍族嬸王氏。沈氏知之,竟怒詣王氏誚讓,珊瑚遂投大成姨母于媼處,從于媼紡績以自度。后沈氏病,竟能使于媼餉之,且卒無少間。沈氏知之,泣數(shù)行下,“遂為姑媳如初”,后生二子,皆舉進士,得善報??梢娖涞湫托员冉娖抻羞^之而無不及,同屬一類形象。在中國封建時代的家庭中(其實現(xiàn)在也還有這一現(xiàn)象)婆媳關系很容易產(chǎn)生矛盾,從而影響家庭團結,社會和諧。這一點筆者在《〈聊齋志異〉家庭問題初探》一文已有專門論述 [3] (P151)。如果從這一角度講,《后漢書·烈女傳·姜詩妻傳》不但是《珊瑚》的本事,也是同類其它作品的本事,如呂劇名作之一《小姑賢》等。塑造典型形象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中心問題之一,小說尤其如此。典型人物“比普通的實際生活更高,更強烈,更理想,因此就更帶普遍性?!?[4] (P818)典型人物具有豐富的社會文化內(nèi)涵,又能給人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能達到深刻的社會認識作用和教育作用。從這一方面講,《姜詩妻傳》所塑造的這一組典型人物無疑具有了深刻而長遠的社會意義,絕不是單單影響《聊齋志異》、作為《珊瑚》的本事而已。
最后看思想內(nèi)容。思想內(nèi)容是文藝作品所塑造的全部藝術形象以及這些藝術形象所構成的故事情節(jié)所體現(xiàn)出來的社會思想。從這一角度看,《后漢書·烈女傳·姜詩妻傳》通過塑造姜詩妻這一賢妻孝婦形象,通過遠汲、被遣而晝夜紡績、珍饈供母、子遠汲溺死而不告母、力作供鲙、終得善報等一系列故事情節(jié),明確地告訴我們,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即歌頌孝道。作者惟恐言之不明,又借赤眉散賊之口和顯宗之詔進一步明確地說:“驚大孝必觸鬼神?!薄按笮⑷氤?,凡諸舉者一聽平之。”這里所說的“大孝”,表面上看雖指姜詩,但從全文看顯然是通過姜詩妻這一典型人物表現(xiàn)出來的。《聊齋志異·珊瑚》篇的思想內(nèi)容要復雜的多,除歌頌孝道之外,也有對沈氏這一?;奁牌诺呐?。然而在批判沈氏的同時,作者也沒有忘記借于媼之口,進一步塑造珊瑚這一孝婦典型,以進一步頌揚孝道。尤其是稱其“當怨者不怨,則德焉者可知;當去者不去,則撫焉者可知。向之所饋遺而奉事者,固非予婦也,爾婦也”一段,直使沈氏幡然悔悟,“泣數(shù)行下”,“遂為姑媳如初”。且增加了二成與臧姑兩個人物,也顯然是為了便于運用對比和襯托的藝術手法進一步塑造珊瑚這一典型人物,以頌揚孝道。即便如此,作者似意猶未盡,于文末以“異史氏曰”的形式評論說:“不遭跋扈之惡,不知靖獻之忠,家與國有同情哉!逆婦化而母死,蓋一堂孝順,無德以戡之也?!敝袊糯鷼v朝歷代均以孝道治天下,出現(xiàn)這樣的作品,理所當然。蒲松齡作幕高郵,有《樹百問余可仿古時何人,作此答之》詩:
重門洞豁見中藏,意氣軒軒更發(fā)揚。
他日勛名上麟閣,風規(guī)雅似郭汾陽。[5] (P464)
既以郭子儀自詡,見《后漢書·姜詩妻傳》后,思弘揚孝道,以厚民風,以治國家,取以為本事,演而為《珊瑚》,發(fā)“不遭跋扈之惡,不知靖獻之忠,家與國有同情哉”之嘆,也就不足為奇,順理成章了。
今檢朱一玄先生《〈聊齋志異〉資料匯編》及其他考證《聊齋志異》本事的論著,見其本事多出自文人筆記、方志野史、傳奇小說等,罕有出自正史者。既然《珊瑚》的本事出自正史《后漢書·烈女傳》,那么隨著《聊齋志異》研究的進一步深入,隨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的進一步深入,相信還會有新的本事材料從正史甚或儒家經(jīng)典著作中發(fā)掘出來。這樣,不但可以開擴、深入蒲松齡和《聊齋志異》的研究,也可以從中尋繹出中國文學、中國小說與傳統(tǒng)經(jīng)學、史學關系的蛛絲馬跡,探討出中國文學、小說的發(fā)展規(guī)律,從而為弘揚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辟出一條新的途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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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恒展.《聊齋志異》家庭問題初探[J].蒲松齡研究,198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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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清)蒲松齡.蒲松齡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