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的火車

1956年出生在鄉(xiāng)下的我

1979年才看見火車

那是一個春天的午后

在站前廣場，隔著墻

踮起腳，我看見一列火車

還有大地緩緩的顫抖

一起開進丹東火車站

我的驚喜、激動和向往

比這列火車還長

此后，每次要坐欠車時

1979年那列午后的列車

會及時地開過來

坐上去之后，我常常想

一部分生活是不會脫軌的

并且一直開下去

依據

我還相信生活

因為看見有人還會流淚

不是一個，不是兩個，也不是三個

不是一次，不是兩次，也不是三次

生活總有被淚水打濕的部分

而且，這一塊干了

那一塊又濕了

濕了的地方，也有我的淚水

我也因此還相信一部分自己

我知道

一位詩人說：

“我不知道誰有資格把自己比喻為樹”

我也同樣不知道

但我知道

沒有哪一棵樹

愿意把自己比喻成人

內部

“內部”這個詞

從各個角度看上去都是圓的

像蘋果，梨，桃子

能夠進去的

是找到了那個不易發(fā)現(xiàn)的洞

然后，再模仿一種很容易想到的姿勢

看桃花

她們要去看桃花了

約我一起去

我說你們就是桃花呀

我還上哪里去看呢

這個比喻沒有攔住她們

桃花們去看桃花了

望著她們遠去的背影，我想

詩人的想象是一棵果樹

常常是很容易在詩里開花

卻很難在詩外結果

單身蜻蜓

一只蜻蜓

伏在另一只蜻蜓的后半身

飛，飛，飛……

飛成一只四只翅膀的蜻蜓

這是戀愛的季節(jié)

那么多雙蜻蜓都這樣飛

一只蜻蜓飛過來了

是自己飛，兩只翅膀的飛

時高時低，時低時高

——飛向哪里呢

是飛向不再單身的方向嗎

這是我的猜測

那只蜻蜓飛過來看了我一眼

然后逃也似的飛

最后一次用力時

把我的視線折斷在半空中

小魚之死

清晨發(fā)現(xiàn)你時

你躺在地板上

水做的睡衣

早已經風干

目光也風干在眼眶里

只有兩厘米長的你，此前

游過了怎樣的“魚生”經歷

身邊是一個魚缸

兩尾小魚停在水里

好像在想

跳出去?還是不跳?

這是一個問題

圓滿的悲劇

激流之中，卵石

依然在碰撞

只是

角度是圓的

聲音是圓的

傷是圓的

疼也是圓的

與當初把棱角扔在水里相比

這才是一場圓滿的悲劇

雨后

白云，一朵一朵，停在空中

藍天，一片一片。不斷轉移

如果有一只鳥飛過

會把白云和藍天

飛得更高，更遠

或者更低。更近

沒有鳥

一輛黑色轎車在高速公路上飛

像一只低飛的鳥

飛在比喻里

車窗里飄出的笑聲

抵不上半句鳥鳴

大地。雨后的美

沿著一條道路

高速地消失

空房子

空房子沒有空

兩個人的體溫加在一起

還是73.2攝氏度

指紋還在撫摩指紋

每一處，都不需要辨認

婀娜的燈光

還是在旋律里彎下身去

而緩緩展開的姿勢

還沒有緩緩地收攏

門牌號上

四個沒按順序排列的數字

還是那么熟悉地擠在一起

你是誰

從兜里掏出一張紙片

上面寫著一個手機號碼

每一個數字我都認識

所有的數字加在一起就不認識了

不像眼睛、鼻子、嘴加在一起

能認出某個人的臉

——這是一張沒有寫姓名的紙片

我沒有把電話打過去

因為不愿意聽到一串數字問

——“你是誰?”

不愿聽到這句詢問之后

急促而又遲緩的沉默

前面

十字路邊

站著一個鄉(xiāng)下女人

腳旁邊是五只公雞

一根麻繩拴著雞腿

一個路人走了過來

問過價錢

把雞挨個拎起

突然，一只雞跑了

女人先是一愣

撒腿便追，追

所有的路人都站住了

看一個女人追一只雞

雞邊跑邊飛

女人邊喊邊追

城市真大呵，街道在后退

女人已流下大滴的淚水

這是臘月末的一天

一個人的圍追堵截還在繼續(xù)

前面就是春天的節(jié)日

一棵矮矮的樹

枝努力地舉著葉

葉離地面還是那樣近

夜里最早掛上露水

幾只螞蟻沒用歇息

一口氣就爬了上去

像一棵大草

緊跟著陽光

一心保持向上的力量

不像那些高大的樹

不斷張望風雨的同時

還惦記著不能比身旁的那棵矮一寸

羨慕

螞蟻的臉很小

小到一滴露水

能同時照十張螞蟻的臉

因為小，或是最小

螞蟻翻臉的速度最快

最快地表達憤怒的情感

而正在看螞蟻的我

翻一次臉，需要幾個月，一年

甚至更長的時間

只有此時

入夜，一棟棟高樓

亮起了一格子一格子的燈光

像一盞盞碩大的燈籠

低懸于大地之上

遠遠望去是那么輕，那么輕

輕得仿佛可以隨手提走

此時，也只有此時，我聽見

大地漸漸消失了負重的喘息聲

走廊

走廊長得有些幽深

兩側是辦公室

門，對偶似的站著

偶爾會同時打開

像一次簡短有效的對話

不像辦公室里的人

經常面對面地講話

講了很長時間

也沒有打開什么

花開

花開，是撕疼的過程

一層一層地撕

外面的一層剛剛撕開

里面的一層已經開始

圓形的撕。尖形的撕

撕開，一片片的疼

疼，一片片地撕開

之后，露出成塊的色彩，成條的芳香

美在展示的過程中

都忍受過一些什么呀

或許，還不止于疼

口令

“立正!”

“稍息!”

“向前看齊!”

操場上，一群剛入學的孩子

正在一遍遍地練習——

你看看我，我瞅瞅你

還不懂為什么要這么做之前

生活已經向他們發(fā)出了口令

“別東張西望，集中注意力!”

孩子們，聽口令吧，“向前看齊!”——

陽光

一寸不差地布置在雪地上

比雪還白，還涼

但沒有雪深

比雪地上的風還陡峭，還忙亂

只是找不到落實的角度

更不用說深入

隔絕有時就如此純潔

像陽光下的雪

21點35分

一個初秋的夜晚

坐在一塊石頭上

我感到一種久違的溫熱

像坐在老家的火炕上

而手表的指針

已指向21點35分

剛剛過去的午后陽光扎實

這塊生性冰涼的石頭

在被陽光滲透之后

把溫暖抱得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