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山，東西走向。它莽莽蒼蒼橫亙在D縣和鄰縣交界的地方，它的主峰是這個地區(qū)海拔最高的山峰，兩側(cè)山脈像一個巨人的兩只胳膊一樣，把青山大隊(duì)緊緊地?fù)г趹牙铩？墒蔷幼≡诖笄嗌綉牙锏娜藗?，并沒有因?yàn)榈玫竭@份呵護(hù)而興旺起來，不知他們的先人在這里生活了多少年多少代，經(jīng)過了多少次的日升日落，依然是那么幾十戶人家，不聲不響地過著平鋪直敘的日子。村子里就一片寂靜，就連站在村頭的幾只老犬都找不出可以讓它們狂吠幾聲的理由。凡來到這里的人都會有一個共同的感覺，這里的生活靜悄悄。

不過在村子的最北面，有一間用毛石堆起的小屋，幾乎沒有窗，門也很窄?？墒俏堇锊粫r地傳出叮叮咚咚的錘聲，隨風(fēng)飄蕩，像是從山谷里流出的一股清泉一樣悅耳動聽。時而有人牽著或?；蝰R在小屋的門前走動，這里便成了這個山村唯一有聲響的地方，這就是青山大隊(duì)的烘火爐。有烘火爐自然就有打鐵的師傅，甚至還有徒弟。這里的掌鉗領(lǐng)錘的師傅是個年近五十的老鐵匠，名叫王玉湖，因?yàn)樗麗酆染疲驗(yàn)樗染茣r，從不用杯子和碗之類的容器，而是捧著個錫制的酒壺像吹喇叭一樣一口口地喝著，所以村里人就給他起個外號，全稱叫鐵匠老酒壺，簡稱叫老酒壺。老酒壺只喝散酒，不喝瓶裝酒，他把瓶裝酒一律稱作名酒，他說酒有品，人有等，打鐵的人只配喝散酒。但是他卻忘不了把打來的散酒裝進(jìn)錫制的酒壺里，他說，喝酒不能用杯，更不可用碗，只有裝進(jìn)酒壺里，這樣喝起來才酒味十足。

老酒壺五十年代學(xué)藝，六十年代出徒，七十年代成名。他之所以成名了，是緣于他打出的鐵活輕巧耐用，且樣式美觀。他打出的鐮刀，盡管使用得年深日久，最后磨損得只剩個月牙牙，可是刀刃仍不卷不鈍，這叫鋼口好；打出的菜刀，又薄又輕，不開刃就能切肉，這叫刃口好。所以不論在集貿(mào)市場上還是在供銷社都是搶手貨，可稱得上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飘a(chǎn)品。這樣以來，求親托友要跟他學(xué)徒的人就多了起來，但他說，我這是共產(chǎn)黨的買賣，我個人沒有收徒弟的權(quán)力，人事問題需要組織上安排。人們一聽叫他帶個徒弟，這里又牽涉到共產(chǎn)黨又牽涉到組織，還屬于人事問題，加上他一臉神圣的表情，就感到問題很嚴(yán)重，也就只好作罷。一天，他的小舅子領(lǐng)著兒子來拜師，還拿了兩瓶酒?？伤钢驹诿媲暗钠拗墩f：不行，這個體格放在爐里都煉不出一把焦子來，能打鐵嗎?再說，就是體格行了也不行，這烘火爐是我們大隊(duì)的隊(duì)辦企業(yè)，不能安排別個大隊(duì)的人。話說到這里本來就夠份了，可他偏偏又加了一句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站在旁邊的老伴一聽不高興了，就吼了一句說：他是外人嗎?他是你小舅子。小舅子聽了這些話，氣得臉都發(fā)青了，說：你不收這個徒弟就拉倒，憑什么說我兒子煉不出一把焦子來?嫌我兒子長的小，可你連這樣小的還沒有呢，像你這樣的人叫你絕后就對了。誰知這句話又刺痛了老酒壺的老伴，她一輩子沒開懷兒，自己的弟弟說這話，就像往她的臉上打巴掌，就又兇兇地對她弟弟吼了一句：說這么多放屁拉騷的干什么?沒有話說你就滾，別在這惹我心煩。小舅子站起身來拉著兒子便往外走。老酒壺?cái)r住說：把你這兩瓶酒拿走，我是不喝瓶裝酒的，不信你問問你姐。老伴沒好氣地說：我不知道!

老酒壺晃了一下頭，尷尬地笑著說：你怎么屬瘋狗的，東咬一口西咬一口。

老鐵匠選徒弟的條件是很苛刻的，一要身強(qiáng)力壯。他說這樣才能掄得動大錘，拿得起鐵匠的活，二要嘴笨心巧，他說這樣才能多干活少說話。他現(xiàn)在的徒弟李文山就是憑上面的條件被他選中的，多少年來，師徒二人就在這間小屋里，成天錘聲叮響，汗水摔八瓣，餓了有餅子就咸菜充饑，渴了一碗涼水下肚，再排出幾個響屁，就一了百了，別無他求。悠悠歲月在他們的錘聲中消失，不留任何痕跡，那繚繞的煙火卻使兩個人的臉上失去了血色，過早地衰老，但他們卻是無怨無悔。特別是老鐵匠臉上的一道道深深的皺紋，像刀刻的那樣棱角分明，那對被煙火薰得有些渾濁的眸子，像看不見底的深潭，幽暗、冷峻。總之，一眼看上去，他就像一座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雕像。所以，美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下來寫生，都爭著讓他當(dāng)模特，又是畫像，又是拍照，說他這張臉很有滄桑感。他雖然說不清楚什么是滄桑感，可他知道這些大學(xué)生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多少年來烘火爐給他塑造了一個不平常的面孔。

他還清楚地記得，在他十八歲那年，父親在剩下最后一口氣時，把他叫到面前說，你去學(xué)鐵匠吧?，F(xiàn)在大煉鋼鐵，鋼鐵一多，鐵匠就有活干，有活干就餓不死。顯然這是一個農(nóng)民的求生邏輯，可就是這種似是而非的邏輯，決定了他這一生的命運(yùn)，也奠定了他謀事做人的原則。

于是，他白天學(xué)打鐵，晚上就和大煉鋼鐵的人一起，砌爐子煉鐵，他希望遍地開花的小煉鐵爐都能煉出鐵來，希望我們國家成為一個鋼鐵大國?？墒菦]想到，等爐子熄火后，鐵水都凝固在爐底上，成了沒法用的廢鐵疙瘩，他心里很難過，就像看到了自己要失業(yè)那樣難過。后來師傅知道了說：你是打鐵的，不是煉鐵的，那煉鐵爐我見過，比樓房都高，就你們那和雞窩大小差不多的爐子，能煉出鐵來?能把懶老婆的褲襠烤干了就算不錯了。老師傅眨了下永遠(yuǎn)是紅腫的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告訴他，說人哪，要守本分。這要守本分的話在老師傅的口中，說得聲音并不大，可到了他的耳朵里，就像振聾發(fā)聵的隆隆炮響，叫他驚醒。從此，他不論做什么事，都時時記住自己是個鐵匠，毅然地承擔(dān)起一個鐵匠應(yīng)該承擔(dān)的勞苦和艱辛。但他也沒忘記父親看問題的邏輯：鋼鐵多了，鐵匠才有活干有飯吃。這就是大事管小事的道理，他想共產(chǎn)黨是管大事的，當(dāng)然大隊(duì)對他來說也是管大事的，所以他總是喜歡把他打鐵的事和共產(chǎn)黨啊、組織啊、還有大隊(duì)聯(lián)系起來，這樣一聯(lián)系他就有一種光榮感、自豪感。因?yàn)檫@個，他遭到了不少人的諷刺和挖苦，但他仍然不改初衷。

就在美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剛走的第二天早晨，大隊(duì)書記給他送來一個徒弟，名字叫劉青山。他見了后，皺下眉頭，一聲沒吭，覺得這個徒弟和他要求的標(biāo)準(zhǔn)相差太大。長得又瘦又小，細(xì)細(xì)的脖子上有個挺大的腦袋，他擔(dān)心這瘦小的身子擎不住那個大腦袋，要是一頭拱在鐵砧上，碰個頭破血流可不是好玩的。名字叫的也不好——劉青山，和毛主席批示判處死刑的大貪污犯同名，他在心里就埋怨這大腦袋的父母糊涂，怎么給孩子起了這么個挨槍子兒的名字?總之，劉青山的到來使他感到別扭。可是這是大隊(duì)書記送來的人，是組織決定的事，不該心存芥蒂。當(dāng)時流行狠斗私字一閃念，他就斗了一下自己，可是斗著斗著他倒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來：大徒弟叫李文山，又來了個徒弟叫劉青山，這兩個山摞一塊，就是個‘出’字，看來這個徒弟來了，我該要離開這個烘火爐了。想到這他搖了搖頭，心想：我怎么迷起信來了。大隊(duì)不會讓我走的，現(xiàn)在還得靠我這個牌子賺錢呢。他覺得自己這樣想簡直是冤枉了上級，是一種罪過。

大青山還是那個大青山，黨支部還是那個黨支部，可是分田到戶，大隊(duì)決定拍賣烘火爐。在人們半是新奇半是迷惑中，傳來了老酒壺的二徒弟劉青山買下了烘火爐的消息。

老酒壺聽了這個消息，二話沒說，回到家捧起酒壺就大口大口地喝酒，還念念有詞地說：這世道真的變了，一夜之間，共產(chǎn)黨的買賣就成了他個人的啦?我們就是他的伙計(jì)，受他剝削了?我們還是不是國家的主人了?他幾乎是一個問號一口酒，今天他的問號特別多，酒也就喝得特別多。

正在老酒壺悶悶不樂地喝悶酒時，劉青山來了。

師傅，喝酒呀?

老酒壺一見是劉青山，屁股都沒抬一下，就“哼”地答應(yīng)一下，還繼續(xù)喝他的酒。

老酒壺的老伴覺得這樣叫人下不來臺，就搭話說：青山哪，坐吧，怎么老沒見你來呀?

我最近忙點(diǎn)。劉青山的話是對老酒壺的老伴說的，可眼睛卻看著老酒壺。

老酒壺說：聽說你買下了大隊(duì)的烘火爐?

對，我就是來和你說這件事的。

老酒壺心想，我料你早早晚晚還得來找我，修廟還得先找個神呢，打鐵能沒有鐵匠?？勺焐蠀s說，烘火爐是你買的，和我有什么說的?

我想要擴(kuò)大一下規(guī)模，把原來的那個破房子推倒重建。我已經(jīng)和臥龍大隊(duì)的解家爐簽約了，將來他們解家父子到我這里干活。

一提到解家父子，老酒壺心里就畫了魂兒，他知道這一帶能和他比高低的只有解家父子，而且他們父子四個人各個手藝都不含糊。最近還聽說他們要引進(jìn)什么生產(chǎn)線，研究什么新工藝，苦于沒有資金才放下了。當(dāng)然這些都是老酒壺懵懵懂懂的問題，他不愿意去多想?，F(xiàn)在他最關(guān)心的是人事安排，就說：你想辦多大的烘火爐，招來了這么多的人?

我看我?guī)煾缋钗纳阶罱鲜俏嬷亲?，可能是身體不太好，這樣就叫他回家休息吧。

老酒壺像才知道劉青山的來意，看來他今天不是來請神，而是來送鬼的，就說：那你想怎么炮制我啊?

我想你年齡大了，你要愿意干的話就等新房蓋起來——

老酒壺一聽就火了，他還沒等劉青山把話說完，就說：打鐵的活我愿意干，但是，給你當(dāng)伙計(jì)，我是堅(jiān)決不干，我怕給共產(chǎn)黨丟臉，共產(chǎn)黨給我們扳倒了財(cái)主，叫我們當(dāng)家做主，可現(xiàn)在我們又去鉆人家的褲襠，舔人家的臭屁股，我們怎么那么不爭氣，那么下賤!

老酒壺的老伴出來打圓場說：你師傅今天喝酒喝多了，青山啊，你別見怪。

哪能呢。劉青山說，這兩天就要拆舊房了，師傅你想想那里有沒有你什么東西?

老酒壺憤憤地說：有，有啊!

什么東西，我給你拿回來。

我的一顆心在那，你拿得動嗎?老酒壺聲音突然低沉下來說，我不想拿回來，我要把它永遠(yuǎn)留在那里。這時的老酒壺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了。接著他又捧起酒壺汨汨有聲地又喝了起來。

見此景，劉青山無奈地走了。

老酒壺醉倒在炕上，便呼呼入睡。大約是在半夜時分，他醒了，對老伴說：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劉青山把大隊(duì)的烘火爐買去了。老伴說：你說的不是夢，是真的，你是不是還沒醒過來?他長長地嘆口氣說：我怕醒不過來了。就又睡去。

翌日，太陽還沒升起的時候，老伴發(fā)現(xiàn)老酒壺已經(jīng)走了多時了。他那微微還睜著的眼睛好像在問老伴：我喝了那么多的酒，你為什么不制止?

老伴很后悔，她對著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的老酒壺說：我以為你什么事情都心中有數(shù)，誰知你也有不知深和淺的時候。說完就大哭起來。

大徒弟李文山聽到了這個消息，踹開了鐵匠爐的門，淚流滿面，掄起了大錘，砸得鐵砧當(dāng)當(dāng)直響，這響聲震動了山谷，震動了村莊，于是這里的山，這里的人，都在這響聲中為老酒壺送行。

[責(zé)任編輯 張 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