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向覺得自己是一株麥苗。許是那種所謂的冬小麥吧,被厚厚的雪覆蓋。這感覺有點不可思議,但卻很真切。他從雪下探出身子,雪野茫茫一望無際,北風呼嘯著刮過頭頂。他只有低頭重新鉆到雪下,可這里也不暖和了,而且隨著他的心念變得越來越冷。冷啊。他努力蜷縮著身子,醒了過來。
雪被不見了。他根本沒蓋被子,被子還疊在他的枕頭下。當然他也做不成小麥苗了,倒是稿件任務(wù)如芒在背。蘇向伸展四肢,打了一個浩蕩的哈欠,從值班床上翻起身,隱約地沮喪。他太需要睡眠了。五樓的新聞大廳燈火通明,卻不見人影。難道半夜了?蘇向下意識地去摸手機,隨即反應(yīng)過來,是晚飯時間。這群豬。沒頭沒腦地咕噥了一句,晃晃蕩蕩去了衛(wèi)生間。
自來水有股鐵銹的腥味。沒有毛巾,蘇向在烘干機旁吹著濕淋淋的雙手。他試著蹲下身,想讓熱風把臉也吹干,上下比量了幾次,終覺得荒唐。鏡子里的他仿佛真的剛從雪堆鉆出來,額頭上的幾綹頭發(fā)滴著水珠,顴骨發(fā)青,周身瑟縮。他對著鏡子抹了抹眼角,摸出煙叼在嘴上,回身坐在便池邊的臺階上。這個煙鬼的位置讓他恍惚的意識里有了一線溫暖。大樓內(nèi)不準吸煙,衛(wèi)生間是煙民們最后的堡壘。好在清掃大媽比較勤快,要不這個堡壘的氣味實在比煙癮更折磨人。
手機揣在牛仔褲的屁股兜里,這時捧在手里。蘇向翻弄著電話簿,隨手給林白發(fā)了一條短信: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帐幨幍奈父缃邮芰诉@個信息,像一塊抹布一般絞動起來。林白短信來了:下雪了嗎。蘇向咧開嘴無聲地笑了:下了。我去接你。
二
她是打字員,每天都很晚才下班。在蘇向看來,這是一個讓人絕望的工作。反正與文字有關(guān)的,他都要絕望。那你當初干嘛當記者呢?蘇向回頭看看正在電腦前打字的林白,無奈地吧嗒吧嗒嘴。窗外已經(jīng)全黑了,街對面的高樓窗戶像一格格的蜂房。這一點他們很像,每天都要應(yīng)付無窮無盡的字。他覺得那電腦就是一個螞蟻窩,不小心碰一下,黑壓壓的螞蟻就爬得到處都是。
什么時候能弄完啊?他把食指伸到窗臺上的小魚缸里,逗引那條無辜的小金魚。它只有小手指大。我發(fā)現(xiàn)你挺變態(tài)的,怎么就養(yǎng)一條魚,看它多孤單。她嘻嘻笑了,歪了歪腦袋,像挺得意,手下依舊不停地在驅(qū)趕著那些螞蟻。孤單才好,那樣它就可以愛上我了,我在這里只有它相依為命了。他到底揪住了小金魚的尾巴,看它在水里無望地掙扎。那它是男魚還是女魚?當然是女的啦,女的才漂亮嘛。她抿著嘴微笑。他再次回頭看看她,松開手指饒了小金魚,它驚恐地在魚缸里亂竄起來。同性戀!蘇向?qū)⑹种干系乃閺椣蛩?,別干啦,我要餓死啦,大姐。
你不是說下雪了嗎?出了公司大門,她輕輕推了蘇向一把。是啊,剛才還下呢?他委屈地攤開雙手,好似要接住從天而降的雪花。做夢吧你。她又從后面推他,這次加上了腳。是啊,是做夢。每次看到你,我都覺得像做夢似的。他天真望著灰色的夜空,固執(zhí)地伸展著雙臂。
三
我真的很丑么?蘇向面目猙獰地啃著一塊醬脊骨,雙手齊上幫著嘴在忙活著。林白夸張地皺眉看著他,忙不迭點點頭。你也來一塊唄,讓我看看你美麗的臉到底能掃曲到什么地步。他扔掉骨頭,拿餐巾紙胡亂地抹了抹嘴。丑得不可救藥么?他乞求似地望著她。后者又忙不迭地點頭,低頭抿了一口可樂???他賭氣一般地又從盤子里抓起一塊骨頭。
小飯店生意很好,七八張散臺都坐滿了。他們躲在臨窗的角落里,各自為政地瓜分四盤菜。他是肉食動物,她正好相反,只吃草。臨近一桌的男人正在借著酒勁重申自己的脾氣——我可不管他那套,你們說我平時脾氣怎么樣……我就是不愛管,咱不發(fā)那個賤,可別把我惹急眼了,我要急眼了,我說真的,誰也不好使,當時我就跟他說……其實也不丑。她偷眼看了一會鄰桌的那個“純爺們”,從盤子里夾起一粒亮晶晶的玉米。看常了覺得還行,我對男人的丑俊其實沒什么感覺,別像他那樣就行。她側(cè)了一下腦袋,調(diào)皮地眨眼,示意他觀賞臨桌的男人。她吃飯的樣子都那么文雅。他盯著她白皙的脖子,不免有些發(fā)呆。我覺得挺好啊,活得實在,比我強,一會我喝多了爭取也這樣。他沒頭緒地嘆息了一聲,狠狠呷了一口55度的老窖。這酒不錯,從喉管慢慢地燒到胃里,小火苗舔著他周身的血管。
那我們私奔吧。他用筷子摳著骨頭里的脊髓,頭也不抬,在跟那塊骨頭商量。好啊。你敢我就敢。她吃飯并不專心,百無聊賴地咬著筷子頭,眼光溜著屋子里的各色面孔。你養(yǎng)我唄,只要別讓我上班就行,我給你做飯。得得,就你還做飯,我可不吃貓食。他咬牙切齒地對付第五塊脊骨。也挺好的,我一定拼命工作,把你養(yǎng)的跟我一樣胖,然后我再找個瘦子私奔,再養(yǎng)胖,再私奔,直到我跑不動了,一個人孤獨地死去。他翻動著油汪汪的大嘴開始胡說八道。有意思嗎?沒意思。她撇嘴,腳在桌子下踢他。
四
街上的人不見少,不過別人大概都有個去處。只有他們沒有方向??措娪鞍?,周星馳的《功夫》。看過了?再看一遍唄。網(wǎng)上看的效果差多了。那去酒吧?貴什么貴,找個便宜的,拼了我,請你喝芝華士。那洗澡啊?放心吧,各洗各的,你要想來鴛鴦浴我也不反對……靠!蘇向站在街燈下低頭點煙,林白依舊漫無邊際地走。她纖瘦的背影看上去像一個小女孩。他吸了一口煙,心底涌出一股熱流。哎——他喊住她,仿佛鼓足了勇氣似地奔過去。她懶洋洋地轉(zhuǎn)過身,一手叉著腰歪著腦袋等他,一縷笑從嘴角漫開,路邊櫥窗的燈光像雪花一般輕柔地落在她的臉上。到了她的面前,他故意皮球一樣泄了氣。那去我那兒做個愛啊。他們繼續(xù)漫游,他漫不經(jīng)心東張西望。她假裝沒聽見,冷著臉急走了幾步,還是繃不住笑了,回身做勢打他。哎哎,不是一說這個你就樂成這樣吧,他促狹地笑著躲閃,你早說啊,我這勁兒費的。她笑得更厲害了,彎腰咳嗽了幾聲,漲紅了臉。想死你。
銀座商場服裝部正在打折,大輻廣告從樓頂垂到了一樓。三折啊,我們?nèi)屬彴伞K麃砹伺d致,我正好想買件衣服穿。她不置可否地跟著他。上扶梯時,他自然地扶著她的胳膊,她本能地縮了一下。尊老啊,別激動。他打量著商場里的布局。這里暖和多了。
從一樓到五樓,蘇向逛得饒有興致,時不時地比對各類商品的貨色,問問價格,連51時的液晶電視都好個討價還價,把林白嚇得低著頭不敢看導購小姐的臉。結(jié)果什么也沒買。她崩潰地坐在五樓角落里的休息椅子上,遙望著他像市場調(diào)查員一樣東家竄西家。我是第一次看到男人這么愛逛商店,你是不是要做商場的專題啊。她接過他遞來的熱可樂。做什么專題,我又不是財經(jīng)部的。他大功告成似地坐在她身邊,我在想,如果你過生日,我該送一件什么東西好呢。你哪天生日來著,我記得是冬天。她撅起嘴乜斜他,好話不說二遍。哎,你老婆過生日,你給買什么。她啊——,他狡黠地憨笑,不帶這么比的。
五
天井里舞臺已經(jīng)搭好,商場的促銷活動開場——卡拉0K大家唱。有人在試麥克,喂個不停,這個倒霉的接線員。無聊的人聚攏到臺下和樓上的欄桿邊。蘇向和林白也靠著二樓的欄桿看熱鬧。一會我上去唱一個,你喜歡聽什么歌。他躍躍欲試。你行嗎?她苦著臉,平時聽你哼歌都跑調(diào)兒。那是你不懂欣賞,我上學時號稱“校園小百靈”。他腆著臉吹噓,旁邊一個陌生女孩噗嗤一聲樂了。真的,別笑,他扭頭過來很認真盯著那女孩,8舍2樓東半頭走廊兼水房著名歌手,謝謝……哎,你唱歌好聽么。女孩忍著笑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去。林白伸手掐他胳膊。
“我無法抵擋也無處躲藏,這幕戲如何收場……”一個黃頭發(fā)的小伙上臺自稱拋磚引玉,聲音果然像磚頭一樣粗糙。他隨著節(jié)拍點著頭跟唱下旬,我穿穿穿穿透了思念情網(wǎng),卻找不到地久天長——這伙計沒我唱得好啊。你等著啊。他扔下一句擠開人群跑了。她一陣緊張,回頭尋他,早不見了蹤影。
唱一首,《流浪歌手的情人》。送給我的朋友。他看上去完全不像著名歌手,上臺居然被臺階絆了一下。臺下發(fā)出一陣哄笑。他低著頭傻笑幾聲,矗到了舞臺的一角,雙手捧著麥克,像個餓急了的孩子捧著一個烤地瓜。音樂響起,他慌亂地跟進,不想唱得早了,停下來調(diào)整,再唱又慢了一拍。好在他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尷尬,忽見他用力地向下彎腰,原來是副歌部分,有人在臺下捂上了耳朵。間奏時,他總算能夠抬起頭,茫然地在人群中尋找她。她雙手捂著嘴笑得肩膀不住抖動?!拔抑荒芙o你一間小小的閣樓,一扇朝北的窗,讓你望見星斗”。他終于看見了她,自以為瀟灑地揮手。她沒有回應(yīng)他的招手,依舊捂著嘴笑,眼角有了濕濕的東西。
六
沒那么差吧?嫉妒,純粹是嫉妒。蘇向悲壯地梗起脖子,向街上的出租車揮手。真的很差啊大哥,沒聽到臺下的哄聲嗎?從商場出來,林白就一直在笑,說幾句話就笑一氣,把他笑得無可奈何翻著白眼。笑死你得了。我就是這幾年煙酒過度,我年輕時那嗓子……他為她開了車門,抬起腳假作將她踹進了車里。
他們在黑暗的小區(qū)里安靜地走著。沒有風,誰家的客廳里傳出電視的聲響。某一刻,他希望這條路永遠都沒有盡頭,就這么和她走下去,直到走不動。黑暗中他的嘴角掠過一絲自嘲的笑紋。哎,對了,你寫我干什么?她想起什么似地停了下來。嘿嘿,稿子催得急,沒時間做采訪了,就順手把你寫上去了。他急忙解釋,話早就想好了,其實他一直想問她看沒看今天的報紙。反正也沒人知道是你,你擔心什么。倒不是擔心,我是想問……我有你寫的那么好嗎?她仰起臉,眼睛如水滴一樣閃亮。我覺得你就是那么好啊。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輕柔得陌生,清了清嗓子。當然文字嘛,寫得不美群眾也不答應(yīng)啊。他呵呵地笑。哦。她應(yīng)了一聲,垂下頭。你回去吧,今天他回來了,別送得太近了。
哦,回來啦,回來了就好。他隨口應(yīng)著。張張嘴,欲言又止。就那么沉默著。她也不說話。大約過了一個世紀。他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她身子一顫,掙脫了幾下,就由他握著了。干什么,你。她抬起頭,眼里的晶瑩更濃厚了。他試圖將她攬在懷里,后者警覺地向后閃了半步。嘿。他訕訕地,松開了手。
一時沖動。他解嘲地干笑幾聲,都是月亮惹的禍啊,那什么,你回去吧,我還得回去寫稿呢,別整得戀戀不舍的。他習慣性地摸煙,不耐煩地揮揮手。哪有月亮,今天陰天,她挑出他的漏洞,做出很開心的樣子,這個星期你回家嗎?回啊,怎么?沒怎么,就問問。不回不行啊,老婆好不樂意了。他也做出很歡快的樣子。得了吧,是你想她了吧。她笑著拆穿他。是啊,當然想,他淡淡地,走了。
七
報社大樓依舊燈火通明。蘇向在門前徘徊著吸了一根煙。一列火車正從對面的鐵路線上通過,他腳下的地面顫抖起來。這條繁忙的鐵路線,每天都會通過十幾列火車,遠看過去,它的行進速度并不快,他甚至確信自己能夠跳到那正在行駛的列車上。每次他都這樣想,跳上火車,回家,或者去一個陌生的城市,比這個城市更陌生。這樣想著,他的心底就充滿了無可名狀的憂傷。
我想你。他編輯了一條短信,端詳片刻,同時發(fā)給了林白和老婆。然后呆望著夜空等著回復。叮咚一響,是林白,兩個字:不信。他呆了一會,回復了四個字:我也不信。把煙蒂彈出一條帶火星的弧線。老婆的回復把他看樂了:不是發(fā)錯了吧,這星期回來嗎?
一點涼意落在他的眉頭,他抬頭看看,茸茸的小雪花正不經(jīng)意地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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