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撥通時,孫文彬才感到自己的做法有些唐突。
孫文彬的妻子出差去了深圳,將孩子也帶去了,家里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妻子自從結(jié)婚后也從沒走過這么多天。妻子在家時,他從沒覺得多了什么,如今妻子走了,他有種從未有過的空落落的感覺,尤其是在夜闌人靜時,那種孤獨便愈加強烈。
孫文彬有種要傾訴的欲望,他想該找人談點什么,他便想起了他過去初戀時的女友楊楠。
楊楠現(xiàn)在畢竟是有了家庭的人了,他猶豫著,對著寫字臺上的電話發(fā)了一會兒呆,才去撥通那個電話號碼。
他絕沒按過這幾個組合起來的電話號碼,按起來顯得十分地艱難。其實那個號碼在他的心里卻是再熟悉不過的了,早已經(jīng)鐫刻在他的心里了。楊楠的老公公離休前畢竟曾經(jīng)是這個城市有過頭臉的人物,號碼薄上自然有這個號碼,他早就查找過,并且下意識地記住了它。
電話接通后,接電話的是個女性,孫文彬聽得出那不是楊楠,可能是她的婆婆或是其他什么人,他忙說找楊楠,他聽到對方女性的聲音顯得慵懶,電話沒有了聲息,半晌,他才聽到楊楠的聲音。
孫文彬遲疑著,對方在喂了幾聲以后,他才怯生生地說,是我。
顯然對方也聽出了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很有特點,何況又是自己相處過的男友。話機里聽不到任何的氣息。
我想……約你看電影。孫文彬的話說得很吃力,這句話雖然已經(jīng)醞釀很久了,今天說起來卻像是說了一輩子。
在哪?對方的聲音好久才從話機中傳過來。
老地方見面吧。他說的老地方,她肯定是知道的,就聽到了嗯了一聲。許久,他不知該不該先擱下電話,他正在猶豫時,話機里傳來了嘟嘟忙音,孫文彬他只好將冰冷的話機放了下來。
孫文彬和楊楠自分手后,再也沒見過面,兩個人雖然同在一個城市,甚至還能彼此了解到一些對方的情況,但兩個人如同每個星球的星跡一樣,各有各自的運行軌道,從未再見過面。
孫文彬搞不懂自己怎么偏偏在今天這個時候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楊楠。細細地思想起來其實在心里一直還有著楊楠的位置,還在關(guān)心著她,掂念著她,絕不是偶然才想起來要見她,只是今天才想起來這樣做罷了。
當孫文彬趕到約會地點時,楊楠早已等候在那里了。
雖然以前的約會地點沒有變,但周圍的環(huán)境再不同于過去的景象了,在這里已經(jīng)有幾座頗有規(guī)模的酒店聳在道路的兩旁,從酒店里流轉(zhuǎn)出來斑斕的燈光,洋溢出一派燦爛,這種燈光使孫文彬離得很遠的距離就可以斷定那個焦灼等待的女人就是楊楠。他感到楊楠的身體稍有些發(fā)胖了,但又覺得不太準確,后來他還是用少婦的身材來形容似乎更加貼切些。
楊楠東張西望,顯然是渴盼著他的到來,而看到孫文彬走向她時,她卻將目光一下拋向了很遙遠的地方。
來了?孫文彬說。
來了。楊楠答道。
孫文彬從楊楠身旁慢慢地踱過去,走得仿佛很悠閑。楊楠不由自主地跟了過來,似乎要與他挨得更近些。
道路兩旁的路燈早已換成了桔黃色的球狀燈,懸掛在高高的如樹狀的鐵架的枝叉上。孫文彬偷覷楊楠一眼,他發(fā)現(xiàn)楊楠的面容被桔黃色的光晃得十分的燦爛。在他的記憶中,過去他們約會時昏暗的熒光路燈總是會掩飾掉她一些什么的感覺。
吃了嗎?他想找到一個合適問話。
唔……吃了。她肯定感到這句問話有些突如其來。
附近有家好一點飯店,可以進去隨便吃點什么。孫文彬還準備說里頭有包廂,說起話來方便,而他先聽到楊楠說不了,下面的話便沒有說出來。
最近忙些什么?她輕柔地問。
趕寫一篇小說。他說。
你的東西我都看過,你把我寫得很壞。楊楠分明不滿地瞟了他一眼。
哪呀,哪呀。隨便寫著玩的。孫文彬有些難堪。
寫那么多,多累。寫它干啥?楊楠的語氣中不免有種關(guān)心的意味。
只是為了混些稿費吧。孫文彬原本沒有要說這句話的意思,他想說自己就是干這個的,靠這個出的名,靠這個得的獎。而不成想順嘴卻說到了稿費上,他覺得自己真是太俗氣了。孫文彬后悔不迭,沮喪之極。
孫文彬很快覺察出楊楠并沒有在意他說什么,好像臉上還呈現(xiàn)出一絲愉快笑意出來,他注意到她笑起來時眼角出現(xiàn)的皺紋,他從心里生出惆惆悵悵的感覺,還有了一種真是歲月不饒人的感慨,一晃十幾年就這么快的過去了,他們已經(jīng)走入了中年。他還敏感地意識到楊楠現(xiàn)在走在他的身邊,似乎人矮了一截,兩人處對象時大家都說倆人挺般配的,而一旦想起這句話,心中油然生出一種暖意。為此,他得意地笑了,但仍屬于那種苦澀地笑。
大街上的車來人往,桔黃色的燈,把滿世界照個通明。孫文彬有些不踏實,他不時地將目光溜向街面上,目光怯怯的,唯恐有哪個相識的冒失鬼走過來招呼。這時,楊楠善解人意地拐進一條暗淡的岔路上,他也就尾隨過來。
他們是在那個心里熱烈、行動冷淡的年代初戀的,那時兩個人一起散步,還要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即使他們倆兒戀愛了一年多的時間,還從未有過任何的身體上接觸,就連對方的手也沒有碰過,不像如今的這些年輕人?;貞浧饋?,孫文彬不自覺地笑了,笑得十分的古怪。楊楠在一旁明顯地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便也隨著他笑了一下,問道,笑什么哪?你。
聽到楊楠的問話,他的世界一瞬間便充滿了溫馨,他手的動作稍大了些,便觸到了對方的手,他遲疑了一下,又馬上縮了回去。而楊楠卻站下了,她肯定想起了那個時代的兩個人的關(guān)系,難免對初戀的回憶上有了許多的悔憾,她沖著空曠的夜空很是悠長地發(fā)出了一聲哀嘆。
孫文彬也站下了,面對那個慘淡的燈光下的楊楠,他覺得她似乎等待什么,又似乎不是,她的表情極為謹慎,他就是因為楊楠的這種表情才會愛上她的。她屬于冷艷的那種女人,有種拒人于千里的內(nèi)涵溶入她的表情中,現(xiàn)在又添上了成熟少婦的一些內(nèi)容,這種內(nèi)容令孫文彬激動起來,說,我正準備出本小說集,我想你的這個形象可以做我的封面。
孫文彬以為楊楠一定會因為他的冒失而氣惱,他還是看到楊楠勉強地擠出一絲笑,說,我還有年輕時的那種魅力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嘍。
孫文彬才意識到她果然老了許多,連她身上穿著的那身黃色的西裝裙也不那么合身,所有的想法不過是過去印象太深刻的緣故,也就太臆想化了。他顯得萬分窘迫,便做出頗為惋惜地搖了搖頭。
楊楠得意地笑了,煞是嫵媚,攪得孫文彬的心又是一動。
過去那么多的年輕人追求過我,還有你知道的那個5 0多歲的朱科長,都想撈我的便宜,讓我抽了個耳光的。如今想得到別人的贊美都沒有了,還不是因為我現(xiàn)在老了。她說出話來,冰涼冰涼的,襲得他一激靈,他才想起現(xiàn)在已過了中秋節(jié)了。
兩個人的分手與這里面的誤會有很大的關(guān)系。
楊楠說了這種令人掃興的話,她也感到自己升起來的熱情驟減了許多,剛才所有的溫情纏綿,一下子逃得離她很遠很遠。
孩子好吧?楊楠想自己必須應該這么問。
好,很好。孫文彬也有種要說說自己家庭的欲望。
聽說你的孩子,是個兒子。
是,是的。
你真行,總看到你的小說里寫你自己要生個男孩,果真就有了個男孩。她說。她眼里透著真誠和羨慕。
這與我的性格有關(guān)系。我是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男人,全身都充滿著陽剛之氣,這樣的男人能不生兒子嘛。孫文彬話已說出口了,才感到自己又說了句錯話,只好歉意地對楊楠笑了笑。
楊楠還是掠上了一絲不快,顯然他們兩個兒的問題就出在這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上的。當時的誤解,誰也不想解釋,才會導致了后來的分手。楊楠的臉頰微微發(fā)紅,嘴唇還有些發(fā)抖,但那只是一瞬間,很快便釋然了。她自嘲地說,我的女兒,長得像我,脾氣更像我,在幼兒園里誰也不敢惹,也好,不吃什么虧。
楊楠說完這句話,兩個人都艱難地笑了,笑出了兩個人年輕時代的所有的缺憾。
嫂子好嗎?楊楠又問。問這話時,她雙眼望向天空,她看到靛色的天際間劃過一道明亮的流星,空曠的天宇被劃得怨怨艾艾的。
當然了,很好,很好。楊楠提到了他的妻子,孫文彬感到很無聊。平心而論,他愛自己的妻子勝過一切,他說,你嫂子,溫存能干,論頭腦、能力我都不及她,鄰里、同志、家庭關(guān)系處理得都挺融洽。
楊楠覺得自己的面頰開始燥熱,她很羨慕孫文彬有這樣一個妻子,心里犯著酸楚,有些醋意。夜色又平添給她一抹黑,她曉得孫文彬是在她和妻子之間做了一個比較,她由衷地咂舌,真好,我就不會這樣,丈夫很小男人的,與公公、婆婆在一起住,關(guān)系自然難處理了。說著,她羞赧地笑了。
人啊,很可笑,是吧。他剛剛有過的沖動已然消失殆盡,他醒悟自己已經(jīng)到了有意識控制情緒的年齡了。
是呀,是呀。楊楠也漫不經(jīng)心地說,并且漫不經(jīng)心地往前緩緩地走著,他才注意到她沒有穿高跟鞋,從她的身高又想到了般配一說,他惶然地笑了一下,是對著黑夜笑的。
兩個人依舊是并肩踽踽而行,說些兩人毫不碰撞、毫無瓜葛的話,嘴里含著一種苦澀,心也很累,直到一個大影都前,他裝作突然想起什么來了似的,他很隨意地看了看表,說,唔,對了,今天我本來就是為了請你看場電影,是美國的大片《泰坦尼克號》,離8點開演還有10分鐘,正好。
楊楠笑了,笑得很狡黠,笑得孫文彬有些莫名其妙,他便追問了一句,你這是笑什么哪?
楊楠將手指向售票板,售票板上清楚地寫著8點50分。她一如揭穿詭計般的得意地笑了。
孫文彬走近那塊售票板,上面果真寫著的8時50分。孫文彬無地自容,他說真地看到了那個時間。為了證實自己的話,他還讓楊楠跟他向回走出一段距離,這才影影綽綽看到了那個時間,那個5和0難以分辯得清了。這樣便確實如他所愿的那樣。楊楠沒去糾纏細節(jié)上的問題,她就說,你沒錯,只是眼花了,但我不能看電影,因為我不能回去得太晚。
其實楊楠知道孫文彬也并沒有看電影的意思。
真的不看了?他顯出很失望的樣子。
出來時,我撒了個謊,現(xiàn)在也該回去了,時間太久了……不好。孫文彬能從楊楠的話里聽出留戀的意味來,而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卻是異常的堅決。
這時孫文彬想起自己準備好的許多要說的話還沒有講出來,原本他打算邀請她去他家的,臨出家門前他還特意將家里的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條,在來的路上他還在演繹著許多動人的故事。孫文彬非常想說句挽留的話,但他還是無可奈何地說,那好,我送送你吧。
楊楠并沒有拒絕,他送她回去路上,一路無話,他們之間該說的話都在心里交流著,傾訴著。
博大精深的夜空,罩住了整個城市,掩蓋了城市白天的騷動。他們走向了一條幽深黑暗的小巷,兩人走得很遲緩,把個夜色踩得相當?shù)牟荒蜔?/p>
別送了,快到了。楊楠說。
孫文彬似乎在等待著她說出這句話。
你嫂子出差了,我感到了孤獨。孫文彬冷靜地說,冷靜得好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
楊楠陡然一驚,女人的敏感,往往超過男人。在黑暗中她的眼里閃爍著幽幽的兩束光,凝望著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卻吁出一口長氣。
他們相對而立,孫文彬又產(chǎn)生了摟她腰肢的欲望,那是她的體香攪擾得他有些迷離。楊楠別有意味地注視著他,輕輕柔柔地看,一副很溫情的樣子。這一切都會勾起孫文彬的許多的不安分的想法。
他們都不是那個年代的年輕人了,他們都有著成年人的想法。
孫文彬手向前動了一動,而他馬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與對方的手接觸在了一起,他考慮這時的楊楠也是在試探著將手伸向他。孫文彬只是順勢一拉,就將楊楠擁入到懷中,兩個人便貼在一起了,兩人可以彼此聆聽著對方緊張起來的心跳。
楊楠的臉溫馴地埋在了孫文彬的胸前,并將雙臂環(huán)在他的身后,兩只手交叉著握在一起。孫文彬騰出一只手,掠上楊楠如瀑布一瀉而下的秀發(fā)上,憐香惜玉般地由上而下地撫摸著,如同理順了人生。他們默默無語地依偎在一起,很久。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孫文彬才用他那雙寬厚的雙手捧起楊楠的臉頰,再起捧起了初戀留給他們的美好。黑暗中,楊楠用渴望的目光凝望著他,小巧的唇不斷的啟合,前胸也在配合著喘息前后的起伏,充滿著愛意地等待著。他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把自己發(fā)澀的唇挪向了那張熾熱如火的唇上,一切顯得那么自然,他們互相品嘗著對方的甜蜜和幸福,找回那個失去的歲月帶給他們初戀征程中的種種遺憾,他們長時間忘情地親吻著,吸吮著,緊緊地擁抱著對方,彼此溫暖地呵護著。
陣陣冷風不懷好意地吹拂著他們兩個人,侵襲在脊背上透徹心骨,他們感到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悲涼。兩個人戀戀不舍,不情愿地放棄了對方的熱烈,相對而立,表情中還呈現(xiàn)出少男少女般的羞澀。
唉——孫文彬嘆息了一聲。
唉——楊楠的感慨更顯得意味深長。兩個人都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那是一種隱痛,無可名狀的痛楚,品味起來還會有種甜甜的滋味。他們知道這樣的見面機會并不多,但關(guān)心一個人,不一定要天天見面,只要心里裝著那個關(guān)心的人,看著那個人開心,就是最大的幸福。
孫文彬頓時生出了這種感想,他肯定會將這段感受寫進自己的小說。孫文彬再次將自己的熾熱的唇挪向了楊楠,而這一次卻只在楊楠的臉頰輕輕的一吻,旋即,他對楊楠笑了笑,屬于友好的那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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