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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都不眨一下

        2008-01-01 00:00:00凌可新
        滿族文學(xué) 2008年2期

        周東把兜里的刀子摸出來,對他說:“信不信我敢殺了你?”周東說話時顯得十分平靜,口氣也淡淡的。這讓他覺得周東是在開玩笑。

        “你信不信?”刀子是一把折疊刀,掰開來,刀刃才五寸長短,窄窄的,也不像是能殺得了人的東西。

        “你喝酒了吧周東?”他奇怪周東的這種口氣。周東是他的小學(xué)同學(xué)。兩個人相好也有七八年了,平常日子都哥們哥們的,沒有任何的過節(jié)。他當(dāng)然不相信他會殺了他。

        “喝酒不喝酒是另一回事。我問的是你信不信我敢殺了你?!?/p>

        他不想在這樣的一句話面前糾纏,他想還有別的事好做呢。他說:“信,我信,老兄,走,我請你喝酒去?!?/p>

        他們就去了一家酒店,坐下來時他看見周東手里的刀子不見了。他松了一口氣。

        酒要了一瓶一般化的。菜要了四個,有魚有肉,還有一只雞。他給周東倒了一杯,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碰到不順心的事兒了吧老兄?這世道,不順心的事兒誰沒碰到過?想開了也就過去了。來咱喝一杯。”

        “我沒碰到什么不順心的事。我一直都順心?!敝軚|拈起酒杯喝了一口。他喝酒的時候不停地眨著眼,好像他的眼睛有了毛病似的。

        他也喝了一口。他的眼睛沒眨,但他看見周東眨了。他說:“不可能,除非你是個大官。不,大官也有不順心的時候。像前些年的那個叫什么來的,屁地一槍,死了。你說他順不順心?”

        “他是他,我是我,我沒不順心?!敝軚|說,“他也沒挨一槍,處決大官不用槍,槍是給小人物準(zhǔn)備的。不要提他們,我煩他們?!?/p>

        “你說你煩他們,一煩,你就是不順心了。”

        “這不算?!?/p>

        “怎么不算?煩,難道還不是不順心?”

        周東不說話,又喝了一口酒。這一回他把杯子里面的統(tǒng)統(tǒng)給喝光了。他把空杯子推給他讓他倒酒的時候,眼睛眨得更厲害了。

        “你怎么老眨眼?”

        “我沒眨眼。”周東說,“我沒眨。”

        “你眨了。”他把那個上菜的服務(wù)小姐叫過來,對她說,“你給看看,我這位老兄他眨沒眨眼?實話實說吧你?!?/p>

        這小姐比他們還年輕,也就十六七歲吧。臉上長著許多形態(tài)各異的雀斑,一對眼睛細(xì)細(xì)的。她就用這樣的一對眼睛看他的眼,看著看著就嗤嗤笑起來。

        “眨沒眨?”

        她還是嗤嗤嗤嗤笑。

        “說呀你。到底眨沒眨?”

        “眨了?!?/p>

        “行了,沒你的事兒了,忙你的去吧?!?/p>

        周東這時抬起頭來,狠狠瞪了小姐一眼:“我的眼睛眨了嗎?你好好看看?!彼氖掷镉侄嗔艘话训丁_€是那把小刀,“你好好看看,把你那對細(xì)眼瞪大了看?!?/p>

        小姐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一紅,那一對小眼睛就瞇縫得更細(xì)了。看上去她是想憤怒一回的,可是她看見周東手里的刀子,看見那刀子上面閃爍出來的一絲奪目的光芒,她就只能把這憤怒轉(zhuǎn)化成一聲哼,哼,她就這么哼了一聲。

        “忙你的吧小姐,小姐你別在意。我兄弟他今天心情不好。”他伸手推了一下小姐,“其實小姐你是個十分美麗的女孩子,尤其是眼睛,更加好看?!?/p>

        小姐離開后周東手里的刀子也跟著不見了。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周東是什么時候把刀子變沒了的。也許剛才周東根本就沒拿出刀子來閃爍吧?想了想,他也不想再繼續(xù)這個沒意思的話題了。

        “喝酒。”他說,“咱喝?!?/p>

        “你說我的心情不好。剛才你是這么說了吧?”周東沒有去拿杯子,他的眼睛這時轉(zhuǎn)移到他的臉上了,“你怎么能說我的心情不好?”

        “我說了嗎?”

        “你說了。”

        “噢,我是說了。不過你的心情很好,十分地很好,我說得不對,我向你賠禮?!?/p>

        周東不說話。他把眼睛盯在杯子里,好像是想把里面的酒的顏色一一記在心里。也好像是什么也沒看。他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眼,這才端起杯子來:“喝吧?!彼胝f周東你又眨眼了。他的話已經(jīng)走到喉嚨口那兒了,可他硬是把它給咽了回去。他沒說。盡管他真的十分地想說出這句話來。

        喝了一會兒一瓶酒就只剩下一點點了,只有瓶底那么淺淺的一點了。他把酒瓶拈在手里,眼睛望著周東:“老兄,再來一瓶?”他是在征求周東的意見。要是讓他個人決定,他就不要了。不是心疼錢,他是怕周東真的喝醉了。

        周東這時把眼睛也放在他臉上。周東不停地眨著其中的一只,好像那只眼睛里面不小心混進(jìn)了一粒沙子,或者別的什么東西。也可能周東純粹就是想眨眼睛,沒有別的目的。

        “再來一瓶?”

        “你說呢?馬圣你今天挺能說話的?!?/p>

        “那就再來一瓶好了。反正我是不容易喝醉的?!?/p>

        “那你是說我周東容易喝醉了?”

        “我沒那么說?!彼f,“我不是那個意思,小姐,再來一瓶。”他打了一個響指,啪地一下,不是多么響,很蹩腳的樣子。

        出來的還是剛才的那位小姐。她有幾分不高興。走起路來把腰扭得來來去去,像一條水平差勁的蛇。她的一張小嘴鼓著:“再來一瓶什么?一瓶的東西多了。用瓶子裝的都叫一瓶?!?/p>

        他嗤了一聲:“小姐說得也對,一瓶,那就請小姐來一瓶吧?!?/p>

        小姐也不再說什么了,轉(zhuǎn)了身進(jìn)去,出來時手里果然就多了一瓶。不過不是酒,而是一瓶可樂。一大瓶可樂。她把它放在他們的桌子上,“一瓶來了?!彼f。她的嘴巴撇了撇,動手給他們開可樂的蓋兒。

        “慢著開?!敝軚|把他的一只手往瓶蓋上一蓋。他的手就壓在了小姐的手上。小姐想掙出來,但是沒有成功。

        “你這是……你……”

        周東緊緊按住小姐的手:“不是我這是,是你這是在笑話我。”

        “我怎么笑話你了?”

        “馬圣說再來一瓶,你就再來這么一瓶?”

        “這不是一瓶嗎?你看看,滿滿的一瓶,原裝?!?/p>

        “可這是娘兒們喝的玩藝兒。我們不是……”

        他伸手?jǐn)r了一下:“算了老兄,白的咱再來就高了,我看出來了,小姐她是心疼咱們呢,是怕咱喝高了受罪,人家那一片好心,咱就別給當(dāng)成驢肝肺了,喝這可樂,可不正好么老兄?!?/p>

        周東的一只眼睛在飛快地眨著,像是被誰給偷偷安裝上了一臺微型電動機,忽然他不眨了,他把手從小姐的手上取下來,他的兩只眼睛定定地看著他:“你是不敢喝了吧你?”

        “我是不敢喝了,我怎么也喝不過你。認(rèn)輸了我?!?/p>

        “那就可樂?!?/p>

        周東這么一說,他和那小姐都松了一口氣。小姐把可樂打開了。她先給他倒了一杯。然后再給周東倒。他杯子里的可樂起出了好些泡沫。她給周東倒時,也倒進(jìn)去了好些泡沫。

        “臭手,連個可樂也不會倒,也好意思出來打工?!敝軚|把瓶子奪過來,對小姐說,“你把杯子里的泡沫喝了。我不喝泡沫。”

        小姐瞅了周東一眼:“老板不許我們喝客人的酒水,喝了要扣工資的?!?/p>

        “喝了,你倒的泡沫你喝了。”

        小姐的臉又紅了起來,她看周東一眼,又看他。他覺得小姐是在向他求助,他就對周東說:“我喝了吧。人家出來打個工也不容易?!彼蜕焓秩プブ軚|的杯子。

        周東搶先按住了。周東的手籠蓋在杯子口:“這不關(guān)你的事兒。愛喝泡沫,你自己杯子里就有?!敝軚|說,“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插手?!?/p>

        他就不能再說什么了。

        周東跟小姐說:“你是不是嫌我用過的杯子臟了?”他盯著她的臉,“有一回一個叫胡高的屙了一泡狗屎,他硬逼著我吃。熱氣騰騰的一泡狗屎。他硬逼著我趴在地上吃。還得笑瞇瞇地吃。你猜我最后吃沒吃?你要是猜對了,我就不用你喝了。”

        我知道這是周東編造出來的一件事。他沒有碰見過一個名叫胡高的人。我們認(rèn)識的人里面也沒有誰叫胡高。他是在坑這小姐。因為沒有過的事情,無論你怎樣猜,結(jié)果肯定都是錯誤的。只要小姐猜了,小姐肯定得輸。

        小姐這時像是要哭的樣子。這樣她臉上的雀斑就更加地顯眼了。它們差不多要一一地跳下來了。她伸手捂住了嘴巴。周東講述的事情把她的腰都弄彎了好些。熱氣騰騰的一泡狗屎。他講的是熱氣騰騰的一泡狗屎。如果再發(fā)揮下去,只怕她真的就要嘔吐了。

        “你猜呀。我最后吃沒吃?”周東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吃和沒吃,一和二。這么簡單的問題你都不敢猜?”

        他把籠蓋在杯子口上的那只手抬起來,那把小刀不知什么時候又出現(xiàn)在手上。他說:“比放個屁都容易的題。猜了就沒事了?!?/p>

        小姐向后退了一步,看來她是想逃跑了。她是想逃到后面去了。但周東跟著說:“你要是敢跑我就殺了你。我殺過兩個人了,也不在乎多殺你一個。”他說,“不想猜的話你就把泡沫喝了。喝了你就可以走了。喝了沒人攔你。馬圣要是敢攔你,我就把馬圣殺了。我都吃過一泡熱氣騰騰的狗屎了,還有什么看不開的?”

        小姐這時把姿勢從后退轉(zhuǎn)換了一下。她不準(zhǔn)備跑了。因為周東已經(jīng)告訴她明確的答案了。他吃了。于是她就說:“你吃了?!?/p>

        周東笑起來:“你答對了?!彼蜒劬乃樕先∠聛?,放到杯子上。杯子里面的泡沫已經(jīng)不見了。只剩下半杯液體。紅黑紅黑的,像是過了保質(zhì)期的醬油。他說,“小姐你真聰明。我今天心情真好。”

        周東把自己的杯子注滿了。他喝了一口就不喝了:“行了。我足了?!?/p>

        他喝了杯子里的,抓過瓶子再倒了一杯,又喝了?!拔乙沧懔恕!彼f,“小姐,買單。”他掏出一張一百元面值的票子拍到桌子上。他看見周東在把玩那把小刀。周東比劃了一下,往空中一拋。刀子落下來后跟著就不見了。

        可能是掉到地上去了吧。

        他沒看見周東彎腰去拾揀小刀。他想周東是不想要它了。

        小姐把剩下的錢送過來。他查看了一下數(shù)目,就裝進(jìn)兜里。他準(zhǔn)備起身走,但周東說了聲不忙。接著周東把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子的小姐叫住了。周東說:“你忘記了一樣?xùn)|西。你不能就這么拍拍屁股走了。”

        小姐回頭看他們。小姐說:“錢已經(jīng)找了。這位先生剛才查點了,一分錢也不會少。要是少了,我們老板會開除我的?!彼f,“再說我也沒拍拍屁股?!?/p>

        “拍拍屁股不過是個比喻。”周東笑了一下,“我說的不是錢。錢不錢的不關(guān)我周東的事。我說的是你忘記了一樣?xùn)|西?!彼檬衷诎肟罩须S便比劃了一道線,說,“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告訴我。想不好我們就在這里坐著。要是你運氣不好,你今天肯定就完蛋了。”

        小姐一時不敢再往回走了。她就那么像一只企鵝一樣地站在那里。

        他看著她,再去看周東。周東的表情十分認(rèn)真。他和小姐一樣,也不知道她忘記了什么東西。他以為周東是看上了她。但他知道周東不會看上臉上長滿雀斑的女孩子的。

        不過今天周東和往常不大一樣。也許他就突然喜歡上了雀斑了呢。他吸了一口煙。故意把眼睛放到別的地方去。他看見一只蒼蠅在頭頂上嗡嗡亂飛,像是被人掐去了頭。他伸手隨便抓了一把,結(jié)果他看見這只討厭的蒼蠅竟然真的在了他的手里。

        “我抓到了一只蒼蠅?!彼砷_手讓周東看,“我一伸手就抓住了它。”

        周東眨了一下眼睛,他有些生氣:“你不要打亂小姐的思想。她在想問題呢。看看我手里是什么,你就不會讓我看蒼蠅了。”

        周東松開他的手,結(jié)果他看見了那把小刀。它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好像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就把蒼蠅丟到地上去了。他感到和小刀相比,一只蒼蠅實在是不值得留在手里。

        小姐這時突然啊了聲:“我知道了。”她去取了兩塊餐巾紙,把它們分別遞給周東和他。

        周東笑起來?!澳闶莻€傻×。小姐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傻×。你這樣的服務(wù)員就該吃我一刀。”他把小刀打開,照著刀刃吹了一口氣,“你是不是活夠了?要是你活夠了,我這就殺了你。眼睛都不會眨一下?!?/p>

        他看見小姐的眼睛里出來了兩點亮晶晶的東西。小姐被嚇壞了。再換一個膽子大的也肯定要被嚇壞了。他想了想:“是發(fā)票吧?消了費得撕張發(fā)票吧?周東你是不是要發(fā)票?”

        周東狠狠看了他一眼:“不用你提醒。讓小姐自己想。她想出來了是她的運氣。她想不出來,她就倒霉了?!彼研〉稕_他亮了亮,“你再多嘴我就殺了你?!?/p>

        小姐趕緊跑進(jìn)去,一會兒拿了一張發(fā)票出來。她臉上竭力往外擠出一分笑容來,她說:“對不起,我忘記給先生發(fā)票了?!彼阉f到他手里,“請你們一定多原諒。老板一再囑咐要給客人發(fā)票的。先生千萬不要找我們老板。要不老板一生氣,會把我開除的。”

        周東嗤了一聲:“如果我是你,不用老板開除,自己就把自己開除了?!彼研〉墩郫B起來,“其實你老板也不會開除你,是他不讓給發(fā)票的,不給發(fā)票就不用上稅了,吹牛×也不用上稅了?!?/p>

        小姐的臉又紅起來一片,那些雀斑也跟著一起紅了。周東把臉轉(zhuǎn)向他:“把發(fā)票還給她。我說的不是發(fā)票。”他說,“本來我要的也可能是發(fā)票,但現(xiàn)在不是了。本來我要發(fā)票是想刮刮看中獎了沒有。現(xiàn)在我不想了?!?/p>

        他捏著薄薄的一張紙,看著上面的數(shù)字。再看一角被涂住的標(biāo)記。那個地方刮開了,一般會出來“謝謝您”三個破字,很少的時候會出現(xiàn)一個數(shù)字,比如五元,十元,五十元或者一百元直到五百元。出現(xiàn)了數(shù)字就說明這張發(fā)票中獎了。以前他很喜歡刮的,但每次都是“謝謝您”,沒有任何例外?,F(xiàn)在他早就不刮了。買什么也早就不要什么狗日的發(fā)票了。他覺得刮這個純粹是給自己添麻煩。他不想添麻煩。

        “退給她。不要發(fā)票?!敝軚|說,“不要讓她覺得咱們是一樣的水平?!?/p>

        “算了,還是我刮刮看吧。刮過了咱再去玩兒別的。把時間耗在這里沒意思。咱們也忙啊?!彼f。他把那張紙平攤到桌面上,伸出左手食指。他的指甲有幾天沒剪了,刮那層覆蓋的東西沒問題。

        周東攔著他不讓刮,可他還是刮了一下。他只刮去了那層覆蓋的東西的一小部分,但露出了一個字的大半個身子,那是個“謝”字。

        他就笑了一下:“是謝謝您?!彼f,“一般的人都沒有那么好的手氣?!?/p>

        周東望著他,也笑了一下:“馬圣你要是有那么好的手氣,你就不是你了。如果你讓我刮,我就能刮出獎來?!彼芽罩膬芍皇?jǐn)[放在桌子上,“看看這兩只手,換了我就能無中生有,沒獎也能刮出獎來?!?/p>

        他哈了一聲:“你這是吹牛哩。無中生有。別說是你了,就是上帝他也不能無中生有?!?/p>

        他把那張紙團(tuán)了團(tuán),想丟掉。這時周東喊了一聲:“慢。讓我看看這張發(fā)票。我有一種感覺?!敝軚|說,“讓我看過了再告訴你我的感覺是什么?!?/p>

        周東小心翼翼地理平了發(fā)票,把它重新鋪到桌面上。小刀不知什么時候又呈現(xiàn)在他的手里。他慢慢張開刀刃,把剩余的覆蓋層全部刮掉,里面的字就一個不少地跳了出來。謝謝您。還是這三個字。

        他說:“你的感覺就是,謝謝您。”

        周東把目光從這三個字上脫離開來。他去看發(fā)票的其余地方,像是在看一個絕色的女子;兩只眼睛里充滿了挑剔。

        “走吧。我請你跳舞怎樣?浪漫情懷舞吧這會兒該開門了。說不上在那里你還能遇到一個美眉呢。”他說,“要不咱就去藍(lán)月亮網(wǎng)吧。上去和美眉聊一會兒也不錯?!?/p>

        周東研究發(fā)票的時候,臉上長滿雀斑的小姐已經(jīng)慢慢地往后退。本來她可以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赝说絼e處去的,但一不小心,把一張凳子碰得嘩啦地響了一聲。周東的眼睛馬上跳了起來,砰地一下撞到小姐身上去了。

        “別急著走啊小姐。我有個問題要問你?;卮鹫_了再走也不遲。要是回答不正確么——”他的臉色一冷,說,“信不信我敢殺了你?”

        小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挪過來,臉上布滿了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先生……您……您有什么指教?”

        “發(fā)票,我是說這張發(fā)票,它是真的嗎?”周東緊緊地盯著她的臉,把那些雀斑,看得像在大風(fēng)中的樹葉那么地抖動起來,“你要是敢用你的命發(fā)誓是真的,我就讓你回去。要是你不敢,你就進(jìn)去叫你們老板出來,我問他好了?!?/p>

        他先看了一眼發(fā)票。他看不出來是真的還是假的。在他眼里,發(fā)票都是一個樣子的。他想一個小飯店不會用假發(fā)票,是周東在嚇唬人哩。周東感覺能中獎,結(jié)果沒中,他就得找出一個借口來。要不然他就下不了臺了。他就笑了一下:“算了,走吧。看看把人家嚇的。再說發(fā)票也不會是她從自己家里帶來的?!?/p>

        周東看了他一眼。他感覺周東的眼睛里的一種叫惡狠狠的東西在流動。它把他燙著了。不過接著周東的眼睛一眨,就什么也沒有了。

        “不關(guān)你的事。馬圣你老老實實坐著。拿假發(fā)票糊弄你還行,糊弄我周東,不行?!敝軚|把小刀折疊起來,“你要是再多嘴,我就先殺了你。”

        他不信周東敢殺了他。周東從來也沒殺過誰。本質(zhì)上周東和他一樣,他們有些痞,但他們不殺人。甚至打架都不下死手。當(dāng)然如果他們殺人,他們也就不會坐在這里喝酒了。所以他笑了笑。不過他嘴里不說什么了。他想看看周東到底能把這件屁大的事情弄到什么程度。甚至他還想,沒準(zhǔn)兒周東是真的看上了這個臉上長滿了雀斑的女孩子了呢!

        周東把眼睛轉(zhuǎn)向小姐:“不敢回答就叫你們老板出來。弄不清楚我是不會:定的?!彼f,“在登城敢跟我玩兒的,我周東還沒碰到過?!?/p>

        小姐不敢動,就那么站著。

        “去呀。是不是想站在這里,等著刀子鉆進(jìn)你身體里去?我從來都是殺人不眨眼的?!?/p>

        “先生……老板他不在……”

        周東怔了一下,他把眼睛緊緊地放在小姐的臉上,想從那里看出破綻來。但她的臉上除了紅,除了那些雀斑,并沒有什么破綻。他就喊了聲:“老板不在,叫你們老板娘出來。”他說,“用假發(fā)票坑害人,得給個說法?!?/p>

        小姐向后退了一步,說:“我們老板就是個女的。”

        “那叫你們老板娘的老公出來。我想看看,是什么樣的男人調(diào)教出來的老板娘,專門給人開假發(fā)票?!?/p>

        “我們老板娘還沒結(jié)婚呢。她沒有男人。”小姐這時好像不害怕了。她看著周東,委屈地說,“我又不是媒婆,你叫我上哪里去給她找一個啊……”

        周東又怔了一下。他看見他的眼睛不住地眨起來,像是兩只在風(fēng)中狂奔的風(fēng)車的輪子。他就笑了笑,說:“算了吧周東。好男不跟女斗。男人讓女人坑一回,不丟人?!?/p>

        周東還是轉(zhuǎn)不過這個彎兒來。他說:“怎么會是個女的?女的也敢開假發(fā)票?”

        小姐小聲說:“那不是假發(fā)票。老板娘她舅舅不讓她開假發(fā)票。”

        周東突然笑起來。他把發(fā)票往小姐面前一推:“好啊,你終于敢說發(fā)票不是假的了。你說假話是要有代價的?!彼罩挠沂忠换?,那把消失的小刀就又跳出來了。他把刀子對著小姐的胸口,他說,“你往上撞吧。你把你撞進(jìn)刀子里去吧。這樣就不用我跳起來殺你了?!?/p>

        他叫了一聲周東。周東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邊去,不關(guān)你的事。你要是再摻和,我連你一起殺了。讓你們到陰間做夫妻去!”

        他不喜歡這位小姐,不想和她到陰間做夫妻,就趕緊把嘴閉上了。

        小姐哇地叫了一聲,轉(zhuǎn)身就往里面逃去。周東哈地一笑,也跳起來。他把刀子擎起來,說聲殺呀。那小姐就不見了。周東抓起桌子上的茶壺,嘭地一下丟到地上。茶壺打了幾個滾兒,竟然沒碎。周東搬起凳子,對準(zhǔn)茶壺砸下去,茶壺發(fā)出了清脆的響聲。他看見地上多出了許多碎片。

        “行了周東,別鬧了。還是走吧。”

        周東把眼睛瞪得比雞蛋還要大。他抓起一只茶杯,沖著小姐消失的方向擲過去。茶杯發(fā)出聲音的時候,那個方向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

        他看見她也就二十五六歲的樣子,長得比剛才那個小姐好看多了。個子高挑,臉上也沒有雀斑之類的東西。他想又一個小姐出來了。這個小姐也許周東會喜歡上的。他看看周東,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又開始眨起來。好像不敢相信還會有小姐敢在這個時候出來。

        這小姐走到離他們有兩步的地方,沖周東笑了一下:“這位先生好大的力氣,一把茶壺都摔得碎。了不起,了不起。”她說,“看來我這個店是不能再開下去了,得關(guān)門大吉了?!?/p>

        周東看著她,眼睛眨了一下:“我不想和你說話。你長得好看我也不想和你說話。叫剛才那個小姐出來。她不出來叫你們老板娘也行。我得看看,誰敢和我周東作對?!?/p>

        這小姐就又笑了一下:“不用再叫誰出來了。我就是這個店的老板?!?/p>

        周東就怔住了。他也怔住了。

        他看見周東的眼睛不眨了,手里的小刀也不見了。他就知道,周東喜歡上了這個比他們大好幾歲的老板娘。剛才要是老板娘在外面招呼,周東也不會要什么發(fā)票了。

        “先生你不是說我開出的發(fā)票是假的嗎?你可以找公安局的劉向前來給鑒定鑒定。劉向前你聽說過吧?專管刑警隊的?!?/p>

        他們是知道公安局有個副局長叫劉向前。他們里面也有犯在他手上的。但讓他的刑警隊修理過一回就再也不敢出格了。他怕劉向前,周東肯定也怕的。不過他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提劉向前的名字。

        小姐就認(rèn)真地解釋說:“劉向前是我親舅舅。他一向不允許我開假發(fā)票的。他讓我做一個遵紀(jì)守法的好公民。我聽他的話。所以我這里肯定不會有假發(fā)票。”

        周東不相信她說的話。他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眼睛。

        “不信也行。不信的話我打個電話讓他過來跟你們說。好不好?”小姐用商量的口氣說,“他很忙的。不過我的事情他不會不管?!?/p>

        他們就是不愿意相信也不行了。萬一她說的是真的呢?萬一她一個電話過來的真的是劉向前呢?他就扯了一下周東的衣襟,說:“算了,別麻煩人家了,咱走吧?!?/p>

        周東也說:“走吧。咱還有別的事?!?/p>

        他們往外走時她叫住了他們,笑盈盈地說:“先別急著走啊。這位先生摔碎的茶壺,還有茶杯,得賠償了吧?至于你們說要殺了服務(wù)員,我就當(dāng)是吹牛,不計較了。好不好啊?”

        他們就站住了。

        “人嘛,都有個愛吹牛愛說大話的毛病。說得比這位更狠的我也見過。最后怎么樣?還不是軟得像泡鼻涕?我們開店的,和氣生財啊。”

        他沖她笑了一下,說:“多少錢?我賠了?!?/p>

        她看了他一眼,慢慢不笑了:“不多,一只茶壺二十元,一只茶杯五元,一共二十五元。我知道你們是登城人,老鄉(xiāng)嘛。收個本錢吧?!?/p>

        他說:“行。一百也行。我這就給。”

        他掏錢的時候小姐說了聲慢。她說:“茶壺和茶杯不是你摔的,用不著你賠償?!彼蜒劬D(zhuǎn)向周東,“這位先生,你做下的事情你自己掏包吧。讓別人擔(dān)著可不道德啊?!?/p>

        他看見周東的臉一下子紅了,脖子也跟著紅了,甚至手也紅了。他想周東的所有的皮膚一定也紅了吧?他還看見周東哆嗦起來。像是突然患病了似的。眼睛眨得更快了。

        “算了,還是我掏吧。”

        小姐狠了一聲:“絕對不行。如果你這位朋友殺了人,你能頂替他坐牢嗎?如果要槍斃,你能替他挨槍子兒嗎?能的話你就掏?!?/p>

        他想了想,他是不能,手就不由自主地松下來了。

        周東站在那里,眼睛不停地眨著。他說:“周東你別眨眼啊。掏了吧。回頭我再給你?!?/p>

        “我沒眨眼?!敝軚|把眼睛瞪得比雞蛋還要大,“就是我殺你,我也不會眨眼的。”

        他說:“眨就眨了嘛。我不相信殺人還能連眼都不眨一下。再說這又不是殺人?!?/p>

        周東說:“那你替我掏了?!?/p>

        “老板她不讓我掏。”

        “老板說要是你能替我坐牢,能替我挨槍子兒,你就掏。”

        “可老板還說,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

        “老板沒這么說過?!?/p>

        他想了想,老板是沒這么說過??衫习逭f了,讓別人擔(dān)著可不道德啊。他不想讓周東成為一個不道德的人。他們是好朋友,他不能讓好朋友擔(dān)當(dāng)一個惡名。他就沖周東笑了一下說:“好了,老板沒說過。是我說錯了?!?/p>

        周東還是那么瞪著他:“我殺你連眼都不會眨一下?!?/p>

        他說:“我不相信。”

        “我肯定不會眨一下眼?!?/p>

        “我不信。”他不信周東連殺人都不會眨一下眼睛。就是不殺人周東還不停地眨眼睛呢。再說他也不相信周東會殺人,更不相信周東會殺了他的好朋友?!昂昧耍旖o人家錢吧。沒錢我就先借給你。不用你還。”

        “我自己有錢。我不稀罕你的臭錢?!敝軚|把右手插進(jìn)懷里去。周東說,“馬圣,你信不信?”

        他不知道周東問他信不信什么。但他說:“不信?!彼詾橹軚|問他信不信他馬圣的錢是臭錢呢,“錢都是香的?!?/p>

        那小姐有點不耐煩了:“快點吧??纯?,你們這么拖下去,會讓人笑話的?!?/p>

        他看見有十好幾個人圍了上來。他們有的是飯店里的客人,有的是從門外進(jìn)來看熱鬧的。他們的面孔有些他倆都熟悉。他們當(dāng)然也可能認(rèn)識他倆?,F(xiàn)在他只想讓周東快點把錢掏出來,然后快點離開這里。

        周東的手在懷里停了下來。他認(rèn)真地對他說:“馬圣你信不信?”

        他不想在這些人眼前認(rèn)輸,就說:“不信?!?/p>

        這時周東的手出來了。他的手出來后直接就放在了他的胸口上。然后周東說:“馬圣你好好瞅著我的眼,看看我到底眨不眨?”

        他覺得胸口那個地方一涼,低頭看去,周東的手已經(jīng)離開了。那個地方露出了一把小刀的刀柄。而刀刃他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啊了一聲,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周東笑著說:“馬圣你好好瞅著我的眼,別看你的胸口。我的刀子現(xiàn)在在你里面。你看我到底眨不眨眼?!?/p>

        他很老實地去看周東的眼睛。周東的眼睛這時瞪得圓圓的,已經(jīng)趕上一個半雞蛋了??戳艘粫核哿?,慢慢坐到地上。他仰著頭繼續(xù)看。坐累了他就躺在地上看。在他的意識脫離開他,遠(yuǎn)遠(yuǎn)地飛走前,他看見周東的眼睛終于眨了一下。但周東眨得飛快。如果不是過于集中精力,他根本就察覺不出來。他笑起來。他想跳起來說周東你眨眼了,你他媽的終于眨眼了!

        可他再也說不出來任何的話了。

        [責(zé)任編輯 于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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