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四五年前，我和同事曾受命去寬甸縣毛甸子鄉(xiāng)看望唐振海(祁頂)。作為語文教師，他寫詩有名，又在當?shù)刂袑W搞了一個文學社團，頗有響動，我們此去搜集資料并順帶采訪。我記得唐振海在一片背景混沌的鄉(xiāng)間土路上迎接我們。他那時不過二十八九歲吧，體態(tài)適中，舉止沉穩(wěn)，臉色黧黑，面帶笑容，很質樸和謙和的樣子。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雖然早就相互知名。傍近中午，他在一片簡陋但或許是當?shù)匚ㄒ槐凰J可的飯店請我們吃飯，這是他領我們在迤邐中專門選揀的。飯菜很平實，有一盤熘豆腐，還有一盤炒雞蛋，其它不記得。飯畢，我和同事?lián)屩阗~，但唐振海以他看來是固有的沉穩(wěn)和堅韌阻止了我們，把我們推出門去。

我那時候不知道，唐振海正處于人生困頓之期。他的當初命運之舛、求學之艱、工作環(huán)境之難，是我后來逐漸知道的。同樣是多少年后，我才知道，那頓午飯，難怪唐振海領我們再三選揀，那是鄉(xiāng)上唯一的一家飯店老板與他相熟，他才得以暫時賒賬的。

采訪的材料由于當時報紙整頓刊號問題，終是沒能發(fā)表出來。但我沒有忘記這位質樸而才華的朋友，想著有機會再去看他。我也沒有忘記我走時，他送給我他剛出版的詩集《飄著梨花的日子》，我回家后徹夜靜讀。我記得我專門給他寫過一封信，披露我如沐春風的閱讀感受。我還曾刻意背下了他的六七首詩，準備有機會當面顯擺?？上Ш髞砣客恕?/p>

就是這個后來，有一年，聽說唐振海調到縣城里的第二高中了。我聞訊把他請到家中，做了一桌好菜，款待和歡迎他。他稍長我?guī)讱q，人又寬厚，我稱他“老唐”，年輕的他倒也樂得接受。一直叫到如今。

十多年來，我以一個朋友的身份直接見證了老唐的生活情態(tài)。他的為人和性格的平和、憨直、動輒顯得拙笨的機趣和永遠展現(xiàn)的大辯若訥，他對教育事業(yè)的兢兢業(yè)業(yè)和黽勉投入，他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經年有恒、跬步以進直至蔚然成象。這些都是讓我很感動和受益的。我想起多少個夜晚，我倆經常散步，仿佛大地蘊藏了某種幸福的密碼或暗語，需要用腳步叩動機關才能索解一樣，直到我倆走得精疲力盡。我送他到家門，他說，還沒走夠，再走走吧。這樣，循著大街，又送我到家門，他才離去。我想起有一年縣里召開筆會，卻逢上我過生日，他暗地里特意為我準備了一只龐大的蛋糕，又因忙著應酬而不得不拎著它四處走動，被我發(fā)現(xiàn)后惱羞地指為“丟人現(xiàn)眼”，而他神情自若，渾作不覺，令我至今想來倍感對不起他。我想起有一次登山，他對著無盡的幽谷大聲喊著：“啊——”讓人那么振奮。嗓音雖有破綻，但進出的是無限真情。我想起他不止一次對我說，一定要把文學用心弄好。我想起我也對他說過無數(shù)次，既然教學工作漫無止境，多付出精力與少付出精力其實是差不多的，那就不妨分一些心來多搞搞創(chuàng)作，而他每次連附和一下我的語氣都不肯有。我想起有一回他生病，我去看他，他那記掛班級和學生們的隱憂神情。我想起我曾去他們學校講座，散會，他對我說，你只需講的，怎么可以竟拿起粉筆在黑板上板書起來!雖然是玩笑的話，但我深深明白，他對教育事業(yè)神圣性的捍衛(wèi)，是不容任何人僭越的。我想起……

太多了。

二

繼《飄著梨花的日子》出版之后，老唐的第二本文集《詩的禮拜天》眼下也印行了。讀它，我感覺散發(fā)一種光。不是華屋高堂下的舞臺炫目燈光，而是清冽的夜中，透過黢黑濃密的林隙，一束山路間若閃若隱的馳行的汽車燈光，映入夜行人的眼簾。它是索寞的，頑強的，溫暖的，自然也是更貼近人生和引發(fā)懷想的。

書中第一輯為小說。雖然老唐在本質上可能更接近于一位詩人，但他在此令人意外地展示了他的敘事和結構能力。我很喜歡他的《老孟大嫂》、《詩的禮拜天》、《美人鏡兒》等篇什，它們代表不同的結構類型和敘事指向?！独厦洗笊分?，正如題目所示，它是一篇以塑造人物形象為主旨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該小說語言樸素平白，不驚不乍，與老孟大嫂人物的善良、隱忍、勤勞的性格相吻合，生活細節(jié)的進行與場景的轉換如理絲有序，卻又層層堆疊，凸顯一個普通家庭衰變下的復雜況味，讓人油生感慨。在結尾處，老孟大嫂的女兒去看望“我”，作者是這樣戛然收筆的：“我接過她送我的兩瓶酒。忽地內心一酸，似乎有眼淚流出來了?！边@一句堪稱精當。它不但與前文“我”一直對老孟大嫂態(tài)度的幽默、調侃形成對比，造成敘事夾角，陡顯“我”的內心真情，而且，就語言本體來說，這一句話似乎融合了通感、移情、象征手法，然而又不確是，做為液體，酒呼應出眼淚，同時反映生活滋味，酒的“辣”、內心的“酸”，眼淚的“澀”，連貫而出，極好地深化了主題。我想，像這種句子，看似尋常，卻只有詩人的筆力才能與之暗合吧?

《詩的禮拜天》與《老孟大嫂》的封閉性結構寫法不同，它有一個開放的結構，因此也就更具有意義的發(fā)散性，同時也就更具有現(xiàn)代性。小說開篇以業(yè)余詩人姜老師正在給學生講述卡夫卡《變形記》為全文定了基調，那不外乎是孤獨、壓抑、扭曲。中間佐以省城詩人蒞臨、女詩愛者來訪、妻子電話打擾、學生家長掣肘等等情節(jié)鋪墊，各種紛紜線索或事件之間似有聯(lián)系，又無聯(lián)系，同時敘述語言恍恍惚惚，作者情感零度介入，它們合謀起來只揭示一個事實是明確的，即：詩是尷尬的。這篇小說以打破敘事窠臼、不建構完整故事情節(jié)為己任，恰表明了我們現(xiàn)實生活的某些真相：飄浮、游移、破碎、不可捉摸、無意義。我覺得這篇小說無論從主題還是技巧表達來說，都是值得非常重視的。

《美人鏡兒》很容易寫成一篇淺白寡淡的作品，但它的結尾使作品中正在進行著的意義形成一個漂亮的俯沖而不是墜落。主人公曉晶無論怎樣，都逃脫不掉被人非議的干系，這是黑色幽默，也是命運常情。小說題目《美人鏡兒》，倒使人聯(lián)想：曉晶眼中到底哪一個世界更為真實?

第二輯為散文。如果說第一輯的小說作品主題，多為冷厲色彩和滄桑筆法的話，那么在第二輯的散文中，則多為溫暖觸角和真情回憶，無論寫景，無論抒情，無論懷人，無論記事。我覺得，做小說時，語言可以是冷靜客觀、扎扎實實的，也可是裝模做樣、拿腔拿調——這都是它們的本份，為的是展現(xiàn)小說的不同敘述風格和節(jié)奏狀態(tài)，但散文的語言切不可操持后者，否則會讓人十足逆反和不堪。究其原因，沒有別的：“虛”是小說的生長倫理，“實”是散文的形成規(guī)則，兩者必須在合乎法度內使用語言，雖然，努力展示生活真實同樣是它們奉行不棄的圭臬。在本輯散文中，我看不到作者有迎于時下眾多散文流弊的跡象。它們的感情也真摯，然而通篇絕不過度抒情或抒情泛濫；它們的語言也流暢，但絕不流暢得讓人的目光在上面打滑，從而經不起停頓或反復。這些散文保持了質樸而獨立的寫作向度。

第三輯為文學評論。這既可看出老唐對文藝的一些見解，也可看出他對身邊文友的一片熱情。我想兩者應該是同等重要。

第四輯為教育論文。這屬于老唐份內工作。它們既與語“文”有關，又殊有“文”采，所以收入“文”集，也算是自然?！杜R場作文需注意“找感覺”》發(fā)表于《作文》雜志，曾引起良好反響?！抖鸥υ娭信孕蜗蟮膭?chuàng)造與突破》論題明確，論據(jù)扎實，結構嚴謹，很在高屋建瓴之勢，相信當初把它發(fā)表在中文核心期刊上也屬名下無虛。令我感動的是，《崢嶸山下，崢嶸歲月》這篇文章，完整地再現(xiàn)了老唐與他身邊同事們一直以來怎樣孜孜矻矻、齊心協(xié)力地創(chuàng)辦崢嶸山文學社，以至這個團體蔚然森秀、聲名大播。記得蘇霍姆林斯基說過：“教育的最高目的是道德”，語文學科的發(fā)展和文學社團的建設直接肩負了這個獨特的大義和使命，從這點來說，老唐和他的同事們更應贏得社會的尊敬。

第五輯為詩歌。這些詩歌，其實也可看作之前《飄著梨花的日子》一書的殘編。它們既繼承了老唐前期詩歌內容的溫婉、質樸、率直，也體現(xiàn)了在一定體式和哲學內涵的拓展。它們摒棄眼花繚亂得幾乎相互踐踏和矛盾的意象，不知所云的晦語，人頭朝下亦即本末倒置的嘩眾取寵式的技巧，而回歸“詩”的本質，情愿被“語言”招安。囿于學識，我無法就詩歌做出更多評價，但以一個小說修習者的眼光，我尤喜歡《鳥·鼠》和《旅途》等。前一首：“貼著地皮／尋尋覓覓／東張西望／來回奔跑／也不鳴叫”，緊接著，作者嘆道：“鳥兒?。谎劭慈ィ疫€以為／一群老鼠”。天與地、雅與俗、飛翔與爬行、崇高與卑瑣，就這么輕易地被詩人納于筆下方圓之內，收于眼前咫尺之圍。詩人不僅要展示這兩種事物或形態(tài)的區(qū)別，更要展示它們的混沌與相似，甚至有時候干脆就是同一。這種睿智的思考和巧妙的切入是很讓人擊掌的。在《旅途》里：“車上很擠／我把座位／讓給一位抱著孩子的母親／／我逗那個小孩／‘上哪兒去?’／‘上姥姥家。’／‘你姥姥是誰?’／／孩子說出了一個／二十年前就讓我心跳的名字／而我從臉上／依稀確準了那個她”，最后，作者筆鋒一轉：“但小孩又問／叔叔，你到哪兒去?！蔽蚁耄@種追問引發(fā)的不止是愛情的歸途，更是每個人的終極命運的歸途，它的哲學背景瞬時顯得宏闊無邊。

三

我常想：文學在現(xiàn)時代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自從工業(yè)文明與斯賓塞實用主義在社會領域和學院知識領域分別取得歡囂之后。我們目力所及的一切，無不被打上速度、流行、格式化的烙印?，F(xiàn)代物質社會擠壓人的心靈并使之蒼白的，所依靠的無非是卡通片、流行音樂、汽車、方便面、廣告、麥當勞、易拉罐……由是，在這樣的消費語境之下，一個人如果不是乘飛機而是坐慢船去紐約。會成為發(fā)神經病的表現(xiàn)；同樣，冥思苦想在潔白的紙上給對方手寫一封情書。無疑比打發(fā)快遞公司送去一籃鮮花更難；保留一部舊手機其實比擁有一款新手機更難……

文學，無疑照應的就是這種情感方式的慢和難。它的意義使“人群中的人”變得卓異，使他們的心靈變得敏感而柔軟，使時光緩慢，同時，使自然變得不因單調而令人迅速厭倦。

這么說，真正從事文學的人似乎是時代的落伍者。然而，我所喜歡的法國詩人斯蒂芬·馬拉美曾寫道：“任何認為自己跟自己是同時代的人是孤陋寡聞的。”這句話指明了人的雙重性，同時告白了人所具有的懷鄉(xiāng)病，復古情結。不過，邁克爾·伍德干脆進一步解釋道：“自認為趕得上時代的人是落伍的，或者自認為了解時代的人根本不知道今夕何夕?！?/p>

我想十多年或二十多年來，老唐就是這樣一個不了解時代的人。他不戚戚于富貴，不汲汲于功名，如果說“眾人皆醉我獨醒”對他來說是過于高蹈了理想的話，那么，“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眾人察察，我獨悶悶”則庶凡是平實的寫照。他憑自己哪怕拙笨的心性，對人生做心無旁騖的敲打和記錄。正如他在另一首關于鳥的詩歌中寫道：“它們從不為別人歌唱”，而這樣的聲音才是最美的。也正如他在一篇寫秋的散文中表露，他把核桃取譬為藝術與人生的高境，因為它外拙而秀中，樸能見質，樸能藏巧，樸申有真意。

我的眼前升起一幅圖景：在鄉(xiāng)村月夜下，樹樹核桃浸在秋的晚風中，不須農人搖動樹干，沒有焦急的渴望和催促，更沒有眾人圍觀和掌聲，它們的果實在成熟中從樹上自然墜落。

像這本書一樣。這是寧靜的豐收。

[責任編輯 胡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