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3月6日
來京在解放軍文藝社幫助工作,因在軍里幾次參與張紹文處長組織的給《人民日報》和《解放軍報》撰寫評論文章的工作,就把我安排在評論組,組長是韓瑞亭。分管評論工作的張文苑副社長給我一個任務,就是協(xié)助浩然同志整理幾篇理論文章。浩然同志是著名作家,寫出了人人皆知的《艷陽天》,以我的水平很難勝任這個工作。張副社長說:這對你也是一個學習機會,去吧!這樣,我就找到月壇北街浩然同志那棟樓那個單元那間住宅。
浩然同志和他一家人對我的到來都特別熱情,一見如故,可我仍很拘束,不敢多說話,只聽浩然同志談。
今天上午,與浩然同志談了三小時零五十分鐘。
浩然同志說道:第一個問題要承認生活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他說:青年同志往往籠統(tǒng)接受生活是創(chuàng)作源泉這個概念,但是沒有從馬列主義原理,即精神與物質(zhì)、認識與實踐兩者誰是第一性、誰是第二性來認識。不從這個根本認識論上來認識,就容易動搖。看到別人的作品加以想象,就不是從“源”而來,而是從“流”而來。他說,一個作者和生活的關(guān)系,也是和人民群眾的關(guān)系,和時代的關(guān)系。他說,不能認識生活就不能表現(xiàn)生活。要盡力擴大生活面。要寫自己熟悉的生活,也要努力熟悉自己應當寫的生活。文學不是照搬生活,而是要藝術(shù)地概括生活。他講到《西沙兒女》的寫作。歌頌西沙之戰(zhàn)的勝利,有政治責任感在里面,對祖國山河、大海是有感情的,接觸了西沙軍民更是有感情的。他說到1962年他正在《紅旗》雜志當編輯,寫了一篇想喚起作家的革命熱情和創(chuàng)造精神的文章,沒人寫,他就寫了,標題是《永遠歌頌》,發(fā)表在《河北文學》上。文章雖寫得不怎么好,但這個思想支持著自己沒有倒下來,沒有退下來。他說:我接受點東西,讓我隨便改變不大容易。
說到“反其意而用之”這個提法,浩然同志說:這個提法不太確切,是我的一個切實的體會。比如大躍進時,我看到當時有浮夸風很甚,就“反其意”寫了篇《半夜敲門》,寫多報了幾個數(shù)字,半夜敲門來更正。在報社工作時,經(jīng)常為了核對一個稱呼、一個數(shù)字反反復復查對,這也是從生活中來的?!胺雌湟舛弥保且l(fā)作者創(chuàng)作的一個由頭,絕不是因為需要而把不好的東西反其意說成好。作品是作家頭腦加工的產(chǎn)物,有作者的世界觀、愿望、理想在里頭。
浩然同志說:什么叫“熟悉”?我七歲沒了父親,十二歲沒了母親,成了孤兒,十六歲包辦婚姻。一般的農(nóng)村生活,人情往來,趕集,上店,娶媳婦,送殯,蓋房子……人與人關(guān)系,賣地,買地,各種生活,我都經(jīng)歷過,這算不算熟悉呢?光經(jīng)歷了,還不能說“熟悉”,只能是“了解”。對一個事物了解了,并且理解了,抓住了本質(zhì),這才叫“熟悉”?,F(xiàn)在讓我寫農(nóng)村,我還比較熟,但也有不熟的,讓我寫拖拉機手,我寫不了,因為不熟、不懂。個人的認識總是有限的。他說:我寫西沙,看了大量外國的材料,大參考,小參考,歷史書,看了近百年我國人民的斗爭史,一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國家的人民站起來了,人民創(chuàng)造了歷史。看到的,聽到的,是第二手材料,只當做深入生活的向?qū)?。我到三元里參觀,一下子激起了熱情,年老爹這個人物就出來了。藝術(shù)的東西,有時一點,細節(jié)方面一點就出來了。比如鯊魚牙見程亮的媳婦長得漂亮,本來想給自己找保姆,卻給了日本鬼子找去當保姆,這樣就把階級壓迫和民族壓迫聯(lián)系起來了。素材的取舍,在一個作品里,對體現(xiàn)主題、塑造人物是很重要、很關(guān)鍵的。
時到中午,我要告辭,浩然同志堅持留我吃飯,我只好從命。全家人一起吃。吃飯時,我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浩然同志夾一個油炸花生米掉到地板上了,他彎腰去找到了,拿上來,用手捏碎了皮,脫了皮后,他把這粒花生米吃了。
1975年3月7日
晚上到浩然同志家。從晚6時半到8時半,與他繼續(xù)交談。
浩然說到他開始寫詩,寫歌謠。他說,年輕的同志寫作,接觸文學,往往從此開始。因為年輕人有激情。他說他曾在《河北日報》、《河北文學》上發(fā)表一些詩和歌謠。他說開始創(chuàng)作時應該嘗試多種形式,到一定時候再有所側(cè)重。一個人可能在這方面也可能在那方面發(fā)揮其特長。初學寫作,只搞一種形式,別的都不寫,也不看,這路子就越走越窄了。最好是各種形式都試試,摸一摸,自己在哪個方面更有特長,寫起來更自如些。寫小說的會寫詩不好嗎?使小說具有詩的節(jié)奏;寫小說的會寫戲不好嗎?使小說具有戲劇的結(jié)構(gòu)。他說他年輕時,關(guān)心詩,買了許多詩集,看了許多詩集,也寫了不少的詩。十幾歲,二十幾歲,不看那么多詩,這次寫《西沙兒女》就成問題了,需要用一種抒情散文詩式的形式,就費勁了。
浩然說,一個作家的成熟與否,成熟的程度,其他方面拋開,可以從生活直接提煉出來的和間接提煉出來的比例看。比較成熟的作家,能夠擺脫各種間接的束縛,直接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比較多。
說到借鑒和吸收,浩然說,他開始學寫小說,喜歡孫犁的優(yōu)美,以后又喜歡上柳青的深沉,后來把他們二位的風格糅合一下,兼取孫犁的優(yōu)美和柳青的深沉,效果比較好。
說到讀書,浩然說,要廣泛瀏覽,重點鉆研。重點讀自己喜歡的兩三個作家的作品,全面了解他們,熟悉他們。主要是學他們怎么觀察生活和怎么表現(xiàn)生活,學規(guī)律性的東西,不是學幾個句子,怎么描寫,怎么結(jié)構(gòu)。他說,寫《艷陽天》以前,他只看過四本外國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百萬富翁》、《收獲》、《只不過是愛情》,什么莫泊桑、巴爾扎克,全不知道,甚至都不知道是哪國人。他的體會頭一條是看中國的,從當代往現(xiàn)代看,從現(xiàn)代往古代看。看當代人之作,容易理解,容易吸收,不管其怎樣粗糙,總是經(jīng)作者提煉一番了,總比你采訪來的東西要細吧。解放后的作家,哪個人出了幾本什么書,他全知道,第一本、第二本,到最新之作,出來他就買著看。
浩然稱贊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他說,他與柳青沒有深談過,但看得出,柳青受到俄羅斯文學的影響。如果說這部書的不足,就是他的人物是一眼眼井,一個水井群,每個人都有深度,但沒有形成波瀾壯闊的長流。梁生寶、郭振山、姚世杰,不見面,各干各的。但這本書能流傳下去。柳青對農(nóng)民是同情的、欣賞的、喜歡的。他寫農(nóng)民居高臨下:“我要歌頌你們!”“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彼皇钦驹谵r(nóng)民群眾中間,還不是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趙樹理也是熟悉農(nóng)民的,他基本上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他寫的是農(nóng)村中典型的中間人物,只有《套不住的手》冒了個火星,一閃就沒了。在《賣煙葉》里有浪漫主義。
浩然說,寫長的東西,要善于“埋線”。他說,我在《金光大道》里,為英雄人物的勝利埋下了十八條線,不是一條線。他寫一個婦女,至今人們不大注意她有什么用,到第三部就要用這條線了。
1975年3月14日
上午到浩然同志家,與他接著暢談,從9點鐘到11點鐘,談了兩個小時。
說到文藝作品的典型化問題,浩然說:二十年前,我采訪過一個農(nóng)村信用合作社,當時是為了堵塞高利貸的。我想寫一寫這個信用合作社的成績,它帶來的變化,它的優(yōu)越性。一天,我和信用合作社主任談話,合作社對面就是鄉(xiāng)政府。恰好來了一對小兩口兒,鬧離婚。兩個人都二十來歲,不到三十歲。為什么要離婚?因為他們分得的幾畝地,讓蟲子咬了,秋收收不上來,生活困難,日子過不下去,兩人一商量,各過各的,離婚吧!各奔前程吧!信用社借他們點錢,他們買了點米,就回去了,不離婚了,把小兩口兒成全了。搞創(chuàng)作的人碰到這件事,高興得不得了。我就寫了一篇小說,寫信用社主任的熱情,歌頌農(nóng)村信用社的優(yōu)越性。寫完后,我拿給區(qū)干部看了,他回了一句,很妙的:“這兩口子真怪,要叫我,兩個人感情上沒什么別扭,沒有信用社,寧可借高利貸去,我干嗎離婚?。 蔽衣犃?,不大服氣,覺得他不懂“眼”?;貋恚医o幾個搞創(chuàng)作的同志看了,大家說,這個不典型,也不真實。明明是真事怎么不真實呢?他們說,即使沒有信用合作社,僅僅因為生活上遇到一時的困難,就妻離子散,這典型?二十年了,我一想起這事就好笑。典型化的問題不是說說就可以解決的。為什么現(xiàn)在作品雷同的多?主要問題是不能在典型化原則下提煉和概括。
浩然說:“文革”前,我發(fā)表短篇小說一百多個,沒發(fā)的也有一倍。沒有這一百個短篇的練筆,我沒有把握寫《艷陽天》。那時我寫得很多,有人說我“粗制濫造”,我當時沒有接受。沒有那個時期的“粗制濫造”,就闖不出經(jīng)驗和教訓來。初學寫作者不多寫多練,怎么出“真知”?
1975年4月12日
晚上應邀到浩然同志家,從5時談到8時45分。
浩然談到做歌手和做戰(zhàn)士的問題。談到“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問題,他說這句話是個褒詞,也不全是,因為還有個無知,不知道老虎能吃人呢。他說到雷鋒,既不是堵槍眼的,又不是撲炸藥的。星期天給人家補鞋,做好事,看人家有病去幫忙,與人為善。這種典型是經(jīng)久不衰的。人們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他好,永遠不會過時。
說到一個作者的東西是有規(guī)律性的。他說,寫一個人,寫他的一天、一年,要了解他的一生。他說:我一直講這個觀點。我寫馬連福,寫他被抓兵,那個烙印。他為什么能被拉過去?金錢美女利誘,甚至烈屬的撫恤金他都給花了。
浩然回憶起當年他在中蘇友好協(xié)會辦的《友好報》當記者,在《紅旗》雜志當編輯時,《北京日報》文藝部的編輯田藏申給他在報上開“北京街頭”專欄。他工作的報社頭頭見他在別的報上發(fā)了很多東西就不滿,說:“你有兩個腦袋?一個腦袋當記者,一個腦袋寫小說?”浩然說:“按你這么說,不是就等于沒有業(yè)余創(chuàng)作了嗎?”那個時候,他天天晚上在燈底下寫作。上班時,別人遲到?jīng)]事,他晚幾分鐘都不行。他總是提前到辦公室。別的記者寫一篇稿,他寫兩三篇稿,有一點毛病就往他搞創(chuàng)作上推。他說那可真是“泰山壓頂”?。?961年,有人評他的小說《中秋佳節(jié)》;1962年《人民日報》發(fā)一篇一整版的評論文章評浩然短篇小說集《珍珠》和《蜜月》。在寫《艷陽天》前,這是一種鼓舞力量?!镀G陽天》最早發(fā)在上海《收獲》上,是在上海大陸飯店改寫的。“文革”前,讀魯迅的作品,感到遇到知音了?!镀G陽天》第一部出來時,韋君宜握著浩然的手說:“祝賀你!我代表讀者感謝你寫出了好作品!”
浩然說,作品標題很重要,寫《金光大道》時,從醞釀到寫完,一直想的是這個標題,很順暢。寫《艷陽天》開始叫“云水錄”,根據(jù)扉頁上兩句諺語:“烏云遮不住太陽”,“真金不怕火煉”起的,后來改為“艷陽天”了。
1975年6月15日
又到月壇北街浩然家與他交談。與他一起吃了他家自己包的綠豆紅棗砂糖粽子。我們談了一個上午。
浩然談到前一段經(jīng)楊嘯建議到河南輝縣去了,去“燃燒燃燒”,結(jié)果在那里大病一場,患了重感冒。省委宣傳部有三個人陪著,《河南文藝》約寫散文,接見作者,講話。本來帶著寫電影劇本的任務去的,可是從早上6點到晚上12點,訪問者絡繹不絕,脫不開身。又不好不接待,說讓他參加一個座談會,說只有幾個作者,到會上一看,一百多!回北京不給買火車票,不讓走!后來還是電影制片廠的同志給買了票,這才脫了身?;氐奖本幽线€有兩個同志追到北京呢!電影架子搞出來。在輝縣,兩三個電影制片廠在那里搞劇本,題材內(nèi)容大體上差不多。半年過去了,也沒整出來。電影劇本作廢了,可改成小說,已寫十四萬字,名叫《闖將》。這個小說和《西沙兒女》風格上有所不同,盡力通俗,故事性強,改改就能說評書?!段魃硟号肥巧⑽脑婏L格,有的地方有點意思,但時間太緊,沒有很好打磨。
浩然說自己搞東西主張拼,要快,一鼓作氣把它搞出來?!段魃硟号窂牟稍L到完成八個月,寫的時間只有三個星期?!镀G陽天》也是,從1963年到1965年12月26日全寫完了,剛剛出版就遇上了“文革”。到現(xiàn)在出版已十年了,出版社出了精裝插圖本,里面有二十多幅彩色插圖,作者是畫《毛竹豐收》、《顆顆皆辛苦》和《故事員》的方增先,畫得非常好。出版社說從沒有過這樣好的插圖,但印出來就不及原畫了??墒强戳诉€是很好的。昨天他們送來給他看,很不錯。浩然指著墻上掛的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畫《毛竹》,告訴我說這就是方增先的作品。他說計劃6月底電影劇本脫稿,然后把兒童文學中篇《草原》和這個《闖將》改出來,今年算有個交代了。
接著,浩然談到上海工人作家胡萬春,剛剛收到胡萬春的一篇小說,發(fā)在《朝霞》叢刊上,征求他的意見,還沒看呢。
浩然回顧了從1955年發(fā)第一個短篇《喜鵲登枝》到1965年出版《艷陽天》,十年間寫了一百萬字。大部分作品是業(yè)余創(chuàng)作,只有寫《艷陽天》請了創(chuàng)作假。從1965年到1975年,又是十年。浩然說:“文革”初期,那些大字報是給我貼的,但我心里有底,一是我的作品打不成“毒草”,二是我沒有生活作風問題,三是歷史上找不出我什么。只是說我“驕傲”,有“自來紅”思想,說我是周揚的“親信”、“寵兒”,真是怪了!從1971年到現(xiàn)在的四年里,我寫了一百五十萬字,兩部長篇,兩個中篇,一個兒童中篇,一個短篇集,一個散文集。比起前一個十年,寫得不算少,但那時我是業(yè)余啊,而現(xiàn)在是干專業(yè)了。他說:我的體會是,往往是搞得越快越順利時,質(zhì)量也越好,相反,那些很費時費勁搞出來的東西,質(zhì)量往往也不大好,這就是個激情問題。寫《艷陽天》和《西沙兒女》都很快,《西沙兒女》一天寫七到八千字。他說:寫《金光大道》給我兩個月就夠了。我問:“夠嗎?”他肯定地回答:“足夠了。沒有別的干擾的話,一天一章,有時一天可以寫兩章。時間長主要在醞釀時,醞釀好了,寫就快了。電影劇本的挫折讓我的情緒受到影響,血壓都上來了,170、120?!?/p>
北京一個創(chuàng)作會議讓他去講,他說:我實在不愿意去講,老講老講,沒有新東西。特別是現(xiàn)在我自己正處在“難產(chǎn)”階段,好比一個牙疼病人去賣消炎片,說能治牙疼,這不是笑話嗎!往往出東西時,再累興致也高,也好講。一個作者最重要的還是老老實實拿作品。天津編了我一個創(chuàng)作談話集,北京出了一個散文集。在南京師院學報上發(fā)了一個“通信”?!稐盍L》以后,編第二個短篇集就難了。
浩然和我談話時,他的三個兒子紅野、藍天、秋川都在屋。
1976年1月17日
下午,接到浩然電話,他約我到他家敘談。我是在晚飯后6點半到他家的,直到10點半才告辭。
浩然和大嫂都臂戴黑紗,在悼念周總理。紅野和春水在廚房忙著炒菜,藍天和秋川在看天津出版社同志帶來的一堆連環(huán)畫書。
我來時,浩然正同天津出版社的同志談他的中篇小說《三把火》。我在人民日報社吃了晚飯來的,浩然讓我陪著喝了半盅酒。飯罷,浩然把天津仨同志甩在屋里,與我一起上四樓的書房談話。他的書房新添了一排八層槅帶玻璃拉門的書柜,滿滿一面墻,書都粗粗分了類。原有的兩個小書柜在南墻靠著,里面還有南海的珊瑚。屋里新添了一張大寫字臺,通縣打完送來的。兩把藤椅間有個小床頭柜。隔壁居室有一大沙發(fā)床,一大衣柜,大衣柜是新的。
浩然送我兩本書:《小獵手》、《火紅的戰(zhàn)旗》。
浩然興奮地告訴我,他的《金光大道》第三部已經(jīng)拉出來了,還待細加工。他說第三部拉出來后,感覺還遠遠沒寫完,還得寫兩部。第三部寫1953年社會主義建設(shè)總路線,統(tǒng)購統(tǒng)銷,普選?,F(xiàn)在故事有了,思想上還須進一步提煉,在表現(xiàn)上,細節(jié)還不清晰。
浩然說,一個人要有主見。什么叫“主見”?像樹枝,下雨就發(fā)芽,刮風就落葉,怎么能行?一棵樹,要有根部,不能隨風轉(zhuǎn)。
他說我在人民日報編輯部學習是個好條件,老婆孩兒也不在跟前,下力多學點東西。他說如果他沒有在《紅旗》待過一段,《艷陽天》是搞不出來的。他告誡我,要抓緊時間,千萬不要“油”,一“油”就“油”過去了。
浩然家的書房墻壁上掛著一個鏡框,里面有一幅周總理的遺像,四邊空白很大。在下首,有浩然同志寫的六個大字:“我的人生榜樣”,下面一行小字是:“浩然1976年1月15日參加追悼會歸來。”接著,我們談到周總理。他說:總理去世,非常讓人悲痛,我聽一次廣播哭一場;看段報紙哭一場;自己想起來,也哭一場??薜煤⒆觽儾桓易雎?。我們這么大國家的“老管家”不在了。我長這么大,死過父親,死過母親,但沒有這么哭過。我這些天確實明白了,什么叫“悲痛化為力量”。說著,浩然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周恩來同志治喪委員會”通知參加追悼會的信箋,在那印著黑印的背面,有以下幾行字:“化悲痛為力量,以周恩來同志為榜樣。決心把生命當做油,一直燃燒到死:給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史的征途,增加光亮!浩然1976年1月15日參加追悼會歸來,于北京月壇北街一門八號寓所。”他說:總理本身就是一部近代革命史,我參加追悼會回來,立下雄心壯志,以總理為人生榜樣。我們大家都應該立這個雄心,幾百個,幾千個,寫小說的,寫詩的,寫戲劇的,寫評論的,都把自己當做油去燃燒,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征途就照亮了!總理真是太偉大了!人類史上引起這么大的由衷的悲哀,有過嗎?沒有過!有也是局部的。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立大志學習總理,總理是一個巨大的油源,我們每個人只有豆粒大的油,芝麻粒大的、花生粒大的油,也要擠出來,燃燒!“撒到祖國的江河、大地上!”這是壯烈的詩,不得了??!有了總理,我覺得有了人生榜樣,怎么當一個革命者,怎么當一個戰(zhàn)士,怎么做人,怎么做丈夫……這些都在升華,無比高尚!總理是最高最完美的典型,是一面鏡子。接著他說到他從薊縣那個部隊回來時,部隊派了個面包車送他,車上只有浩然和送他的一個首長。有一個科長及其愛人孩子要搭車,說什么不讓人家上來。最后那個首長下了車,說:“好吧,讓你們上吧,我不走了!”作為一個客人,浩然在車上特別難為情,也實在氣憤??崎L說:“我們不坐了,去坐公共汽車?!弊詈笫撬緳C追上他們,讓他們上車了。在車上,雙方一路沒好氣。浩然說:“我今天見到了一個最丑惡的靈魂!”
浩然說到我的事情。他說:他想跟我談一個事情,好好想一想,今后到底是搞創(chuàng)作還是搞評論?搞創(chuàng)作的話,是寫詩還是寫小說?要想好?,F(xiàn)在三十幾歲,正是時候,心里要有數(shù)。如果搞評論,要搞點基本功,要打好哲學的基礎(chǔ),沒有哲學基礎(chǔ)的人,怎能搞評論?還要研究外國文學,研究中外文學的差別,尤其是當代文學。在這個基礎(chǔ)上,有系統(tǒng)地往里進,代表性的作品要看。如果搞創(chuàng)作,寫詩要從研究詩經(jīng)、屈原開始。寫小說也要讀代表作。再一個功夫,當代文學要廣泛瀏覽,選最好的和最壞的。研究作品本身和作品產(chǎn)生的條件,選自己喜歡的。集中別人的精華,創(chuàng)造自己的風格。我比較喜歡孫犁、柳青、趙樹理。孫犁的優(yōu)美、抒情,柳青的深沉,趙樹理的故事性。不是套他那個,套是沒有出息的,好比都畫蝦,你能畫過齊白石嗎?有選擇,有側(cè)重,不是不搞別的了。沒有主次,就什么也沒有了。沒有主次,就都是零。人體也有主次,心臟、大腦是主,其余的是次。鋸個胳膊,行;鋸個腦袋就不行。
浩然到樓下接待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許顯卿同志。春水和秋川都拿他們自己寫的詩給我看。
1976年7月29日
在浩然離開我的次日凌晨,唐山發(fā)生了大地震,北京有強烈震感。今天是地震的第二天。不知浩然及一家人會怎么樣,我打電話,沒人接聽。我擔心著,就去了月壇北街他的寓所。敲門后,我等一會兒,沒有反應,就想離去。這時門開了,開門的正是浩然。除藍天外,一家人都在北京,只是秋川和樸橋大嫂沒在屋,而是到十字路口的一家新蓋起的商店下層避震去了。紅野和春水在忙著做晚餐。
浩然與我談起在通縣招待所的遭遇,幸好兩個孩子都和自己住在一樓的一個房間。大地一搖晃,就搖晃醒了,全跑到外面來了。小秋川被嚇病了。當天中午就坐車回北京了。浩然領(lǐng)我到避震的那個商店下層看了看,擠了許多家,秋川在那里無精打采地坐著,幾口人只有一張小行軍床,晚上可怎么休息呢?
1976年8月4日
上午,在北京市文化局,浩然與我談起地震后他采訪的幾件感人事。一件是居民委員會的赤腳醫(yī)生,在居民分散在大街上住的情況下,仍堅持到簡易棚中為病人送藥打針醫(yī)??;一件是戶籍警察,當郵局為許多信件無法投遞而發(fā)愁時,警察把散居在大街上的人們按原來的門牌號碼編了隊,他們想到北京連著全國,把親人們關(guān)心的電報和信件退回去將在親人心中引起什么,他們讓每一封電報每一封信都有著落;還有一個小飯館,地震后經(jīng)檢查不能在屋里營業(yè)了,他們想方設(shè)法在室外堅持開店,每天比平常要多做幾倍的食物,還免費供給開水……浩然打算寫一篇散文,標題就叫《寫自西長安街的報告》,我請他快寫,早一點在《人民日報》副刊上發(fā)出來。
我回到報社,把浩然的想法和袁鷹說了,他說好啊,請浩然快點寫出來。下午,我打電話給浩然,他說許多纏身的事要辦,推遲兩天。
1976年9月16日
晚6時,我趕到北京市文化局緊里頭的一間屋子,這是浩然的臨時住房。浩然談到毛主席逝世所引起的極大悲痛。他是毛澤東治喪委員會成員,在聽廣播之前并不知道。他已為主席守了兩次靈,最后一次守靈時間是17日下午的3時至6時。他說他準備到薊縣蓋幾間簡易房,全家搬到那里去,住上兩三年,把《金光大道》三部、四部一起完成。
臨別,浩然送給我一本選載了第三部《金光大道》的第九期《北京文藝》,并一直送我出院兒,到長安街上。
1976年10月21日
上午,與浩然交談。他談到“四人幫”之可惡,特別是談到江青的一些丑事,談到他四次見到江青的情況。每一次都是市委、局黨委通知他,去之后,他對市委、局黨委有匯報。
我們在交談中,馬聯(lián)玉同志來,又一起談了一會兒。
1977年5月21日
浩然來電話和我進行了長談。他說密云縣讓他參加群英會,整整材料。今天參加了文化局組織的座談會,明天下午兩點組織文藝演出,后天就回密云,住在古北口一個部隊。他說,如果參加活動很多,作品下去了,后果就嚴重了,還是要埋頭寫東西,把作品寫得好一點。昨天出席了市里一個紀念《講話》的座談會,市委讓去的,新華社、《北京日報》的人去搞報道,要發(fā)座談會的消息。他說民心是重要的?!八娜藥汀崩夷敲淳o,我沒有掉進去,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群眾的呼聲我聽到了,聽進去了。他說《光明日報》約他寫篇文章,談《西沙兒女》失敗的原因是寫自己不熟悉的生活,他沒有答應寫。他認為,遵命文學還是要的,按照革命的需要去熟悉自己原來不熟悉的生活,至今也是對的。作品本身的政治背景,那是另外一回事。他說,《人民日報》將發(fā)他一篇文章。他的《勇敢的草原》正在改,原來的后記要保留,加一個新的附記。
1977年8月13日
浩然與我通電話,他昨天從密云回到北京,接待日本中島健藏率領(lǐng)的文化代表團。今天晚上他有宴會,宴會過后,他說到我住的總政地安門家屬宿舍來看我。
差10分9點鐘,我正在傳達室打電話,一輛藍色“上海”小車開進了院子。車停下,我追上,正是浩然。他穿著白襯衣淺灰褲,同我上樓,在我的宿舍里坐了四十五分鐘。他說今天是陪同廖承志同志在北京飯店接待日本文化代表團,今天高興的是周立波第一次露面,也參加了這個外事活動。他說今天高興,喝了三小杯茅臺酒。我要給他倒水,他說不用了。他問我的近況,說“無所求,無所得,無所失”。他說北京作家協(xié)會讓他和楊沫、李學鰲三個分別出席黨的“十一大”、五屆人大和五屆全國政協(xié)會議。他說他在古北口有四間房子,有煤氣爐,菜也充足,可以在那里寫東西?!督鸸獯蟮馈返谌空诟?,第四部的架子搭起來了。提綱寄給了電影廠,同時在改電影劇本,準備建國三十周年大慶時捧獻出來。
1977年9月13日
看校樣,準備明天的匯編會。
晚上騎車去浩然家,我到他家,他剛從外面回來。春水與紅野的對象在廚房忙著做飯菜。浩然說,他今天是和楊沫一起同一法國客人在鄭律成夫人丁雪松陪同下,談了幾個小時。這位法國客人提出許多新的問題。談到我國的對外宣傳。兩三年前,郭沫若請她吃飯,她問起,中國除浩然外,其他老作家是否都受到壓制?郭老予以否定。那時西方報刊說中國文藝界如何如何,這位法國客人來華訪問后發(fā)表了與西方報刊說得不一樣的報道?,F(xiàn)在又反過來了,當時西方報刊說的確是事實。法國客人還問起毛主席“洞察一切”為什么沒有“洞察”出“四人幫”?她問的問題很尖利。
浩然說:“文化大革命”前的作品和文章是喜悅,是感情的自然流露;“文化大革命”中的作品和談體會的文章,有使我紅臉的,但沒有大紅臉的。今后創(chuàng)作要變一變。當然還是以歌頌為主,對歌頌的理解有所不同。如果仍是以前的調(diào)子,那就是麻痹群眾了。過去寫東西也有擔子,現(xiàn)在擔子更重了。有一種責任,現(xiàn)在需要青霉素,需要消炎粉,需要維生素。在體育館開大會,謝冰心老人緊緊握住我的手,她說那個時候可擔心了,兒子兒媳都說浩然可別卷進去,她說不能。她說一是樹小根深,風吹不動;二是任何時候都不當大樹,任何時候都要把根子扎得深深的。這兩句話令浩然感動,并記得很牢。他說這些年有兩個東西盛行,一是理論與實踐公然脫節(jié),二是煞有介事地搞形式主義。
我與浩然談到夜里10點10分,與他告別。路上蒙蒙小雨,柏油路像冰面的路,映出路燈的光亮……
1977年10月15日
文藝社開匯編會。
晚上去浩然家,從6點多到9點多。他們一家人都在。春水放四天假,從通縣回來了;藍天在體院打籃球;紅野下班回來晚一點。樸橋大嫂給我端來紅瓤地瓜,春水給我拿糖,藍天給我送來剛沏的茶水。
浩然談國慶回來幾天的活動,談最近一段在焦莊戶的情況,他拿給我兩篇新寫的稿子看,一篇是寫許家塢的《榜樣的力量》,一篇是寫黃土坎的《四季飄香》。這次他去了一周,下一步準備到黃土坎長住。我談了對作品的幾處看法,前一篇標題太一般,后半部文學性差一點。浩然讓我?guī)退胍粋€標題,我也沒想出來合適的。他說他曾用“盤山”這個筆名,因在同一期刊物上有他的長篇連載。
正說著話,張家口來兩個人開車給他家送土豆,浩然忙招待,叫我作陪,我喝了一杯北京鮮啤酒,一盅新產(chǎn)的白酒,很香,據(jù)說全國工業(yè)學大慶會議每人限購一瓶,春水他們包了白菜肉餡水餃。
客人走后,浩然又同我談起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的一些體會,說《金光大道》一、二部寫個體引入集體,三部寫糧食統(tǒng)購統(tǒng)銷,四部寫鞏固提高。三部已改畢,只要有十來天時間再改改就可發(fā)排了。第四部已寫完初稿,覺得還可以,一直寫到1965年。
說到長短篇小說的區(qū)別,浩然說,按理說越短越需要含蓄,短篇要求含量大。
我問浩然,最喜歡自己的短篇是哪幾個。他回答:“文革”前的《一匹瘦紅馬》、《彩霞》,“文革”后的《一擔水》、《鐵面無私》。他說《楊柳風》集子里整個比較整齊。他說他喜歡自己寫的兒童文學作品是《蟈蟈》、《紅果蜜》。
浩然說他要寫一點關(guān)于創(chuàng)作體會的文章,包括談讀別人作品的體會。我勸他先干長篇,等體力和精力都不允許時,再寫這種文章不遲。他說怕到時腦子不好使了,寫不了了。他說寫這種東西是業(yè)余作者渴望看到的。
接著,他談到如何擺脫公式化、概念化的問題。他說即使是很有生活的作者,也有個擺脫公式化和概念化的問題。他談到最近讀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第二部上,十六萬字,滿意而不滿足。他說,也許是一直對柳青有好感,讀了他的作品,還是很喜歡、崇拜。從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學到的東西比較多。主要有兩點:第一點是關(guān)于人物身世的設(shè)計不落俗套,姚士杰的一家,他爸爸是怎么發(fā)家的,浩然給我講了很長一段小說的描寫后說,都寫地主階級剝削貧農(nóng)而發(fā)家,有各種各樣的,姚家是獨特的,不僅人物有個性,人物性格形成的基礎(chǔ)也有個性,是他這一個,而不是別的一個。第二點是大量用誤會法,有些嚴肅問題也用,比如縣委書記對梁生寶的誤會……
1977年11月5日
從沈陽歸來。
浩然讓我去他家。他在樓上抄完最后一頁稿子下來。藍天、春水、秋川去東風影院觀看《難忘的1919》和《保爾·柯察金》,紅野及他的小張,還有大嫂在。
浩然與我一起喝了紅粱曲酒,煮了花生豆兒,切了咸雞蛋,燉了倭瓜。
市里通知浩然,準備參加7日、8日北京市人民代表大會。他說他最近在讀外國文學名著,正讀德國歌德的《浮士德》。他說他看了自己的《金光大道》第三部,八百多頁,越看越不覺得怎么樣,個別地方比第二部強。他說搞這么多年的創(chuàng)作了,仍覺得不滿足,感到才華沒有很好地發(fā)揮,生活儲存沒有很好地調(diào)動,一些創(chuàng)作上的主張也沒有講出來。
浩然感嘆地說:人不服氣不行?!镀G陽天》可能就是我的頂峰了!我原想突破它,怎么就突不破?他說:寫《艷陽天》之前,讀過的外國文學只有幾本大家都看了的,大家沒有看過的,他也沒看,他主要的營養(yǎng)是民間文學、民間戲曲。
浩然說他寫兒童文學的有四本:《歡樂的?!贰ⅰ队赂业牟菰?、《小獵手》、《一本小字典》,準備搞第五本。
浩然說:短篇難寫,他寫了這么多短篇,自己滿意一點的,只有《一擔水》、《鐵面無私》。教育局讓他給小學三四年級語文課本寫一篇散文,一直沒寫出來。他說,長篇和短篇,短篇寫得好更難。比如建筑,人民大會堂雄偉,容易討好,這部分不討好,那部分討好,可是放在手掌心上的一件工藝品,要別人贊嘆就不容易了。
說到將來,他說:將來不能搞創(chuàng)作了,就去當編輯,專搞小說,評論也要評小說的。我專門編青年人的作品,很想干這個活兒。他順便跟我說,寫蘇莉的那篇散文寄給袁鷹兩周了,沒有音信。我答應給問問。
紅野拿起中華煙,笑嘻嘻地說:“抽我爸一根好煙!”
(摘自《胡世宗日記》,春風文藝出版社2006年8月出版)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