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那些白色的橫幅,戴小寶就熱血沸騰了。他就像一只嗜血的狼,在聞到血腥味后,馬上就有了一種撲上去撕咬一番的沖動。
小寶啊,這事你多操操心,弄成功了,事主答應(yīng)給我們一半的賠款!陳根華用牙簽剔著牙縫說。他的兩顆大金牙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因為高興,他的滿是皺紋的臉,竟也變得飽滿起來。
戴小寶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煙叼在嘴上說,你陳師傅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保證組織到人,好好地搞一搞。
陳根華嘿嘿嘿地笑著,頭一點一點地說,你辦事,我總歸是放心的。他“噗”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用腳狠狠地碾爛了。聽說,那個姓方的家伙牛氣沖天的,無論如何,我們要殺殺他的威風(fēng)。
戴小寶一臉壞笑地說,殺他個屁滾尿流,把他的卵子也擠出來。
陳根華將一摞錢塞在了戴小寶的懷里。小寶,這五千元,你先拿著,你的那班弟兄,你給照顧著。和他們說,賠的錢一拿到手,就讓他們吃香的喝辣的。他又拍拍他的肩,小聲叮囑,你自己小心。說完,就搖晃著魁梧的身子走開了。
星期五的早晨,正是上班的高峰期,位于鬧市區(qū)的長江醫(yī)院的門口,卻來了四五十號人。他們有的堵住大門,阻止他人進(jìn)入;有的聲嘶力竭地向別人訴說著什么;有的則干脆躺在醫(yī)院門診部的大廳里,一動也不動;更多的人則是拉著橫幅跑來跑去。那些白地黑字的橫幅,在陽光的照射下分外地觸目驚心,那些碗口大的字一個一個地撞過來——“醫(yī)院醫(yī)死人!”“醫(yī)生開刀開死人!”“血債要用血來還!”“還患者一個說法!”……一時,醫(yī)院門口擁堵了數(shù)百人,交通陷入癱瘓,汽車的鳴叫聲,人的罵聲、喊聲、哭聲……各種各樣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混作一團(tuán)。
戴小寶雙手叉在腰里,腰間束了一個白帶子,頭上戴著白帽子,身上則披了一身麻衣。他的唾沫像細(xì)雨一樣翻飛著。你們大家給評評理,我的姑夫,他才六十一歲,因為骨折,送到醫(yī)院,刀還沒開完,人卻死在手術(shù)臺上了。他可憐啊,上有老母,八十七歲,下有小,小兒子才剛剛結(jié)婚……叫你們院長出來,叫他給我們一個說法,沒有說法,我們不走了!
戴小寶有些佩服自己,他也想不到自己這么有表演天賦。在他想來,自己應(yīng)該是個相當(dāng)木訥的人。如果不是生活逼迫他,他想自己現(xiàn)在不可能呆在這里,充當(dāng)著這樣一個角色。
有人問,小寶,院長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來?還會不會來???
戴小寶胸有成竹地說,你急什么急,他敢不來,還想不想把醫(yī)院開下去?
問的人呵呵地笑著說,我想他也不敢。
正說著,一個胖子像球一樣滾了過來,一直滾到戴小寶跟前。他點頭哈腰地說,先生,有話好好說,我們不要采取這種過激行為好不好?我們可以坐下來談。
戴小寶眉毛往上一抬,你們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昨天和你們談,你們一點誠意也沒有,我們不和你們談了。除非你們答應(yīng)賠款。
陪著胖子來的人好像怒氣沖沖的。你們也太過分了,怎么可以這樣做?這么多的人,影響多壞!小心我們報警!
戴小寶雙臂交叉放在胸前,他斜視著那個說話的人,說,你報警啊,你他媽的明明錯了,還死不認(rèn)賬,還想用警察來壓我?你他媽快報警,你不報,是烏龜王八蛋養(yǎng)的。
那人被罵急了,哆嗦著打著電話。
事實上,那些警察已經(jīng)出警了,圍觀的人中早有人報了警。
戴小寶聽到警車呼嘯著由遠(yuǎn)及近時,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他想真正的交鋒要開始了。他暗暗有些激動,也有種期盼。
你們這是蓄意擾亂社會治安,是犯法,你知不知道?派出所的洪警官對著戴小寶說。
戴小寶一臉誠懇地說,警察先生,你說的一點都不錯,我也知道這種做法不好,可是不這樣做,他們醫(yī)院不理睬我們。你想想,一條人命啊,我不為我姑夫做主,他死不瞑目啊。假如醫(yī)院肯賠償,我們哪里會這樣做?我沒有多少文化,但我到底念過幾年書,知道殺人要償命的。
洪警官最頭痛的就是來處理這種糾紛,他不知道哪一邊是對的,哪一邊是錯的,他只能和稀泥。于是他用命令的口吻說,你馬上把那些人給我解散了,再這樣鬧下去,我把你們一個一個關(guān)進(jìn)去。
戴小寶說,那些人可以走,但醫(yī)院必須做出承諾,要賠款二十萬。醫(yī)院不答應(yīng)下來,這些人就算今天走了,明天還會來的。即使你把我們關(guān)進(jìn)去了,但放出來以后,我們還是要來的,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
洪警官搔了搔頭皮,想這個戴小寶說的有道理,于是他反過來做醫(yī)院的思想工作。他對那個胖子院長說,你們也好好想一想。
胖子院長嘟噥著說道,都這樣,我們醫(yī)院還怎么活?
戴小寶一聲喊,那些拉橫幅、堵大門、哭訴、躺在門診大廳里的人一個都不見了,就像一股潮水退卻了,一切又恢復(fù)了原樣,好像在此之前根本沒有過那轟轟烈烈的場面。
三方坐在長江醫(yī)院六樓的會議室里協(xié)商。醫(yī)院堅持說自己沒錯,那只是一個意外。戴小寶說,我不管意外不意外,我只知道我姑夫死在你們的手術(shù)臺上了,你們醫(yī)死了人,我得要賠款。你們說,賠不賠?醫(yī)院一時答應(yīng)不下來。胖子院長一會兒說,賠償款得等到有關(guān)部門的醫(yī)療事故鑒定報告出來以后再談。戴小寶頗為不滿地說,那我們要等到什么時候?胖子說,快的話,十天半月,慢的話就說不上了。
戴小寶跳起來。那不中,如果你們弄個半年一年都出不來,這事不就黃了?限你們半個月時間。胖子還是顧左右而言他,旁邊的洪警官說,就這樣定了,半個月。
這一場糾紛算是暫時告一段落。走出那間布置得很精致的會議室,戴小寶給陳根華打電話,陳師傅,有眉目了,半個月后見分曉。陳根華說,很好,我們的生意又算做成了。你要盯緊那個胖子和那個姓方的,在這半個月里,你可不能放松。
戴小寶舔了舔嘴唇,微微笑了。他想,即使老陳不說,他也會注意的,因為干這個他已經(jīng)駕輕就熟了,好多比這還難的戰(zhàn)役都攻下來了。
有時候,戴小寶常常會為自己的這個角色發(fā)愣。遙想十幾年前的今天,他還坐在窗明幾凈的辦公室里想心事。他是一家醫(yī)院的出納,工作輕松無比,有大量的空余時間無法打發(fā)。他喜歡上了賭博,起先是小數(shù)目的,玩著完全是為打發(fā)時間,但慢慢地,就從中覺出了一些樂趣。等到有樂趣的時候,他玩的數(shù)目已經(jīng)很大了。終于有一天,他對自己說,媽的,老子被逼上梁山了。他挪用了單位近三十萬元的錢,不等到東窗事發(fā),他就偷偷地逃離了生他養(yǎng)他的那個南方小城,然后四處飄泊。他隱姓改名,干過不計其數(shù)的工種,因為怕被人發(fā)現(xiàn)自己用的是假身份證,他就往檢查不嚴(yán)格的地方混。那些地方往往就是最底層了,可他沒有別的辦法,他得活下去。
如果不是碰到陳根華,他想他可能早就和這個世界告別了。那天夏天,在浙江的寧波,他因食物中毒倒在一個建筑工地的工棚里,被送到醫(yī)院后,那包工頭就丟下他連夜逃走了。因為當(dāng)時參加搶救的一個醫(yī)生說了一句,救過來也可能腦子受損,變成植物人也可能呢。后來是陳根華救了他,那時他正好在那所醫(yī)院看病,和他住同一病房,看戴小寶可憐,就伸出了援助之手,付了醫(yī)藥費。戴小寶對陳根華特別感激,覺得他比自己的父母還好,要知道在此之前,他們素不相識啊。出院以后,他就找到了陳根華,說做牛做馬也要跟著他。陳根華其實也不是什么大老板,他在這個城市開了一家棋牌室。他替他付醫(yī)藥費,純粹是一時沖動,看戴小寶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樣子,惻隱之心油然而生。當(dāng)然,還有一個原因戴小寶是不會知道的,因為陳根華怎么看戴小寶都像他一個童年溺水而亡的弟弟。他把他當(dāng)作弟弟一樣救了。
戴小寶在陳根華的棋牌室里幫差,但幫了一段時間,陳根華就不讓他幫了,原因戴小寶自己也知道,他一摸牌,就會忘記一切。那段時間,戴小寶不像是一個倒水的伙計,而是一個來瀟灑的顧客。他一玩牌,那些顧客只有看的份了。
陳根華看他盯著牌時的那種專注,知道再讓戴小寶呆在棋牌室里,等于是把他往火坑里推。陳根華說,小寶,靠賭是發(fā)不了財?shù)摹?/p>
戴小寶面有羞色,從家里逃出來后,他發(fā)誓再也不碰牌了。陳根華善意勸他,他清楚人家是為他好。他說,陳師傅,你另幫我找份活吧。
陳根華介紹戴小寶去了一家浴室當(dāng)收銀員。那活兒需要長時間地守著,戴小寶努力只顧工作,盡量不去想那些牌。他在那里干得很起勁,老板以為他是一個很肯賣力氣的人,多次表揚他。戴小寶笑笑,其實只有他內(nèi)心知道自己這樣干的原因。他在那兒干,一直干到那份職業(yè)到來為止。
半個月很快就過去了,上面的鑒定結(jié)果還是沒有出來,醫(yī)院的解釋是,比較復(fù)雜,需要再作進(jìn)一步的論證。戴小寶不耐煩了,他徑直找到胖子院長,說,你是想吃糖呢還是想吃鹽?
胖子陰沉著臉說,什么糖不糖鹽不鹽的,我不懂。戴小寶朗聲笑了,那雙小眼睛細(xì)瞇著,好像要躲進(jìn)眼窩里一樣。糖么,就是你把該賠我姑夫的錢賠上,我們路上見了還打招呼;鹽么,就是把你打得皮開肉綻,我們往你的傷口里撒鹽。哈,和你開個玩笑。你總不希望明天你一上班,又看到上百個人圍著你的醫(yī)院吧。
胖子的臉一片死灰,他說,我沒有說不賠嘛。他的冷汗一層層地冒出來。
那幾天,戴小寶天天盯著胖子,連胖子撒尿也跟著。胖子連忙召集院內(nèi)人員開會,開了好幾個會后,才對戴小寶說,我們最多賠七萬。醫(yī)院拿五萬,方醫(yī)生拿兩萬。
戴小寶心算了一下,這回的戰(zhàn)績不錯啊。他在廁所里和陳根華通電話。陳根華的歡愉通過電話滲透了過來,好好好,小寶,你很有能耐啊。
陳師傅,差不多可以定了嗎?他問。
可以了,可以了,就這么定。叫胖子寫保證書。陳根華一迭聲地說。
戴小寶從醫(yī)院里出來,他去了死者真正的家屬那里。想到把死者口口聲聲地稱作姑夫,他感到很滑稽,他居然會多出一個姑夫來。出來料理死者那一攤子后事的是死者的兒子,叫敏琪,一個笨得像頭豬的黑大漢。黑大漢看到戴小寶,就問,大哥,怎么樣?戴小寶輕蔑地看他一眼說,好了,你和我一起去醫(yī)院拿錢吧。注意,到了那里,一切你都得聽我的,我怎么說,你跟著怎么說。黑大漢把頭點得像風(fēng)中的狗尾巴草。
賠了多少啊,大哥?路上,黑大漢誠惶誠恐地問。
戴小寶沒有說話,他伸出一個手掌,又豎起了兩根手指。
黑大漢迷惑地看著他,他有些吃不準(zhǔn)。
戴小寶在心里罵了他一句,然后說,是七萬。
黑大漢停住了腳步,他顯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有七萬???他一把拉住戴小寶的手,撒嬌一樣地?fù)u晃著。大哥,謝謝你啊,謝謝你!他激動得難以言說,那模樣像個八九歲的小孩。
但他們估算不到的是,他們沒有完整地拿到七萬元,只拿到了五萬。胖子院長說,那兩萬元是方向忠方醫(yī)生出,你們負(fù)責(zé)向他要。戴小寶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他領(lǐng)教過那個叫方向忠的醫(yī)生的厲害了。于是他說,方向忠是你們醫(yī)院的人,當(dāng)然是你們來向他要,怎么變成我們向他要了?胖子無可奈何地攤開一雙肉嘟嘟的手說,先生,我們要是能拿到,早就幫你們拿了,可方醫(yī)生堅決不肯賠。要拿錢,你們直接找他去吧。
會出現(xiàn)這樣的變故,戴小寶始料未及,他也不知道接下去該怎么辦了,于是他向陳根華請教。陳根華沉吟了片刻說,有和尚有廟的,你怕什么?找方向忠要去。他不肯拿出來,我們就向他施壓,叫醫(yī)院的人陪我們?nèi)フ宜?/p>
說心里話,雖然有醫(yī)院的人陪著,但戴小寶的心里還是有些發(fā)虛,腿肚子也有些軟。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怕方向忠。見過他的面,交過一次鋒,他就在心里屈服了。后來想想,他也覺得有些匪夷所思,沒有必要怕他啊。
方向忠其貌不揚,身材中等,滿打滿算也就是一米七左右,戴著一副黑框的大眼鏡。這副眼鏡很大,戴在方向忠有些瘦小的臉上,有點像蒼蠅跌在豆殼里的感覺。
戴小寶第一次看到他,是在他的醫(yī)生辦公室里,是由敏琪陪著去的。那次他特意帶了三個人一起去,連那個敏琪,總共是五個人。他們高大的身材把那間并不大的醫(yī)生辦公室塞得滿滿的。戴小寶以為他們這副架勢進(jìn)去,不要說心里有事的人,就是沒事的人,也會慌上一陣子的。但方向忠不是這樣,他們一進(jìn)去,他就把他們往外轟。都出去,都出去,這么多人進(jìn)來干什么?
戴小寶看著方向忠就不順眼。他媽的,都出了人命了,他還像沒事一樣坦然,瞧他嘴巴里還動個不停,像是在吃口香糖,不把我們放在眼里?哼哼,等會兒要他好看。戴小寶習(xí)慣性地一挺胸,上去說,我們就是要和你說個明白。
你是什么人?方向忠的眼睛停留在戴小寶的身上。
戴小寶說,我姑夫讓你開刀開死了,我是來給他討個說法的。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方向忠平靜地說。
戴小寶重復(fù)了一遍。
方向忠說,你憑什么說你姑夫是我開刀開死的?他微皺著眉說。聲音不大,但很有力,有點一字一頓的味道,說完后,還是靜靜地看著戴小寶。一會兒,他又補充說,你能說說你姑夫死亡前有什么癥狀嗎?
戴小寶搖搖頭說,那我不管,我只知道是你開的刀,我姑夫死在手術(shù)臺上了。
你懂個屁,你什么都不知道,還跑到我這里來干什么?你們都給我出去!方向忠突然把聲音提高了幾倍。
去的人都嚇了一大跳,戴小寶也像是吃了一記悶拳似的有點犯暈。照以往他所經(jīng)歷過的事來說,凡是當(dāng)事人,都是很低調(diào)的,看到他們?nèi)?,都會陪著笑臉,說話都細(xì)細(xì)的,軟軟的,唯恐惹毛了他們。像方向忠這樣不把他們當(dāng)回事的,他還是第一次碰到。因為沒碰到過,他就不知道該怎么辦。
方向忠揮著手臂說,你們要么到隔壁會議室呆著,要么去找院長。不要來找我。找我是沒用的。我把所有情況都已經(jīng)向院長匯報過了。
一個矮小的女醫(yī)生把他們帶到了旁邊的會議室,并為他泡上了茶。戴小寶滿心以為方向忠會跟著過來向他們作解釋的,但方向忠根本沒有。當(dāng)戴小寶看到方向忠身子一搖一晃從會議室的窗前經(jīng)過時,他跳出門去將他攔住了。哎,方……方醫(yī)生,你不能就這樣走啊。方向忠奇怪地看著戴小寶,從頭到腳把他看了個遍,他的眼神很特別,說不出有什么味道。和他厚厚的鏡片后的眼睛對視時,戴小寶有種被蜇了一下的刺痛感,他連忙避開了,但對方卻不依不饒地繼續(xù)追著,當(dāng)他們的目光再次相碰時,戴小寶居然心虛氣短起來。
你讓開。方向忠冷冷地說。就像頭頂響了一個炸雷似的,戴小寶自覺自愿地讓開一條路。方向忠不緊不慢地向樓下走去。那些一同去的人,都拿眼睛看戴小寶,等他作出指令,但戴小寶卻像傻了一樣。過了好久,他才如夢初醒地想,我干嗎不把方向忠攔住呢?他媽的方向忠,你有什么了不起,老子總有一天會叫你哭的。
這一次,他們改變了策略,沒有直接闖到方向忠的醫(yī)生辦公室,而是在會議室里坐了下來,然后請那個醫(yī)院辦公室的人把方向忠叫過來。方向忠出現(xiàn)在門口,嘴里還是蠕動著。戴小寶一見他,就主動站起來說,方醫(yī)生,是這樣的,這位是死者的兒子敏琪,他想拿了錢回去,醫(yī)院的五萬元錢拿了,我們希望你的兩萬元錢也拿出來。
方向忠先是用眼掃視了一下會議室里的人,然后將目光停留在敏琪身上。嗨,那件事一出,我就跟你說過,這事不要找我,你要找醫(yī)院,醫(yī)院會根據(jù)鑒定結(jié)果告訴你解決辦法的?,F(xiàn)在醫(yī)院沒有通過我,就擅自作出賠償決定,我堅決反對。我的意見是等權(quán)威部門的結(jié)論下來以后,我們再商量這個事。沒有權(quán)威部門的意見,我是不會賠一分錢的,因為我沒錯。
醫(yī)院已經(jīng)決定下來了,你的兩萬元,今天一定要付給我們。敏琪的一只胳膊在方向忠面前晃來晃去,好像隨時準(zhǔn)備杵到他臉上去。
方向忠一擰身子說,醫(yī)院決定,你們跟醫(yī)院要,跑到我這里來干什么?你們和金胖子說去。說完就繼續(xù)蠕動著嘴巴,眼睛睥睨著,好像他眼前的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豬。
敏琪氣不打一處來,他喘著粗氣想要沖上去打人,手也舉了起來。
方向忠不滿地看著他,你想干什么,打架???
戴小寶連忙將敏琪吆喝住了,他努力使自己的口氣變得溫和一些。方醫(yī)生,我們也不容易,你把兩萬元錢給我們吧,你和醫(yī)院的矛盾是你們內(nèi)部的事,我們也管不了,你們慢慢再商量,我們等不及啊……方向忠置若罔聞,后來他吐出一句,你們不會和金胖子要?他有的是錢。莫名其妙,結(jié)論都沒出來,他倒做起好人來了,先賠償,聞所未聞,不可思議。他鐵青著臉說完這些,就拂袖而去。
從胖子一說出找方醫(yī)生這話,戴小寶就明白,自己碰到棘手的事了。他琢磨了一下后,決定還是去找胖子院長。從他內(nèi)心講,他倒寧可和胖子打交道。但這次胖子卻一口回絕,那不行,假如你們先從我這里取走那兩萬元的話,就是說醫(yī)院賠了七萬元,而方向忠一點責(zé)任都沒有。畢竟是方向忠開的刀,在他的班上出現(xiàn)這個事,他不能一點責(zé)任都不擔(dān)。這個先例我不能開,要是開了的話,我還怎么做院長?你們說是不是,???你們也得體恤我,為這個事,我是幫了你們忙的。要等鑒定出來,不知要什么時候!戴小寶看胖子的鼻梁上沁出了汗水,知道讓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jīng)是勉為其難了。
接下去該怎么辦呢?望著金胖子兩片翻飛著的猩紅的嘴皮,戴小寶有些茫然。
金胖子倒有些惱火地說,你們就會找我的碴,是不是看我軟弱,你們一碰到方向忠,一點辦法都沒有。哼,你們這群人,看著挺厲害的,其實也不過如此。
戴小寶在金胖子唾沫四濺的過程中,慢慢地生發(fā)出一個念頭,他想對呀,自己怎么沒想到用這個方法呢,也是可以試一試的。在這個辦法面前,他不相信方向忠還會無動于衷。他有點茅塞頓開的感覺。這時候,笑意就悄悄地在他臉上洇開來,他太沉浸于其中了,以至于金胖子后來說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臨走,他朝金胖子揮了幾次手,好像依依不舍的樣子。
鑼鼓聲就是在人越涌越多的時候響起來的。在此之前,那些人早就守候在那里,敏琪的懷里抱著他父親的一張放大了的遺像,他跪倒在地,對著四單元的樓門一聲不吭,而同樣跪在他身邊的他的兩個女兒和老婆則拉開嘴巴號啕大哭。在哭的過程中,她們還拉開調(diào)子訴說著死者的不幸,數(shù)落著方向忠的狠心。
這是一個清麗的春天的早晨,方向忠所住的樓門外,就像在出殯似的。起初大家一直以為是這個樓門里有人過世了,誰也沒有經(jīng)心,但慢慢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等到四周被圍得水泄不通時,戴小寶做了一個開始的動作,請來的銅管樂隊就及時奏響了哀樂……
戴小寶幸災(zāi)樂禍地想,哈哈,看你那么牛的方向忠有什么辦法,你小子也太囂張了,不把我阿戴放在眼里,我說過,我遲早會叫你哭的。老子什么人沒見過?你要是對我態(tài)度好一點,我不會想到這損招的。當(dāng)然這一招,是你的頂頭上司金胖子提醒的,我差一點點就把這個辦法忘記了。其實單位和個人都是一樣的,都怕人來鬧。一鬧,什么事不能擺平?哼,你報警,那是扯淡,你能讓警察天天守在你門前?你以為自己是什么角色?
但方向忠遲遲沒有出現(xiàn)。盡管敏琪的老婆和兩個女兒拉開嗓門兒在喊著,方向忠,你給我滾出來!可方向忠好像不在屋里似的。
有人報了警。110警察過來以后,勸說敏琪他們離開,但敏琪說他們是不會離開的,除非方向忠把那兩萬元錢付給他們,不付賠款,他們就和他沒完。
警察也很為難,覺得這事不大好管,要想解決問題,還得當(dāng)事人出來談,總不能神龍見首不見尾啊。他們聯(lián)系了醫(yī)院,請他們馬上和方向忠聯(lián)系,讓他現(xiàn)身。但醫(yī)院也聯(lián)系不上,因為他手機關(guān)機,打他家里電話,沒人接。這個方向忠會到哪里去呢?
看到那批人又鬧到方向忠家里去了,金胖子又是高興又是擔(dān)心,高興的是,終于可以治治方向忠這個刺頭了,這個家伙自恃資格老,完全不把他這個院長放在眼里!現(xiàn)在終于有治他的人了;擔(dān)心的是,萬一那個姓戴的家伙把事情鬧大了,不好收場怎么辦?千萬不要牽扯到我身上啊。金胖子還是讓醫(yī)院的一個醫(yī)務(wù)科長去了現(xiàn)場。醫(yī)務(wù)科長是個禿頂,他試著去敲方向忠家的門。敲時他也是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的,他想外邊鬧得這么厲害,方向忠哪能縮在家里裝聾作啞。想不到門居然開了,方向忠打著呵欠對禿頂說,你找我干什么?今天我調(diào)休。禿頂像見了親人一樣撲過去說,我的老天爺啊,你在家里還呆得?。慷伎旎馃济?!你去和他們談吧,再不收場,事情就鬧大了。方向忠的呵欠一個接一個,好像沒睡醒的樣子。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鏡說,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醫(yī)院要賠錢是醫(yī)院的事,我不賠。即使我賠,也得等到事故鑒定結(jié)論下來以后。憑什么要我現(xiàn)在就掏錢,要是結(jié)論下來,完全是病人的責(zé)任,那我不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好像沒有這道理。
禿頂急得連連跺腳,我的爺啊,你現(xiàn)在還講大道理,有個鳥用?你快把這件事處理了??焯湾X吧,把這些人打發(fā)走了再說。
方向忠橫眉冷對,掏錢?見你的鬼,要掏你掏,我是不會掏的。他砰地把門關(guān)緊了。隨后任禿頂怎么敲,里面一點聲音都沒有。禿頂馬上給金胖子打電話,請示該怎么處理。金胖子沒好氣地在電話里把禿頂訓(xùn)了一通,說怎么處理,難道還要我教你不成?禿頂賭氣地關(guān)了電話,嘴里嘟噥著,你不管,我也不管。他沖著大門喊,方向忠,你的事,我不管了,哪怕天塌下來,老子也不管了。他拍拍身上的灰,走人了。戴小寶攔著禿頂不讓走。禿頂說,你攔我干什么?有本事,你就去找方向忠。是他欠你錢,不是我欠你錢。戴小寶得意地拍拍禿頂?shù)募纾悴话逊较蛑业拈T叫開,想溜是溜不掉的。禿頂哭喪著臉說,你們都叫不開門,我有什么辦法?
戴小寶開始叫人進(jìn)入樓門,有好幾個人索性在方向忠家門口坐了下來,他們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門,到后來就變成擂門了。那沉悶的聲音,讓旁人聽著也覺得恐慌。和方向忠住一個樓門的人也出來了,他們喊,方醫(yī)生,你出來和他們說說話啊,你不出來,他們是不肯罷休的,事情不能這么拖下去啊。警察也喊,方向忠,不管怎么樣,你應(yīng)該出來說說話,你不說話,事情怎么解決?方向忠終于有回音了,他從窗子里探出頭來,臉朝下,揮舞著手臂說,叫他們通通滾開,叫他們找醫(yī)院去,找我干什么?說完,他關(guān)上窗,又不聲不響了。戴小寶清楚這時候自己該打哪一張牌了,他給守在方向忠門口的一個人打電話說,砸門,把他的門砸破,看他還能做縮頭烏龜?那人高興地說,阿戴,正等著你這句話呢!他找來一塊石頭,用力地砸著方向忠家的防盜門。嗵——門頓時發(fā)出了一聲巨響,響聲過后,門凹陷進(jìn)去一大塊。那人準(zhǔn)備砸第二下的時候,門突然開了,方向忠拿著一把菜刀,朝著門口的那些人比試,誰再敢砸門,我就劈誰!
如果說開始那些去鬧的人還有些縮手縮腳的話,那么當(dāng)方向忠拿著菜刀張牙舞爪地出現(xiàn)在門口時,那些人緊繃著的神經(jīng)一下松弛開來。他們中有人喊,你他媽的還敢拿刀砍我們,好,老子叫你砍,這個世界誰怕誰?他們非但沒有被方向忠嚇退,反而一涌而上。方向忠看看情勢不對,連忙又一次砰地將門關(guān)上了,人縮進(jìn)了屋里。那些人頓時群情高漲,他們看到了方向忠的膽怯。媽的,這個眼鏡醫(yī)生還敢玩刀?明明開刀開死了人,還兇?他們拼命在砸著門。
警察干預(yù)了,不能砸門,誰砸門拘留誰!他們試圖擠進(jìn)樓門里來,但已經(jīng)擠不進(jìn)來了,樓門里到處都是人。那些人根本沒有聽見警察的喊話,或者說他們壓根兒就不想聽警察的了,他們咬牙切齒地砸著門,他們滿腦子想的就是把那個眼鏡醫(yī)生從屋里揪出來,看他還敢牛?有人甚至卸下了樓梯里的鐵扶欄,在他們的齊心合力之下,那扇豆綠色的防盜門終于被砸出了很大的一個洞,人都可以爬進(jìn)爬出了。于是那扇門便形同虛設(shè),敏琪的一個親戚闖了進(jìn)去。但稍后,率先進(jìn)入屋里的那人突然發(fā)出了尖叫,馬上退了出來。他驚恐萬狀地說,他……他要跳樓!
鼎沸的人群一下子就靜了,因為幾乎所有的人都看到方向忠爬出了窗口,人站在了空調(diào)的外機上。方向忠時不時地推一下他那副不斷滑下來的大黑眼鏡,嘴里嘰里咕嚕地說著什么。后來,他高聲喊,你們都給我滾,再不滾,我就從這里跳下去!
戴小寶生生吃了一驚,他沒想到方向忠會出這么一招,這樣的招數(shù)是他干這行以來沒有碰到過的。他拿不準(zhǔn)主意接下去該怎么辦,只得閃到一個角落里,和陳根華通話。陳根華也很奇怪,說他怎么玩這一招?不要怕他,他一個醫(yī)生,會跳下去?想嚇我們,沒門兒。戴小寶有些猶豫,想萬一他跳下去呢?跳下去,他的戲就沒法唱了。
敏琪也覺出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他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戴小寶的衣角,偷偷說,戴師傅,算了,我們不要他的兩萬元了,人命可不是鬧著玩的。戴小寶兇狠地瞪了他一眼,老子都沒怕,你怕什么?你以為方向忠真會跳???他是做樣子給你看的,目的就是趕你走!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那里又一次沸反盈天。這時候人們最關(guān)注的是事情的發(fā)展。方向忠坐在空調(diào)外機上,臉色鐵青地一言不發(fā),而下邊的幾個警察則在大聲地勸方向忠,叫他不要做出什么過激的舉動來,什么事都是可以商量的。消防隊員也趕來了,在下面忙碌地墊著海綿墊子。
金胖子氣喘吁吁地來了,他想這個方向忠真會鬧啊,他怎么一點都不顧及自己的臉面,他是堂堂的副主任醫(yī)師啊,怎么能玩這種伎倆?看他自己怎么下臺階!他在下邊喊,方醫(yī)生,有事可以商量,你快下來,你這樣算什么?那兩萬元醫(yī)院幫你出,這總行了吧?在說話時,他的雙手始終張開著,好像隨時準(zhǔn)備接住方向忠似的。方向忠回了一句,你們都給我滾,都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
下邊有人不耐煩了,有人高聲喊,他媽的你在上面作什么秀,有本事就跳下來,你不跳就是王八蛋!對,跳下來!是英雄就跳下來,是狗熊就不要跳!有人笑著附和。警察急忙阻止,但人太多了,那些聲音太響了,當(dāng)然攔擋不住。這時候,方向忠突然站了起來,站在空調(diào)外機上的他看起來還是很高大的,他做了一個擴(kuò)胸運動,然后像跳水一樣跳了下來……只幾秒鐘,他就重重地摔在了花壇邊沿上。人群里到處都是尖叫聲……
戴小寶在那一刻魂飛魄散,他從來沒有見過人自殺。方向忠像一只笨拙的袋熊那樣跳下來的那一刻,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方向忠真的跳了?他怎么會真的跳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心里滿是汗水??吹綗o數(shù)人朝方向忠摔下來的地方涌過去,他惡心地退了出來。當(dāng)他看到手舞足蹈無所適從的金胖子時,腦子里居然迅速閃過一個念頭,這個家伙要倒霉了,這個家伙要倒霉了!他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他,看到他像一只兔子那樣飛快跑開的那一剎那,他豁然開朗。他馬不停蹄地趕到了陳根華的棋牌室里,抑制不住興奮地對陳根華說,陳師傅,我們的生意來了。
陳根華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小寶,方向忠投降了?
戴小寶咕咚咕咚地灌下一大杯水后,抹抹嘴唇說,他媽的,方向忠還真跳了,從五樓一躍而下,頭磕在花壇的水泥邊上,腦漿都出來了,看來是沒救了。
陳根華不敢相信地看著戴小寶,那家伙還真跳了?想不到哇。
我也想不到。戴小寶說,他怎么敢跳下去呢?這時候,方向忠那張老是讓他覺得害怕的臉在他眼前晃,怎么趕也趕不走。
他定了定神,然后附在他耳邊說,陳師傅,我們的大生意要來了。
陳根華聽完,那張有著幾顆麻粒的臉舒展開來,他親熱地擂了戴小寶一拳。小寶,你像智多星吳用了,眼睛夾一夾,生意就來了。我看先這樣吧,你馬上著手準(zhǔn)備這事。費用的事包在我身上,沒問題。
戴小寶很快就找到了方向忠的老婆。一見她的面,戴小寶就自慚形穢,那個女人長得特別耐看,一看就是那種非常機敏也非常時尚的人。她是衛(wèi)校的一個老師,得知戴小寶是為方向忠而來時,她極其淡漠地說,我和方向忠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我們有一年多沒在一起了。戴小寶嬉皮笑臉地說,我不關(guān)心這個事,我是做生意的,關(guān)心的是錢。方向忠自殺,如果不鬧的話,他就是白死了。我的想法是現(xiàn)在這年月,大概沒有人會對錢無動于衷。我想幫你鬧一鬧,爭取拿到一點錢。
方向忠的老婆很驚奇地問,鬧能鬧出什么名堂來?戴小寶樂了,他對這個叫于紅的女人說,這是我們的事,你只要配合就行了。有兩部分錢你可以去爭取一下,一部分是醫(yī)院的,方向忠是為了醫(yī)院的事才自殺的,因為醫(yī)院對他不公;另一部分是一個叫敏琪的人的,敏琪已經(jīng)拿到了醫(yī)院賠的五萬元錢,還要叫你丈夫再拿兩萬元。如果他不去鬧,方向忠就不可能走到現(xiàn)在這一步……
于紅靜靜地聽完,說,你為什么要這樣幫我?
戴小寶挖挖鼻孔說,其實,我是為我自己,我覺得這里有利潤。怎么樣,不管拿到多少錢,我們二一添作五怎么樣?不需要你親自出面的。我看,你這樣鬧,對你有好處,人們都會說,方向忠的老婆還不錯;你不鬧,人家就把你罵死了。我們鬧,就選擇在方向忠出喪的日子鬧。于紅仔細(xì)地看了一下眼前這個剃著平頭的四十來歲的男人,她不得不承認(rèn)他說的有道理。
戴小寶對做成這件事非常有把握,這方面他已經(jīng)非常有經(jīng)驗了,尤其是與敏琪與金胖子打過交道以后,他深知了他們兩人的脾性,拿捏這兩個人對他來講是小菜一碟。這幾年,他一直做專職醫(yī)鬧,當(dāng)然幕后的頭兒應(yīng)該是陳根華,陳根華負(fù)責(zé)他的吃用開銷和鬧的經(jīng)費,他負(fù)責(zé)信息來源和組織鬧的人,他們幾乎沒有失敗過,只有賺錢多少的問題。這一次能賺多少呢?具體的他說不上來,但他相信不會少。他從金胖子茫然的臉上讀出了這事的含金量。敏琪那里也要搞他一下,純粹是戴小寶對他自作主張的懲罰,如果不是他的一個親戚破門而入,就不會有方向忠的自殺,你把他逼到烏江口了,他項羽不自殺能行?當(dāng)然話又說回來,沒有他這一逼,也就沒有他今日的生意了。
戴小寶有條不紊地準(zhǔn)備著,該叫的人——哭的人、鬧的人、裝死的人、訴苦的人、發(fā)傳單的人……都叫來了;該準(zhǔn)備的東西——白橫幅、白孝衣、白孝帽、紙錢、蠟燭、喇叭……都準(zhǔn)備齊整了。他覺得自己有點像導(dǎo)演,只要一聲令下,就會有無數(shù)人來演這出戲,在這戲中,每個人都有自己合適的角色。他都喜歡上了這份活兒了,這活兒比其他活兒都來得爽快,難怪張藝謀、陳凱歌這些人都喜歡當(dāng)導(dǎo)演。他猜不出明天的戲會以怎樣的方式發(fā)展,他想自己是邊編邊拍。
在這個春風(fēng)醉人的晚上,戴小寶先是去陳根華那里坐了坐。陳根華問他怎么樣了,他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陳根華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從陳根華那里出來,他去泡了一個澡。泡完澡出來,看時間還早,他就踱到長江醫(yī)院專門守太平間的老黃那里了。他和老黃打了好幾年交道了,算是很好的朋友了。這個缺了一只耳朵的五十多歲的男人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和人下棋,只要有人過去和他下棋,他都把對方當(dāng)作朋友看待。戴小寶的好多生意都是從他那兒接來的。他守著一個太平間,經(jīng)常有人會被抬到這兒來。對被抬來的人,老黃都喜歡問一問,生的什么病,是怎么死的。然后這些信息都傳遞給了戴小寶。戴小寶會進(jìn)行刪選,有價值的,也就是說值得鬧一鬧的,他就會找上門去。而每次事成之后,他都會塞一些小錢給老黃。老黃并不清楚他在干什么,只知道他經(jīng)常來找他下棋,時不時地還會給他一點實惠,這,他就心滿意足了,何必去刨問人家的究竟呢?
看到戴小寶來,正一個人擺棋的老黃眼睛就亮了,他說,來來來,我們今晚殺他個痛快。戴小寶說,老是來陪你下棋,你得付費。老黃說,我哪里付得起,要么我以后把尸體賣給你吧。戴小寶呵呵地笑得開心,其他的尸骨我都不要,就要你這具,以后還能陪我下棋。兩人說笑著,然后就開始下棋。正殺得難分難解,邊上的停尸房里傳來嚶嚶的哭聲。出于職業(yè)敏感,戴小寶馬上精神起來。老黃,又有什么人死了?老黃撇撇嘴說,還有誰,又是方向忠的老媽在哭了,這幾天,她天天來這兒守著方向忠哭。也太可憐了,方向忠才三十多一點,就走了,咳,有什么事想不通呢?他一個山村里出來的孩子,容易嗎?聽說,他媽守寡守了幾十年,一個人把方向忠姐弟三人拉扯大。聽說方向忠的一個姐姐是弱智……老黃嘮嘮叨叨說的時候,戴小寶有些呆了,這些情況他倒是聞所未聞,他所掌握的信息是方向忠和老婆于紅不合,于紅看不起他,兩人也不要小孩,夫妻關(guān)系到了冰點,但不知為什么,兩人卻一直沒有離婚。
因為走神,戴小寶的棋下得有點潦草,連輸了幾盤后,他一推棋盤說,不玩了,今天我手氣不順。老黃狡黠地說,嘿嘿,明明是自己的棋臭,還好意思這么說。戴小寶不和老黃計較。他出了門,在馬路上溜跶了一圈后,后來居然又走回了老黃的屋子旁,他想自己到這兒來干什么呢。這時候,他聽到方向忠的母親又開始哭了,邊哭邊說著什么。他心里一動,于是下意識地住了腳。他往邊上走了幾步,那里有幾個水泥墩子,他就在那兒坐了下來。方向忠母親的哭訴聲一點一點地傳來。
……兒啊,媽知道你心里屈,可心里再屈,你也不該走絕路啊,你丟下媽叫媽怎么辦吶?兒啊,你說你不想和于紅分開,但人家于紅看不起你,都怪我們家窮,是鄉(xiāng)下人。你真是死腦筋,認(rèn)死理,非要等于紅回心轉(zhuǎn)意,于紅活得好好的,你卻走到奈何橋那里去了……兒啊兒,我的苦命的兒啊,你讀了十幾年的書,怎么就不懂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個道理……兒啊,媽明天帶你回家,你有幾年沒有回去過了,怕村里人笑話你。你的臉皮那么薄,你怕人家問起于紅。你那么在乎她干什么?。磕悄?,你帶于紅來家里,媽一看就覺得你們不配,可你說好,媽想只要你們好,也就放心了。可現(xiàn)在……兒啊兒,你一直說忙忙忙,以后可以靜靜了,就讓媽陪你,好不好……
不知怎么,靜靜聽著的戴小寶全身驟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春夜里還是有些涼意的,他悄悄地走開了。他邊走邊想,原來方向忠早就想自殺了,敏琪他們?nèi)ヴ[,只不過是一個誘因。于紅原來是那樣的,想到她那冷厲的樣子,戴小寶有些明白了。
陳根華一遍又一遍地打戴小寶的手機,可就是打不通,也派人到他的出租屋去過了,也沒人。他著急起來。這個戴小寶,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人跑哪兒去了?陳根華差一點就要自己出馬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出面,一出面,他就沒法在這個城市混了。再說,許多情況只有戴小寶熟悉。于紅把戴小寶罵了個狗血噴頭,說她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這么不守信用的男人,關(guān)于向醫(yī)院索賠的事也就不了了之??傊瓉硪磺袦?zhǔn)備著的東西,因為戴小寶的缺場而變得支離破碎。
戴小寶出現(xiàn)在陳根華的面前,已經(jīng)是幾天后的事了。陳根華沒好氣地說,小寶啊,這次你做得有點過分了。戴小寶嬉皮笑臉地說,陳師傅,真是不好意思,我臨時有點事,回老家去了一次。怕你罵我,就關(guān)了手機。
到底什么事?陳根華問。
戴小寶搔搔頭皮,不好意思地說,家里給我說了一個女人,讓我過去看看。
陳根華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你啊,白白損失了多少錢,居然是為了一個女人,真是犯不著。
我也覺得犯不著,可我天生就是一個賤命。戴小寶說。戴小寶這樣說時,忍不住偷偷一樂。其實,那幾天,他特意跑到鄉(xiāng)下去了,在一個小鎮(zhèn)的小旅社里睡了幾天,看了好幾部錄像。閑空下來時,方向忠的臉便在他面前晃,他說,兄弟,我和你兩清了,你不要再來攪我,我也不會去攪你。想到于紅可能會因此暴跳如雷,他覺得特別過癮。
責(zé)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