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歲,她看見他在暗夜的槍聲中倒下,她蜷縮在潮濕骯臟的駐兵廠里。東北的夜晚,聽到這死亡的回響。
四月,天空總是不肯散盡云霧。在這片樹林里,他第一次遇見她。他站在那棵樹的旁邊。最高的一棵樹,枝葉繁茂,鳥聲寂寥,飛舞的云朵投下巨大的陰影。她赤著腳在樹下熟睡,一頭烏發(fā),面容安詳。他伸出手,擋住掉落在她臉上的光斑。
我經常會夢見這個男孩。在我每一場冗長而疼痛的夢里,他穿著有些寬大的野戰(zhàn)兵服。破舊的槍掛在胸前,他從未使用過它。他走近我,還沒來得及讓我感覺到他的溫度,他就消失了。
第二次見面,是在東北的日本兵營里。他聽到她的聲音,伴隨著一些瘋狂的叫喊聲。她大哭,她乞求他們放過她。他躲在夜的深處哭泣,這絕望的寒冷把他滲透。
后來,他大叫著沖進兵營。他的叫聲尖厲,伴隨著幾聲更為尖厲的槍響。他抱起她,哭泣。她的身體抽搐,全身都是血。他握住她的手,他不停地呼喚她。他對她說對不起。
在夢里,我又看見了他的眼睛?;秀钡乃樗{色。里面有一個黃皮膚的女孩,身體像蝴蝶一樣抖動,頭發(fā)凌亂,只有眼睛是亮的。
那些日子里,他對她提起他的家鄉(xiāng),西海岸的一個島國,四季如春,人們自由安定地生活。后來戰(zhàn)爭爆發(fā),幾乎所有的男子都被征兵,去異國進行血腥的屠殺。他說,我不想的,我沒有殺過一個你的國人,我在大學學習你們的語言,我喜歡這片古老的土地。她相信他。這樣眼神純凈、手掌溫暖的男孩。
那些日子里,他擁有了一個溫暖的中文名字:赫林。他問她為什么要這么叫他。她用樹枝在地上把這兩個字劃出來。她微笑,她說,你看這兩個字,成雙成對,你不在的時候我就這樣叫你,我就不會孤獨。他嘆息,他說,等這一切都結束,我們一起回家,或者我留在這里,我們不再分開。
我一次又一次夢見他們,18歲的日本男孩和17歲的中國女孩。他們飛快地奔跑,像是真正的鳥兒。他們笑,他們沒有看見我,他們消失了。
在他們逃離的第二個春天,他終于被發(fā)現。他的東洋口音,始終惹人注目。他們抓住了他,把他帶走。
就在這片林子里,她等待著他,和他們快要出生的孩子。那個孩子,有著和他一樣的眼睛。
最后一夜,他乞求他們放了他。他有愛人,還有一個孩子,他厭倦了背著槍的日子。他們讓他跑,說放了他。他想到了她的等待,在不可預知的前方。他用手擋住掉落在她臉上的光斑。她微笑,叫他赫林。
他們大笑,后面開了槍。
他倒向回家的方向。
我看到了他18歲的身體,在這生與死的空曠之中訇然倒下。18歲,他的青春已經停止了生長。他沒有合上眼睛,整個世界都是這充溢的目光。
在最后那場大火里,整座山林都燒了起來,沒有人可以逃得出去。他們絕望地呼喚,哭泣。燒毀的房屋與樹木以一種頹然的姿態(tài)倒塌,無數的生命就此終止。——日軍退兵的前一個月,駐東北的日本野戰(zhàn)軍在撤退前放火燒山?;鹧鏇坝繜o邊,無一人生還。
在紛雜混亂的人群里,我恍惚又看到了她,是她17歲的樣子。她站在那棵已經燒起來的樹旁,微笑。那個男人在離開之前對她說,等到這一切都結束了,我們不會再分開。我看到她的微笑。她輕輕地喊,赫林。她笑著,她終于可以不再孤獨。
孩子被她藏進了窄小的洞穴里,里面掛著她的姓名牌:延。
他們的孩子。
你把鳥兒從肩膀上捧下來。在鳥兒的腿上,你解下了那個姓名牌。上面寫著你的名字,一個彎彎扭扭的“延”字。木牌已經出現裂縫,有陳年的血跡滲透在里面。那是生命的印記。
你親吻它,你說,我不會跟你走,我永遠都不會離開這里。那場大火,把一切都燒了,可是你看,現在,這些樹木又重新長了出來。鳥兒們也都飛了回來。我也是,我在這里生長。18年了,就是這廢墟,它給了我生命和骨血。當太陽重新經過的時候,這一切,都是嶄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