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以高分考上了在省城的大學(xué)。和母親一樣,父親也高興得不行,他的兒子總算有出息了。我是村子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
父親親自去鎮(zhèn)里給我買學(xué)習(xí)、生活用品。買了這個,父親又想買那個,我好說歹說,父親才停止了也許是他有生以來最大一次購物行動。平時,家里的生活用品都是母親到集市上買的,父親很少出門,除非是必須他自己買的化肥農(nóng)藥。那些日子里,父親的話也比平時多了,還經(jīng)常有事沒事地在村里四處走動。父親的皺紋里都漾滿了笑。
從沒出過遠(yuǎn)門的父親決意要送我到大學(xué)。父親說,他要順便在省城杭州好好玩一回,西湖啊,靈隱啊,岳墳啊,那是非去不可的地方。后來聽母親說,從杭州回來后,父親逢人便說,火車是怎樣長怎樣快,大學(xué)是如何大如何美。直說得村人一愣一愣的,羨慕不已。村子小且窮,還真沒有人去過省城呢。
母親說得很開心,我聽了,心卻很沉重。我知道,父親根本就沒在杭州呆過多長時間。到學(xué)校,幫我料理好后,父親就直接坐車回家了,我勸也勸不住。父親是舍不得多花錢啊??墒撬堑谌觳呕氐募野?!母親說。哦,我明白了。為了給村人一種他真在杭州好好玩過了的假象,父親故意遲點(diǎn)回家。我的父親啊??墒牵钡酱髮W(xué)畢業(yè)回家鄉(xiāng)工作,我再也沒帶父親去過一趟杭城。
大學(xué)四年里,父親每個月準(zhǔn)時從鎮(zhèn)上的郵局給我寄錢,我沒有一次因?yàn)殄X的事情而發(fā)過愁。我們事先有個約定,每次收到錢后,我都要寫信告知父母我已收到錢了,好讓他們不再記掛,放下心來。那時,手機(jī)還是稀罕物,就是腰間掛個BP機(jī)也儼然一副大款的模樣了。我家沒有電話。鄰居倒是有,可長途電話,貴呀,父母哪舍得打!
開初,每收到父親寄來的錢,我都按時回信告知??珊髞?,我開始不當(dāng)一回事了,錢從家鄉(xiāng)的郵局寄來,哪次不準(zhǔn)時無誤地到了我手上?我便懶得回信了,以為這純屬多此一舉,既浪費(fèi)時間又浪費(fèi)筆墨。于是,當(dāng)再一次收到父親寄來的300塊錢后,我就沒有回信。我心想,再過幾天就是元旦了,正準(zhǔn)備回家一趟呢,到時再說也不遲啊。
元旦那天,剛進(jìn)家門,母親便焦急地問我:你咋這時候回來了?是不是真出啥事了?那300塊錢收到?jīng)]?
看母親急成那樣子,我笑了:錢早收到了,一分不少。怎么會收不到呢,我這不好好的嘛,啥事沒有。看你急的,真是的。
母親聽了,如釋重負(fù):這就好這就好,我和你爸還以為你沒收到呢,還以為你出啥事了呢,都快急死我們了。說著,母親流淚了。
我問:媽,你怎么哭了?
母親一邊擦淚一邊說:沒有,我這是高興呢。
那可是你爸替別人上山開黃泥剛賺的錢啊。母親顧自喃喃著。
爸爸呢?他又在田里干活吧。我問道。
母親卻突然著急起來,差點(diǎn)忘了告訴你,他今早去杭州找你去了。
怎么回事?我大吃一驚。母親就跟我說開了。
原來因?yàn)闆]能及時收到我的信,又等了幾天,還是沒我的信。父母急得不行,天天寢食難安。父親跑了好幾趟郵局,工作人員叫父親大可放心,可父親就是不放心。父親又幾經(jīng)周折,終于查到了我就讀那所大學(xué)的電話號碼。母親說,打這個電話時,她也在場。通了,激動又緊張的父親說了我的名字和我就讀的系。那邊說,不知道我這個人。又問我所住寢室的電話。父親傻眼了,父親雖然進(jìn)過我住的寢室,可他哪知道我住的具體是哪幢樓的哪個寢室啊。父親還想再說什么,那邊卻掛了。父親黯然,無奈地掛了電話。
我知道,父親打的是學(xué)??倷C(jī)的電話。打這個電話根本找不到我。大學(xué)里有幾萬學(xué)生,他們哪能都了解啊。
母親說:這是你爸打的第一個長途電話。沒想白打了,什么也沒問到。打完電話后,你爸好長時間不說話。最后,就說了句,我明天就去杭州找兒子。
第二天,父親回來了,拖著一身的疲倦。我覺得父親蒼老了許多。我低著頭,說:爸,都是我不好,我錯了。
父親說:沒事沒事。我找到你寢室的同學(xué)了,他們說錢你早收到了,人也好好的,啥事沒有,這就好這就好。
父親竟沒有一點(diǎn)責(zé)備我的意思!
我有些累,想困。父親說著,就上床睡覺了。記憶中,父親還從沒這么早睡覺過。
我淚流不止……
父親的這個來電我沒有接聽到,可我覺得它一直響在我耳際。這么多年以來,一直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