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巧花細細的眉毛一擰說，到了？刀波答，到了。劉巧花放慢車速，順手扔了煙蒂說，你住的村子也夠爛的。刀波摸摸腦勺說，農(nóng)村不都這樣？要不中央領導就不提倡建設新農(nóng)村了！

刀波本不打算回來了，弟弟刀運來電話說，別人申請的宅基地都批了，就咱的沒批。刀波知道村支書勢利，他故意拿捏刀波家。刀波家是外姓，弟兄少，欺負就欺負了，你能把村支書咋了？他知道你刀波咋不了他，要是你刀波有錢有勢，支書敢咋著你嗎？

走到村頭了，刀波不愿想這些，但這種想法活像一個個銀針，嗒嗒地往他頭上扎。他擠了擠眼，等再睜開時，車子已駛進街道了。這是臺別克轎車，車內(nèi)寬敞舒適，再有劉巧花這樣的美眉開著，刀波快要飄起來了。不過他還是努力沉靜下來，他搖下車窗，看到街兩旁歪歪斜斜的桐樹，已是深秋了，桐樹的葉子早已落凈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杈，一個個畏縮地抖著身子。不過樹上面是明凈的天空，下面飄著幾片白色貝殼般的游云，陽光細碎地撒下來，刀波仍然感到暖暖的。

村上共有三條南北街道，兩條東西街道，刀波家住在東街，村支書住在西街。刀波不想馬上回家，他讓劉巧花開車先進了西街。車走得很慢，但從南到北，沒碰到一個人。王支書住在街中間，他家的大門關著，上面的兩個鐵環(huán)被風一吹，叮當作響。刀波希望支書家的大門開著，并且有個人走出來，能看到這輛別克轎車，當然也能瞅到轎車里的自己?？墒莵砘刈吡藘商耍F門仍然緊閉著。他的這個愿望僅在腦子里閃了一下，就像一個琉璃瓶子，咣地一聲粉碎了，于是車一調(diào)頭，朝東街駛去。

車子并未往東街走，而是在中街的街頭點了一下，輕輕地往里駛去。道路坑坑洼洼的，把車子弄得仄仄楞楞的，劉巧花變得不耐煩，她一挑眉毛說，我吸根煙吧。刀波笑笑說，這是農(nóng)村，不同于城市，叫村里人瞅見，不知咋說我呢。劉巧花說，你不愧是跟王軍成一個村的，以前王軍成見我吸煙，比你說得還難聽，難道女人吸個煙就變得那樣惡劣嗎。刀波的臉陰了下來，但不是那種濃陰，只是掛了層淡淡的顏色。

刀波和王軍成同村，兩人斷交后，王軍成到另一個城市打工了，但劉巧花跟他有些星星點點的來往。他不愿提起王軍成，但進了村，王軍成就像一個氣球，忽悠忽悠地在他面前晃著。王軍成的家就在中街，他不愿給劉巧花說，他想叫她加速離開這里，剛要開口，胡同口就冒出一個人來。刀波叫車停下，鉆出車，對著那人只叫了聲海軍哥，那人狠勁地眨眨眼，然后雙眉一扭說，啊，兔子，我以為是誰呢……話一出口，他好像覺得不妥，便急忙改口道，啊，刀波，刀波回來了，叫慣了，把大名都忘了。刀波掏出煙，那人雙手接住，然后把煙舉到額前，瞇眼細看，并連聲說，好煙，好煙，真是好煙。刀波給他點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正要抬頭吐出，像猛地發(fā)現(xiàn)了面前的轎車，就慌慌地走到跟前說，真是好車呀，真是好車呀。說著抬手要摸，但還沒觸到車體，就把手移開了，又咂著嘴說，刀波你真厲害，買恁好哩車，這幾年可沒少治錢吧。刀波笑笑，含含糊糊地答，哪里哪里，反正湊和著能過。

這回，刀波干脆不坐車了，他在前面走，車在后面跟著。天響晴響晴的，風也變得溫和了，一股股吹到他的脖子上腰上，像一只只小手，輕輕悠悠地抓搔著。刀波已經(jīng)四年沒有回家了，東街還是老樣子，只是街兩邊的樹大部分老掉了，但這沒影響他的心情，因為車在后面跟著，劉巧花在后面跟著，他覺得步子是輕的，地是軟的，就這樣不自覺地來到自家門口了。門口站著幾個鄰居，有的認出他了，有的還瞅著發(fā)呆，有的說，刀波回來了！也有的剛說出兔子兩個字，馬上又改成刀波了。刀波靠上去，給他們一一散煙。王大爺是刀波家的隔壁鄰居，他瞪著眼問，小哇，這是你哩車嗎？站在旁邊的人說，還用問，肯定是刀波的啦。王大爺走到車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貼到車上。他的手并沒動，而是原地停著，好像睡著了，深深地睡著了。隔了一陣，手如蝸牛一般，一點點往前挪著，邊挪邊說，真光，真是光吶，光得跟泥鰍一樣……劉巧花從車里下來了，她像一道亮光，轟然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了，她甜甜地說，大爺大叔大嬸們好！鄰居們啊啊呀呀地答應著，這時誰都想說一兩句好聽的話，但都想不出合適的詞兒，因為她這種打扮，只有電視里才有，于是幾個人禁不住咦了幾聲。

刀波和劉巧花走進院子，院里沒人，一扭身，發(fā)現(xiàn)爹和娘在后面跟著。娘趕緊給劉巧花讓座倒水，然后把刀波拉到一旁說，兔兒，你咋不給娘早說呀，我跟你爹有個準備，這個是媳婦吧？刀波笑笑答，那是那是，這回不哄娘了。

刀波和劉巧花想歪床上歇歇，沒想到一會過來幾個娘們，一會又過來幾個孩子，他們不得不出來照應。實際上娘們主要是瞅劉巧花的，她們從她頭上瞅到腳上，又從腳上瞅到頭上，眼光水似的潑下去，劉巧花渾身變得濕濕乎乎的。媳婦們瞅夠了，就悄悄地得出結論，都認為她是從畫上走下來的。邊說邊往外走，她們再次看到門口的轎車，于是鄰居們的心里都泛起這樣的念頭，兔子已不是原先的兔子了，已不是原先的窮光蛋了，他確確實實是個富人了。

消息像群黃蜂，嚶嚶地飛散了。過了兩三天，村里人大多都知道刀波回來了，不但開著車，還帶著一位時髦女人。好多人都問，哪個刀波呀？他的小名是不是叫兔子呀？前兩年不是在省城打工嗎？說發(fā)就發(fā)了，這個年頭就是不好捉摸……刀波相當冷靜，鄰居問起他時，他總是笑笑說，只能說有幾個錢夠花，咋能算有錢呢。

刀波的父母被興奮浸泡著，他們不知給兒子兒媳做些啥飯。刀波說，在城里吃膩了大肉大魚，我和巧花都想吃些粗茶淡飯。娘把花生搗碎，再拌些粉條白面，等煮熟了，又兌些玉米糝子，文火一熬，就變成香噴噴的咸糊涂了，刀波每頓能喝兩碗。這樣吃飯時，弟弟刀運就往邊上默默一坐，似乎有話要說，但又不敢直說，刀波理解弟弟的心思，他爽爽朗朗地說，你想要哪塊宅地？弟弟說，就是大槐樹邊上那塊，一年前就給支書說過了。刀波說，這兩天先甭提，咱看看支書有啥反應。弟弟偏偏頭說，別人家的都批了，就咱家的沒批，再等還是這個結果。刀波只顧哧溜地喝糊涂，不再答話，好像把弟弟的話吃掉了，咽下了。他喝完一碗，把筷子往碗上一壓，坐著不動了。弟弟站起來準備再盛一碗，刀波卻制止了。

聽說刀波來了，且開著轎車，帶著媳婦，幾個小時的伙伴陸續(xù)地過來看他。刀波先讓煙，后倒茶，然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锇閭冸m然也跟他一樣坐著，但顯得拘束、緊張，露出慌慌的樣子。談的內(nèi)容也只限于農(nóng)田或莊稼之類，除了這些，就完了，沒了。坐著感到乏味，刀波建議說，咱坐車遛遛吧，于是大家魚貫鉆到車里。一人說，刀波，想不著你發(fā)恁快，我瞅著你，瞅著車，真跟做夢一樣。另一人說，刀波，現(xiàn)在你真成富人了，以前想不出富人是啥樣，原來就這樣呀，于是車內(nèi)響起愉快的笑聲。刀波只是嘻嘻哈哈地應付著，他開著車滑過東街，滑過中街，又悄悄駛進西街。他巴望碰上支書，或者碰上支書的媳婦。他的車開得很慢，慢得跟步行一樣。到了支書家門口，他干脆讓車停下了。支書家的鐵門開著，順著門道瞅過去，院里只有一條白狗。白狗見門口有動靜，嗒嗒地跑了過來。它低著頭，伸長脖子，朝轎車望望，又疲沓沓地回去了。

刀波也疲沓沓地離開了。一人看出刀波的意思，說，支書昨晚還在街上走咧，不會出遠門。另一人答道，上個月他辦個行戶證件，趕集趕會，當牲口行戶咧。刀波問，支書也干起了行戶？車內(nèi)的人都說，現(xiàn)在跟過去可不一樣，平常沒有啥事，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找個治錢的買賣。刀波嘆口氣，加大油門，朝村外開去。

吃了晚飯，刀波好帶著劉巧花到外面轉悠。兩人一走，刀波的父母也在門口閑站。鄰居海軍對刀波的爹說，老頭，這回你可幸福了，刀波帶回了一個轎車，又帶回一個美媳婦。刀波爹真的合不攏嘴，他抽根煙，準備叼在嘴上，想把興奮掩飾過去，但剛張嘴，一溜口水呼呼啦啦地流了出來。海軍哈哈著說，你看你這老頭，再高興也不能這樣呀，要是叫兒媳瞅見，看你丟不丟人。刀波爹想回應他，但不知說啥好，只是嘻嘻地揉著鼻子。刀波娘說，城市媳婦和農(nóng)村媳婦各有各的好處哩，你看刀波媳婦一來，把俺倆忙哩，跟弄啥一樣。海軍說，瞅瞅你倆還裝乖咧，就是忙死，心里也是高興哩。刀波爹一歪頭，還要說啥，卻發(fā)現(xiàn)支書已站在跟前了。

刀波爹說，支書回家坐，回家坐。他掂個凳子，用袖子擦擦上面的土。支書歪頭瞅了一圈說，刀波呢？刀波走了？刀波爹趕緊對老伴說，快找去，到街上找去。

刀波一進門，支書就站起說，侄呀，我看你不認你這個叔啦。刀波急忙遞上煙說，這是啥話，我來沒兩天，正準備瞧你咧。支書說了一陣閑話，話鋒一轉問，侄兒，這兩年混得不錯呀，給咱莊掙了光呀。刀波挺著胸說，這兩年反正比以前強，治些小錢花花，不能說是多大成功。支書一聽，笑著說，你看，一有錢說話就不一樣了，你這不算成功，誰哩還算成功？刀波裝著糊里糊涂地應答，好多問話，并不正面回答他。支書一會跟他爹拉拉莊里的事，一會跟刀波聊聊城里的事，估計只是隨便坐坐，并沒啥正事，刀波的心這才放下了。

支書走后，刀波爹說，這是他第一回進咱家的門，要不是你，恐怕啥時候他也不會來的。興奮還在圍著他，他叼著煙，眼瞇著，坐姿利利整整的，好像支書還在。刀波安慰道，他來也好，不來也好，咱不跟他計較這些，只要咱過得好，誰來不來還不一樣？爹沒有吭聲，還是一口一口地吸煙。天黑了，燈沒有亮，煙線升騰著膨脹著，一掙一掙地飛到了窗外。刀波斜一眼外面的黑天說，明個請村委會的吃飯吧。

鎮(zhèn)上太遠，村里沒有飯館，只好把飯攤定在家里。天一麻黑，支書帶著村委的四五個人都到了。大家依次坐下，刀波畢恭畢敬地給他們散了煙。村委會計王結實和刀波同歲，他見了刀波，先狠狠地握握手，然后嚴嚴肅肅地說，你厲害，還是你厲害。他不斷重復這句話，弄得刀波不知所措。刀波笑著說，今個咱啥也甭提，只管喝酒。

大家先喝了三杯，又共同端了三杯，然后刀波分別給他們敬了兩杯，八九杯下來，臉上都掛著紅彩。支書望望刀波說，大侄兒，這回達到目的了？你瞅瞅，俺幾個喝得臉都紅了。刀波爹說，你幾個輕易不來，來了肯定得喝好。會計王結實說，你家跟過去不一樣了，俺來就是專門喝酒咧，哪能不喝好。話一落地，咕咚又喝了一盅。他的杯子沒放，酒瓶一歪，又倒?jié)M了，然后高高地舉著說，刀波，咱村委會里數(shù)我小，今個我代表村委會全體成員，向刀波敬個酒。刀波慌忙站起說，感謝，感謝，太感謝了，說完，杯子一碰，哧溜喝了。

出于禮貌，刀波又讓劉巧花給大家挨個敬酒。支書有點激動，他端著酒杯說，你瞅瞅，咱莊幾千口人，誰家有恁好看的媳婦，大侄呀，你真有本事呀！越夸得好，刀波越是謙虛，他不住地倒酒，不住地讓酒，他的話好像都掉在酒里，再從酒里灌到他們肚里。

叮叮當當?shù)膸讉€小時過去了，支書清清嗓子干咳了幾聲，大家瞅瞅支書的樣子，都直起身，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支書瞅瞅刀波說，你家宅地的事沒問題，前幾天你弟找我，沒給他說清，你也甭記恨我。刀波笑著說，你說的啥話，你是一村之長，說句難聽的話有啥。支書也笑笑說，你弟刀運大了，該娶媳婦了，弄塊宅地，趕緊蓋房吧。刀波爹急忙遞給他一根煙說，支書說得對，刀運今年二十六了，現(xiàn)在連個媳婦還沒咧，沒有房，誰要他呀。支書伸伸腰，打著哈欠講，你是不了解行情呀，現(xiàn)在刀波是大款，大款的兄弟，哪有找不著媳婦的哩。

大家正談得熱烈，王結實拍拍刀波隨他來到門外，王結實就地撒泡熱尿，邊提褲子邊說，刀、刀波，你看著俺小姨子咋樣？一股股酒臭往刀波臉上撲去，刀波以為他喝高了，在講胡話咧。王結實把腰帶系緊，握著刀波的手說，我可沒喝醉，我跟你說正事咧。這回刀波不得不認真對待了，他含糊地說，我真沒見過你小姨子。王結實打了個飽嗝，聲音咕咕嚕嚕的，很是響亮。刀波趔趄著，王結實追上一步說，咱挑明吧，我想把俺小姨子給你弟刀運介紹介紹，你看中不？刀波沒想到他弄出了這樣的點子，便立即應變道，我得跟刀運商量，這是大事，應該正兒八經(jīng)考慮考慮。

冬天天亮得晚，刀波醒來時，陽光已把院子填滿了。他往床上一靠，想抽根煙，卻聽到院里有人說話。他打開門，發(fā)現(xiàn)王海軍正在爹跟前比劃著什么。刀波走過去，王海軍便說，昨個兒王結實把那個事跟你說了？刀波點點頭說，我還沒跟爹說咧。王海軍哧地一笑說，王結實光想跟你家攀親戚，催得急呀，我現(xiàn)在一說就當了，反正就這個意思。刀波爹低頭吸煙，煙線在他的臉前一圈一圈地糾纏著。王海軍瞅著刀波爹說，叔哇，你要是沒意見，湊固陽集叫他倆見見，你看咋樣？刀波爹哼哼唧唧地說，見就見唄，能成就成，成不了也沒啥。

王海軍一走，刀波爹把煙蒂一甩說，你知道王結實為啥跟咱結親戚嗎，他是沖你來的，要不是你氣氣派派地回來，他才沒空答理咱咧。刀波聽后，心里緊了一下，然后有絲疼痛，隱隱地漫上四肢。他閉上眼，想把這種疼痛重新擠回去，但越是起勁，疼痛就越重，漸漸地就洇滿全身了。

刀波回到屋里，劉巧花見他臉色難看，就問原因。刀波擺擺手說，沒啥，只是頭有點暈，歇歇就過來了。劉巧花把被子往床頭挪挪，想讓刀波靠上，鞋剛脫掉，刀運就把門推開了，說，支書在宅地邊等著，他叫你過去瞅瞅。

刀波走過去，支書正在槐樹上倚著。刀波說了幾句感謝的話，支書故意噤著臉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家有困難，我作為一村之長，應該幫你。刀波又禁不住講了幾句好話，支書抬抬下巴說，槐樹以東兩分半大小，全部劃給你家了。說完，他邁著大步，南北量一下，東西量一下，然后又朝地里望望，瞇著眼說，這樣一弄，東西能蓋四間堂屋，南北能蓋兩間西屋或者東屋，院子也寬寬大大哩。刀波遞過去一根煙說，你都給計劃好了，還是你想得周到，真是幫了大忙了。支書拿著刀波給的煙，把一頭掏空，將煙蒂接上，然后往嘴里一塞，又哧溜吸起來。煙著得很快，不多會兒就燎到他的指頭了。他騰地驚了一下，甩甩手說，大侄子，現(xiàn)在你和過去不一樣了，村委會的一幫人處處都想著你咧。刀波又遞給他一根煙說，我真不知說啥好，以后我慢慢報答吧……

支書剛走，爹和刀運就來了。爹立在宅地的一角望了望，然后邁著大步，東西南北各走了三圈。他自言自語地說，東西五十五步，南北四十步，蓋四間堂屋兩間東屋，還能留可大的院子呢。他臉上全是興奮，即使他極力想把興奮包裹著壓抑著，但興奮還是從眼上和嘴上，咕咕嘟嘟地冒了出來。刀波覺得，有種東西嘭地在體內(nèi)脹開了，于是渾身變得酥軟，好像躺在暄床上，或者草叢里，被人摁了捏了。刀波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他瞅瞅天，天瓦藍瓦藍的，藍得沒一丁點雜質(zhì)；再瞅瞅地，地里跑著風兒，風并不冷，就像飄著的綢帶，不住地把他裊一下，一會又裊一下。不知過了多久，刀運說，哥，咱回去吧。刀波往地里瞅去，爹蹲在地上，手里搦著一把土，松開了，勾著頭瞅瞅，然后再搦上再松開，反復地重復著。刀波說，爹，咱走吧。他像猛地被驚醒了，他把土擱在地上，然后再輕輕地摁了摁。

爹比平時的話多了，正趕上午飯，爹說，咱爺仨喝盅酒吧。爹的這句話讓刀波驚了一下，他知道爹是煩喝酒的，這時提出喝酒，可見他高興的程度。菜上齊后，爹先給刀波倒了一盅，說，你先喝上一個。刀波有點不好意思，但他瞅瞅爹，還是哧溜一口喝了。爹把三人的都倒上，低頭瞅了瞅酒盅道，前幾天刀波沒來時，我想著宅基地批不成了，徹底完了。沒想到你一來，把支書鎮(zhèn)住了，支書他勢利呀。刀運插話說，他勢利點也好，要不是俺哥有錢，他還不給咱批咧。爹瞅著刀運講，不管咋說，還是你哥起的作用哩……他說著聲音突然變低了，有點顫抖了，他顫著聲說，我肯定不會跟你們一輩子，我跟你娘死了，你弟兄倆可要互相照顧好了。刀波見爹傷感，就趕緊說，今個咱啥也甭說，還是喝酒吧。三人把酒喝了，爹揚起臉，臉上滿是紅暈。刀波能聽到他臉上皺紋的舒展聲，粘粘連連的，像輕輕揭開的綿紙。幾盅下肚，爹的話更多了，他說，我兩年沒沾酒了，今個忒高興了，刀波，你給咱家爭了光，我跟你娘沒白養(yǎng)活你……爹說了很多夸獎的話，刀波聽后倒難過起來，他覺得有個東西，從嘴里掉了進去，在肚里忽悠忽悠地墜著，像狠狠地掛在腸子上。

刀波醒來時，太陽已把窗戶照透了。到了院里，爹正跟刀運說話，兩人商量蓋房的事。刀運說，今冬把材料備好，一開春就蓋，免得夜長夢多。爹說，這法也中，咱在莊里單門獨戶，叫人家欺負慣了，弄啥得利索點，甭叫人家瞧不起。刀波沒有搭腔，他瞅見爹揚著臉，弟弟揚著臉，他們都朝著宅基地所在的方向。刀波覺得房子已經(jīng)蓋好了，院墻也砌好了，只等著把媳婦迎到屋里了。爹蹲在地上，手撫著下巴，眼瞪得大大的，希望水似的把他填得滿滿的。刀波的心不自覺地緊了緊，不知咋的，他不敢再瞅這種場面了。

回到屋里，卻聽到院里多了一人的聲音，勾頭一瞅，王海軍過來了。出門和他打了招呼，王海軍說今個固陽有集，想讓刀運和王結實的小姨子見見面。爹說，王結實怪急呀，想見就見唄。

刀波再次回屋時，劉巧花拿著手機說，剛才王軍成來個電話，問我在哪。刀波慌慌地問，你咋講的？劉巧花道，我說還在城里。他不相信，問咋聽不見街上的汽車響。我訓他一通，說他死腦筋，怪不得做啥都做不成……刀波不愿聽她絮叨，又追問一句，他問你在哪到底啥意思？劉巧花說，我咋能知道呢。刀波的臉一緊，沉著不再吱聲。劉巧花自言自語道，以前我總認為，你倆一塊做生意，絕對能配合好的，誰知咋能弄掰呢……劉巧花還想講啥，被刀波止住了。劉巧花憋不住，說，咱該走了，不能在家待了。刀波說，回趟家不容易，有些事還沒有眉目，不能這就拉倒了。

后晌，刀運和娘早早就回了，爹和刀波、劉巧花圍過來問情況。刀運說，那女的沒說不同意。刀波問，長得咋樣？刀運抿抿嘴說，長得一般，臉有點長。爹說，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哩，看著不煩就中了。這時刀運抬頭搔搔脖子說，那女的問了幾句話，我覺得可不對勁。大家都忙問他是啥話。刀運摳摳鼻孔說，見面沒說幾句話，她就問俺哥是不是可有錢吶。刀波問，你咋說哩？刀運很重地摁摁鼻子說，當時我有點生氣，我就梗著脖子說，俺哥有錢不假，那是他的錢，又不是我的。爹瞅瞅刀運，眼睛擠了一下說，你就得這樣說，錢再多，那是你哥的，又不是你的，甭叫她光想著你哥的錢哩。

幾個人談到麻黑，刀波娘準備做飯，會計王結實過來了。刀波忙讓他屋里坐，王結實裝著笑臉說，今黑到俺家里吃，現(xiàn)在就去吧。刀波愣了，爹也愣了。刀波笑著說，我該請你吃飯咧，咋能叫你麻煩呢。王結實的臉有點紅了，他的頭低了一下，竭力掩飾臉上的紅潤，但還是固執(zhí)地拽住了刀波的胳膊。

王結實的堂屋坐滿了人，村委會的領導都在。刀波和爹走進去，支書馬上站了起來。刀波和爹想在邊上坐下，支書非讓他們坐在正位上。支書說，你幾年沒回來了，按理說你成客人了，我是主人，客隨主便，你和你爹給我坐到主位上去。接著是一輪一輪地喝酒，喝得臉上都泛著光，冒著汗。王結實靠刀波坐著，他不斷給刀波夾菜，刀波越是不讓，他越是夾得有勁。刀波愛吃花生米，王結實用筷子一夾，花生米滑上一旁，又一夾，又滑上一旁，王結實笑笑說，你跟這花生米一樣，越跑越遠了。刀波笑笑沒搭理他，王結實接著說，你是咱莊的第一個大款哩，你光自己富不中，中央領導沒說嗎，要帶動其他人共同致富。刀波應道，那是那是。王結實叨了一個花生米，很順利地擱在刀波的盤里，說，那你好好想想，干脆我跟你干算了，我確實不想在村里待了……王結實哼哼唧唧地講了許多，刀波都隨酒喝到肚里了，沒聽清幾句。他的頭暈暈的，覺得眼前有團火，在熾熾地烤著。他瞧見王結實不住地給他倒酒倒水，他分不清哪是酒哪是水了。他覺得眼前的這團火越來越大，大得像個雞籠，都快要烤住前額了。這時有泡尿憋得他站了起來，他出門把尿撒了，褲子還沒提上，膀子卻被人抓住了，偏頭一瞅是支書。燈光從屋里擠出來，支書的臉一邊是明的，另一邊卻是陰的，他嗚嗚啦啦地說，刀、刀波，咱莊數(shù)、數(shù)你最富，你最富，你得有點表示呀。刀波一聽心里咯噔一響，他怯怯地問，表示啥呀？支書抬起頭，他的臉全部隱在黑暗里，這時他伸開掌，不住地揉搓前額，揉了一陣說，你能不能給咱莊辦個廠，辦個啥的，咱一齊也能賺點錢呀。刀波稀里糊涂地答，我，我下去再好好考慮考慮吧。

這場酒把刀波喝倒了，他睡了整整一天，迷糊中，他覺得鄰居們把他簇擁著，歡呼著，然后幾位年輕人把他扶起，高高地拋了起來，他輕得跟張紙一樣，渾身像是透氣的，五臟六腑都被吹得清清涼涼的。他認為這才是富人的感覺，要是沒有錢，支書能看重自己么，王結實能跟自己攀親么，能請自己喝酒么。劉巧花見他發(fā)愣，揭了被子，讓他起床，他剛穿好衣服，就聽到院門吱地一聲開了。只聽爹說，哎呀支書，快到屋里坐，快到屋里坐。刀波覺得支書有事，他沒敢出來，只躲在屋里靜等。僅半根煙的功夫，娘就回來叫他了。支書見他就說，我想叫你爹當村委副主任，你看咋樣。刀波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瞅瞅爹問他是否同意。爹猛吸兩口煙道，我能力有限，怕干不好，還是拉倒吧。支書說，我既然有這個想法，就證明你有能力，要不我就不考慮了。爹瞅瞅刀波，瞅瞅支書，又吧嗒吧嗒地吸煙。支書見他們不表態(tài)，就果斷地說，就這么定了，以后你就是咱莊的村委副主任了，過兩天我開個會，宣布一下就中了。

支書一走，爹激動得不知說啥好，他噙著煙搓著手，一會又站起拍打身上的土。他的眼光光亮亮的，他瞅著刀波說，兒啦，多虧你呀，要不支書也不會巴結咱。刀波看見爹的手有點顫抖，眼里沾著閃閃的淚光。刀波想勸他兩句，爹卻搶在他前面說，咱在村里是獨門獨戶，我當個副主任，雖說不是啥官，可人家不敢欺負咱……這時爹講不下去了，他的頭低著，深深地低著。

刀波很興奮，臉都顯得紅紅的，但興奮之余，心里又覺得慌慌的。他往上一瞅，太陽白花花地照著，他抖了抖棉襖，覺得一股股熱氣，吱吱地往上鉆著。他想找個凳子坐下，瞅了一圈，院子里卻光光的，正要進屋，劉巧花卻從屋里出來了，她慌慌張張地說，王軍成剛才給我打電話，他說回村了，我問他回哪村了，他說就是老家呀。刀波聽后，額上冒出細汗，忙問，你沒給他說你在哪吧。劉巧花說，我傻呀，當然不會給他說。刀波不信這是真的，他了解王軍成，這人向來沒一句實話，搞不好就被他騙了，他就讓刀運到他家門口瞅瞅。刀運很快回來了，說王軍成真的回來了，正在他院里掃地呢。刀波的臉一下青了，劉巧花把他拉到屋里說，咱趕緊走吧。刀波捂著頭說，這時候更不能走，一走更說明咱心里有鬼，先等等再說吧。

心里毛毛地過了一夜，天一亮，刀波就起床了。他沒往街上走，轎車也開進了院里。他人在家里，耳朵卻伸向了街上。街上的說話聲、腳步聲，就像根細針，嗖嗖地刺在他身上。娘把早飯端上，他吃了兩口，又放下了。娘問，你病了？刀波說沒有。娘說，沒有病咋吃不下飯呢。她邊說邊剝了一個雞蛋。這時王海軍推門進來了，他和刀波講了幾句閑話，便說王軍成回來了。接著王海軍滴溜著眼，察看刀波的臉色。刀波疲沓沓地說，嗯，也該回來了，快過年了。王海軍很快地眨眨眼說，你猜王軍成說你啥？刀波一聽這話，汗毛孔都掙開了，不過他還是鎮(zhèn)定地坐著。王海軍頓了頓說，他說你在一個建筑工地干活，也是靠掙工錢吃飯，并不是大款啥哩。刀波的心緊了一下，接著又緊了一下，他覺得脊梁上拱出一道道的涼氣，他裹緊棉襖，做作地點著煙說，王軍成跟我不對勁，他想咋說就咋說，我才不管他呢。王海軍把煙點上，他沒有吸，而是用手指翻轉著。他始終朝刀波望著，臉上掛著一層模模糊糊的笑意。兩人僵了半天，都沒說一句話，還是刀波娘先說，王軍成說刀波弄啥都中，俺不在乎他治不治錢，只要能經(jīng)?；貋砭椭?。

忐忑地在家待了兩天，娘說想到鎮(zhèn)上買點東西。刀波把轎車開出家門，在大門口停了下來。一個半大孩子問，這轎車不是你的吧？刀波瞅瞅這孩子，并不認識他，于是擰了眉問，你聽誰說哩？半大孩子答，莊里人都這樣說，說你的車是借哩，媳婦也是借哩……刀波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把車門一甩，狠命地把車開走了。

回來時已是中午，進了門，刀波發(fā)現(xiàn)刀運和爹在院里坐著。爹見了刀波，就噤著臉問，咱莊的人都說哩，你的車是借哩，媳婦也是裝著過來哩，是不是這回事？刀波覺得自己的頭，像被一鐵棍狠狠地敲了一下，有點暈暈的。他極力地把腦靜了靜，但感到里面全是硬硬實實的東西。他瞇著眼往凳上一坐說，人家想咋說就叫他說去吧，咱不管他。爹站起，邊往屋里走邊嘮叨，車咋能是借哩，媳婦咋能是借哩，到底是咋回事呀……

劉巧花一次又一次勸刀波離開，刀波還是猶豫。他叮囑劉巧花不要出院門，不要叫王軍成瞅見。劉巧花困在院子里，刀波也困在院子里，他們瞅見風打著旋兒，從墻頭從屋頂，哧溜竄了進來。刀波覺得風是帶著聲音的，他害怕這種聲音，于是更多的時間，他還是躲到屋里，躲到別人瞅不見的地方。

幾天來，爹的臉陰得流水，話明顯少了許多，娘不住地嘆氣。刀波把娘拉到一旁問，爹說啥啦？娘說，爹沒說啥，鄰居的傳言叫你爹心里煩得慌。刀波愣愣沒說話，這時他感到腦袋里亮了一下，好像有道光線噌地鉆了進去，他猛地認為，還是趕緊走吧，暫時離開，說不定不會讓事態(tài)惡化。

吃著飯，刀波準備給爹說走的事，不料爹把碗一攤說，晌午我碰見支書了，他問我你的車是不是借哩。刀波說，你咋答哩？我說兒子的啥事我不知，他不是小孩，啥事不會給我說。這時爹把眉挑得高高地問，這輛車到底是不是你哩？刀波吞吞吐吐地答，是、是我哩………

爹的問話尚未結束，王結實急沖沖地過來了，爹趕快讓座。他說，你好喝酒，咱倆喝杯酒吧。王結實吊著臉說，今個不想喝。刀波給他遞煙，他用手擋了。他虎虎地瞧著刀波，終于開口道，轎車不是你的吧？媳婦不是你的吧？你也沒啥錢吧？刀波一聽，臉灰了，感到頭發(fā)梢直楞楞地往上翹著。他想講話，但話像一綹一綹的面條，軟軟的，怎么拽都拽不出來。王結實的話卻硬硬的，硬得跟錐子一樣：王軍成知道你的底子，剛開始俺幾個還不信，他就給你在的那個工地的工頭打電話，工頭跟他說的一模一樣哩，這不會是瞎話吧。刀波揚著臉說，他想咋說就咋說，我才不管咧。這時王結實嘿嘿笑著說，沒錢就說沒錢唄，硬裝有錢又能咋了，騙過了初一，騙不過十五。我小姨子長得好看哩，跟你這種人家攀親戚算是瞎了眼……王結實兩手叉在腰間，瞪著眼，唾沫星子雨點似的亂飛。王結實還說了許多難聽的話，刀波已聽不見了。他恍惚認為自己真的又回到了那個工地，他就站在那個腳手架上，身邊是壘了半截的磚墻，十幾米的底下，是些亂七八糟的材料，這時他的身子一酸，便咯噔一下驚醒了。爹仍在那坐著，夾在指間的煙已經(jīng)滅了，他長嘆一聲說，刀波，你甭裝了，我也覺得你沒多少錢，咱窮是窮，窮可甭玩虛哩，你這樣一弄，我在莊里咋見人咧。刀波苦著臉說，支書光欺負咱，我也是被逼無奈呀。爹拍著胸脯說，不管咋說，你不能用這法胡弄人呀。

爹睡了兩天，每天早上只喝碗稀飯。喝完了又躺下了。他兩眼瞪著房頂，身子直直的，床板也直直的，分不清哪是床板，哪是人了。刀波想安慰他幾句，但往屋里一進，所有的話又變成軟軟的面條了。他轉過身來，出了屋門，王海軍卻在院里站著，沒等刀波開口，王海軍就說，支書叫你爹過他家一趟。刀波問有啥事，王海軍說，自己也不知道。

爹從床上起來，歪歪斜斜地去了，不多會兒又歪歪斜斜地回來了。刀波怯怯地問他，爹喪著臉說，你的事支書也知道了，他說你這是道德敗壞，欺騙黨、欺騙政府，副主任不叫我干了，宅基地也不算數(shù)了。刀波一聽，覺得有根鋼絲從下巴上穿過，直刺上腦殼，他聽罷，快步朝門口走。爹止住他，說，哪也甭去，誰也甭找，咱憑啥找支書，咱有啥資格找他……爹說著，淚水嗒嗒地掉了下來。

這下刀波蒙了，他還沒見爹哭過，幾十年來，他第一次見爹掉淚，他的眼皮耷拉著，臉上的皺紋似乎全都擁到了眼眶上。淚水是從皺紋里拱出來的，一滴連著一滴，都掉在腳邊的干土里。刀波在跟前站著，他兩手不停地搓著，連聲地叫著爹。爹兩手捂住臉，終于像小孩似的哭出聲來。

刀波待了一陣，覺得腦子里哄哄亂響，他不想聽爹的哭聲了。他躲到屋里，關了門，哭聲像只蒼蠅叭嗒一聲鉆了進來。他走到后院，哭聲追著他，像條帶子，一圈一圈把他纏上了。他怒氣沖沖地走到院門口，又惶惶地折了回來。轎車就停到院里，他坐到車里，好像想起什么，又氣鼓鼓地出來了，但猶豫片刻，還是坐到車里了。

轎車轟地一聲，沖到街上了。一個村民迎過來說，你還想出去轉悠呀，還是讓車歇歇吧，車是喝油的，說完露出一臉壞笑。一人騎著車子從胡同里跑了出來，轎車差點蹭住他的屁股，他見是刀波，于是哇地一聲說，又開始溜達了，你恁有錢，啥時把咱村里的路修修，你的車也好跑呀……刀波沒等他講完，重重地朝地上唾了一口，接著加大油門朝村外沖去。村東是條大路，往前一瞅，路面似乎被灰蒙蒙的天空壓嚴了。刀波狠狠地把眼閉上，然后猛地睜開了。他覺得天亮得晃眼，感到太陽出來了，陽光在桐葉上拐個彎，然后又叭叭地砸到車窗上，發(fā)出朗朗的響聲，他喜歡聽這種響聲。在這種響聲里，他看到路變成了一條寬寬的帶子，車在帶子上跑著，晃晃悠悠的，有種說不出的暢快。他認為夢了一場，現(xiàn)在又騰地回到城市了。街兩邊仍是高樓，劉巧花仍坐在旁邊，她手里夾著煙卷，煙霧雜著她的體香，像只素手，柔柔地繞著他。他想唱支歌，但皺眉想了半天，硬是沒找到一句歌詞來。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