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胡同。泛指大柵欄一帶的煙花柳巷，用當時《順天時報叢談》中的雅詞兒說是“紅樓碧戶，舞扇歌衫”，其實，和西洋人的紅燈區(qū)一個意思。

不過，八大胡同的地理范圍是有特指的。它們的方向在大柵欄西南，但到了南面的珠市口西大街為止。珠市口西大街是一道明顯的界限。在老北京，這條街有無形的分水嶺的地理標志作用，它以南屬于低等檔次，的了，上不了臺面的。所以。八大胡同里的妓院雖然也有三四等甚至暗娼，但與一街之隔的鋪陳市的老媽堂、暗門子下等妓院，還是有著區(qū)別的。當時，逛八大胡同，是一種身份和檔次的象征，其意義并不僅僅是尋花問柳，而是有一種娛樂圈乃至社交圈的更為寬泛的意思在。當年軍閥曹錕賄選，袁世凱宴請，都是選擇到八大胡同。和現(xiàn)在有的官員專門嫖娼然后回單位報銷是不一樣的。

到底哪八條胡同屬于八大胡同，各有各的八大胡同之說，清末民初有一首流傳甚廣的歌謠：八大胡同自古名，陜西百順石頭城，韓家潭畔弦歌雜，王廣斜街燈火明……如果按照這首歌謠來說。約定俗成的八大胡同一般指的是：陜西巷、百順胡同、石頭胡同、韓家潭、王廣福斜街、胭脂巷、小李紗帽胡同和皮條營(現(xiàn)東壁營、西壁營)。當然。還有不同的版本，比如將皮條營換成青風巷，胭脂巷換作朱毛胡同，或換成其他，

我寫的不是這樣約定俗成的八大胡同，而是我選擇的走過的八大胡同，也都在這一帶，總的意思是一樣的。這八條胡同如下：陜西巷、韓家潭、石頭胡同、百順胡同、朱家胡同、朱毛胡同、小李紗帽胡同、王皮胡同。

(一)陜西巷。在八大胡同里，陜西巷正南正北，儼然一條分界線。它西邊的韓家潭、百順胡同(也包括它自己)是頭等妓院聚集的地方，它的東邊幾條胡同則是二三等乃至下處了。陜西巷最多曾有16家頭等妓院。現(xiàn)存遺址，我找到了五處。比如，52號，原來的云吉班，是小鳳仙的住處。

當年妓院分為南方班和北方班，云吉班是有名的一家南方班。外表看，保存得十分完好，是一座青灰色二層小樓，西洋風格很明顯，樓頂有檐，探出樓外，樓頂和中間各有一圈簡單的雕飾。一面外墻應該是無窗的，這符合當年的規(guī)矩，現(xiàn)在墻下方那兩扇窗戶是后開的，顯得不倫不類。拱形券式大門。黑漆雖有斑駁脫落，卻證明還是原來的，門上面有水泥做成的長方形的匾額，可惜字跡全無，上面有一層水泥遮蓋的痕跡，難得門前有三級臺階，石階雖已破損得高低不平，卻顯示著當年的模樣。解放以后道路的改造中，北京路面普遍加高，門前的臺階大多消失或變矮，這說明陜西巷的路面變化不大。

走過黑糊糊的小門道，院子里是一個胳膊肘的二層小樓，左側(cè)是樓梯，木扶手，樓梯卻是水泥的。以為沒有院子了，往里一走。是小廚房擋住了視線，前面有個幽暗的小走廊。后面還有一個小院，正面對著一個樓梯，這回是木頭的了。樓上樓下兩層綠色垂花鐵檐，常年的風吹雨淋銹色斑斑，綠得發(fā)霉，如同水中剛剛撈出來一般。不知小鳳仙當年住在這樓中的哪一間。

再如，22號。這二是當年小鳳仙掛牌的地方，所以到陜西巷來看它的人很多。因為現(xiàn)在成為了陜西巷旅館，里外裝修一新，比別處顯得都要金碧輝煌。顯山顯水，非常好找，成為了陜西巷的標志。不過。進去參觀。旅館要收每人兩元錢的門票(但沒有門票)，小鳳仙的芳魂不散。也能夠幫助旅館創(chuàng)收了。不過，比起櫻桃斜街上她和蔡鍔將軍幽會的貴州會館，門票5元，還算是便宜的。

云吉班、陜西巷旅館和貴州會館。三處挨著很近，是小鳳仙留在南城三處重要的足跡，幾乎是按照時間順序連接起她生命的軌跡。要想描述錢塘義妓小鳳仙和民國英雄蔡鍔大將軍的風流且氣度非凡的韻事，非要到這三處來走走不可。蔡鍔將軍曾經(jīng)為小鳳仙前后書寫過兩聯(lián)，一為：自古佳人多穎悟。從來俠女出風塵：一為：此地之鳳毛麟角，其人如仙露明珠。足可見得對小鳳仙何等感情。同樣是妓女，和現(xiàn)在的不可同日而語。走在這樣的地方，想起小鳳仙，會讓人感慨如今女子墮落的速度。

陜西巷旅館大門南側(cè)的墻上還保留著“上林仙館”的字樣，看得出來重新涂飾過，非常清晰。它以前還叫“醉瓊林食肆”。小鳳仙死后，這里演變的痕跡非常明顯。借助小鳳仙來為自己邀名贏利的思路并沒有大變。

(二)韓家潭。傳說因在這條胡同的一戶姓韓的財主院中地下挖出一個壇子，以為裝有寶物，打開一看，是一壇清水而已，韓家潭地名由此而來。在八大胡同中，韓家潭原來是虎嘯龍吟之地，有金美樓、金鳳樓、滿春院、燕春樓、美仙院、環(huán)采閣、慶元春等20多家頭等妓院。不過，按照齊如山老先生的分析，韓家潭沒有妓院，只有私寓，即相公堂子。是同性戀的場所，叫俗了，就是玩“鴨子”的地方。

如今的韓家潭倒還很安靜，但是沒有了當年的風光。不管是妓院也好，還是私寓也罷。以前一條一里多長的胡同云集二十多家的壯觀，別說難以見到了，就是想都難以想象了。

我來韓家潭好幾次。常去32號。也是天井式的房子，和別處不大一樣的是。東西兩側(cè)沒有房間，只有南北兩面有房。樓上樓下各4間，一共16間。因為修繕，好多人家已經(jīng)搬開，和對面的32號比，這里顯得幽靜。樓上樓下各一圈走廊，掛檐板垂耷著。舊樓梯在兩側(cè)，都像是打了一夜的麻將還沒睡醒似的，在塵埃和光線中顯得有些時光交錯。給人一種迷離的感覺。

還有36號，以前那是一家大妓院，叫做“喜春堂”，以后改做北京的梨園工會。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成了大雜院。如果仔細看，在高出旁邊院子一截的東山墻的部位依稀看得出當年的風光，只是那風光已經(jīng)很勉強，徹底的零落成塵碾作泥，香也難如故。

(三)石頭胡同。民國時有詩云：陜西巷里覓溫柔，店過穿心回石頭。說的是陜西巷和石頭胡同挨著很近，前后穿堂門似的。一走就到了。石頭胡同確實和陜西巷緊挨著，兩條胡同平行，都是南北走向，幾乎一般長短，只是石頭胡同在中間稍微折了一點兒彎。

這句詩另外說的意思是陜西巷的妓院檔次要高于石頭胡同，要不干嘛在陜西巷里覓完溫柔再回石頭胡同呢?現(xiàn)在做這樣的猜測，我想是不無道理的。有案可稽，當年石頭胡同里有茶華樓、三福班、四海班、貴喜院、云良閣等共24家妓院，數(shù)量不少，大都是二等妓院。不過，即使是二等妓院。石頭胡同也是非常熱鬧的?！俄樚旄尽份d：“石頭胡同有望江、龍巖會館、天仙宮、準提庵?！笨梢娏说谩?/p>

現(xiàn)在的石頭胡同已經(jīng)破敗不堪，除了現(xiàn)在叫石頭胡同旅館之外，只剩下49號院還多少殘存著當年的樣子。這是一座二層小樓。據(jù)說這里是當年一處不錯的妓院，叫什么名字，已經(jīng)無人知曉。如今，沒有進院的門，樓體直杵杵地立在當街，下面接出幾間小房。臨街的一扇門像是一間房子的門，不像是院門，卻是現(xiàn)在這座樓惟一的門，門上上著鎖。

我猜想。原來的樓如果就是緊臨街的這個位置沒有變化，那么大門應該在樓的左側(cè)或右側(cè)，可能是后來住進的人家多了，各開各的門，中間隔開改起了墻。從外面看，能夠看見樓梯暴露在樓外，赤裸著一條大白腿似的。顧不上那么雅了。樓上樓下更是顧不上那許多，接搭出的小房。鼓脹出的腫包一樣。像是塞得過于滿騰騰的一輛大卡車，力不勝負。搖搖晃晃的。隨時都有翻車的可能。只有從北側(cè)看房脊，還能夠看出當年的風光來，磨磚對縫的一溜兒灰墻和灰色飛檐上的蝎子尾，提醒著人們這里的年份和歷史?？上?，戧檐被前面新蓋的房子遮擋住了。但垂花木簾還在，在樓旁一株老槐樹的掩映下，依然清晰。似乎在隨風而動，細微地搖曳著當年的聲響。

(四)百順胡同。八大胡同中，百順最顯幽靜和干凈。百順緊靠著珠市口西大街，除了東口前路南有一條小巷叫胭脂胡同可以通向大街，整條胡同光滑得如同一只細膩而亭亭玉立的長腿。而那條胭脂胡同也是為來人方便，避免走大柵欄而穿街走巷的嘈雜，大概是為了那些只想招蜂引蝶不想驚風惹浪的達官貴人而想出帶有私密性的周全之策吧。

在這條胡同里，我遇到一位老爺子，姓劉，正在曬太陽，見我手中本子上寫著百順胡同里密麻麻的妓院名字和位置。問我哪兒抄來的?我說網(wǎng)上。他瞥了一眼，看了看。很不以為然地對我說：都不對。我本子上抄的緊靠西口路南第一個是瀟湘館，他指指他身后的小院子告訴我這才是瀟湘館呢。那木門很小，實在夠破的了，暗紅的木漆斑駁，似半老徐娘一臉脂粉脫落。心里暗想，真夠糟蹋瀟湘館的了，難怪當年吳宓先生看見飯館取名叫瀟湘館，氣就不打一處來，找到飯館的老板，自己花錢請老板一定非得把這名字改過來不可。

老爺子好像是故意在那里等著我。專為我仙人指路。他住在這條胡同70多年了。老爺子告訴我：這條胡同的院門大多是后改的，像瀟湘館這樣的老木門已經(jīng)很少了。原先的院門都不大，沿街都是墻，沒有一扇窗戶，墻上畫著都是山水人物，街上也沒有一棵樹，空地停著的都是洋車，胡同里安靜得平?？床灰娛裁慈恕＿@與我們在影視小說中看到的和想象中的紅燈區(qū)不大一樣，并沒有燈紅酒綠、鶯聲燕語。和倚門賣俏、當街拉客，就更是相去甚遠。

老爺子指點后的百順胡同當年妓院及其他分布附錄如下：從東向西。路北依次是群芳館、鳳鳴院、警覺寺、泉香班、美鳳院、顧長順(京戲名旦)老宅、遲金聲(京劇名宿)老宅、鑫鳳院(洋樓)、瀟湘館、陳長霖(京劇名宿)老宅；路南隔開第一個院子依次是日本酒館、蒔花館、胭脂胡同、飯館、蘇州館、興順館、松竹館(洋樓)、鑫雅閣、闌香院、美錦院、遲月亭老宅、程長庚老宅、楊朵仙(花旦)老宅、俞菊生故居。

(五)朱家胡同。朱家胡同里都是一些三等妓院，有名有姓的記錄下來：怡春樓、臨春樓、陸生院、洪順下處等。我是心存懷疑的。臨春樓是現(xiàn)在的46號，是我在八大胡同里見到的現(xiàn)存外表最為氣派的一所妓院了。西洋風格非常明顯，高高的女兒墻上有菱形幾何圖案的磚雕裝飾，房檐下線形裝飾如穗下垂，和上面的菱形呼應，西方現(xiàn)代的味道很濃，是其他地方?jīng)]有看到的，

(六)朱茅胡同。朱茅胡同原來叫做豬毛胡同，這里的15號是原來的臨春室。格局改動很大，水泥樓梯。明顯是后裝的。9號的聚寶茶室，格局保存完好，來這里參觀的人很多，住在這里的主人大多不在，而是把房子租給了外地在這附近做買賣的人，他們對這里的歷史一無所知，總是瞪大了眼睛奇怪望著前來參觀的人，不明白人們?yōu)槭裁磳@樣破舊擁擠的地方感興趣。

在八大胡同里叫茶室的一般是二等妓院，但這一處茶室分外特別，不知以前別處的茶室有沒有比它更大更好更別致的，現(xiàn)存的茶室，它是難得的一例標本了。里面是典型的天井式的妓院格局，雖四周有新搭建的房子顯得很擁擠，但兩側(cè)的木樓梯都還在，房檐上的垂花木楣，涂飾上去的綠顏色也新鮮還在。二樓是一圈跑馬圍廊，有簡單幾何圖案的綠色鐵欄桿，配以紅色木窗，還真有些過去綺窗朱欄的那點意思。

從外面看。規(guī)模不小。四面無窗。兩面高樓，每面高樓頂端的西式柱夾中式硬山瓦檐，中西結(jié)合。是現(xiàn)存的惟一。兩面高樓之間夾著中間的門樓，門樓一下子凹下去了，雙峰溪流的感覺，讓門顯得很局促，突出的是高樓，而不是門。門是券式磚雕拱形，式樣是西洋的。門楣上有“福祿”吉祥兩字，意思卻是完全中國式的，倒也中西合璧。門兩側(cè)長方形立柱，頂部和中間隔開四層，呈有楞有角四邊形，多少有點兒羅馬式的意思，和傳統(tǒng)的柱子做法不盡相同，兩柱之間頂部夾以弧線波浪形的女兒墻裝飾，也是和傳統(tǒng)做法不盡相同的。匾額在女兒墻和門之間。很大，占有和門一樣的寬度，更是和其他妓院的匾額不大一樣，顯山顯水。有些招搖。上書“聚寶茶室”四字，很是清瘦娟秀，不知出自哪位文人之手?想那時二等茶室的匾額都要有個講究，直感到今日的墮落真的是全方位的墮落。

據(jù)說，文革之后這里的居民堅決地要求房管局鏟除“聚寶茶室”這四個字，這四個字是妓院的象征，是刺在大家臉上的紅字，總覺得不那么好看?？刹恢獮槭裁?，這四個字還是保存了下來。

(七)小李紗帽胡同。據(jù)說，以前這條胡同一共21個門牌號碼，但妓院就有20家，其密度在八大胡同中絕無僅有。當時胡同北口尚有北京城的老飯莊慶云堂，人來人往。一時鼎盛，曾有竹枝詞：每味上來夸不絕，哪知依舊慶云堂。可見當時的熱鬧，所以，八大胡同有許多版本，幾乎所有的版本中都要囊括它。不過，在八大胡同里，它的檔次是最低的，再低的就要低出一般常說的八大胡同之外，比如王皮胡同了。

據(jù)書中記載的，小李紗帽胡同里。原來有雙鳳樓、蕊春樓、鑫美樓、天順樓、泉升樓、連升店、永全院等。我前往實地查詢。只查到四家。

(八)王皮胡同。一般而言，八大胡同里是不會包括王皮胡同和蔡家胡同的，因為這樣的胡同里只是麇集著一些等而次之的下等妓院。上不了臺面。但是，這兩條胡同在這樣的胡同里很有代表性，在民國時的《順天時報叢談》里特別提到：“在煤市街迤東尚有王皮胡同、蔡家胡同兩處，雖為少下等妓寮，然均俗所謂之大街北只娛樂處所?！痹诿菏薪皱茤|。從大柵欄往南次第排開，一共有十條胡同，它卻只特別提及這兩條胡同。

王皮胡同原來叫做王八胡同，不雅，后改的名。它的西口在煤市街，緊挨著原來有名的致美齋。所以王皮胡同一度挺有名，到它那里來的人也不少。不過。在民國時期，王皮胡同的妓院一般都是等而次之的，暗門子也多。我小時候常穿過這條胡同到煤市街，然后到大李紗帽胡同的南口新建的新中國電影院看電影。但那時不知道這里解放以前竟然藏著那么多下等妓院。

那天，走出王皮胡同，在蔡家胡同口，正好碰上一位中年婦女，穿著毛褲走出院子上公共廁所。我向她說了句：這兒的旅店這么多。她說是，旅游的地方嘛。我問她以前就都是旅店嗎?她連頭都沒回，說了句：以前是窯子，這是八大胡同。

看，她把王皮胡同和蔡家胡同也劃歸在八大胡同的勢力范圍。住在這里的人們心態(tài)有些復雜，以前是羞于承認自己住在八大胡同里面或附近，現(xiàn)在八大胡同成了大柵欄乃至整個北京一個特殊的存在，其意義被重新評估，說起自己現(xiàn)在就住在八大胡同里，不能說是那種住在高檔社區(qū)的感覺吧，多少有些不那么一般的感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