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時,由于蜀漢未置史官,因而沒有留下任何官方的文書檔案。陳壽撰寫《三國志》時,對魏、吳的資料頗感順手,分別撰寫了30卷和20卷;對蜀,則因資料欠缺而只撰寫了15卷。簡潔的文字記載后來雖經裴松之作了大量的注釋,仍常有語焉不詳的感覺。讀《三國志·蜀書·李嚴傳》,這種困惑就特別強烈。
一、李嚴是證據確鑿的“托孤”對象
劉備夷陵戰(zhàn)敗后,駐永安,自知將不久于人世,“托孤”給諸葛亮、李嚴二人可以說是記載明確的。
《三國志·蜀書·先主傳》記載說:“(章武)三年春二月,丞相亮自成都到永安。……先主病篤,托孤于諸葛亮,尚書令李嚴為副?!?/p>
《三國志·蜀書·李嚴傳》記載說:“章武二年,先主征嚴詣永安宮,拜尚書令。三年,先主疾病,嚴與諸葛亮并受遺詔輔少主;以嚴為中都護,統內外軍事,留鎮(zhèn)永安。”
劉備作出這樣的后事安排,可以說是頗費了一番苦心。
當時,與劉備關系最為親近的關羽、張飛已經去世。劉備之子劉禪才17歲,難以撐持局面。丞相諸葛亮有能力,能夠將蜀漢事業(yè)進行下去。可是,如何防止諸葛亮個人擅權,功高蓋主的情況出現呢?劉備想到了李嚴。李嚴在構成蜀漢政權的荊州、東州、益州三個集團中屬于東州集團的佼佼者,“以才干稱”、“復有能名”[1],跟隨劉備后,屢次以少數兵力平定大規(guī)模叛亂,充分表現出出色的政治才干和軍事才能。他不屬于劉備、諸葛亮所在的荊州集團。他作為東州集團的代表,同時又是南陽人,與諸葛亮有“同鄉(xiāng)”關系,因而更能起到君臣團結一心的作用。所以在章武二年,劉備即將李嚴召到永安,任他為尚書令,成為蜀漢政權僅次于諸葛亮的政治人物。不用說,當諸葛亮于章武三年被召到永安安排后事時,劉備與李嚴對如何安排后事,包括讓長于政事的諸葛亮主政,長于軍事的李嚴主軍以及如何限制諸葛亮的權力,一定進行過透徹的研究。
試看劉備安排后事的一段記載,是很有意思的:
章武三年春,先主于永安病篤,召亮于成都,屬以后事,謂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定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亮涕泣曰:“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jié),繼之以死!”[2]
這段記載,許多人將其作為劉備、諸葛亮魚水關系的證明。其實,在封建時代,劉備是不可能將劉姓天下讓出來的。他的“君可自取”這番言語,只能看作是對諸葛亮是否具有忠心的試探。試想,劉備主大臣生死,大權在握,“統內外軍事”的李嚴就在旁邊,諸葛亮除了涕泣效忠還能怎樣!劉備將政權、軍權分屬兩人,顯然就是予以相互掣肘,以確保劉氏天下。諸葛亮的這番涕泣效忠,還可以作為李嚴日后反對諸葛亮稍有不忠言行的攻訐依據。
二、李嚴后來卻在權力中心以外
雖然李嚴是證據確鑿的“托孤”對象,而且還可以認定是劉備為防止諸葛亮權力過大威脅到皇室安危而有意布下的一顆牽制諸葛亮的棋子;但是,在劉備去世后,從現有的記載來看,卻怎么也看不到李嚴發(fā)揮他作為“托孤”重臣的作用。
劉備去世后,劉禪繼位,封諸葛亮為武鄉(xiāng)侯,“開府治事”,又領益州牧,此后,蜀國的“政事無巨細,咸決于亮”[3]。與此同時,雖然亦封李嚴為“都鄉(xiāng)侯,假節(jié),加光祿勛”[4];但是,遠離成都這個統治中心而“留鎮(zhèn)永安”的李嚴,與已經“開府治事”的諸葛亮相比較,不能不認為是在執(zhí)政權力上已經大大落后了。
我就是拍爛了腦瓜也想不明白,作為“托孤”大臣之一,尤其是還“統內外軍事”這樣的一位重臣,為什么會長期“留鎮(zhèn)永安”?如果說劉備死時蜀漢與孫吳尚處于敵對狀態(tài),李嚴留鎮(zhèn)永安是必須的話;那么在劉禪繼位后的建興元年“吳王孫權與蜀和親使聘,是歲通好”[5]后,仍舊將李嚴這么一位“統內外軍事”,各方面都與諸葛亮并列的“托孤”重臣繼續(xù)置于和孫吳交界的永安,則顯然不合適。
作為一個混跡官場幾十年,又有很強軍政能力的人物,李嚴是不可能不明白遠離政治權力中心的負面效應,乃是遠離統治階層的各個官僚集團,其政治影響力會越來越小,最后逐漸被人遺忘。建興四年,李嚴被派到面對孫吳的二線城市江州,就是回不了成都。如果李嚴不是想自立為王(諒他也不敢),他就不會自愿去江州。從他后來曾“更成大城,周回六十里,……求以五郡置巴州,丞相諸葛亮不許”[6]的舉動來看,他是非常想進入成都權力中心的。只是既然進不了成都,那只好退而求其次,要求“以五郡置巴州”。他一定明白這樣的可能性更渺茫,因而這也許僅是他的一種表達不滿的要求和姿態(tài)而已。而能夠“不許”他的,不是后主劉禪,而是同為“托孤”大臣的諸葛亮。這只能說明,此時的諸葛亮已經牢牢地控制住了蜀漢的權力,李嚴已經被撇在了一邊。
此后幾年,諸葛亮南征南中、北伐曹魏,在這些理應由“統內外軍事”的李嚴負責的軍事行動中,李嚴要么是沒有參與,要么是下降為一個負責糧草的二等角色,這與他領受的“托孤”之命是完全不相符的。能夠使之這么做的,當然也只能是諸葛亮。
我們還可以來看看《出師表》。雖然因為它體現了諸葛亮的忠貞與自強精神而受到后世的百般推崇,但是,在《出師表》里通篇沒有出現一次李嚴的名字甚或與李嚴有關的事。在北伐這件關系國計民生的軍國大事上,李嚴,作為一個與諸葛亮并列,“統內外軍事”、官拜尚書令的“托孤”重臣,卻沒有一點說話的機會;在諸葛亮不在成都的情況下,本應由他來主持的朝政也被荊州集團的另外一些人所取代。不管從哪個角度而言,諸葛亮的這種安排和處理,都是不正常的。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只能認為,諸葛亮的內心深處是很清楚劉備安排李嚴與他共同輔佐劉禪的目的,就是制衡他。諸葛亮一直自以為在他“無身之日,則未有能蹈涉中原、抗衡上國者”[7],因此始終將自己擺在一個凌駕于眾人之上的位置上。他當然不能允許如李嚴這樣一個能在政治上對自己形成威脅的人進入權力中心并掌握軍事實權,所以始終將李嚴排除在權力中心之外。
三、李嚴因何被廢為平民
李嚴最后是被諸葛亮廢為平民的。關于這件事的緣由,《三國志·蜀書·李嚴傳》是這樣記載的:
(建興)九年春,亮軍祁山,平(即李嚴)催督運事。秋夏之際,值天霖雨,運糧不繼,平遣參軍狐忠、督軍成藩喻指,呼亮來還;亮承以退軍。平聞軍退,乃更陽驚,說“軍糧饒足,何以便歸”,欲以解己不辦之責,顯亮不進之愆也。又表后主,說“軍偽退,欲以誘賊與戰(zhàn)”。亮具出其前后手筆書疏本末,平違錯章灼。平辭窮情竭,首謝罪負。于是亮……乃廢平為民,徙梓潼郡。
即是說,在諸葛亮第四次北伐時,李嚴負責運糧,因為連續(xù)暴雨,導致漢中糧運不繼。李嚴先是讓人打出后主的牌子,讓諸葛亮退軍;當諸葛亮退軍后,李嚴一邊說軍糧充足,為什么要退軍,一邊向后主報告說是退軍誘敵。諸葛亮拿出李嚴錯誤的系列證據,李嚴只得認罪,并被廢為平民。
可是這整個事件的說法是不能讓人信服的。以李嚴這樣一個極富政治經驗和軍事能力的人,他居然會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種種矛盾的和漏洞百出的言行,是一戳即穿的,何況還將種種證據留在了諸葛亮的手上。
李嚴的如此令人難以相信的低級錯誤,因為諸葛亮“國不置史,注記無官,是以行事多遺,災異靡書”,是明顯的“不周”[8],所以內中的詳情已不得而知。歷史是勝利者的記載,所以被廢為平民的李嚴無法將自己所受到的“不公”記載于后世。不過,根據留下資料的蛛絲馬跡,還是可以作一番分析的。
諸葛亮也犯過錯誤。建興六年的首次北伐,本已取得很大成功,“安定三郡叛魏應亮,關中響震”[9]??墒?,由于諸葛亮違眾拔沒有實戰(zhàn)經驗的馬謖為先鋒,結果導致大敗,只能退軍,結束了第一次北伐。諸葛亮的錯誤是嚴重的,誠如他自己所言,“不能訓章明法,臨事而懼,至有街亭違命之闕,箕谷不戒之失,咎皆在臣授任無方。臣明不知人,恤事多暗”[10]。這樣大的錯誤,也僅僅是“請自貶三等”,而且仍以“右將軍行丞相事,所總統如前”[11]。在整個這件事情的處理過程中,“統內外軍事”的李嚴未因自己軍事權力被架空導致大敗而口出怨言,作為“托孤”重臣之一的李嚴也未能對如何處分諸葛亮發(fā)表過意見。
因軍糧不繼而中止的北伐有數次,為何獨有李嚴這次讓他受到了“廢為民”的大處分呢?為何不是自貶幾等,仍統前事呢?這其中的緣由與諸葛亮要大權獨攬不無關系。諸葛亮在上關于處分李嚴的“表文”時,這樣說:
自先帝崩后,平所在治家,尚為小惠,安身求名,無憂國之事。臣當北出,欲得平兵以鎮(zhèn)漢中,平窮難縱橫,無有來意,而求以五郡為巴州刺史。去年臣欲西征,欲令平主督漢中,平說司馬懿等開府辟召。臣知平鄙情,欲因行之際逼臣取利也,是以表平子豐督主江州,隆崇其遇,以取一時之務。平至之日,都委諸事,群臣上下皆怪臣待平之厚也。正以大事未定,漢室傾危,伐平之短,莫若褒之。然謂平情在于榮利而已。不意平心顛倒乃爾。若事稽留,將致禍敗,是臣不敏,言多增咎。[12]
這里實際上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李嚴與諸葛亮發(fā)生了權力之爭。諸葛亮為鞏固自己的地位和權力,只能對李嚴進行打擊。
諸葛亮在發(fā)動北伐前,曾以北伐之后漢中會出現軍事力量空虛的理由為名,向李嚴提出要他帶駐扎在江州的部隊前往漢中的要求。如果李嚴照辦了,他的軍隊事實上就會被收編,成為諸葛亮統率的北伐軍中的一支,而他也將成為諸葛亮帳下的一名將領;那么他這個被劉備定為“統內外軍事”、與諸葛亮并列的“托孤”大臣,就勢必徹底葬送與諸葛亮相提并論的地位和實力。李嚴是很清楚這樣的后果的,于是以各種理由拒絕了諸葛亮的要求。由于江州是蜀漢東部與孫吳、曹魏交界處的二線重鎮(zhèn),與面對北方曹魏勢力的漢中地位相當,諸葛亮無法提出令人信服的,一定要將李嚴與江州部隊調到漢中的理由。此事只好不了了之。
富有政治經驗的李嚴此時不但拒絕了諸葛亮調他及部隊去漢中的要求,還乘機發(fā)起反擊,要求將蜀漢東部的巴、巴東、巴西、涪陵等五郡組成巴州,并由他擔任刺史。這實際上是一種不滿的發(fā)泄。試想,同為“托孤”大臣,諸葛亮早已“開府治事”,又領益州牧,“政事無巨細,咸決于亮”;而李嚴,卻只有一個光祿勛的虛銜,并被棄于遠離蜀國權力中心的江州,導致“統內外軍事”的他對如北伐這樣重大的軍國行動竟沒有發(fā)表意見的份。所以李嚴提出設立巴州,由他任巴州刺史,這樣就大致可以與“領益州牧”的諸葛亮在地位上相似。諸葛亮當然不能同意李嚴的這一要求,卻又拿李嚴毫無辦法,也只能不了了之。
在諸葛亮的前三次北伐期間,李嚴其實也沒有閑著。他積極地策反原蜀漢降將、曹魏的上庸守將孟達。他在給孟達的一封信中曾這樣說:“吾與孔明俱受寄托,憂深責重,思得良伴?!盵13]從這里可以知道李嚴一直很看重自己與諸葛亮并列的“托孤”地位。諸葛亮不將李嚴當回事,當然會引起李嚴的嚴重不滿。
李嚴為什么要改名為李平?后來又如何赴的漢中并為諸葛亮承運糧草?史書缺乏記載,后人難以知道內情。不過,兩位“托孤”大臣之間產生了矛盾和權力之爭當是事實。而已經手握實權的諸葛亮為排除權力威脅,勢必將李嚴趕出權力圈子也就是必然的行動了。因此,李嚴之所以會犯那么低級的錯誤,很可能就是中了排除異己的陷阱。
本文提出讀《李嚴傳》的困惑,間接地推測了諸葛亮與李嚴的權力之爭,并非有意貶低諸葛亮的人品。人無完人,諸葛亮也是人不是神。換個角度看,正是因為諸葛亮在執(zhí)政過程中排除了異己,獨掌了實權,從而才能全面貫徹自己的思想路線,并將蜀國治理成三國中“最有條理的一國”[14]。
注釋:
[1][4][12][13]《三國志·蜀書·李嚴傳》。
[2][3][7][9][10][11]《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
[5][8]《三國志·蜀書·后主傳》。
[6]《華陽國志·巴志》。
[14]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二編。
作者單位: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