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統(tǒng)計,宋人郭茂倩編的《樂府詩集》卷六十六共有63首《少年行》一類的詩篇,其中唐代詩人就占有55首;卷六十七有31首《游俠篇》一類,唐代詩人也達18首。這亦見載于《全唐詩》卷二十四(也是55首)、卷二十五(也是18首)。如果我們再仔細翻檢《全唐詩》,還會發(fā)現(xiàn),在《全唐詩》的其他卷里,也散存著這類以“少年”、“游俠”為題的詩篇。其實,中國書史里的少年就是青年男子,他們少不諳事,血氣方剛而又滿懷抱負,氣沖牛斗。所謂“少年心事當拿云”(李賀:《致酒行》)即此。少年任俠,頗多慷慨之士。他們浪跡天涯,行俠仗義,輕財重義,率直豪爽,敢說敢為,重諾講信,視死如歸?!吧倌辍庇谑潜闩c“游俠”同流合體了。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都為游俠立過傳。
任俠少年均習刀劍,須臾不離身?!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氛f:“淮陰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雖長大,好帶刀劍,中情怯耳?!碧諟Y明《擬古》其四云:“少時壯且成,撫劍獨行游?!?/p>
降至唐代,特別是初盛唐,由于突厥、契丹、黨項羌、回紇、吐蕃勢力的不斷西侵南擾,加之李唐王朝的開國元勛——關隴軍事貴族集團尚武風氣的潛移默化,使整個社會涌動著建功立業(yè)、勇猛精進的大潮。在這種氛圍里,出身書香門第的書卷少年(即便是庶族寒士出身)自然要書、劍在身,書、劍并用,書、劍出游的。陳子昂《送別出塞》詩云:“平生聞高義,書劍百夫雄?!泵虾迫弧蹲月逯健吩娫疲骸板劐厝d,書劍兩無成?!备哌m《人日寄杜二拾遺》詩云:“一臥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晚唐溫庭筠《過陳琳墓》詩亦云:“莫怪臨風倍惆悵,欲將書劍學從軍?!边@里的“書劍”或指能文能武,或指入相出將。這些書卷少年不用說都是知書識禮,能吟會詩的少年詩人。他們以書劍為業(yè),以書劍為榮,以書劍為精神寄托。可以說,在唐代,書劍簡直就成了詩人或文人生涯的代名詞。
不過,雖說是書劍并列,但在胡風勁吹,尚武風行的氛圍里,初盛唐的詩人們的少年時期卻多半是在仗劍任俠生活中呼嘯而過的。與此相應,在他們的筆端,也便奔涌出一組組壯懷激烈,生龍活虎的《少年行》、《游俠篇》。我們認真吟讀這些洋溢著青春氣息的歌行,可以看到,唐代游俠少年擁有與先秦至漢晉南北朝時期游俠少年的一致特點,即輕生重義,扶危濟困,呼朋引類,浪漫豪勇,慷慨赴死,快意恩仇,諸如李百藥《少年子》(有“少年不歡樂,何以盡芳朝”句)、王昌齡《少年行二首》其二(有“夜閑須盡醉,莫負百年心”句)、李白《結客少年場行》(有“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句)、沈彬《結客少年場行》(有“重義輕生一劍知,白虹貫日報仇歸”句)、杜甫《遣懷》(有“白刃仇不義,黃金傾有無。殺人紅塵里,報答在斯須”句)等所描寫的那樣。但是,我們更注意到,唐代游俠少年還表現(xiàn)出高出前代的不同特點(這些特點,則正是唐代游俠少年,或者說是唐代“少年”詩人在群體氣質上得以雄視千古,跨越百代的奧秘所在),即具有空前的理想抱負并將它同國家民族的命運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具有積極的進取精神且最大限度地張揚儒家“君子自強不息”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具有浩然正氣和高度自信卻不坐以論道,紙上談兵,而勇于去社會實踐中磨煉自己,證明自己。這里不妨照錄王維《少年行四首》中的頭兩首以饗讀者: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zhàn)漁陽。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舍生取義,精忠報國,在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場上去塑造少年形象,去展示俠士精神——這就是盛唐游俠少年在思想境界和人生品位上與僅擁有重諾重義,輕財輕死,聚群結黨,除暴安良,擁妓醉酒,恣欲自快等稟性(這也是盛唐游俠少年所具有的)的前代游俠少年不可同日而語的價值之所在,也是盛唐“少年”詩人群像畫卷中最具光彩、最為感人之處。
讓我們來看看、聽聽唐代(主要是初唐、盛唐)游俠少年—“少年”詩人的翩翩風姿、骎骎萍蹤、款款心曲吧:
長安重游俠,洛陽富才雄。
玉劍浮云騎,金鞍明月弓。
斗劍過渭北,走馬向關東。
……
橫行殉知己,負羽遠從戎。
龍旌昏朔霧,鳥陣卷寒風。
追奔潮海咽,戰(zhàn)罷陰山空。
歸來謝天子,何如馬上翁。
(盧照鄰:《結客少年場行》)
西陵俠年少,送客過長亭。
青槐夾兩路,白馬如流星。
聞道羽書急,單于寇井陘。
氣高輕赴難,誰顧燕山銘。
(王昌齡:《少年行二首》其一)
……
這些《少年行》、《游俠篇》所反映的是唐代詩人少年時期滿懷理想、才能和自信力,走出書齋,走向社會,走上戰(zhàn)場的如火如荼的時代生活,其所表現(xiàn)的是前所未有的獨立人格與自主意識——這種獨立人格與自主意識驅使他們可以不受任何羈絆去努力實現(xiàn)個人價值。這種以文人—詩人群體面貌出現(xiàn)的具有崇高理想與寬闊胸懷的少年形象和俠士精神,盡管從戰(zhàn)國時代即已萌芽(以屈原“帶長鋏兮挾素云”形象為代表),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得到發(fā)展(以曹植“幽并游俠兒”形象為代表),然而卻是在初盛唐時期達到昌盛頂峰的;它們“無往而不在地成為詩歌中最活躍的因素”(林庚:《中國文學簡史》,206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入宋以后的文人—詩人便不再有這樣的剛健、颯爽、豪邁、威武、慷慨激昂、意氣風發(fā)的群體風采了(個體當然是有的,如蘇軾、辛棄疾),代之而起的是弱不禁風的書生或謙謙君子風度。
作者單位: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