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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裁衣記

        2008-01-01 00:00:00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08年5期

        1

        裁縫苗月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這輩子能給那樣的人物做衣裳。那個人物,她還沒見過,眼下正跟著浦先生去見。實際上,苗月一點兒也不知道,那個人物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物。

        裁縫苗月是有些名氣的,特別是這兩三年,專做外國使領(lǐng)館的活兒,連X國大使夫人的晚禮服也做過,所以在這個圈子里成了名。

        家庭裁縫,在中國人看來,再好也比不上正經(jīng)裁縫店,外國人卻不這么看。X國大使夫人說了,世界品牌PRADA,GUCCI,VALENTINO,都是家庭裁縫出身。她還說,在X國,像他們那樣的收入,是用不起家庭裁縫的,只能到時裝店里買成衣。她怎么也沒想到,在中國,家庭裁縫的手工費會這樣便宜。

        且說這苗月,不光活兒好,人也厚道,好說話兒,一張歡歡喜喜的圓圓臉,雖略扁了些,卻是有紅似白的,男人緣不怎么的,可招女人喜歡,特別是那些洋太太,苗月這名字她們叫不來,就自作主張,叫她Marry。

        Marry,Marry,洋太太們叫得鶯歌燕舞,煞是好聽。

        苗月活兒做得慢,從剪裁,到縫紉,直到“推”“歸”“拔”“燙”,道道工序自己動手。大主顧的活兒,她是絕不交出去給那些小裁縫做的。

        一年到頭,苗月手上的活兒堆著,實在有人非找來,她就事先跟人家說了,只管裁剪,縫紉是要交出去的。

        裁縫苗月有了點兒“范兒”,卻得意不起來。說到底,一個家庭裁縫的優(yōu)勢就在于物美價廉。你瞧,一套三件套的男西裝,一般鋪子里要手工錢2000多,她只收1500,還得精工細做。滿打滿算,累死了一個月也就做三套,掙4000多塊錢。女裝更不好做,各有各的版型,不像男西裝,套一個版型,省事。

        4000塊錢,除去房租1000,給死鬼500,剩下的2500,是苗月跟媽的衣食住行。

        死鬼是苗月對前夫的稱呼,幾年前炒股賠光了積蓄,一蹶不振,整天泡在網(wǎng)上。結(jié)婚10年,讓苗月做了三回人流,到第三回的時候,醫(yī)生告訴苗月,她以后再不會懷孕了。要錢,是死鬼同意離婚的條件。這個婚離了兩年離不掉,就是卡在錢上頭。苗月實在受不了了,一咬牙,答應(yīng)了,每月500,一直給到20000塊為止。還有一筆更大的開銷,是媽的醫(yī)療費。媽的風濕性心臟病,好好歹歹的,總斷不了吃藥打針。

        不過,離了婚,苗月還是高興的,她要為自個兒慶賀慶賀。她拿出兩百多買了一個袖珍調(diào)頻收音機,代替10年前死鬼當聘禮送的那個。那也是個調(diào)頻收音機,在當年算個稀罕物,只是自打買進來就病病秧秧,修了八百回,最不堪的是那喇叭,咝咝啦啦的。苗月將死鬼的收音機塞進床底下的破皮包里,想自己當年怎么那么傻呢?一個破收音機就換了她整個的人?又想,這回離了,怎么也得找個合適的人。這么著,就想到了吳力。

        吳力是苗月正處著的對象,別人給介紹的,條件還可以——文化人,沒牽累,有房子,人長得不俊,但也不能算丑,讓苗月猶豫的就一點,這個人,手緊得過分。這不,昨兒個,倆人還為牛奶的事鬧得不痛快。

        事情是這樣的。昨天媽去教堂做禮拜,苗月就約了吳力過來。吳力離婚后跟他父母住,自個兒的房子出租拿租金。吳力說了,房子閑著也是閑著,不過,若要結(jié)婚,立馬可以收回來。吳力那意思是,只等苗月一句話了。

        倆人難得有個私密空間,苗月本想今兒是個機會,她想試一試。

        試什么呢?試婚。

        報紙上說啦,試婚是當代人生活的大趨勢。電視上,那個溫文爾雅、面含微笑的婚姻問題專家怎么說來?他說:“試婚不是壞事,它是對婚姻生活更嚴肅更實際的態(tài)度?!睂τ谶@個,苗月原不接受,未婚同居,那算什么?后來慢慢的,也贊同了。想想也是,兩個不同背景不同經(jīng)歷的人要在一起相守終生,是挺冒險的事,像她跟死鬼,若是早有試婚這一說,她是死也不會嫁他的。可是,專家也說了,試婚要求雙方具有成熟的心智和正確的價值觀,試婚不是兒戲。苗月就懂了,她知道,得留個心眼兒,把主動權(quán)掌握在自個兒手里,別讓男人占了便宜。

        人家卻沒想占那個便宜。親熱的表示,他早有過,苗月不允,立即作罷,從此再不存非分之想,反倒惹人高看了。苗月正是這么想的:這樣規(guī)矩的人,這年頭到哪去找?所以苗月今兒下決心試上一回,若是行,就叫他把房客辭了。

        男人不曉得她的心思。

        男人是勤快的。來了,就收拾飯桌。苗月這陣活兒忙,早上吃了飯,連碗都顧不上洗呢。男人說:“你忙一會兒,咱們?nèi)鸦▓@轉(zhuǎn)轉(zhuǎn),那邊櫻花都開了?!闭f著,就發(fā)現(xiàn)了飯桌上的空牛奶盒,藍地紅字:光明牌純牛奶。

        男人手拿著牛奶盒,左端詳右端詳,半天不吭氣。苗月說:“怎么啦?”男人說:“這牛奶,是你喝的?”苗月說:“是啊。”見男人盯著她看,又說:“怎么啦?”男人說:“挺奢侈啊?!泵缭抡f:“什么?”男人說:“這個,可不便宜?!泵缭滦α苏f:“超市買的?!蹦腥苏f:“我知道超市買的。超市里好東西多,都是咱能吃的?”苗月先不以為然,這會兒有些詫異地說:“一盒牛奶,算什么好東西?”男人說:“我媽我爸我們?nèi)?,一輩子都喝的是袋裝牛奶?!?/p>

        苗月怔在那兒。男人將牛奶盒小心地塞進垃圾袋里說:“光這盒子,就值些錢了。你喝的是牛奶,不是盒子。”給他這一說,苗月的心里有了想法。她想,不如借這個機會,試一試他。男人轉(zhuǎn)身出門倒垃圾去的時候,苗月開了口。

        苗月含了笑說:“我就是喜歡喝這個牛奶,天天喝,你給我買嗎?”男人沒吱聲,過了一會兒說:“你快點兒,一會兒公園人就多了?!闭f完,咣當當?shù)亻_門關(guān)門,倒垃圾去了。

        苗月一時沒了興致,想這男人笨呢,其實他就是說了給她買,她也未必就讓他花那個錢。要說每月的進項,她還比他略高一些呢。苗月趴到機器上,嘩啦啦干起活兒來,一邊想:這人,未必合適??墒?,懂得疼人的男人上哪兒找去呢?她想還是媽說得對,女人得自個兒疼自個兒。

        苗月跟著浦先生,才踏進這樓房的大廳,心里就惴惴的。她原以為好房子她是見過的,X國大使的官邸該算是好的吧?比起這,也就是個普通住宅罷了。

        你且看這大廳,正南一溜兒落地窗。外頭,碧綠的草地毯子似的鋪開;里頭,陽光滿滿地撲進來,將所有的東西抹上一道金邊;正對著門的大理石圓幾上,那一大瓶絹花,繽紛垂掛,給陽光照得跟真的一樣;地毯又厚又軟,鋪滿了藍紫色的花,讓人想脫下鞋,光著腳走上去才好。

        苗月只覺得腳下一軟一軟,要摔跟頭似的,她想富人真是很會活,把日子弄得怎樣的舒服,你想都想不來,那個X國大使夫人不就是光著一雙小白腳,在地毯上走來走去的嗎?苗月瞅一眼浦先生的背影,忍不住猜測,他究竟是什么人物呢,年紀輕輕,就這樣有錢?

        上樓,下樓,苗月慌慌的,連到了幾層也沒弄清楚,就在一扇高大的深棕色櫻桃木門前停住了。浦先生摸鑰匙,一邊輕聲說:“我夫人她,比較怕吵……”

        苗月慌忙點頭。浦夫人身體不好。浦夫人要出國,要做幾套衣裳。浦夫人的衣裳要做得又快又好。

        門開了,先一股涼氣從室內(nèi)涌出來,苗月只覺周身一凜,打了個冷戰(zhàn)。和大堂相反,這里窗帷低垂,光線晦暗,一律的深色木質(zhì)家具。浦先生示意苗月在沙發(fā)上坐,輕手輕腳地到里面去了。

        苗月坐下,想:瞧浦夫人這做派,怕不是個好伺候的主兒。以苗月的經(jīng)驗,現(xiàn)如今是中國人不如日本人好伺候,日本人不如美國人好伺候。說到底,還是美國人最好說話,那光了一雙小白腳在地毯上走來走去的X國大使夫人對Marry的活兒從不挑剔,樣樣都說wonderful。日本人挑剔些,卻也只是翻翻里子,看看針腳,讓你看出不滿,嘴上卻不說什么,錢也照付。中國人就難了,針針腳腳看得仔細,有一樣不滿意,就要返工。所以,苗月這兩年大多接的是洋人的活兒。并不是她要偷奸?;?,而是圖個心里痛快。她知道美國人看上她的也是物美價廉,可是人家把她當人看哪,X國大使夫人還請Marry在官邸花園的大銀杏樹下喝過茶哩,就是手工費收得再少點兒,Marry也是愿意的。

        苗月越想越后悔,她想今兒要是碰上個刁鉆古怪的貴婦人,可有自己的罪受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給那個裝了錢的厚信封搞昏了頭。

        事情出在今天上午,苗月剛把收音機拿出來,準備做活兒。 苗月喜歡邊做活兒,邊聽歌。她是調(diào)頻97.4兆赫流行音樂頻道的忠實聽眾,是著名歌星浦鳳凰的鐵桿兒歌迷。

        浦先生就是那會兒由姑媽陪著來的。苗月的注意力全在收音機上,連有人進來都沒聽見。

        收音機小巧玲瓏,苗月那么小的手,一把就握了。它銀灰的殼子,透明的窗口里一排排精致的字碼兒,F(xiàn)M MW SW,光短波就有九個;當間兒一條細杠杠是調(diào)臺用的,一旋右邊的鈕,就上上下下地跑;不銹鋼天線銀光閃亮,修長靈巧,看上去特別的“高科技”。

        苗月把裁縫案上堆著的布料尺子線板一股腦兒推到邊上,將收音機在案子中央擺了,撥一下開關(guān),頂上的小紅燈倏地亮了,浦鳳凰的歌聲,像秋日陽光下的溪水,靜靜地流淌出來。

        苗月不禁跟著哼了起來。苗月一邊哼,一邊摩挲著那銀光閃閃的小匣子。多么好多么光鮮的玩意兒!像她向往的生活。她向往的生活,就是能掙下自己的吃穿,還能給媽治病的生活。

        姑媽的一聲斷喝,將苗月從層層疊疊的心思里拽出來,她驚得一抖,把收音機都碰翻了。姑媽叫她小月,說:“這孩子,耳朵也不好使啦?!”

        苗月皺了眉,回過身來,才要嗔怪,見有生人,就噤了聲。

        這人,便是浦先生。

        浦先生四十上下,人生得白凈端正,細黑框眼鏡后頭,一雙細長的眼挺深,不是眼窩深,而是眼光深,幽幽的,滿是心思,滿是閱歷,還有點兒什么,苗月說不清楚,反正她才跟浦先生對了一下目光,就不由得垂下了眼皮,她覺得,浦先生那倆眼,X光似的,照得人不自在。苗月正垂了眼,卻聽姑媽說話了。

        姑媽說:“浦先生,這就是苗月,我侄女,活兒好人老實,她的嘴啊——”姑媽將食指放在撅起的嘴唇上又說,“頂嚴哩!”

        苗月看見浦先生朝她點頭微笑,她也朝他點頭微笑。

        姑媽說:“浦先生聽說你活兒好,大老遠跑來的?!?/p>

        苗月又點頭,想起給人家讓座。可哪來的座啊?除了她跟媽睡的大床,只在縫紉機前有把椅子,這會兒卻堆了好高的一摞布料。這樣,苗月的話雖出了口,眼光卻凄惶著,終于觸到人家腳邊的小馬扎,臉刷地紅了。

        浦先生像是看懂了苗月的心思,寬容地笑笑,好像這小屋里的困窘并沒給他帶來絲毫的不適,他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厚厚的,徑直放在縫紉案上說:“先交點兒定金吧。苗小姐現(xiàn)在方便的話,車在下頭?!?/p>

        苗月這才明白,要做衣裳的不是浦先生本人。

        苗月跟著浦先生走的時候,瞧見姑媽又將食指放在嘴上,還來回搖了搖,她知道,那是叫她少說話。

        2

        苗月在浦家客廳里胡思亂想的當兒,走廊里傳來腳步聲,浦先生擁著個女人出來了。

        苗小姐,這是我夫人。你們談。浦先生說著,摟著女人肩膀的手在那裸露的肌膚上輕輕拍一下,走了??蛷d里剩了兩個女人。

        廳里本來就暗,女人的臉又背對了光,便模糊得很,身條兒卻給窗口透進來的微光勾勒得十分鮮明。那腰,約莫連二尺都不足吧?上身穿白色無袖短褂,裸著的胳膊藕似的,在幽暗里發(fā)出淺淺的光;她在拱形門那兒定定神,看清了沙發(fā)上的苗月,笑了,走過來。一陣香風隨著她的步子鉆進苗月的鼻孔,白色長褲包裹著的兩條長腿從苗月眼前一閃而過。

        苗月有點兒暈,她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可這等人物,她想,只在畫報或電視上見過。

        苗小姐,麻煩你大老遠地跑來,外邊熱吧?女人的聲音沙啞里帶著圓潤,有說不出的一種韻味,叫苗月聽著耳熟。

        苗月說啊,啊,她還沒啊出個所以然來,女人已經(jīng)轉(zhuǎn)到沙發(fā)背后,將厚窗簾嘩一聲拉開,屋里頓時亮了。

        女人這就坐到了苗月對面。那張臉,在明亮的光線里驀地清晰起來。高顴骨,挺鼻梁,彎彎的眉毛,臉盤兒顯小了些,卻正配那雙眼——內(nèi)眼角深深嵌進去,外眼角稍稍揚起來,雙眼皮不寬,就那么細細的,沿著上眼瞼的輪廓描畫開去,卻就是個秋波流轉(zhuǎn),顧盼生輝了;嘴巴生得莊重,是跟那一對眼不怎么匹配的;嘴角那兒兩條細紋,若隱若現(xiàn),顯得這人相當?shù)墓虉?zhí),甚或有種不容侵犯的厲害勁兒,卻涂了輕薄的嫣紅色,跟那莊重很是不協(xié)調(diào)。也怪,這些個不協(xié)調(diào)湊到那張下巴尖尖的鵝蛋臉上,倒別有些味道,讓人看了一眼還想再看。因為穿了一身跟沙發(fā)同色的白衣裳,女人的身體全隱到背景里去,那張臉兒便越發(fā)地奪目。

        苗月先是一愣,覺得這女人好眼熟,特別是這個分外的清瘦勁兒,不是常有的,可想想,又不知在哪里見過。苗月站起身,朝女人問了好。

        女人笑著說坐坐,我叫蘇繡,叫我蘇姐吧。喝茶呀快喝茶!

        苗月這才發(fā)現(xiàn)旁邊的茶幾上早倒好了一杯茶。她并不渴,可蘇繡讓她喝,她就得喝,一種莫名的感覺籠罩了她,她覺得蘇繡像一塊磁石,一忽兒,已將她吸牢了。

        蘇繡站起來,兩條長腿又一次從苗月眼前掠過,說:“我的情況,浦先生都跟你說了吧?”

        苗月驀地疑惑了起來,想:蘇繡把浦先生也叫浦先生,那浦先生到底是不是她先生呢?苗月的身子隨蘇繡的背影在沙發(fā)上扭了個九十度,一邊答應(yīng)著:“啊,說您要出國,您出國多久啊?想做點兒什么?”

        蘇繡沒答話,徑直朝衣柜走去。

        靠墻那兒有一排歐式大衣柜,整面墻的,蘇繡嘩一下將雙開門打開,就聽她嘆了口氣說:“是出國啊……出國……”苗月等著下文,卻沒。只見蘇繡面對敞開的柜子,呆呆的,不動了。

        柜里的燈亮了,照見一柜子的璀璨繁華。苗月情不自禁地往起站。有道是,裁縫見了好料子,就像騎手見了良駒,苗月眼都綠了,才要邁步,蘇繡一回身,將一塊料子嘩地抖開,斜鋪在苗月對面的沙發(fā)上。

        苗月忽地站起來,捧了那料子仔細瞧。

        那是一塊水緞,淺天藍的底上灑滿白色、灰色和淡褐色的花,花莖上停著純白的鳥,大片的白色葉子,葉脈一條條的,用煙藍色細細地描過。苗月捧起緞子的一角,湊到眼前,水波般的光芒立時化到了她眼里;用手輕輕撫上去,水樣的潤澤就沁進了手心。

        苗月看呆了,她覺得這一塊水緞,將那一柜子的綾羅綢緞都比下去了。她壓住心里的感嘆,免得讓人當她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低看了,輕聲說:料子不錯,做一件長款高開氣兒旗袍挺合適的。

        苗月低頭說了這話,沒見蘇繡的反應(yīng),就抬了頭看,發(fā)現(xiàn)蘇繡站在她身后,眼盯著那水緞,又發(fā)起呆來。

        苗月又說:“水緞特滑,做起來可要工夫的。”

        蘇繡這才回過味兒來似的,跨前一步,臉對臉瞅定了苗月說:“做旗袍好,可是不要開氣兒?!?/p>

        還沒等苗月言語,又說:“我所有的裙子,都不要開氣兒!”

        苗月笑道:“旗袍沒有開氣兒,那怎么走路啊?”

        蘇繡像被冒犯了似的,忽然間就不樂意了,搶白似的說:“誰跟你說穿了旗袍要走路啊?”

        苗月就噤了聲。

        一塊又一塊的紗綢錦緞,像美麗的云霞,鋪滿了沙發(fā)、桌面、地面,苗月覺得自己恍若走進了仙境一般,她定定神說:“蘇姐,這些,都做嗎?”

        蘇繡還在往外拽料子,左一塊右一塊,頭也不回地往身后的地上甩。苗月說蘇姐,看先緊著哪個做吧。這么多,都拿出來,也做不了啊。

        蘇繡從柜子前頭直起腰來,頰上升起兩片緋紅,大出一口氣說:“做!都做!做100件,把所有的料子都做了!”

        苗月笑了說:“瞧你這日子,怎么樣兒的舒心啊,光柜子里的衣裳,就夠穿一輩子的啦!”

        蘇繡冷笑道:“一輩子,一輩子有長有短啊!”

        苗月拿出皮尺本子,給蘇繡量尺寸,一邊說:“好日子,好日子短點兒就短點兒,我要是有你這樣的日子,少活10年我也愿意。”說著,拿皮尺的手就觸到了一塊硬東西,在蘇繡的胸上。苗月知道那是很厚的一個文胸,她的心里陡地生出一點驕傲來了。她想起死鬼從前常念叨的話:好男一身毛,好女一身膘,死鬼從前是怎么樣的纏她啊。女人嘛,一身枯瘦的,臉蛋再好,也不一定招男人的喜歡。苗月這么想著,下意識地挺了挺身子,薄薄的胸罩下那一對渾圓的乳房像兩只活生生的小兔子,在衣裳底下抬了頭。她想這蘇繡也真是的,瘦得胸都沒了,只能靠厚文胸撐門面,比起她來,自己雖是百般低賤,可要論女人的身子,倒不一定就遜了她呢。

        苗月想著,舉了皮尺再量,卻只覺蘇繡身子一抖,把她嚇了一跳,她的手在半空里懸著,抬頭去看蘇繡的臉。這一看,便慌了——只見那女人臉色晦暗,全沒了剛才的精氣神兒,一手捂著剛被她碰過的地方,兩眼無神,搖搖欲墜的樣兒。苗月忽然想起姑媽那手勢,就后悔自個兒太多話了。

        正這時,電話鈴不斷氣兒地響起來。

        那蘇繡忽然間就醒了過來,撥開苗月的手,撲過去抓起電話,可喂字才出口,又觸電了似的把話筒從耳邊拉開去老遠,然后啪一聲丟下。與此同時,苗月聽見浦先生在房間里大聲說話。

        他簡直是在嚷。

        “喂——!喂——!”他喊著,隨即,夸張地大笑起來。

        “哈,你這家伙,”他叫道:“剛才是小時工,小時工……女人?我哪兒有女人?浦鳳凰出國好幾個月了,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不同情我,還拿我開涮?”

        聲音突然小了,顯然是浦先生關(guān)了門,但苗月還是聽見了關(guān)門前的最后一句話。

        浦先生說:“我啊,領(lǐng)導(dǎo)在和領(lǐng)導(dǎo)不在一個樣兒!哈哈哈……”

        門關(guān)嚴了,門里頭,浦先生繼續(xù)喧嘩著;門外頭,苗月什么也聽不清了,再去看蘇繡——只見層層疊疊的錦鍛里,斜倚著那女人,剛還撲棱翅膀的鳥似的,這會兒又蔫了。苗月慌得沒了主意,就聽浦先生出來了。

        屋里很靜,浦先生趿拉著拖鞋的聲音顯得越發(fā)沉重,他并不說話,就那么站在苗月身后的過道里。苗月等了一會兒沒動靜,忍不住回頭去看。

        窗口鳳尾竹婆娑的枝葉,在浦先生臉上打出一道道陰影,細細的,好像鞭子抽過的傷痕,他陰沉著臉,X光似的一雙眼盯住沙發(fā)上斜倚著的女人。

        “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怎么還犯?”

        苗月不覺打了個冷戰(zhàn),想這浦先生是怎么啦?剛還恩恩愛愛的,怎么說翻臉就翻臉?聽這聲音里寒氣逼人,像是嚴重得很呢。

        蘇繡的臉上卻有了些生氣,她忽地從沙發(fā)上站起,舉步便走,身邊的綢緞給帶得飛起來,圍著她的身子,云霞似的飄舞。苗月看呆了,她想起從前看過的神話電影,《天仙配》啊什么的,那些仙女身邊的彩云和彩云托著的仙女,不就是眼前的這個樣子?

        苗月眼看這對男女一先一后進到房間里去,像是全然忘記了她的存在,她想自己是不是該走呢?無論如何,此地不可久留,她匆忙收拾了東西,正要走,只聽得屋里鬧起來了,女人聲嘶力竭地哭喊:“讓我死吧,我受夠啦,讓我光明正大地死吧!”

        苗月收拾東西要走,才舉步,卻被人喚住了。

        苗小姐。這聲音平靜和緩,好像跟屋里頭的聲嘶力竭毫無關(guān)聯(lián)。料子你都拿去,請你抓緊做。

        是浦先生。

        苗月說是是,又走,就聽見了另一個聲音。

        “苗小姐,你慢慢做啊!不要急,我等得了,多久我都等得了!”

        苗月回過頭去,發(fā)覺緊跟在她身后的浦先生臉色難看,而蘇繡正倚著臥室的門框朝她笑呢。

        3

        吳力向苗月正式求婚,不是個正日子。苗月媽這么說。苗月怪她媽多事,說又不是結(jié)婚,還正不正的?苗月媽撇嘴。媽奔70的人了,一撇嘴,唇上的皮就縱成綹,不好看。

        苗月扭過頭去。

        都說媽年輕時候是美人,苗月不怎么記得。可是爸死時媽的模樣,她可記得清——媽哀哀地哭了三天三宿,把個紅艷艷桃花似的臉蛋兒哭得雪白。那年苗月15,媽整40。在徽州他們那個鎮(zhèn)子和遠近幾個大鎮(zhèn)子上,人說:苗家女人,惹人惦記了??墒?,媽決計不再嫁人。緣由呢?媽不說。給苗月逼得緊了,就說不想再伺候男人了;回頭又說,沒人能像你爹那樣疼人。

        苗月跟死鬼離婚,媽贊成;跟吳力交往,媽不贊成。媽看不上吳力,說城里的文化人就這么著?比我們鄉(xiāng)下人手還緊哪?你爹才不這樣待我。他可知道疼人喲。苗月笑說媽,到底是你伺候了我爸,還是我爸疼了你啊?媽一扭身,把脊背對了她說:“他疼了我,我才伺候了他?!泵缭麓糇。贈]話。

        倆人都不說話,屋里靜了好一會兒。苗月心里不順暢。本該喜歡的事嘛,怎么就高興不起來呢?

        媽由窗戶那邊說話了。媽說我跟你說,不對著呢。苗月說什么不對?媽說日子,要不你咋心里不痛快呢?苗月說誰說我不痛快了?人家大知識分子向我求婚,我樂還來不及呢。你甭眼熱。媽樂了,說我眼熱,我還真眼熱,倒退30年,他不如你爸。苗月說你總說我爸,你倒是給我找個我爸來。媽說我一輩子有一個,值了;你一輩子鮮花插牛糞上,你冤枉。苗月強笑說你值你的,我冤我的,你給我找個我爸那樣的來嘛。媽不吭氣,臉黑了,70的人,臉上不滋潤了,身子可硬朗了,幾步到了門口,開門出去了。

        苗月坐著,覺得自己不對。怎么那樣說話?對媽,不應(yīng)該。她就琢磨,自個兒是怎么了,高興事高興不起來。莫非真是媽說的日子不正?不由得就把今兒早上吳力求婚的事在心里過一遍“電影”。

        吳力在出版社上班,用苗月的話說,那哪叫個上班?想去就去,想走就走,一個月不上單位露個面也沒人答理。吳力不坐班,苗月在家開裁縫店,倆人時間都靈活,卻只有周末才見面。

        苗月是有怨言的,吳力笑說:“你忙我也忙,難免看不見?!逼鋵嵲蛐恼詹恍獌蛇吋依锒加欣先?,不方便。只有周末,苗月媽去教堂的那一上午,吳力來,倆人過過日子。有一回,媽回來早了,正撞上,弄得老太太一天沒吃飯,說要回徽州去。苗月想過別的法兒,比如飯店的鐘點房,倆仨小時的,不是不可能。可吳力不愿意,他不愿意花那個冤枉錢。人家說了,不是不花錢,而是不花冤枉錢。鐘點房80塊一個鐘,苗月也覺得有點兒貴。男人不吐口,她也就作罷了。

        所以今兒早上吳力來,是每周一次的約會。

        吳力來,還是提著那個布兜子,深藍的,上頭印了白字行書:熱烈慶祝什么什么圖書訂貨會隆重開幕。

        苗月開了門,站在門邊,等著——沒等來她想要的——人家輕車熟路,直進了廚房,嘩啦啦拉開椅子,嘴里叫著快快快,一邊從兜子里往外掏東西。

        炸糕,兩塊。

        雞蛋煎餅夾油條,兩套。

        熟透的西紅柿,兩個。

        三元脫脂牛奶,兩袋。

        快來吃,吳力叫道。

        稀里嘩啦吃完了,倆人嘴上油乎乎濕乎乎。苗月想起那個她想要的——再看看對面亮晶晶的嘴唇——不想要了。她說去,擦擦嘴去,你。

        吳力沒動,坐著,看她。

        苗月今天是著意打扮了的?!八_儂”的夏裝,今年的新款,水紅的地子上錯落有致地撒了些白色的小葉子,葉子一圈圈的,由細白線畫成,不經(jīng)意的精致。料子是棉加桑蠶絲的,輕薄柔軟,苗月等它打折等了一個夏天。這不,夏天快過完了,才終于上了身。苗月知道自己委屈。她想起媽的口頭語:你一朵鮮花插牛糞上。這樣的衣裳,吳力不會買給她??墒?,吳力要給她的,比衣裳多。

        吳力看她,苗月也看他,這個男人——眼睛不算大,臉盤兒不算俊,頭發(fā)不算多,個頭兒不算高——平常人一個,可是,在這平常的五官上多了一副金絲邊眼鏡,意思就不同了。文人氣質(zhì),是吳力最惹人喜歡的地方,苗月是這么想的。她就捏了紙巾,手越過桌面,要給他擦嘴。

        吳力掙扎了一下,擺脫了女人的手。他有更要緊的事做。

        吳力將手伸進藍兜子里,掏。一個紫紅皮面的大本子,看樣子像個結(jié)婚證。苗月不由得心中一凜。認識8個月了,一直說他是離了婚的,忽然間冒出個結(jié)婚證來?苗月心里轟地亂了。

        吳力猶豫著,要將那本本給苗月,又縮回來,索性偏了頭看封皮上的字。吳力有個習慣,使勁兒的時候好伸舌頭,這會兒,他的舌頭不由自主地伸了出來。以苗月的見識,吳力只有在扛米包的時候才用得上這么大的力氣。吳力終于抬起臉來,毅然決然地將那本本朝苗月伸出去,說給!

        苗月這就看見紫紅封皮上幾個金字:中華人民共和國房屋所有權(quán)證。她一塊石頭落了地,笑了,說干嗎?吳力說給你。苗月歪歪頭,瞥一眼吳力,將小巧的嘴唇翹得像開了的花瓣似的,說真的?苗月知道自已這樣子好看。這不,吳力就上前抱住了她。吳力說:“苗月,咱們結(jié)婚吧?”苗月將他推開一點點,臉對臉地說:“你覺得你了解我嗎?”吳力點頭。苗月說:“才幾個月就下決心了?”吳力說:“我見你第一面,就知道你是好人?!泵缭抡f:“好人不一定能過到一塊兒。”吳力說:“你就是我要的那個好人。”苗月只覺得臉上熱起來,她知道自己這會兒比剛才更好看,吳力的眼睛是鏡子。她咯咯地笑了,說:“我可是不了解你呢?!?/p>

        他們這就做了一回。認識8個月了,頭一次。不好,不壞,苗月覺得過得去。吳力說這回你了解我了?苗月笑笑,沒言語。吳力說你覺得怎么樣?苗月不想笑了,仰躺著,望著頂棚出神。吳力翻身起來,從上頭直望著苗月說:“苗月,你不會跟我離婚吧?”苗月笑了說:“還沒結(jié)婚,就想離婚?”吳力說:“那你答應(yīng)跟我結(jié)婚了?”吳力一邊說,一邊摸索著眼鏡,找著了,戴上,將四只眼對準了苗月的臉,見苗月不答,又問一遍,那個樣兒啊——以苗月的眼光看——像個孩子,眼巴巴地求大人答應(yīng)什么事,可憐又可愛。她想當年死鬼求她的時候也是這么眼巴巴的,可是死鬼給了她什么?眼前這個人,學問人品不用說,人家還有房呢,她就不由得點了頭。吳力的臉撲到苗月的胸口上,將她緊緊地抱了。苗月閉上眼,覺得這會兒比剛才幸福些。然后她聽見吳力說話。

        吳力說:“有個事兒跟你商量?!泵缭卤犻_眼。吳力倒害羞了似的,說:“我說了,你同意不同意的,別生氣?!泵缭抡f:“你這人怎這么肉呢?”吳力紅了臉說:“如果你跟我離婚,房子得還我?!边@個事,苗月沒準備,先一怔,隨后撲哧一聲笑了,說行,那,要是你跟我離婚呢?吳力把頭埋回苗月胸口上說:“我永遠都不跟你離婚?!?/p>

        4

        要不是浦先生催得緊,給蘇繡試樣子的事,還得拖一拖呢。X國大使夫人要為中秋晚會趕制一件旗袍,苗月說活兒多,婉拒了,可大使夫人硬是把她請去了大使官邸,光著兩只小白腳,在地毯上跑來跑去,親自給Marry端茶點倒果汁,就讓Marry沒了退路。不過,苗月還是把裁好的旗袍交出去做了。她想起浦先生給的那個厚厚的信封,覺得再拖,就不仁義了。

        這一回浦先生把苗月直接帶到走廊盡頭的臥室門口。

        門虛掩著,里頭傳出唱戲聲:

        人生有幾,念良辰美景,一夢初過。

        苗月不知這電視里唱的什么戲,只覺得好聽。

        浦先生推開門,探進半個身子去,只聽他說小苗來啦,隨后嗔怪道:“你省點兒體力不行嗎?”唱戲聲止了,苗月才知那不是電視,是蘇繡在唱。她想蘇繡這個人這個聲音到底像誰呢?她肯定見過,肯定聽過,在哪里,卻怎么也想不起。那屋里又唱起了:

        江山信美,終非吾土,何日是歸年!

        浦先生哈哈笑了,說行了,寶貝兒,省點兒勁兒,演唱會上我給你放焰火。說著,就腳步噔噔地過來,叫苗月請進請進。

        兩個月不見,蘇繡更清瘦了些,精神卻比上回好,照苗月看來,是有點兒亢奮的。比如浦先生說要走,她就蝴蝶似的撲過去,抱著他說:“我就是焰火,我還要給你上眼藥呢!”

        當著苗月的面,連浦先生都紅了臉,說行了行了。

        浦先生出了門,苗月正將衣裳樣子往外拿,猛聽蘇繡呸了一聲,以為啐的是自己,定睛看去,蘇繡剛還花兒綻放似的一張臉兒,眼瞅著就冷了。苗月莫名其妙地愣在那兒。蘇繡卻笑了,口里叫著小苗,說你老公特疼你吧?瞧你小鳥依人的樣兒,招男人喜歡呢。苗月紅了臉說蘇姐,跟你比,我什么都不是。蘇繡冷笑道,你覺得我是什么人物?其實我不一定有你過得好啊!說著一抬手,擰開收音機,正是調(diào)頻97.4兆赫流行音樂臺,浦鳳凰的歌聲流瀉而出。苗月一聽便知是那首《從你眼入你心》,不由得要隨著哼了。蘇繡卻抬手,啪一聲又給關(guān)了。苗月脫口叫別關(guān),話出了口才覺得不合適,扭頭看蘇繡正一臉驚詫地瞧著她呢。苗月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我最喜歡浦鳳凰了,聽她的歌我不吃飯都行。

        蘇繡手擱在音響上頭沒動,眼盯著苗月,許是因為驚訝和好奇,眉毛挑得入了鬢,說你喜歡浦鳳凰?苗月點頭,蘇繡更加饒有興味地問:“那,你喜歡她什么?”苗月說:“真心。聽她的歌,讓人想哭?!?/p>

        蘇繡咯咯笑了,苗月就有了勇氣,繼續(xù)說:“好些歌星吧,你別看她們唱得特動情似的,那都是表演,沒什么真情實感,浦鳳凰就不一樣,她一句一句,唱的那詞兒,全從真心里頭來,就是讓人感動?!?/p>

        蘇繡這會兒坐在苗月對面的藤編搖椅上,一搖,一搖,寬闊的白軟緞褲腿隨著她的搖動一飄,一飄,她瞇了眼,瞄著苗月說:“那你說,浦鳳凰,她都唱了些什么,讓你想哭啊?”

        在苗月那個圈子里,是沒人跟她說這個的,媽早年從陜西出來,一輩子要聽的都是秦腔;吳力從不聽流行歌曲,周圍的熟人朋友,跟她的喜好也不一樣,所以,這會兒有人說話了,便不由得興奮起來。

        苗月說:“要我說啊,浦鳳凰她跟林黛玉一個樣兒,就是那紅顏薄命的?!?/p>

        苗月手里擎著水緞,心里興奮,口無遮攔,就把她知道的浦鳳凰的身世,什么被騙啊緋聞啊,一股腦兒全抖落出來,卻沒見蘇繡的臉色已漸漸地暗了。終于,當她說到浦鳳凰跟一個導(dǎo)演鬧出緋聞后被迫出國的事時,蘇繡抬起了手。

        蘇繡這一抬手,寬大的袖子就滑了下去,苗月只見,那原本溫潤如玉的胳膊,竟然瘦得有些嶙峋了。蘇繡抬手止住了苗月的話,開了口。

        她說:“我就是浦鳳凰?!?/p>

        5

        苗月坐在回家的車上,心還跳得緊。蘇繡就是浦鳳凰,這個事實印證了她原先那些平白無故冒出來的念頭其實都不是平白無故。

        這個事情,苗月不大能信。這個事情超出了她的想象。這個事情在她,是蠻大的,悶在心里,很憋,她想找人說說。

        這……可真沒想到。苗月對著司機剃了寸頭的后腦勺說。

        司機是浦先生手下,瘦臉刮得雪青的一個男人。他朝后座偏偏頭,算是應(yīng)答。

        真沒想到,我這輩子能給浦鳳凰做衣裳,您說!

        顯然,對于才得到的應(yīng)答,苗月是不滿意的。

        男人沒動。透過后視鏡,苗月看見他瞇縫了眼。

        誰跟您說的?男人客氣地問。車子正好拐彎,苗月的身子歪了,后視鏡里男人的臉出了她的視野。

        說、說什么?苗月盡力穩(wěn)住向一邊歪倒的身子。

        說她是浦鳳凰。車子穩(wěn)住了,司機的臉又回到苗月的視野里,苗月瞧見,他一直緊抿著的嘴角隱約地有了些笑意。

        其實我早認出來啦!她不說我也認出來啦!您想,浦鳳凰,誰能不認識?

        苗月笑了,不知為什么,她的臉也跟著紅了。

        車里的電話響了。男人沒動,低聲簡短地說話。苗月這才發(fā)現(xiàn)他是戴著耳機的。說什么,她可一概沒聽清,她的全部注意力都給外面的景物吸引了。

        經(jīng)過的,正是明正路的鳳凰臺,鳳凰文化演出公司總部,一座美輪美奐的透明建筑。明正路屬南城。這座大城素有西富東貴南窮北賤的說法,南城原是說書賣唱手藝人的聚居地,據(jù)說歌星浦鳳凰原也在這兒學過戲的。忽然有一天,來了些和尚,成群結(jié)隊,袈裟飄逸,塵土滿面,直奔明正路,在中段停下,手擎羅盤便測。街上就給驚動了。

        和尚抖一抖明黃袈裟上的塵土說,這里是傳說中鳳凰棲居之地,約在千百年前,落腳點就是明正路中段。和尚圍著那些畫了“拆”字的搬遷房,一通焚香頌經(jīng),順便化了些緣,隨后飄然而去,留下這破爛的明正路中段,就值了錢。有人掏錢買地。一問才知,中段早已物有所主,那個主,就是鳳凰文化演出公司。一個傳說,被爭相傳誦,說人的命天注定,浦鳳凰他們兩口子買下這塊地的時候哪知道會有今天?也有傳言說和尚本就是浦鳳凰他們請了來的。一時鬧哄起來。鳳凰臺卻在亂哄哄之間建成了。有開頭的,就有隨流的,漸漸的,明正路一帶變了樣,整個南城都跟著體面了,高樓林立,日新月異,快加入CBD了。

        鳳凰臺苗月沒進去過,可是熟悉的。兩年前,浦鳳凰在世紀體育場開大型演唱會,沒票的歌迷們就是聚集在這里,通過鳳凰臺外墻上的巨型電視屏幕觀看實況轉(zhuǎn)播,直到深夜。那聲音大啊,半個城都睡不著覺。那一晚——苗月這會兒想起來——正是她才做了第三次人流,傷心絕望的時候。樓上安徽來的順鳳拉她來看熱鬧。初春的小雨淅淅瀝瀝,沁涼的,可澆不滅歌迷們心中的熱情。那么多人,揮舞著電棒。那電棒,明光五彩,淮山藥似的長,一晃就閃,越閃越亮。他們還晃頭,將滿頭淋濕的“羽毛”晃得水珠飛濺,如醉如癡,在夜里,在雨里,在春寒料峭的風里,在浦鳳凰那無人企及的高音區(qū)里,好像群魔亂舞。

        苗月不會唱,可她跟著晃了。這一晃就有了些發(fā)現(xiàn),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是有力氣的,牛仔褲緊繃著的大腿豐腴緊實;乳房是堅挺的,像兩個飽滿的桃子,隨著雙腿的步伐在衣裳底下跳動;她發(fā)現(xiàn)有人看她。當然是男人,不,是男孩,她發(fā)現(xiàn)那些半大小子不時將目光朝她投來。噯?心里的憂愁煩悶竟減了些,她覺得爽,覺得日子還可以過下去。她由此記住了浦鳳凰。

        鳳凰臺像一塊巨大的鉆石,光芒耀眼地從苗月眼前一閃而過,將她的眼都刺痛了,她這才聽見有人喊她。

        是司機。小姐,浦總的電話。他偏過頭來,示意苗月接聽后座上的電話。

        不知什么時候,他戴上了墨鏡,那神色,讓苗月看起來,有一點點神秘莫測了。

        電話聽筒在底座上吸得緊,拿起來卻十分輕薄,苗月用力過猛,弄出些響動來,她紅了臉,急忙說喂。

        浦先生說,小苗,有一個大單。

        按照浦先生的指點,車子調(diào)了頭。浦先生的朋友要做衣裳,讓苗月順道過去一趟,把尺寸量了,活兒取了。

        陽光從車窗照進來,灑在苗月的身上臉上,她也不知道把車窗搖上去,就那么曬著。她想,人常說否極泰來,原來就是這個意思。她想好運就是這么交的嗎?說來就來了,擋都擋不住的!她想今兒這一半天的激動和興奮,就是把她三十多年的人生里所有的激動和興奮加在一塊兒也比不上呢。這么想著,嘴角就禁不住朝上翹了。

        車子開進名流花園,但見得亭臺樓閣,小橋流水,花繁葉茂,曲徑通幽,就到了一座雪白的洋房前。司機讓苗月進去,說沈太太等著呢。

        苗月只見臺階之上,房門大敞,顯然是等她來的,就提了包下車。到了門口,朝里頭張望,人不見。喊,也沒人應(yīng)。

        房子是通透的,大廳直通后院,苗月看見通向后院的門開著,想必人在花園里,就進了屋,朝花園走去。透過敞開的玻璃門,就見那花園里頭,高高低低,滿枝滿葉的花果,盡是些見都沒見過的稀罕花草,姹紫嫣紅,唯一認得的是一棵金橘,栽在一個敦實的大甕里,金紅的果子小燈籠似的,掛滿一樹。苗月一腳剛朝花園踏去,就聽身后一陣腳步雜沓,還沒來得及回頭,就給人從身后兜頭抱住了,與此同時,聽到一聲粗聲粗氣的喊叫——抓著了!她未及反應(yīng),身子已經(jīng)離了地,就那么囫圇地給貼在了一個漢子身上。那漢子身上火熱的,苗月只覺得自己像個涼餅子貼到了烤爐上,就那么,一直“貼”到大廳。

        老太太,您看是她吧?漢子將苗月放下,語氣畢恭畢敬。

        苗月定了神,朝前看去。

        沙發(fā)上,坐著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周圍,男的女的,一班人。苗月覺得奇怪,剛進來的時候,明明一個人影不見,怎么忽然就出了這一班人?

        老太太一身黑絲絨褲褂,雪白的頭發(fā)不見一絲雜色,前額那兒,單挑出一縷垂著。她悠閑地靠在沙發(fā)上,側(cè)了臉,將苗月略端詳一下,點點頭,慢條斯理地說:“嗯,是她?!闭f著,換了個姿勢,套了翡翠鐲子的手支住頭,又說,“首飾嘛,都是玩兒的,不值什么錢,倒是那盒子,是祖上傳下來的,乾隆年間的東西呢?!比缓笏銎鹉槪瘽h子們說:“大毛二毛,瞧她這樣兒怪可憐的,別嚇著她,把東西拿回來就得?!闭f著,哎喲一聲,“這頭,又疼起來啦?!?/p>

        苗月說:“什么首飾,我是裁縫,我才進來,你們搞錯了,你們別冤枉人啊!”

        沒人聽她的。老太太由人陪著上樓去了。大毛二毛翻了她的包,搜了她的身,沒找到首飾盒,他們就商量著把她先押在地下室的倉庫里。苗月急得要哭,可巧,手機在這會兒響了起來。

        胖漢子從苗月的包里摸出手機,苗月哭著去搶,瘦漢子說放開她,讓她接。然后對苗月說,讓你們家里送錢領(lǐng)人。

        苗月聽出是浦先生,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心想自己這半天怎么就沒想起來給浦先生打電話呢,不由得上氣不接下氣,才開口就委屈得說不下去。

        浦先生急了,說大白天,還綁架人哪?他讓苗月把電話給漢子。也不知浦先生跟漢子說了些什么,倒像是穩(wěn)住了他,胖漢子放下電話往外走,到了門口回過頭來說:“你們給我看好了她,跑了她,老太太可不饒?!泵缭虏潘煽炝艘粫旱氖志陀纸o死死地鉗住了。

        浦先生是跟警察一起進來的。警察說,城里發(fā)生了系列偷竊搶劫案,都是以家政公司為掩護的,你這,算撞在槍口上了。苗月哭道:“我不是家政公司的,我是裁縫?!逼窒壬f:“她是我公司的員工,我對她的行為負責,你們能證明是她偷的,我就把她交給你們處置?!迸譂h子一步橫到浦先生臉前說:“她是你的員工?那好,她偷了我們老太太的寶貝,你能替她還嗎?不能,咱們就得制裁她?!本煨α苏f:“你們兩家都別說了,要處置,也得由法律處置?!迸譂h子冷笑道:“法律好啊,法律處置她咱們就省事了嘛!”

        就這會兒,浦先生掏出錢包,抽出一張卡來。

        陽光在浦先生的黑皮錢包上閃了一下,那張卡像一只金色的小鳥,一躍,落到了桌上,金光閃閃的卡面上印著四個海藍色的英文字母VISA。這種卡,苗月是見過的,在X國大使夫人那兒,跟這個一模一樣,這是全球通用的信用卡——VISA。

        浦先生理也不理兩個漢子,對警察說:“卡里頭有100萬,擱你這兒,我先領(lǐng)人,行不?”

        警察瞪著眼,像是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胖漢子一把將金卡抓在手里說,那,得先驗驗。浦先生輕輕一笑,說行。

        二十分鐘后,驚魂未定的苗月坐進了浦先生的車里。

        車門嘭一聲關(guān)上,世界忽地遠了,車窗前那一小瓶汽車香水,給陽光照得琥珀似的,幽幽地發(fā)出香氣。苗月忽覺鼻子一酸,一股酸楚這就堵到了胸口,那酸楚好似漲潮的海水,一波高過一波,任她怎么按也按捺不住,索性捂著臉,哭了起來。

        苗月本不是個自怨自艾的人,從決心跟死鬼離婚那天起,更是一滴淚也沒有了。女人怕傷情。為情所傷的女人要想活,只有一條路。苗月現(xiàn)在知道了,那條路就是佛說的——放下。離了婚,每月給著死鬼“月供”,媽說,苦命的妮子,委屈死了;姑媽說,委屈什么?他一個大男人不養(yǎng)活女人,還讓女人養(yǎng)活他?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邪事?不給,跟他打官司!

        苗月當然委屈,可她不讓自己這么想,她想,用這點兒錢換來個解放,值。她拼命做活,用心做活,她要給自己掙一份好生活。

        可是這會兒,苗月突然覺得委屈了。她這才知道,那些平日里故意不去理會的事,其實全擱在心里頭,像汛期的河水,一點點積攢了,擁塞了,到了要漲出河堤的時候,那個力量就由不得你理會不理會,它要一瀉千里,奔騰而下——這不?轉(zhuǎn)眼間,苗月就哭成了淚人兒!

        浦先生給她哭得不知所措,說沒事了小苗,你看這不是沒事了嗎?又哄小孩似的說:“小苗你餓不餓?我?guī)闳コ詵|西吧?”苗月捂著臉搖頭。浦先生說:“那我送你回家好不好?”苗月捂著臉點點頭。浦先生就發(fā)動了車子。浦先生一邊發(fā)動車子一邊嘆了口氣說:“我看沈家不一定會放過你。這些不懂規(guī)矩的小流氓啊,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p>

        說話間,車子已上了路。

        浦先生的話苗月是聽懂了的。她抬起濕漉漉的臉,只見車窗外的景物一閃而過,過電影似的。苗月心里陡地空了。她原本歸心似箭的,這會子忽然猶豫起來,她希望車子停下來,可又不能說,就伸手緊抓住車門扶手,她的手下意識地朝后用勁兒,好像這個奔跑著的“小房子”正將她帶向一個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她要拉住它,拽住它!她的心怦怦地跳得緊,眼神慌張,東張西望之間,就碰上了后視鏡里浦先生的眼睛。

        那雙眼睛正關(guān)切地看她呢,目光里有溫暖、歉疚,甚至憐惜。他們的目光相遇了。那雙眼睛就含了笑。苗月覺得這個浦先生跟從前不大一樣了,從前他是臉笑眼不笑,看上去就怪;這會兒那眼瞇瞇的,像是真笑了,笑得暖暖的。就聽浦先生說:“要不,你先去朋友家躲躲?”

        苗月不言語了。她的生活里,原只有兩個衰老的女人,一個靠著她,是媽;另一個挨著自己窘迫的日子,是姑媽。后來有了吳力。可吳力是文人。所謂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別說今天這陣勢了,上個月姑媽的小狗在苗月樓下給車碰了,鬧起糾紛,吳力正在,他直氣得滿面通紅,法子卻沒一個,打架吧打不過,要錢吧要不來,還是苗月下樓來,跟車主談了,拿了一百塊錢賠償了事。吳力可不服,說一百塊能干啥?他碰了咱,至少得賠三百!苗月苦笑。

        今天這事若是讓吳大編輯知道了,一定是不得了的。第一,得怪苗月不該貿(mào)然往陌生人家去,這個埋怨起碼得說三天;第二,得告發(fā)黑社會。人家的口頭語:公理何在?至于后頭的事,人家是不想的。再說,吳力那房,房客還在,一時也住不了。苗月想,自己啊,說是有個男人,真遇上事,還是靠不上的。想著,又傷心起來。

        浦先生像是看出了她的難處,說小苗,要不你先跟我回去,上我們那兒躲幾天,等我跟派出所把事兒擺平了,你再回家,好不好?苗月說那不太給你們添麻煩啦?浦先生說哪兒的話,我是好心辦壞事,本想給你找個大單,沒想到讓你受這么大委屈,保護你的安全是我們的責任啊!苗月想這人實在呢,原不是難斗的,心里就驀地輕松起來,破涕為笑說哎喲,我媽還等我吃午飯呢,我得告訴她一聲!說著,就掏手機。

        苗月沒摸出手機,卻發(fā)現(xiàn)浦先生的臉正對了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她,就聽浦先生說小苗,今兒的事,跟任何人都不要說。否則,對誰都沒好處。懂嗎?見苗月點了頭,浦先生拿起車上的電話說用這個打。苗月還一股腦兒地在包里翻,說我的手機沒了,我的手機沒了。浦先生將車載電話塞進苗月手里說,沒了就算了,我回頭送你個新的。

        苗月先給吳力打電話,辦公室沒人,家里也沒人,人家是不用手機的,人家不愿受那份兒騷擾。苗月只在心里嘆氣。當著浦先生,苗月跟媽說了一通瞎話,然后讓媽把這些話轉(zhuǎn)告吳力。

        6

        苗月跟浦鳳凰在一起的日子是快樂的。浦先生說了,讓苗月待在這兒一是保護她,二也是請她幫忙給浦鳳凰解悶。浦先生說小苗,咱們雖然萍水相逢,但緣分不淺,這個屋里,每天進出十幾號人,除了我,沒人知道她是浦鳳凰。浦先生說到這兒停住,倆眼看定了苗月說,你既然知道了,就是自己人了。其實我們一見你就沒把你當外人,要不浦鳳凰也不會跟你暴露身份,你說是嗎?苗月點頭稱是,浦先生又說,既然是自己人,有幾件事我得拜托你。苗月忙說您說。浦先生沉吟了一下說:“第一,把衣裳做好,要又快又好;第二,嘴要嚴,跟任何人不許暴露我們的身份和住所,你母親那兒,就照我教給你的那樣說,你看行不?”苗月忙點頭說行。浦先生像是累了,深吸一口氣說:“第三,浦鳳凰的事,無論大小,要及時向我匯報。”

        苗月點頭。苗月點過頭之后,覺得別扭。匯報?她想,怎么聽著像監(jiān)視人似的?可是,苗月就是苗月,凡事往好處想,真的不好了,她也能想辦法雞蛋里挑骨頭似的,從壞里找出點兒好來。所以,這個事只在她心頭一掠而過。她現(xiàn)在最上心的是衣裳。那么些衣裳,精工細作,是很要些時候的。

        苗月從沒用過這么好的縫紉機,匝緞子,不滑不跑;匝紗,不粘不皺。浦先生還叫人購置了一臺日本原裝的鎖邊機,跟協(xié)和百貨三樓的那一架,除了顏色不同,簡直一模一樣,是苗月想了好久的。那一架是白的,這一架是粉的。以苗月現(xiàn)在的眼光,粉的肯定比白的好。浦先生說了,活兒做完了,這些機器全都是苗月的。

        隨機器進來的還有五六個大紙袋,里頭是用軟紙包著的衣裳,從料子到款式都講究,跟那些機器一樣,是苗月想都不敢想的。苗月這就想起吳力的話,吳力說過:天上肯定會掉下餡餅來,但是肯定不會打在你的頭上。苗月想,莫非那個餡餅正打在了自個兒頭上呢。她想這就叫因禍得福,那天在名流花園,本以為遭了大難,誰想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

        苗月的活兒,浦鳳凰喜歡得不得了,扯著那件小鳥樹葉的水緞旗袍,在鏡子前頭左試右試,把綴著的大頭針都弄掉了。浦鳳凰說小苗,你真巧,“永正制衣”也沒你這個水平!

        浦先生那天走了,就沒再回來。他人不在,這屋里的事卻安排得妥帖,一日三餐有人送來,房子有人打掃,醫(yī)生護士按摩師走馬燈似的,每天按鐘點給浦鳳凰打針輸液做按摩熬中藥。人人各司其職,目不斜視,像格式化了的機器人一般,來去匆匆,黃昏一落,便消失殆盡。所以,白天這個屋子里,是靜悄悄一片忙碌景象。浦先生臨走前叮囑過了,讓她跟這些人少搭話。苗月知道,所有這些人都不清楚他們?yōu)橹?wù)的對象究竟是誰,只有她知道,她的心里竟為此而生出一點點驕傲來。

        苗月白天做活,晚上那些人走了,就陪浦鳳凰說說話、散散步,她覺得她越來越得到了浦鳳凰的喜歡,浦鳳凰對她,有時候就像對自己的妹子。她們談?wù)撟疃嗟氖悄腥?,通常是苗月說,浦鳳凰聽,還給支招兒。至于浦鳳凰的事,既然浦先生有言在先,她不說,苗月也從不多問。

        每次出去散步,她們都遠遠地避開靠公路的那一側(cè)。還好,這個豪華別墅區(qū),樓與樓之間距離很遠,住戶之間全無來往,花園里鮮花盛開,碧草如茵,卻整天不見個人影,連外面的公路上,也很少有車輛駛過。苗月先還喜歡得不得了,說:“真是世外桃源,人間仙境,蘇姐,您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養(yǎng)病,還愁養(yǎng)不好?”可是過了一星期,她就待不住了,心里憋悶得不行,第一,她是個好熱鬧的人,這里環(huán)境雖然優(yōu)美,卻連個商店都沒有,連個人影兒也不見,要坐公交,先得走出三里地去;第二,她心里還掛記著X國大使夫人的旗袍呢。雖說外國人給的工錢不如浦先生的多,可浦鳳凰這樣的客戶是百年不遇的,保證飯碗還得靠常年的老客戶。

        浦先生是慷慨的,浦先生是好客的,浦先生可一點兒也沒虧待苗月,可是,浦先生卻忘了給她買一個手機。而那個被丟在名流花園里的手機,成了苗月的心病。倒不是為了錢,她想打電話。苗月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房子里處處是電話,但所有電話只通向一個地方——浦先生。

        苗月想不出是怎么回事,看看浦鳳凰,除了一天天吃藥打針,一天天衰弱下去,倒是心平氣和,怕的是,她連散步的力氣也沒有了。

        這一天,趁浦先生回來,苗月就問。浦先生說公安局那邊還得要點兒時間,你這會兒出去怕不安全。又說怎么啦,我們這兒那么不好,留不住你啊?苗月紅了臉,說好,好,我是想我媽沒人照顧……浦先生立即把手機遞給苗月說,我剛派人送了東西了,老人家吃的用的都不缺。不信你問問。然后一拍腦門兒說,瞧我這記性,說好給你買手機的!苗月臉更紅了,說不要不要,我回頭出去自己買。苗月說到出去兩字時,心里別扭了一下,可她沒顧上多想,因為浦先生已經(jīng)替她撥通了電話。苗月跟媽說了話,老太太樂呵呵的,讓她安心工作,別急著回家,說家里沒事,人家那樣對你,你可得爭氣,好好報答人家,你老板這樣的人打著燈籠也難找呢。又說,吳力來了好多回電話,挺惦記你的。苗月倒奇怪,媽這回情愿當他們倆的通信員了。她撥通了吳力的電話,然后瞧著浦先生,大大方方地說,我給我男朋友打個電話。浦先生說好好,打吧打吧。卻站著不走。苗月覺得別扭,將身子扭了一半過去,卻感覺到背后的“X光”。

        吳力不在。吳家媽媽問苗月的電話號碼,說兒子要給她打電話,可沒號碼怎么打啊?苗月說,讓他買個手機吧,我給他打。吳家媽媽說,他不是不喜歡用那個東西嘛。苗月說,那我怎么找得到他?吳家媽媽說,等他回來打給你嘛。苗月耐著性子說,不是告訴您了?我這兒不方便。吳家媽媽說,怎么就那么不方便呢?他那么惦記你,你這樣子,不大好吧?苗月不知說什么好,支吾了兩句,掛了,回身,正遇見浦先生的眼光。苗月是個爽性子,心里不高興了,憋悶不得,她說浦先生,這屋里的電話,為什么都打不通呢?

        浦先生的臉忽然間沉了下來。

        浦先生是長臉細眼睛,前頭說了,那雙眼雖細,卻有著超乎一般的透視力,只是每回見了苗月都笑瞇瞇的,不顯得怎么。這會兒臉上沒了笑,那眼看起來就冷森森地刺人。苗月想起浦先生說過,不該問的不要問,不該說的不要說,她想自己是問多了,人家屋里的電話通不通關(guān)她什么事呢?她想自己只要回家去,這里的事當然跟她沒關(guān)系,她就認定了立刻回家這一條。

        苗月說:“我要回家?!?/p>

        浦先生說:“不怕人家抓你?”

        苗月扭著臉不看他說:“我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浦先生說:“你說什么?”

        浦先生聲音并不大,卻叫苗月渾身一凜。前頭說了,浦先生這樣的男人,苗月從前沒見過,她生活里的男人全是炮仗脾氣,爹是,“死鬼”是,現(xiàn)在交著的這個吳力,雖是個文化人,脾氣卻更勝一籌。浦先生可不同,人很靜,那靜里頭卻有股子勁道,像鐵匠的火爐子,動靜不大,任什么卻都得化在里邊。

        苗月就垂了頭,她不想跟浦先生對視。

        就聽浦先生說:“小苗我本來不想跟你說的,現(xiàn)在看來不說不行了,浦鳳凰演唱會之前,你不能走?!?/p>

        這下苗月急了,驀地回過頭去。

        浦先生笑了,說小苗,你真不是個懂事的孩子,可是我們喜歡你。浦先生狠吸了一口煙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現(xiàn)在咱們是一條藤上的瓜,只能同舟共濟!”說著,拿出一張紙來道,“你簽個字吧?!?/p>

        苗月一時懵懂,說簽什么字?浦先生又笑了說傻孩子,你啊跟著我,是不會叫你吃虧的。這是浦鳳凰演唱會的贏利分紅協(xié)議書。你拋家舍業(yè)的,跟著我們受了這么大委屈,就算入個干股吧,給你三成紅利。

        干股,苗月是懂的,就是技術(shù)股,不用出錢,出技術(shù),當年死鬼跟人家做生意入的就是干股,說好了五五分成的,結(jié)果給人家卷了包。死鬼后悔當時沒簽協(xié)議,若簽了,是可以告的。苗月曾經(jīng)起過埋怨,死鬼不告饒,還嘴硬,說你以為干股是好入的?沒點兒真本事誰讓你入干股?你能你能,你上哪入個干股給我瞧瞧?苗月沒想到,自己這輩子居然也能入干股,而且人家還主動跟她簽字呢。她的心里禁不住升起些驕傲來。

        浦先生又說了,三成,買個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是沒問題了。

        苗月的心忽悠了一下,眼前驀地冒出一片粉綠相間的樓房來。就是家旁邊那個新建的小區(qū),叫怡園的。苗月早想拉著吳力一塊兒去看看,可吳力不去,說有多少錢做多少事,就咱們這點兒銀子,在怡園啊買個衛(wèi)生間差不多。吳力喜歡把錢叫銀子,把苗月叫娘子,苗月越不讓叫他越叫,羞得苗月?lián)渖先ニ核淖欤瑓s給他攬進懷里。苗月想拿出自己那點兒體己錢跟吳力的合一塊兒交個首付,卻給媽阻止了。媽說,妮子你別燒包兒,男人給女人花點兒錢,應(yīng)該的,他說了買就讓他買。買不上怡園,就甭想娶我們苗家的妮子。苗月說媽,他哪有錢啊?等著他,這個婚得啥時候才能結(jié)成?媽笑了說傻妮子,他比你急。

        苗月想到這兒,不由得紅了臉,又想幸虧聽了媽的話,沒拿錢出來,別看吳力文縐縐的,其實心眼兒比自己不少,那個婚前協(xié)議,虧他想得出來,要是一塊兒買了房,也得寫進婚前協(xié)議里去不成?相比之下,自己倒傻了。苗月想得出了神,發(fā)現(xiàn)浦先生正瞧著她,便低了頭說,我這是無功受祿啊,我怎么能……

        無功受祿這個詞也是跟吳力學的。人家求他出書,給他送禮,他總是先說這句話。苗月聽多了,就記住了,漸漸的,也用上了。

        浦先生笑了說:“怎么叫無功受祿?小苗,你是我們的大功臣啊!你是一心一意為浦鳳凰做衣裳的,對不對?”

        苗月忙點頭。

        浦先生又說:“你這么樣兒,跟我們同心同德,那是錢能買來的嗎?”

        苗月又忙著搖頭。這樣又點又搖的,把頭都搞暈了,就見浦先生將一支筆遞了過來。

        在協(xié)議上簽了字,苗月的心情舒暢了。什么事都要有代價的,不是嗎?為了這個分紅,她要付出的代價是什么,她懂。她覺得值,反正浦鳳凰演唱會指日可待了,在忍不過一兩個月的事,到時拿錢走人,買了房子結(jié)婚去!她想起吳力給孩子起的名字,一個叫吳法,一個叫吳天,就禁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想跟吳力結(jié)婚的。這個遇事靠不上,花錢手緊得厲害的男人總該有些可愛之處才對。那是什么呢?這一天剩下的時間里,苗月一邊做活,一邊把那個男人的好處和壞處從頭至尾想了一遍,就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她發(fā)現(xiàn),惹自己動心的不是那個男人,而是結(jié)婚這件事兒。

        7

        浦鳳凰的情形時好時壞,每隔一個月化療一次,化療的那個月,就半死著;不化療的那個月,跟好人似的,總穿上那件小鳥樹葉的袍子,在屋里頭走來走去。人瘦了,袍子穿在身上略寬大些,更顯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兒。

        自從蘇繡成了浦鳳凰,自從那個天仙般的人物跟眼前這病人成為一體,每次看見浦鳳凰,苗月都有一種似真似幻的感覺。那會是她嗎?她這么想。她跟舞臺上的那個浦鳳凰似乎同出一轍,又似乎有天壤之別。但是,有一點苗月是清楚的——自個兒心里的幸福感,因為貼近偶像而來的幸福感漸漸消失了。她的生活不是她想象的那樣,她看出她的強顏歡笑、悲涼無助,不由得那心里的崇拜就變成了同情,特別是簽了那個協(xié)議之后,每見到浦鳳凰,苗月的心里就隱隱的有種別扭的感覺,好像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心里不自在,臉上不自然,所以她更多的時間是躲在自己屋里做活,不像從前那樣愿意陪伴她了。倒是浦鳳凰,常來她屋里。

        這不,苗月正做活兒,就聽浦鳳凰在身后說話,回頭瞧,她正擎著個小巧玲瓏的手機,打電話呢。

        “你這人夠狠,”浦鳳凰說,“平白無故的,干什么拉人家當墊背的?你不回來,我這就放她走!”

        苗月抬頭,朝門外望望,并沒別的人,護士不在,保姆也不在,那墊背的指的是誰?她要放誰走?

        正想著,浦鳳凰啪一聲關(guān)了手機蓋,細細地化了淡妝的臉兒驀地到了苗月的臉前,苗月只見那臉上笑得甜美,好像剛結(jié)束的談話實在讓她愉快得不得了,就小苗長小苗短地噓寒問暖起來,倒叫苗月問不出口了。苗月見她又穿了那件小鳥樹葉的袍子,就笑了說:“蘇姐,您就喜歡這件啊?大紅桑蠶絲的那件也好著呢,怎么不穿?”浦鳳凰低頭,兩手在袍子上滑了一趟說:“就是喜歡?!庇痔ь^,看定了苗月說,“小苗你說,鳥兒給畫在這樹葉上憋屈不?”

        這話問得虛無縹緲,苗月更不知如何應(yīng)答。浦鳳凰卻早轉(zhuǎn)身朝外頭去了。

        這屋門朝東,正對了東面的陽臺,早晨的陽光從落地窗那兒滿滿地撲進來,潑了她一身。窗子大開著,風將她身上的袍子鼓動了,袍子上的小鳥和樹葉就動起來,像要活了的一般。苗月一時看癡了,卻猛聽得樂聲大作,嚇得她一激靈。苗月探了身,伸長脖子望出去,看見浦鳳凰竟跳起舞來了!

        熱辣勁舞,原是浦鳳凰的看家本事。她的舞跳得跟別人不同,苗月以為,是很有控制的。這個詞,吳力常用。吳力說,控制力是一個人把握生活的關(guān)鍵,就是人們常說的“度”。苗月認為浦鳳凰的勁舞之所以與眾不同,就在于“度”掌握得好。她禁不住推開手里的活兒,奔到客廳里去了。

        浦鳳凰舞得正酣,樣子卻有些怪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身子要跌未跌,好似一棵風中搖擺的小樹,叫人不由得替她捏把汗。苗月害怕起來,想她這大病未愈的身子怎么受得了這樣的運動強度?自打她到了這里,還沒見浦鳳凰跳過一步舞呢。就喊蘇姐,您別累著!話音未落,只見浦鳳凰腳下一軟,人已倒在地上。苗月奔上去扶,浦鳳凰卻咯咯笑個不停,說腳軟了腳軟了,還是那勞什子大夫說得對,沒一年,上不了臺!說完又笑。

        這當口,大門咣當一聲,進來個人,是姓花的司機,手里提個大塑料袋,說大姐,大哥叫給您送的大閘蟹。浦鳳凰正抓了苗月的胳膊往起站,見司機站那兒乍著手,想幫忙又猶豫不決的樣子,嗔怪道:“來拉一把啊,沒眼力見兒的!”姓花的司機慌忙上前,跟苗月一塊兒扶浦鳳凰坐下。苗月說:“去躺一會兒吧!”浦鳳凰卻要看螃蟹,說:“送螃蟹,哼,他人呢?他怎么不來?”沒等司機回話,又轉(zhuǎn)身叫道,“給螃蟹放生放生!”花司機說:“浦總說,螃蟹是發(fā)物,您這會兒不能吃,叫我放缸里給您看著玩!”說著,從袋子里往外掏個竹簍。就帶出了一沓子報紙來。許是為了吸水,報紙給墊在竹簍下面,腥腥的,有一張散落了,正掉在浦鳳凰腳邊。浦鳳凰將那報紙撿起來,才要遞給苗月,卻突然看見了什么似的,擎著細讀起來,臉色漸漸變了。苗月湊過去,看見半濕的報紙上粗黑的大標題寫著:

        鳳凰復(fù)出,超大型演唱會下周舉行,票已售空。

        苗月嚇一跳,想浦先生動作真快,票都賣上了,她還蒙在鼓里,一邊卻又禁不住高興起來,想總算快熬到頭,就能回家去啦。鳳凰在這時站了起來。苗月剛說您進去躺會兒吧,就見那鳳凰慘白了臉,身子朝后一倒,昏了過去。

        醫(yī)生走的時候說,沒事了,輸點兒葡萄糖,就緩過來了?;ㄋ緳C奉浦先生之命,將老中醫(yī)也請了來,號脈開方,要出門時,浦先生趕了來,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兒,問情況怎樣。老中醫(yī)看他一眼說,抑郁心結(jié),百病之源,讓她想開點兒吧。

        浦先生在鳳凰屋里待了一陣,出來,在客廳里又待了一陣,也不開燈,黢黑里坐著,把苗月嚇了一跳。浦先生說小苗,她一直睡著。這兩天出什么事了?苗月就想起了那張腥乎乎的報紙。她沉吟了一下,說沒有啊,沒什么事。浦先生說小苗,你多留心她,有情況隨時給我打電話,這屋里所有的電話,只要拿起來就直通我手機,知道嗎?苗月說知道了。

        浦先生走了,苗月心里惴惴的,回自個兒屋里做了會兒活兒。心里不安,手上就沒了準頭,一條裙腰,怎么也弄不妥。她想,看來下周開演唱會的事,鳳凰并不知道,否則她怎會看了報紙就暈過去?她原預(yù)料那夫妻倆必有一場大吵,以鳳凰的性子,浦先生若不回來,就是在電話里頭她也得把天掀翻了的??善窒壬鷣砹耍齾s裝睡。苗月料定鳳凰是裝睡的,她午覺睡得不短,醫(yī)生又沒用藥,怎能睡這么長?就決定進鳳凰屋里去看看。

        才一敲門,里頭就應(yīng)了。苗月推開門,只見屋里燈火通明,鳳凰換了月白的絲綢睡袍,在大紅的貴妃榻上倚著,正往嘴里扔葡萄干吃。

        苗月笑道:“蘇姐,葡萄糖打完了?”鳳凰瞟一眼床邊掛著的半瓶液體說:“輸那個沒用?!泵缭录绷?,道:“那怎么行?大夫說您是低血糖啊,我去叫護士?!闭f著,扭身往外走。鳳凰朝嘴里扔一個葡萄干說:“護士?我早讓她走了?!比缓蠼行∶?,說,“我正想叫你來呢,你就來了。進來,坐!”

        苗月心里慌亂,想浦先生剛走,鳳凰就把針拔了,這么大個屋子里,沒個主事的怎么行?她想,無論如何得叫浦先生回來。她想走,可鳳凰喚得緊,她便不由得朝那病人去了。

        距離頭一次見面,才不過兩月有余,這女人已瘦得厲害,那原本病西施似的嬌美臉蛋兒,只剩了兩只大眼睛,苗月只見那一雙眼睛目光灼灼,像兩個燒透的煤球。

        苗月心里害怕,嘴上就不利索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蘇、蘇姐,我給您熱點兒飯吃好不好?”

        鳳凰笑笑說:“從今兒開始,我要凈腸了。”苗月說:“什么?”鳳凰說:“凈腸啊,就是不吃飯?!泵缭抡f:“那怎么行?您才化療完,補還來不及呢……”

        鳳凰一抬手,將一個葡萄干拋起來,就伸了脖子去接。那葡萄干想是好貨,又大又黑,小黑棗似的,在空中劃一道半圓弧,落進兩片張開的粉唇中間去了。鳳凰將葡萄干含了,說:“不吃了,也不用化療了。”然后笑瞇瞇地看苗月。

        苗月給她看得心虛,脊背上滲出汗來。她想起那個協(xié)議,下周的演唱會,還有剛才浦先生說的話,心里越發(fā)不是味兒。

        鳳凰的身份,是瞞著人的,這屋里服務(wù)的人,包括醫(yī)生護士只知道她是浦先生的太太,做生意的。所以那天浦先生一股勁兒地問醫(yī)生,她現(xiàn)在出國去談筆生意成不成。醫(yī)生說,當然不成,她現(xiàn)在經(jīng)不住一點兒折騰。那天,苗月在場。她記得當時浦先生很急,問那還要等多久。醫(yī)生說,那可說不好,要看她恢復(fù)的情況。浦先生說,我不讓她累著。醫(yī)生說,這個時候,你別看她跟好人似的,說反復(fù)就反復(fù),一旦反復(fù),就是覆水難收。

        對,醫(yī)生是用了那個詞的。覆水難收。這個詞,吳力也愛用。吳力說話,喜好用四字格,出口成章。那個文人的勁兒,原是最讓苗月喜歡的,時候長了,也難免嗔笑他是狗咬壇子兒,滿嘴磁兒(詞兒)。吳力看出她不懂,就說,覆水難收啊,就是說,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啦,好比你對我說的那些狠話,說完了,后悔都來不及啦。他這么一說,苗月便將這詞記牢了。

        苗月想,浦先生為嘛等不得鳳凰的身體再恢復(fù)一下,就要冒險開演唱會呢?她隱約覺得,開演唱會,對所有人都有好處,除了鳳凰。覆水難收,她想,用在這個地方是什么意思呢?她想她要跟浦先生要了那個協(xié)議來,撕掉。這個事她不能參與。她要跟浦先生說,她是裁縫,只管做活兒拿工錢,別的事她不參加。

        想到這兒,苗月說:“蘇姐,那條湖藍的裙子,腰才上了一半,我……”

        鳳凰截住她說:“忙什么?那些衣裳你就是做好了,我也穿不上了?!?/p>

        苗月說:“演唱會不得多換幾套衣裳嗎?就這么些,還不夠呢!”

        鳳凰冷笑道:“人活一世不過七尺一張床五尺一塊布,我一個人,占那么多衣裳干嗎?我就需要一件?!比缓笾钢鴮γ娴纳嘲l(fā)說,“小苗你坐?!?/p>

        苗月屁股沾著沙發(fā)沿坐了,滿心里卻都是那沒上好的裙腰。

        鳳凰一邊斟茶一邊叫小苗,說:“小苗,住在這個活棺材里,讓你受罪啦。”說著,就將茶杯遞到苗月手里。苗月本就擔著心,聽見“棺材”、“受罪”之類的話,更是怕,見鳳凰含笑遞了茶過來,越發(fā)慌張,雖伸了雙手,卻將那茶杯接歪了,稀里嘩啦好一通抓撓,才算沒落到鳳凰的袍子上,茶水卻濺了上去。鳳凰并不惱,抽張紙巾沾沾睡袍上的茶水,接著說,“既然來了,咱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一根繩上的螞蚱,有些事,我得跟你說說?!闭f著,端了茶杯喝茶,卻沒想就給嗆了一下,咳起來。

        這一咳,一發(fā)而不可收,越咳越兇,直憋得滿面紅霞,把個苗月急得上躥下跳,一會兒撫胸口,一會兒捶后背,全亂了方寸。好不容易靜下來,扶著在沙發(fā)上躺下,又將小靠墊在頭下枕了,這才緩上氣來。

        苗月說:“蘇姐,我沒把您照顧好,反倒生事,浦先生那兒我真沒法交代了!”

        鳳凰冷笑道:“不要提他,那個人!”又說,“真是的,我倒真應(yīng)該改回我的原名來了,蘇繡才是我啊,鳳凰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苗月聽著這東一句西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心里七上八下,急不擇言,說:“藝人都得有藝名啊,鳳凰這名字多好,我們都喜歡?!?/p>

        鳳凰就不動了,盯住苗月,說:“藝人。”然后她微瞇了眼,笑了,說,“小苗,你知道什么是賣身嗎?妓女賣身不賣姓,從了良,原來是誰還是誰。我這個藝人當?shù)模B自己的姓都沒有了,真是連妓女都不如?!?/p>

        苗月這會兒真的后悔了,后悔自個兒財迷心竅,為了那個厚信封接了這個活兒,現(xiàn)在弄成這樣,真不知如何收拾,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蘇姐,您這是怎么說的?您……您……”

        鳳凰看也不看她,說:“小苗,你既然知道了些事情,索性就全知道算了,否則你以后的日子也沒法過。現(xiàn)在我就告訴你,我和那個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夕陽像只眼睛,透過巨大的落地窗,靜靜地往這屋里瞧——那神氣,說安詳,成;說淡漠,也不錯。

        “人人都說自己命不好,人人都覺得自己可憐,就說那個人吧……”鳳凰說著,呷了一口茶。

        苗月說:“您說的是……”

        “就是你崇拜的浦先生嘛,瞧他整天志得意滿的樣兒,真問他,也是滿肚子的苦水。可他那是活該。誰叫他害人呢!”

        苗月哪想鳳凰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便試探著問:“浦先生他,對您不好啊?”

        鳳凰卻出了神,答非所問地說:“要不是那會兒慘到那個地步,我怎么會嫁給他那樣的人?我根本就不會遇見他?!?/p>

        苗月只見鳳凰臉上紅霞褪盡,灰白下來,一副花衰草敗模樣,禁不住有些不忍,就陪了笑說:“我看浦先生挺疼您的?!?/p>

        鳳凰像全沒聽見苗月的話,自顧自地往下說。

        “那年我18歲,在戲校學戲。我爸媽原來都是昆曲演員。一場車禍,他們倆全沒了。家里沒什么積蓄,連房子也是借的。親戚們忽一下來了,忽一下走了,最后剩我一個,坐在空屋子里。我想了一夜,想明白了。我沒爸,沒媽,沒錢,沒出路,我只有我自己?!?/p>

        鳳凰停下,失神的目光從窗口那兒望出去。太陽轉(zhuǎn)眼間又低了,讓遠處的山脈掩了半個臉,想落又舍不得落的模樣。

        苗月想逗鳳凰高興,笑道:“那是啊,不是說嗎,人才是最寶貴的財富呢!”

        “我想我得出去,到大地方去。那會兒真說不清去哪兒,也不知去做什么,反正就是不能那樣坐以待斃。正好有個北京來的星探,看中了我,問我想不想唱流行歌曲,我就跟著他,到了北京。第一次試唱,他們說不行,嗓子不錯,調(diào)兒不行,把《綠島小夜曲》唱成《牡丹亭》啦。我就回去練,照著蔡琴的調(diào)兒練。第二回又去,他們說,好是好,可是我們要個小蔡琴干嗎?要不你去酒吧試試吧?我放棄昆曲來北京,是要當明星的。我沒去酒吧,去了電影廠?!兵P凰說到這,嘴角有了笑意。

        苗月見狀,趕緊接上去說:“您還演過電影哪?您要是演電影,準也能成大明星!”

        “排隊等角色,群眾角也打破頭。排不上,我就抱了吉他,在電影廠門口唱歌,唱的全是蔡琴的歌,唱得最好的就是《被遺忘的時光》。排隊的都不排隊啦,里三層外三層把我圍在中間,那個鼓掌,那個喜歡啊,有人叫小蔡琴,小蔡琴!天黑的時候,人都走光了,就剩下一個人,你猜是誰?”

        鳳凰不說了,含笑看苗月。她雖然消瘦得厲害,可畢竟是個美人坯子,笑起來兩片嘴唇翹著,像初開的花瓣,顯得任性又嬌嗔。

        苗月笑說:“浦先生嘛,還能有誰?”

        鳳凰輕笑一聲說不對,讓再猜。苗月說猜不出。鳳凰眉毛一挑,笑道:“是狼外婆!”

        苗月?lián)溥暌宦曅α?,說:“蘇姐,您真能說笑話,您說的到底是誰嘛?”

        鳳凰道:“你說對了,就是他?!?/p>

        苗月笑道:“我說不會錯嘛。”

        “他說你這樣唱不行,你得有自己的風格。他說我給你寫歌,就給你一個人唱,不信,你就試試。那天晚上他請我吃飯。我說我們AA制吧。他說不,從此以后,什么都不用你管,你只管唱歌,跟著我走,你會成為天上那顆最耀眼的星?!?/p>

        苗月說:“喲,鬧半天,浦先生還是您的伯樂呢!”

        鳳凰點頭道:“他確實眼力好?!?/p>

        苗月隨口奉承:“真是真是!有本事的人就是……”

        鳳凰像是看出了苗月的敷衍,卻并不在意,眼光淡淡地掃過她說:“他什么都看出來啦,一個18歲女孩子心里想的,他全看出來啦。他給我我需要的,不過,要我先埋單?!?/p>

        苗月說:“埋單,埋什么單?”

        “當天晚上,他帶我去他住的地方,在我喝的水里摻了東西,我睡得死人似的,他就對我干了那事。”

        苗月一怔,說:“那事?”事字才出一半,就改了口形,大張了嘴叫,“啊?啊?”苗月啊了半天,才說出一句整話來:“浦先生他,會是那種人?”

        “你以為他是什么人?”鳳凰說著,抬手從面巾盒里抽出一張紙巾,很響地擤鼻子。

        鳳凰的話可把苗月說慌了,她想天哪,他原來是個流氓!她想起樓上的同鄉(xiāng)順鳳,就是給人灌了藥之后睡了懷了孩子。那男人軟硬兼施,逼她結(jié)婚,卻哪知順鳳是個烈性女子,得知懷孕的當天晚上,就從10樓上跳下去了。苗月怎么也不能相信,浦先生,那個溫文爾雅、和藹可親的男人,做出事來,竟會跟鄉(xiāng)下無賴一般!

        苗月想著順鳳,瞧著鳳凰,見鳳凰把鼻子擤得通紅,心里便覺怪異。她想鳳凰這樣神仙般的人物居然也有如此不堪的遭遇;她更加不懂的是,順鳳為之而死的事,到了鳳凰這兒,像是不算什么了。

        鳳凰擤完鼻子,穩(wěn)了神,目光跑到虛空里去,雖開了口,那話,卻似乎并不是說給誰聽的。

        “我質(zhì)問他,他哭啦,說對不起寶貝,我是真的喜歡你,太喜歡你啦!我問他在我喝的水里放了什么,他說沒有沒有,要是放了,就是放了我對你的愛。然后他就親我的頭發(fā),說我的長頭發(fā)多么性感,多么讓他難以自持,說有這樣頭發(fā)的女人,都是狐貍變的。他就開始耍瘋啦。他這人好就好在這兒,耍起瘋來,就讓人恨不起他來啦。那天他就追著我耍瘋……”

        鳳凰的神氣柔和起來,臉上微微含了笑,像是那久遠的回憶,仍然禁不住叫她歡喜。這邊苗月臉上可是紅一陣白一陣,難堪得沒法。她沒想到鳳凰會說得這么具體,只覺得又臊又惱,不能再聽下去,就故意將話頭引開去,說:“那您怎么改名了呢?”

        “是他的主意,他說蘇繡這名字多悶,叫死了也叫不響。他找了高人給起了名,叫浦鳳凰。我說我怎么會姓了你的姓呢?他說,鳳凰乃空中之物,若能棲在水上,便能在凡間繁衍。浦字有水,正是你的命啊。再說,老婆姓老公的姓,也是理所當然。連希拉里都姓克林頓的姓呢,將來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唱紅百老匯!我說,那我也不是你老婆!他一把抱住我說,寶貝咱倆擰成一股繩,就算是個夫妻店,我不會讓你失望的?!?/p>

        苗月的臉又紅了,羨慕地說:“蘇姐瞧您,多好的福氣,天上掉下個如意郎君,這樣的事我們做夢可都不敢想!”

        “如意?”鳳凰朝苗月看過來,眼光委屈又憤懣,那模樣好像在說,她幾乎就不想跟她說話啦,這個聽眾,實在不是她想要的??墒牵⒓礇Q定不跟她計較了。

        “對我,他確實下了很大的賭注,不過他這個風險投資是保了底的,他已經(jīng)先拿了部分回報。你懂嗎?就算我成不了大氣候,他也白賺了個老婆,不虧。事實上,回報大大超出了他的預(yù)計,我出了大名,他賺了大錢。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呢?”

        “得到了什么?您的名氣還不大嗎?全國有多少您的歌迷啊!”

        “名氣,全是騙人的把戲!自從在電影廠門前遇見他那天,這個把戲就開始啦。他教我假唱,告訴我怎么對媒體說謊,對評委說謊,對歌迷說謊,包括對他說謊,最終,我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對自己說謊。小苗,你說過謊嗎?開始的時候,我跟自己說,那不是真的,我一臉真誠說出去的話都不是真的,我偷偷嘲笑那些娛記,他們把我的話像圣旨似的記下來,然后登報上電視,滿世界地傳播出去。浦先生跟我就笑,笑他們真傻×,我們真聰明,我們把他們玩兒了涮了。可是,慢慢的,我發(fā)現(xiàn),別人嘴里的鳳凰,成了小報上的鳳凰——緋聞、外遇,沒一件正經(jīng)事。我突然想,那是我嗎?”鳳凰兩眼迷茫地瞪著空中。

        “浦先生,他可以出面替您澄清啊!”

        “他?哈!傻你個青瓜小苗!他就是始作俑者,是他編出那些新聞,喂給媒體的,好多照片都是他安排我在某某身邊出現(xiàn),他偷拍的。他還安排我陪人吃飯喝酒唱歌,有一回還讓我在一個評委屋里過夜!那天我打了他的臉,從前我們吵歸吵,沒動過手,這回我是真氣急了。我說我是歌手,我的工作是在舞臺上唱歌,不是公關(guān)小姐,不搞三陪!他不說話,直盯盯地看著我,臉上腫起五個手指印,紅彤彤的。我一下就后悔了。我想我不該動手,我怎么也不該動手打他。就在這時候,他說了一句話。他說小姐,你該是什么,就得是什么,除非你不想成名。他這句話把我說愣了。我立刻冷靜下來,我想走這條路,是我自己的選擇,怎么能都怪他呢?我說好吧,我不想成名了,我要做一個干干凈凈的人!這時候他抬起手,捂住臉上的手指印。他垂著眼,不看我,眼毛一抖一抖的,像是要哭了。你不知道啊,他這人就是那雙眼會放電??此菢?,我心里真難受,我抱住他說,我不要成名了,咱們走吧,離開娛樂圈,過普通人的日子去吧。他半天沒吭聲,然后說,這已經(jīng)由不得你了。

        “可不是嗎?已經(jīng)由不得我了。原先是他要賺錢,我要出名?,F(xiàn)在我不想要這個名了,他可還得賺他的錢。我說我們這些錢,還不夠嗎?他說,坐吃山空,就你那些花銷,沒錢能行?我說我不唱了,不花了,還不行嗎?我們就過普通老百姓的日子,總行了吧?他說普通普通,你老說普通,我告訴你,你現(xiàn)在是什么都不是那個普通啦,別胡思亂想,乖乖聽我話,好好唱歌,你還是我的洋娃娃。他說著就摸我臉,特動情的樣兒。我心里一陣煩上來,一巴掌把他的手打開了。我明白了,事到如今,我對自己的生活已經(jīng)完全失控,我就是那個小報上的浦鳳凰,永遠都是,一輩子也改變不了了!這心里頭啊燒火似的,恨極了,也不知道該恨誰,又好像誰都恨!恨父母,他們生下我,又撇下我孤苦伶仃地受罪;恨這個世界,所有人都利用我,剝削我;最恨的還是他,我把最純真的信任和愛都給了他,他卻根本不配。我撲上去,咬了他,他流血了……”鳳凰說到這兒,停住,呆愣著,好像給當年那慘痛的一幕嚇著了似的,輕輕嘆口氣說,“從那以后,我們就分居了?!?/p>

        苗月也呆愣著,這一陣她受的刺激太多,一時全麻木了似的,好一會兒,才想起給鳳凰遞茶。

        鳳凰喘口氣,呷一口茶,突然提高了聲音。

        “愛情,歸宿,這東西哪有啊?在這個世界上,我只看見四個字,唯利是圖。你以為你的真心能感動誰嗎?你以為舍了錢財能換來真心嗎?你敢拿真情去碰,就叫你頭破血流?!?/p>

        苗月只見那女人頰上燒了兩團火一般,紅彤彤的,上身軟軟地倒下去,雙目微閉,氣息奄奄地說:“可是,我為什么不能離開他呢?”

        苗月全沒了主意,只應(yīng)聲蟲般地和道:“為什么呢?”

        “離開他,去找誰呢?找誰呢?”鳳凰閉著眼,夢囈般地喃喃著。

        苗月先不知如何勸解,急中生智地說:“是啊,能過就過吧,電視里的婚姻專家都說嘛,對婚姻啊要有耐心。怎么說,浦先生你們倆,也是共過患難的,前幾天他還在報上替您說話呢?!?/p>

        鳳凰睜開眼。

        “他說什么?”

        “說您跟那個導(dǎo)演的緋聞純屬捏造,說你們感情很好,還準備要寶寶呢!”

        鳳凰忽地坐直了身子。

        “騙子!”她尖聲叫道,忽然間咯咯笑起來,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從沙發(fā)上爬起來捂住肚子?!皩殞?哈哈,我跟他已經(jīng)兩年沒做那事啦!哈哈,要寶寶,真好!虧他、虧他想得出來!世界一流的謠言專家……哈哈,他那是給媒體喂食兒呢!我的緋聞?關(guān)在這活棺材里一年多了,我倒想有緋聞呢,跟誰搞去啊?”鳳凰說到這兒,突然停住笑,正色道,“小苗,你知道媒體是什么嗎?”

        苗月給她問得莫名其妙,呆愣著不知如何做答。

        “是一只怪獸?!兵P凰這會兒的聲音安靜得很。苗月原以為她要發(fā)作起來呢,這突如其來的沉靜叫她越發(fā)地不知所措。

        “它需要食物?!兵P凰自顧自地說下去,“很多的食物,活的鮮的。它殺人不眨眼??墒恰揖鸵览?,再也不給它喂食啦!”聲音由沉靜變得虛弱,鳳凰忽然笑了,才要說話,就捂住左胸,上身先僵住,跟著扭動起來,好像痛得不行,她終于將身子挺直了,仰靠在沙發(fā)上,長長地呻吟一聲。

        苗月嚇壞了,撲到近前,只見鳳凰臉色刷白。苗月叫道,蘇姐,你哪里痛?就嗚嗚地哭起來了。鳳凰閉目不語,身子像沒了骨頭,直往下出溜。苗月伸手扶住,不行,就把自己的身子貼上去,給她靠著,兩個人就那樣在沙發(fā)上偎著。

        漸漸的,鳳凰的氣色緩上來了。苗月暗想剛才那一場,還好,怕只是叫氣給噎住了。

        “風流事?”鳳凰可還沒說夠,“自從有了錢,他就沒斷了女人。我跟他談了,約法三章,他找他的,我找我的,可有一條,不許公開關(guān)系,不許對我的事業(yè)有任何影響,否則立即離婚。我想好啦,反正我也受夠他了,反正我連碰也不想讓他碰我一下,就讓他鬼混去吧,我不在乎。我不愛他,從來就沒愛過他。”

        “那你恨他嗎?”

        “我恨我自己……”

        苗月道:“蘇姐您啊,還得知足,瞧您這,有名有錢有人疼,浦先生他再有什么不好,還不是為了您的演唱會忙前忙后的?也不容易啊!”

        “小苗你看我這樣兒還能唱得了嗎?做了一次化療我就知道我完了,底氣沒了,我說我不治了,我要開一個告別會,用我自己的方式跟這個世界告別。他說不行,生病的事要絕對封鎖消息。他說你這一告別,就等于給自己判了死刑,唱片公司立刻就得來解約索賠。原想開超大型演唱會,他跟人要了1000萬,一拿來就投進了股市,全給套在里頭了。沒辦法,想先貸款干,跑幾個城市巡演,賺回來也不難,誰知道我又病了。投資方不是一般的來頭,他們要是知道演唱會開不成,錢也沒了,那……”

        “會怎么樣呢?”

        鳳凰道:“叫他死無葬身之地?!?/p>

        苗月不由得身上一凜,想起頭天跟浦先生簽的協(xié)議,顫了聲說:“那可怎么辦呢?”

        “瞧瞧,連小苗聽著都著急了。”鳳凰輕笑道,“那天我說我要死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想安安靜靜地死。你猜怎么著?”鳳凰說到這兒不說了,閉上眼,好一會兒不出聲。苗月以為她睡著了,剛要起身,她卻又說話了。

        “他說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辦啊?”鳳凰兩眼盯著天花板出神,“我說,我來告訴你怎么辦。你把房子賣了,我的首飾賣了,那些古董都賣了,把債還清,再找個真心愛你的女人,好好過日子。他說不,我誰都不要,這輩子就要你一個?!兵P凰說到這兒扭過頭來看苗月,凄楚地一笑說:“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再明白的女人也禁不住男人死纏。我又信了他的,一切照他說的辦?!?/p>

        苗月笑道:“肋骨就肋骨,我那死鬼要是有浦先生的十分之一,我當他肋骨也情愿。”

        “他放出風去,說我出國了。他給媒體喂新聞,編瞎話,說我在美國跟某某搖滾歌星鬧緋聞,說他痛不欲生,過一段又說我們言歸于好。我覺得無聊,可他說這一套管用。我真想躲出去,我說我真的去國外治病吧;他說你傻啊,西醫(yī)只懂化療,兩下子你就完了,在國內(nèi)還有中西醫(yī)結(jié)合療法。然后他張羅起演唱會的事。我說我唱不了,我開不了那個演唱會,你現(xiàn)在讓我橫空出世——那只有一條路,死在臺上?,F(xiàn)在我明白了,這正是他要的效果。我死在臺上,他還有一筆大賺?!?/p>

        苗月說:“什么?人都沒了,還賺什么?”

        “你見過榨汁機嗎?”鳳凰說,“那些水靈靈的水果啊,在那個機器里嗚地那么一攪和,就成了渣子了?!比缓鬀_著一臉困惑的苗月,冷笑道:“他就是榨汁機,我就是水果。他會在皇冠大酒店的大宴會廳里,開一個最盛大的拍賣會?!兵P凰說著站起身來,用睡袍裹緊了身體,雙臂抱在胸前,在屋里來回走著,臉上滿是遐想的神色,道:“叫什么呢?就叫浦鳳凰遺物拍賣會吧。那天啊,皇冠大酒店外面,歌迷的隊伍綿延一里……”她突然回轉(zhuǎn)頭來,看著苗月說,“小苗你信不信?”

        苗月一時怔住,不知如何作答,卻只見鳳凰背后的落地窗外,夜空像一塊巨大的黑色絨布,幾顆星星綴在上頭。一道粗大的光束打過來,是對面樓頂上的彩色探照燈,橘黃的——來了,把夜色照成透明的紗;走了,又還原成一塊沉甸甸的絨。鳳凰的聲音傳來。

        “知道我為什么跟你說這些嗎?我要讓世界知道真相,知道鳳凰究竟是怎么樣一個人。她的一生不長,可是認認真真活過來的。那個記者不是老跟著你嗎?還會有更多的記者跟著你。你等我的話,到了必要的時候,就把真相說出去。全球獨家報道,他們會給你很好的報酬的?!?/p>

        苗月這會兒可后悔死啦,她覺得自己整個陷進了一個騙局,被當了槍使。鳳凰說的事,她壓根不想知道,什么真相,什么獨家,她這會兒全心全意只想著一件事——逃回家去!可是,沒等她逃,鳳凰說話了。

        “還有個事,你老是弄不懂,你說沒開氣兒的旗袍不能穿。我告訴你,你做那些衣裳,都是做給他看的,我只要一件,小鳥樹葉的那件,不要開氣,我死的時候就穿那件?!闭f著,倆人的目光對上,鳳凰淡然一笑說,“你想想,躺著穿那衣裳,有開氣兒,就不好看了,是不是?”

        苗月傻了似的看著鳳凰,只是不語。

        鳳凰轉(zhuǎn)身開了抽屜,拿出一個信封,塞進苗月手里,說:“這錢給你路上用的,你不要回家,直接去火車站……”

        苗月想起當初從浦先生手里接下的信封,像被火燒了似的,推開去。

        鳳凰又說:“從這兒出去往東,一直能走到大路上,你打個車去火車站,回老家去躲些日子。這個城市不能待了,他們不會放過你的。”苗月說:“那您呢。”鳳凰說:“我剛不是說了?我的生活已經(jīng)跟我沒關(guān)系了,反正橫豎是個死,我這個樣兒,想走也走不到哪兒去。你不一樣,你得逃出去。等我死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還會有人對這個謎感興趣,那時候你就站出來,把謎底公之于眾?!泵缭轮便躲兜乜粗P凰,說:“不?!兵P凰說:“什么?”苗月說:“我不能扔下您?!兵P凰說:“你說什么?”苗月說:“看著您死,我不?!?/p>

        8

        這個初春的黃昏有一點兒特別。寒流才過,天氣乍一下就暖開了,連火車頭噴出的白煙也跟冷天里的不同,濃濃的一股,飽含了水汽,云彩似的在空中凝一會兒,才漸漸地散開。

        這趟開往云南的列車上有一個“豪包”車廂,兩個女人,早早上了車,進了包廂關(guān)了門,就再沒見她們出來。兩個女人打扮不起眼,一個穿運動裝,戴棒球帽,帽檐壓得挺低,眉眼都掩在陰影里;另一個頭巾裹了半個臉,身上掛滿了包包袋袋,走路噔噔的,很有力氣的樣子。

        八點才過,火車開了。車內(nèi)車外,都安詳?shù)煤??;疖囬_得真快,一會兒工夫就開出了城市。天黑了,沒了燈光,火車在田野中間行進。

        包間里,浦鳳凰已摘了帽子,取了墨鏡,正臉貼著車窗朝外瞧,叫道:“小苗,你看田都綠了呢?!泵缭滦Φ溃骸疤K姐,您真逗,這么黑的天,哪看到了?”鳳凰說:“我媽說的話,心里有就有。”苗月說:“您身上覺得怎么樣?”鳳凰說:“老中醫(yī)怎么說的?癌癥乃氣郁之病,我現(xiàn)在是一只飛出籠子的鳥,什么病都沒啦?!泵缭抡f:“蘇姐,您知道我現(xiàn)在想什么?”鳳凰說:“想你家吳力唄?!泵缭录t了臉說:“不是,我想浦先生得多著急?!兵P凰扭過頭來說:“想知道,你就打開電視。”苗月說:“電視里能有?這么快?”鳳凰說:“不信你就試試,這會兒綜藝頻道正爆料的時候。”

        電視打開了,不是綜藝頻道,是新聞頻道。一個記者正站在廣場上,起勁兒地說著什么。鏡頭隨即進入一個人聲鼎沸的所在。記者的聲音清晰了:

        “這里是世紀大飯店,今天上午,XX公司就其簽約歌手,著名歌星浦鳳凰被劫持一事在這里召開了媒體見面會,據(jù)介紹,某某公司已委托警方,尋找鳳凰……”

        苗月叫了起來:“浦先生來了!真的是吔!蘇姐快看!”

        鳳凰卻將頭扭向了窗外。電視里傳來嘈雜的人聲,記者們七嘴八舌的提問,然后,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出現(xiàn)了:“你們要我說什么呢?我沒什么可說的。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

        “哎,他就這么走啦,蘇姐,浦先生念了句詩就走了吔!”苗月叫道。

        9

        裁縫苗月已經(jīng)好久沒在這個城里出現(xiàn)了,同行的裁縫們先有些議論,有的說她嫁了老外,上美國享福去了;有的說不是老外,是美籍華人,在紐約唐人街開裁縫店的;有的說她的死鬼前夫回來尋她不見;還有的說,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常常往她家里去,看望那孤寡的老母。

        春天去了,夏天來了,夏天的黃昏,槐花香飄了滿街滿巷。苗月家樓下的賣報亭,生意越發(fā)地好了。賣報的小張每天都把最“爆炸”的新聞用粉筆寫在亭壁上掛著的小黑板上。

        裁縫們漸漸將苗月那個人淡忘了,沒人再談起她,就像綜藝節(jié)目早已不再談起浦鳳凰的失蹤一樣。卻有一條新聞,在小張的小黑板上悄悄地“爆炸”開來。

        鳳凰經(jīng)紀人剃度出家。

        一個戴墨鏡的中年男人撇了撇嘴,將嘴上的煙叼正些說:“這姓浦的小子,又鬧什么玩兒呢?”小張感興趣地問:“你認識他啊?”男人笑笑,沒說什么,打開報,問:“第幾版?”小張說:“您找哪條?”男人抬眼看小張。小張說:“哦,是鳳凰經(jīng)紀人剃度的那條嗎?”就將身子從亭子里探出來,歪了頭看報說:“那不是?14版?!?/p>

        男人轉(zhuǎn)身就走,一邊埋頭看報,就跟一個人撞了滿懷。是個年輕女人。只聽哎呀一聲,女人手里一摞花花綠綠的書本給撞了滿地。女人說:“對不起,您沒事吧?”男人說:“沒事,是我撞了你?!闭f著,彎腰撿書。女人朝窗口里探頭,朝小張笑笑,說:“下半月的來了嗎?”小張遞出一份《時裝報告》說:“來了。你那件衣裳,我老婆特喜歡,學著做了一件,拿到店里,立馬給人買走了。”女人笑道:“我說什么來著?哎,你回去告訴阿花,現(xiàn)在流行一種新布料,南方過來的,顏色那個好哇,別提啦。”

        說話間,買報紙的男人將地上的書本撿了,遞到女人手里。女人接下,道了謝,要走,又回身對小張說:“天藍的地子上有白的鳥和古銅色的樹干,真的好看!”

        小張問到底是什么地方過來的,時新的料子要弄一些到他老婆的店里才好,女人笑了說:“你真是賢內(nèi)助,阿花開店,你比她還忙?!毙埪读舜蟀逖佬Φ溃骸八残淖鍪?,不跟我鬧,我可不得燒高香?你那個小鳥樹葉,哪天拿來瞧瞧。我們南方有親戚,進貨方便?!迸苏f好,又想了想說:“那料子來路說不清楚,好像是云南吧?!?/p>

        責任編輯 張競毅

        【作者簡介】欣力,女,文學碩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留學于日本慶應(yīng)大學法學院,后旅居美國多年,現(xiàn)居北京。畢業(yè)于北京外國語大學日本學研究中心及紐約時裝技術(shù)學院廣告設(shè)計系。曾畢業(yè)于魯迅文學院第三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紐約麗人》等,并在《花城》、《鐘山》、《當代》、《小說界》、《作家》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部,許多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家文摘》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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